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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尼亚·贝雷斯伯爵的故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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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格拉纳达附近的一片美丽土地上,在浪漫的赫尼尔河河畔,我父亲有一户乡间农舍,那就是我的家。你们知道,西班牙诗人在写田园诗的时候,总喜欢把故事背景设在我们这个省。诗人们让我们相信,我们这里有一种独特的、适于爱情滋生的气候,每一个格拉纳达人的青春——对某些人来说甚至是毕生——都只用来谱写爱的颂歌。

在我们这里,一个年轻人进入社会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选一位女士作为自己的梦中情人。假如这位女士能接受他的敬意,那他就可以称自己是她的“臣服爱人”,也就是说,是狂热爱慕她、被她女性魅力征服的人。这位女士在认可他这个身份后,就相当于心照不宣地立下承诺,自己的手套和扇子,只会交给他一个人。在众人面前,她假如想让人递给她一杯水,那也会优先选择此人效劳,而这位“臣服爱人”要跪着将水呈给她。此外,他还享有其他一些重要的特权,比如说骑马伴在她车旁守护,在教堂里为她献上圣水等等。这样的关系并不会使女士的丈夫产生嫉妒,甚至可以说,他们要是嫉妒,倒是他们的错。首先,这些女士是不会在自己家中接待外人的,更何况在家中她们身边始终都有陪媪[1]、侍女相伴。其次,我实话对你们说,在我们那里,假设某位女士真想对自己丈夫不忠,她反倒不会首选那位“臣服爱人”。这样的女士看中的往往是某个年轻的男亲戚,因为亲戚可以自由进出她的家门。而最堕落的那些女人呢,她们甚至会找社会底层的人当情人。

我刚踏入社会时,格拉纳达男女交往的风气就是如此。不过,风气归风气,我并没有追随大流。这倒不是说我在感情这方面还没有开窍,根本不是这样,我们的气候对我们感情的熏陶,我比任何一个人都体会得更深,对爱的渴求是我青春时代成长的首要动力。

但我很快确信,真正的爱情,并非女士与“臣服爱人”之间的荒唐关系。这种关系的确谈不上任何罪恶,但它产生的效果是,女人可以心属于一个绝不会拥有她的男人,同时,那个应该同时拥有她身心的男人和她之间的感情必然会受到损害。这种表里分离的关系让我反感。对我来说,爱与婚姻必须要合而为一,必须是同一回事;婚姻因为爱情的万千面貌而变得无比美好,它成了我内心最隐秘的向往、最珍视的追求,是我想象中的圣物。总之,我必须向你们坦承,怀有这种理念后,我的头脑、我的内心完全被理想的爱情占据,以至于我的理性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伤害。有时,我甚至会被人误认为是个不折不扣的“臣服爱人”。

每当我走进一个人的家,我根本不会去关注别人的谈话,我所想的,只是如果这房子属于我,我会怎么布置,会怎么迎娶我的新娘。我会用最美的印度布料、中国席子、波斯地毯来铺满整个客厅,我仿佛已经看到她脚走在上面的留痕。我仿佛还看到她休息时最喜欢用的精美坐垫。假如她想透透气,她可以去阳台,阳台上有最艳丽的花,还有布满珍禽异鸟的大鸟笼。至于她的卧室,我能想象到的是一座圣殿,一座我担心描述起来会亵渎神明的圣殿。在我浮想联翩的同时,别人的谈话也进入高潮。我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胡乱搭腔,每当别人要求我发表意见时,我言语间总会透着些不快,因为我实在不喜欢思绪被人如此打断。

我在拜访别人家的时候,举止就是如此怪异。不过,即便换成独自散步,我这疯狂的习惯也不会改变。蹚水过河时,我会半条腿都浸在河中还不知不觉,因为我想的是我妻子靠在我胳膊上,踩着石头往对岸走,她那天使般的微笑是对我悉心照顾的最好回报。我非常喜欢孩子。只要遇到小孩,我都会抱抱他们、逗逗他们,在我看来,母亲哺育孩子的画面是大自然最伟大的杰作。

接着,总督扭过头,带着种温柔而尊敬的神态看着我,说道:“在这一点上,我从没有改变看法,我相信,敬爱的埃尔维拉绝不会允许她的孩子血液中混有杂质,毕竟奶妈的奶常常是不纯的。”

他的这个建议实在令我手足无措,我的尴尬肯定超出诸位可以想象的程度。我双手合十回答道:“大人,看在上天的分儿上,请您不要再谈这样的话题了,因为我什么也不懂。”

总督回答我道:“小姐,我冒犯了您的贞洁,实在感到惭愧。我还是继续说我的故事吧,这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了。”

说罢此话,他果真如此这般地接着讲下去:

我经常有这类心不在焉的举动,格拉纳达人都以为我脑子有问题。我的脑子的确与其他人有点不同,或者更准确地说,我看起来像个疯子,是因为我的疯与城里其他人的疯不一样。要是我决心疯狂地追求某位格拉纳达女人,那大家反倒会把我当成聪明人。不过,聪明人的名声并没有任何吸引我的地方,我于是决定离开家乡。我做出这一决定还有另一个动机。我想和妻子一起过幸福的生活,想因为她而变得幸福。假如我娶了个格拉纳达女人,那么,在通行的风俗下,她可能会觉得自己接受一位“臣服爱人”的敬意是理所应当的。正如诸位所知,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生活。

我于是背井离乡,来到宫里。但在这里,我看到的依然是各种荒唐的事,只是换了不同的名称。“臣服爱人”这个称谓今天已经从格拉纳达传到马德里,不过当时在马德里还不存在。我去的时候,宫里的贵妇把她们最中意的情人称作“幸运情人”,尽管这些人其实是不幸的;而那些待遇更差的情人则被简单地称为“有情人”,这些人得到的回报至多是个微笑,就连这个微笑,也只是一个月出现一到两次。但不论是何种待遇,贵妇出行时,所有这些男人都会把衣服的颜色换成她的代表色,并在她的马车前后护拥,弄得普拉多大道这条用来观光散步的美丽街道每天都尘土飞扬,附近几条街也不再适合人居住。

我既没有过人的财富,也没有显赫的地位,无法在宫里出人头地。不过,我斗牛时的机智英勇还是让我赢得了大家的注意。国王和我谈过好几次话,最高贵族们也想屈尊与我结交,罗韦拉斯伯爵那个时候就跟我很熟。可在我杀死斗牛时,他已经失去知觉,自然无法知道救他的人是谁。在他的武侍当中,有两位原本也和我很熟,但在当时的情形下,我觉得他们的注意力可能完全不在这里,否则,伯爵发告示悬赏一百枚八字金币找救命恩人,他们没有理由不请功。

有一天,我去财政部部长家里吃饭,坐到堂恩里克·德·托雷斯,就是夫人您尊贵的丈夫身边。他因为公务来马德里出差。这是我第一次有幸与他交谈,他的气度让人很快产生了信任,我于是马上把话题引向我最喜欢的主题,也就是婚姻和男女的情事上。我问堂恩里克,在塞哥维亚,女士们是否也有自己的“臣服爱人”“幸运情人”或是“有情人”。

“没有,”他回答我说,“这几种人,我们那里的风俗都还不能接纳。女人漫步在我们那里的索科多韦尔广场时,都是半遮着面的。不论她们步行还是乘车,男人都不能上前与她们攀谈。我们在家里只接待初识的朋友,不论是男是女,都仅此一回;但每到傍晚,我们都习惯在阳台上度过,我们那里的阳台一般只比外面的街道略高一点。成家的男人会在街头驻足,与他们认识的男男女女聊天。没成家的年轻人则会一家家逛过来,最后停在某个有女待嫁的人家阳台前,在那里一直待到夜幕降临。”

“不过,”德·托雷斯先生又补充道,“在塞哥维亚,收到情意最多的阳台就在我们家。这全是因为我妻子的妹妹埃尔维拉·德·诺努尼亚,她除了拥有和我妻子一样的各种优秀品质,还拥有在整个西班牙都无人能比的美丽容颜。”

德·托雷斯先生的这番话我铭记于心,无法忘怀。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拥有如此杰出的品质,又生活在一个没有“臣服爱人”的地方,我觉得,这是上天注定要赐给我的真福。我在遇到其他几位塞哥维亚人时,也谈起同样的话题,他们全都认同,埃尔维拉的美丽确实是超凡脱俗的。我于是决定亲眼见证一下。

还没离开马德里,我对埃尔维拉的迷恋就已经相当深了,但我的羞涩感也同样与日俱增。等到了塞哥维亚,我实在无法强迫自己拜会德·托雷斯先生,也不敢去见任何一位我在马德里结识的当地人。我真希望有人帮我美言几句,这样,在我对埃尔维拉暗生情愫的同时,她或许也能对我产生一点好感。我羡慕那些名声显赫或是才华出众的人,他们可以做到人未到消息已先传播开来;我觉得,假如第一次接触我不能给埃尔维拉留下出色印象,那接下来我几乎就不可能再从她那里得到青睐。

我在客栈里住了好几天,没去见任何人;随后,我请人带路,去了德·托雷斯先生住的那条街。我看到对面的房子外摆着块告示牌,便上前询问有没有某个房间可以出租。主人带我看的是一间阁楼,我当即就租了下来,租金是每月十二个里亚尔。我化名阿隆索,称自己是个来这里办事的生意人。

可是,我也干不了别的事,只能透过一道百叶帘朝对面看。当天晚上,我看到您和超凡脱俗的埃尔维拉一起出现在阳台上。我该怎么形容呢?第一眼望过去,我以为只是并不惊人的常见之美。但稍加观察,我就明显注意到,她的五官有种完美的谐调感,与容颜上的美丽相比,这种谐调感对我的震撼更大。而且,要是拿她与其他任何一个女人相比,她的优点都能充分地体现出来。比方说您吧,德·托雷斯夫人,您是位出众的丽人,但我敢对您直言,您是经不起这样的比较的。

我从阁楼居高临下地看街上发生的一切,满心欢喜地注意到,那些人献的殷勤,埃尔维拉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可以说,她已经显露出一定的厌倦感。有了这个观察结果,我就完全放弃加入爱慕者队列的念头,因为那是让她感到厌倦的一群人。我决定暂时只从窗户远眺,静候某个让她认识我的良机。说得明白点,我指望能参加一场斗牛比赛,由此一露峥嵘。

夫人,您应该记得,我当时歌唱得挺不错。我也压制不了一展歌喉的欲望。等所有仰慕者各自回家,我就从阁楼上下来,一边弹吉他,一边尽自己所能,唱出一首美妙的谢吉第亚舞曲。我就这样连续唱了几个晚上。最后我发现,你们每晚都要听完我的歌才会回内屋。这一观察结果让我心中充满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蜜感。不过,这种甜蜜感离梦想成真的那一刻还很遥远。

此时我听说,罗韦拉斯被流放到塞哥维亚。我顿时失望至极,我坚信不疑,他必将爱上埃尔维拉。我果然没有猜错:他一直保持着在马德里的做派,当众宣称自己是您妹妹的“幸运情人”,他用您妹妹的代表色,或者说,用他想象中的您妹妹的代表色,定制了很多褐色缎带。他这种自命不凡的无礼行为,全被我在阁楼上收入眼底,不过,我很愉快地注意到,埃尔维拉在看他时主要侧重于人品,而不在意他营造的种种噱头。但是,他是个有钱人,马上就要得到最高贵族的称号,他的这些优势让我拿什么来比呢?根本没法比,应该可以这么说吧。我确信自己处于绝对下风,加上我对埃尔维拉的爱是一种全心希望她幸福的无私的爱,因此,弄到最后,我居然真诚地希望她能嫁给罗韦拉斯。于是,我放弃了让埃尔维拉认识我的念头,也不再唱我那饱含深情的情歌。

不过,罗韦拉斯只是通过反复地献殷勤来表达自己的爱慕,并没有采取实际行动赢取埃尔维拉的芳心。我甚至还听说,德·托雷斯先生想到比利亚加隐居。我住在你们家对面这么久,和你们做邻居已成为我难以摆脱的美好习惯。我想把这种习惯也搬到乡间。我于是扮作穆尔西亚的自耕农,化名来到比利亚加。我买了你们家对面的一户农舍。我按照自己的奇思怪想,把房子布置一番。凡是乔装打扮的暗恋者,总会担心自己有什么地方被人识破,我于是到格拉纳达把我妹妹找来,让她扮成我的妻子,我觉得,这么做就可以万无一失,排除自己的一切嫌疑。我将所有事安排妥当,回了一趟塞哥维亚,我听说,罗韦拉斯在筹备一场精彩的斗牛比赛……不过,德·托雷斯夫人,您当时不是有个两岁的儿子吗?您能告诉我您儿子现在怎么样了吗?

经这么一问,德·托雷斯姨妈才想起来,一小时前总督说要送去做苦役的那个骡夫,不就是自己的儿子吗?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掏出手帕,泪水涟涟。

“对不起,”总督说道,“我看得出,我勾起了您的一段伤心事,可是,我故事接下来的这一部分,是必须要提到这个不幸的孩子的。”

您当然记得他当时得了天花。您当时肯定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我知道,埃尔维拉也同样日夜守护在这个患儿身边。我心中有种抑制不住的喜悦,因为我想告诉你们,这世上还有一个与你们同伤悲、共命运的人。于是,我每天夜里来到你们窗下,唱几首伤情的歌曲。德·托雷斯夫人,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

“我记得很清楚,”她回答道,“我昨天还向这位夫人提起过。”

总督便接着讲他的故事:

隆泽托的这场病成了满城皆知之事,因为斗牛节就是为了这件事被推迟的。这孩子康复后,全城一片欢腾。节庆活动终于举办,但大家并没能开心多久。第一场斗牛表演,罗韦拉斯就遭到牛的痛击。我把剑插进那头牛的肋部时,扫了一眼你们坐的位置,我看到埃尔维拉正弯腰和您说话,她明显是在谈论我,她的神情让我感到无比欣慰。不过,我还是混入人群,从你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第二天,罗韦拉斯稍有恢复,便向埃尔维拉表白爱意。别人都说他的求爱并没有被接受,但他自己的说法完全相反。由于听说你们马上就要去比利亚加,我便顺理成章地得出结论,他是被拒绝了。我先行一步赶到比利亚加,在那里,无论是打扮还是举止,我都把自己弄成个自耕农的模样,犁地的活儿也亲力亲为,或者至少可以说,犁地的样子我是装出来了,因为真正干活儿的是我的侍从。

这样过了几天后,有一天,我赶着牛,挽着被人当作我妻子的妹妹回家。我看到了您、埃尔维拉,还有您的丈夫,你们正坐在屋子门前喝巧克力。您和您妹妹都看到了我,但我没有表露身份。相反,为了进一步加深你们的好奇心,我故意耍了花招,回到家后唱起隆泽托生病时我唱过的歌曲。歌唱完后,我不必再找其他的证据便可确信,埃尔维拉此前已经拒绝了罗韦拉斯。

“啊,大人啊!”德·托雷斯夫人说道,“您当时确实成功地引起埃尔维拉的注意,她之前也确实拒绝了罗韦拉斯。虽说她后来还是嫁给了他,但那可能是因为她误以为您是个有妇之夫。”

“夫人,”总督接着说道,“我是个配不上她的人,天意或许对我早已另有安排。假如我与埃尔维拉走到一起,那么,阿西尼博因人,还有阿帕切族的奇里卡瓦部落的人[2],他们或许就不会皈依基督教,不会朝拜象征救恩的神圣十字架,也不会到科尔特斯海[3]以北三个纬度的地方定居。”

“您说的或许不假,”德·托雷斯夫人说道,“但要是您与我妹妹走到一起,她和我的丈夫就不会死了。不过,大人,还是请您接着说您的故事吧。”

总督便接着讲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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