大小盾牌(2/2)
在拆解废品,帮母亲制作酊剂、混合精油之余,我努力不丢下学业。母亲那时已经放弃了在家办学,但仍有一台电脑,地下室还有书。我找到那本有彩色插图的科学书,还有多年前的那本数学书。我甚至还找到一本褪色的绿皮历史书。可是坐下来学习时,我几乎总是睡着。长时间拖拽废品,使得光滑柔软的书页在我手中显得愈加柔软。
爸爸要是看见我在看书,就会试图把我拽走。也许他想起了泰勒。也许他认为如果能再让我分心几年,危险就会过去。所以不管有无必要,他千方百计给我找活儿干。一天下午,他又逮住我在看数学书,就让我和他抬水穿过田野,去浇他的果树,整整一小时里抬了一桶又一桶。这原本也没什么反常的,但当天正在下暴雨。
爸爸如果是在试图阻止孩子对学校和书本过于感兴趣——阻止我们像泰勒一样被光明会所引诱——他更该对理查德多加注意。理查德也本该在下午帮母亲制作酊剂,但他几乎从没这么干过。总是不见他的人影。我不清楚母亲是否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我知道。每天下午,在黑暗的地下室里几乎总能找到理查德,他蜷缩在沙发和墙壁之间的狭小空间内,面前摆着一本百科全书。如果爸爸碰巧从此经过,他会把灯关掉,咕哝着说净浪费电。过一会儿我就会找个借口下楼,再去把灯打开。如果爸爸又经过一次的话,家里便会响起一阵咆哮,母亲就得坐在那里听他一顿教训:房间里没人为何要开着灯呢。她从不责骂我,我不禁怀疑她知道理查德在哪里。如果我无法回到下面去开灯,理查德就会把书凑到鼻子边,在黑暗中看书。他就是如此痴迷,如此想看那本百科全书 。
泰勒走了。家里几乎没有他住过的痕迹,除了一处:每天晚饭后,我都会关上房门,从床底下拖出泰勒的旧音箱。之前我把他的书桌拖进我房间,唱诗班合唱乐响起时,我会坐进他的椅子学习,就像之前无数个夜晚我看见他所做的那样。我没有学历史和数学。我学习宗教。
我读了两遍《摩门经》,快速看完了新约,看第二遍时放慢速度,停下来做笔记,相互参照,甚至就信仰和献祭等教义写了短文。没有人读我的文章,我是为自己写的,正如我想象泰勒只为自己而学习一样。接下来我读了旧约,然后读了爸爸的书,主要是早期摩门教先知的演讲、书信和日记汇编。它们是用十九世纪的语言写的——生硬、拗口,但极为准确。起初我看不懂,但随着时间推移,感官逐渐适应了,我开始对讲述我的先辈穿越美国蛮荒之地的历史故事倍感亲切。虽然故事很是生动,但训诫极其抽象,论述的是晦涩难懂的哲学主题。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研究这些抽象的文章上。
回首往事,我发现这 就是我的教育,将产生重要影响的教育:我学着弃我而去的那个哥哥的样子,在借来的书桌前枯坐,努力而仔细地研读一条条摩门教教义。我在学习的这个技能至关重要,那就是对不懂的东西耐心阅读。
当山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我的手上长满老茧。在废料场待了一季,磨炼了我的条件反射能力:我学会了辨别爸爸要扔重物时嘴里发出的低沉的咕哝声,一听到这个声音,我立刻伏在地上。我把太多时间都花在了这上面,以至于搜救的废品不够多。爸爸开玩笑说,我就像逆流上山的糖浆一样慢。
对泰勒的记忆逐渐褪色,他的音乐也被金属的撞击声淹没了。如今到了夜晚我脑海里响彻这些声音——瓦楞铁皮的叮当声,铜线的敲打声,铁的隆隆声。
我进入了新的现实,透过父亲的眼睛观察世界。我看到了天使,或者至少是在想象中看到了他们。他们望着我们拆废品,向前一步接住爸爸从院子那头扔过来的汽车电池或长短不一的钢管。我不再因爸爸扔它们而对他吼叫,而是祈祷。
一个人收拾废品时,我干得更快。一天早上,爸爸在院子北头靠山的地方干活,我在南头靠近牧场的地方干活。我把一个箱子装满了两千磅的铁,然后胳膊酸疼,跑去找爸爸。箱子需要清空,而我不会操作装载机——那种带伸缩臂,轮子又宽又黑且比我还高的大型铲车。装载机臂架伸展,把箱子举到约二十五英尺高的空中,货叉倾斜,废品轰的一声巨响倒进挂车。挂车是为了拉废品而特意改装的平板卡车,长五十英尺,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桶。四壁用厚铁板制成,离拖斗有八英尺。一台挂车能装十五到二十个箱子,或者约四万磅重的铁。
我在草地里找到爸爸,他正在点火,准备烧掉一堆铜线的绝缘层。我告诉他箱子已经满了,他跟我走回去,爬进了装载机。他朝挂车挥了挥手。“箱子倒空后你把铁理平整些,这样我们能装更多。跳进去吧。”
我不明白。难道他想把我和箱子一起倒进挂车?“你卸载完,我再爬上去吧。”我说。
“不,这样快一些。”爸爸说,“等箱子与挂车壁平齐,我会停一下,这样你就可以爬出去了。然后你沿着挂车壁跑,待在驾驶室顶上,等着箱子倒空。”
我在一段铁片上坐下。爸爸把货叉伸进箱子底下,将我和废品举了起来,开足马力,朝挂车前面倒去。我几乎快抓不住了。在最后拐弯处,箱子剧烈摇晃,一根带尖的铁向我扎过来。它扎进我膝盖下方一英寸处的小腿内侧,像刀子扎进热黄油一般。我试图把它拿开,但装载机又改变了方向,尖铁一部分被埋住了。臂架伸出时,我听到了液压泵轻微的不正常的活塞声。箱子与挂车齐平时,声音停了。爸爸等着我爬上挂车壁,但我被压住了。“我动不了了!”我喊道,但是装载机引擎的轰鸣声太大了。我在想爸爸是否会等到看见我安全地坐在驾驶室顶上,才去倒空箱子,但我知道他不会。时间仍在紧追不舍。
液压泵发出呻吟声,箱子又升高了八英尺,倾倒就位。我又大声喊叫,声音忽高忽低,试图找到一个能穿透引擎轰鸣的音调。箱子开始倾斜,起初很慢,接着加快。我被压在后面。我知道箱子垂直时能给我一个抓握点,于是用两手紧抓住箱子的顶壁。箱子继续倾斜,前面的废品开始一点点向前滑动,巨型钢铁冰川开始坍塌。长钉仍然扎在我的腿上,把我往下拉。抓握的手滑了一下,我也开始跟着滑动,长钉终于从我身上脱落,重重掉进挂车里。我现在挣脱了,但却在坠落。我拼命挥动双臂,想抓住一件没在急剧降落的东西。我用一只手掌抓住了现在几乎垂直的箱子侧壁。我挣扎着向它靠近,将身体举过箱子边缘,然后继续下落。因为现在我正从箱子侧面而非前面坠落,我希望——我祈祷——我能摔到地上,而不是掉进挂车里。此刻挂车里的一大堆金属正在发出愤怒的撞击声。我坠落着,只看见蓝天,等待我的或是尖铁的刺痛,或是坚硬地面的撞击。
我的背撞上了铁,是挂车壁。我的脚在头上方咔嚓一声,我继续笨拙地摔落在地。第一次往下摔了七八英尺,第二次可能有十英尺。我尝到了泥土的味道,松了一口气。
我仰面躺了大概十五秒,引擎停止了轰鸣,我听到了爸爸沉重的脚步声。
“怎么了?”他说着,跪在我身旁。
“我摔出来了。”我气喘吁吁地说。我感觉喘不过气来,后背剧烈地跳动,好像被劈成了两半。
“你是怎么做到的?”爸爸说。他的语气中有同情,但也有失望。我觉得自己很蠢。我想,这么简单的事,我本可以做好的。
爸爸检查了我腿上的伤口。长钉从腿上掉下去时,扯开了一道大口子,看上去像地面的坑洼;那些肌肉组织都看不见了。爸爸脱下法兰绒衬衫,把它压在我腿上。“回家去吧,”他说,“你妈会止血。”
我一瘸一拐地穿过牧场,直到爸爸消失在视野中,才在麦草上失声崩溃。我颤抖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哭。我还活着。我会没事的。天使们已尽了他们的本分。可我为什么无法停止颤抖呢?
我头晕目眩地穿过最后一片田野,朝房子走去。和之前见到的哥哥们、罗伯特和艾玛一样,我也从后门冲进去,呼喊着母亲。当她看到油毡上深红色的血脚印,便拿出治疗出血和休克、被叫作“急救疗法”的顺势疗法。她在我的舌下滴了十二滴清澈无味的液体,左手轻轻搁在伤口上,右手手指交叉。她闭上眼睛。啪嗒,啪嗒,啪嗒。“没有破伤风,”她说,“伤口最终会长好,但会留下一个讨厌的伤疤。”
她让我趴下,检查了我屁股上方几英寸处的瘀伤——一片深紫色,和人脑袋一般大小。她再次交叉手指,闭上眼睛。啪嗒,啪嗒,啪嗒。
“你的肾脏受伤了,”她说,“我们最好再做一批杜松和毛蕊花精油。”
我膝盖下面的伤口已经结痂——黑亮亮的,像一条黑色小河流经粉红的肌肉。这时,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挑了一个星期日的晚上,当时爸爸正在沙发上休息,腿上放着打开的《圣经》。我在他面前感觉站了有好几个小时,但他始终没有抬头,于是我脱口而出:“我想去上学。”
他似乎没听见我说话。
“我祈祷过,我想去。”我说。
最后,爸爸抬起头,直直地向前看,目光聚焦在我身后的什么东西上。静默降临,让人倍感压抑。“在这个家,”他说,“我们遵守上帝的戒律。”
他拿起《圣经》,转动眼珠从一行跳到另一行。我转身要走,但还没走到门口,爸爸开口了:“你还记得雅各和以扫的故事吗?” [7]
“记得。”我说。
他继续读经文,我静静地离开了。无须任何解释。我知道这个故事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说,我不是他养育出的女儿,他的女儿秉持虔诚的信仰。我竟然为了一碗破汤而试图出卖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