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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的贞操(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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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往老新脑瓜上狠狠揍来一雨伞。老新往后一躲,伞打在披着旧褂子的肩头上。这一吵把猫惊动了,踢翻了一只铁锅,跳到供神的棚上去,把供神的松枝和长明灯碰倒,滚到老新头上,老新连忙避开,又被阿富揍了几雨伞。

“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

老新挨了打,终于把雨伞夺住,往地上一扔,而一纵身扑到阿富身上,两个人便在狭窄的板间里扭成一团。这时外边雨声更急了,随着雨声加大,光线也更暗了。老新挨了打,被抓了脸,还使劲想把她按倒在地上,不知怎的一脱手,刚要把她按住,却突然像颗弹丸似的,让她逃到下水口那边去了。

“这妖婆……”

老新背对着围屏,盯住了阿富。阿富已披散了头发,坐在地板上,从腰带里掏出一把剃头刀,反手紧紧握着,脸上露出一股杀气,同时也显得特别艳丽,像那只在神棚上弓背的猫儿。两人你瞧我,我瞧你,有好一会。老新哼哼冷笑了一声,便从怀里掏出手枪来。

“哼哼,瞧你多厉害,瞧瞧这玩意儿!”

枪口慢慢对准阿富的胸口。她愣了一下,紧瞅着老新的脸,说不出话来了。老新见她不闹了,又不知怎样转了一个念头,把枪口向上,对准了正在暗中睁大两只绿幽幽眼睛的猫儿。

“我就开枪,阿富,行吗?”

老新故意让她着急似的,笑着说:“这手枪砰的一声,猫儿便滚到地上来了,先给你做个榜样看看,好吗?”

他正去扳动枪机。

“老新!”阿富大叫一声,“不行不行,不许用枪!”

老新又回头望望阿富,枪口仍对准猫儿。

“不行吗?我知道不行。”

“打死它太可怜了,饶大花一条命吧!”

阿富完全改变了样子,目光忧郁,口唇微微颤动,露出细白的牙齿。老新半捉弄半惊异地瞧着她的脸,才把枪口放下,这时阿富的脸色才缓和了。

“那么我饶了猫儿一条命,你就得报答报答我……”

老新强横地说道:

“把你的身体让我使一使。”

阿富转过脸去,一下子在心里涌起了憎恨、愤怒、伤心,以及种种复杂的感情。老新深深注意着她情绪的变化,大步走到她身后,打开通茶间的门。茶间当然比厨房更黑,主人搬走后,留下的茶柜、长火钵,还可以清楚见到。老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微微出汗的阿富大襟上凸出的胸部。阿富好像已经感觉到,扭过身子望望老新,脸上已恢复开头时一样灵活的表情,可是老新倒反而狼狈了,奇妙地眨眨眼,马上又把枪口对准猫儿。

“不,不许开枪……”

阿富一边阻止,一边抛落手里的剃刀。

老新冷冷一笑:

“不开枪就得依我!”

阿富没奈何嘟哝了一句,却突然站起来,像下了决心,跨出几步走进茶间去。老新见她这么爽气,有点惊奇。这时雨声已停,云中还露出阳光,阴暗的厨房渐渐亮起来。老新站在茶间外,侧耳听着茶间里的动静,只听见阿富解去身上的小仓带,身子躺到席子上的声音——以后便没声响了。

老新迟疑一下,走进微明的茶间,只见茶间席地上,阿富独自仰身躺着,用袖子掩了脸……老新一见这情况,连忙像逃走似的退到厨房里,脸上显出无法形容的既像嫌恶又像害羞的奇妙的表情,一到板间,便背对茶间,突然发出苦笑来:

“只是跟你开开玩笑的,阿富姐,开开玩笑的,请你出来吧……”

过了一会之后,阿富怀里抱了猫儿,手里提把雨伞,同正在摊开席子的老新,随意说着什么。

“阿姐,我想问你……”

老新不好意思地,连阿富的脸也不敢看。

“问什么?”

“不问别的……一个女人,失身是大事,可是你,阿富姐,为救一只猫……就随随便便答应了,这不太那个吗?”

老新才住口,阿富轻轻一笑,抚抚怀中的猫。

“你那么爱猫儿吗?”

“可是大花,大花多可爱呀……”

阿富暧昧地回答。

“在这一带,你是出名忠于主人的,倘把猫打死了,你觉得对不起主人么——也许你这样想吧?”

阿富侧着脑袋,眼光望着远处:

“我不知怎样说才好……那时候,觉得不那样,总不安心嘛!”

——又过了一些时候,只有老新独自一人留在这里。他抱着包在旧褂子里的膝盖,茫然坐在厨房里,疏雨声中,暮色已渐逼近屋内,拉天窗的绳子,下水口边的水缸……已一一消失在暗中。忽然,上野的钟声一下下响起来,在雨空中传开沉重的余响。老新惊醒过来,向四周扫了一眼,然后摸索到下水口,用勺子舀起水缸里的水,喝了起来。

“村上新三郎,源氏门中的繁光(1),今天得好好干一杯了。”

他嘴里念叨着,很有味地喝着黄昏的凉水……

明治二十三年三月二十六日,阿富同她丈夫和三个孩子,走过上野的广小路。

那天,在竹台举行第三届全国博览会开幕典礼,黑门一带的樱花,大半也正在开放。广小路上的行人,挤得推也推不开。从上野开会归去的马车、人力车,排满长队,拥挤不堪。前田正名、田口卯吉、涩泽荣一、辻新次、冈仓觉三、下条正雄(2)……这班乘马车、人力车的贵客,也在这些人群里。

丈夫抱着五岁的儿子,衣角上还扯着大男孩,拥挤在往来的人流中,还时时回头照顾身后的阿富。阿富搀着最大的女孩,见丈夫回过头来,便对他笑一笑。经过了二十年岁月,当然已显出一点老相,水灵灵的眼睛,却还跟过去一样。她是在明治四五年间,同古河屋老板政兵卫的外甥,现在这丈夫结婚的。那时丈夫在横滨,现在在银座某街开一家小钟表店。

阿富偶尔抬起头来,恰巧面前跑过一辆双马车,安安泰泰地坐在车上的,正是那个老新……今天老新的身份已经大非昔比,帽子上一簇鸵鸟毛,镶着绣金的边,大大小小的勋章和各种荣誉的标志,挂满胸膛,可是花白胡子的紫脸膛,还是过去在街上要饭的那一张。阿富不觉吃了一惊,放缓脚步。原来她有过感觉……老新可不是一个平常的乞儿。是由于他的容貌么,是由于说话的声气么,还是当时他手里那支手枪?总之,那时已经有点感觉了。阿富眉毛也不动地注视老新的脸。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老新也正在看着她的脸。二十年前雨天的回忆,一下子逼得她气也透不过来似的,清清楚楚出现在眼前。那时为救一条猫的命,她是打算顺从老新了。到底是什么动机,自己也说不上来。可是老新在那样的时候,对于已经躺倒的她的身体,却连指头也没碰一碰,那又是为什么呢?……她也不知道,尽管不知道,她仍觉得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马车从她身边擦过去,她的心里怦然一动。

马车过后,丈夫又从人流中回过头来望望阿富,阿富一见丈夫的脸,又微微一笑,心里觉得安静了。

一九二二年一月作

楼适夷 译

1976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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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句话的意思,表示这个名叫村上新三郎的乞儿老新,出身源氏门阀。

(2) 这一串人名,都是明治维新时期的社会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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