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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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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尽管上校的“后事”悬空着,但爷爷的心头是十足踏实了的,几十年的担心、疑心被一扫而空,填进去称心、开心、放心、高兴、庆幸——怎么这么多x音?我们口音里没有后鼻音的,“心”“兴”“幸”是一个音——总之是一种甜香味,在蜜罐里的样子。兴许是香味太过浓郁,我家屋子太小,装不下,爷爷没守住老保长的告诫,将上校跟那大婊子合配当小爹小妈的下流故事,以及被女鬼佬刺字的悲惨故事,相继一点点掏出来,拿去祠堂、小店、理发店、裁缝铺等地偷偷传。

老保长消息灵,很快找上门,骂爷爷不讲信誉。开始爷爷耍赖皮,否认讲过,后来被老保长有证有据扒下皮,只好承认,并解释他正是“要信誉”才讲的。他们当着我的面争来吵去,一个朝东,一个朝西,面对面,头冲头,像两只斗鸡,伸长脖颈,吵翻天。起初我觉得爷爷讲得有道理,后来又觉得道理在老保长身上。

东讲:“现在我是已经知晓他们不是鸡奸犯,可村里人谁知晓,他们照样在传小瞎子的瞎话。你耳朵聋了,难道没听见?”

西讲:“我就是耳朵聋了也比你听得多,这种话你一家人必定是听得少的。”

东讲:“所以你要允许我讲啊,谁能背得起这种恶名?我做梦都羞死。”

西讲:“你讲顶个屁用,你讲只会叫人笑话,人家背后都讲你在造谣言。”

东讲:“我指明是你讲的。”

西讲:“我不会承认的,我才不情愿为你得罪太监,我跟他有约定,绝对不讲这些事。”

东讲:“可小瞎子讲的是瞎话,你只要指明他在讲瞎话就好了。老保长,”爷爷少见地没叫他老流氓,因为这是恳切相求的大实话,“我们相好了一生世,你就帮帮我吧,把事实讲给大家听,好让我日后死个闭目。人言可畏啊老保长,他们要是把生米煮成熟饭,你让我把脸皮往哪里放嘛?”

“老巫头,不是我不肯帮你,”老保长讲,也是诚实的,“我为救你命都破了跟太监的约定,怎么不帮你?现在是我帮不了你。正因为我们相好一生世,大家都晓得,所以我讲是没用的,人家只会笑我吃了你烟酒,帮你造谣。你满肚子道理,难道不懂这道理?”看爷爷不响,又讲,“老巫头,我劝你把这事情放下,想开点,别管它,别整天喜鹊乌鸦地四处乱叫,叫了只会更难堪,你我都他妈的难堪。有些事你得认命,这恐怕是你命中一个劫,躲不过去就扛着吧。”

爷爷眼巴巴地望着老保长,“你帮我想想,看有没有其他法子?”

老保长为自己的一番苦心失效而失望,毅然起身走。“法子就是你咽下去!”他边走边骂,“你这人就是自私,总想着要体面,把面子当命根子。他妈的,面子顶个屁用!我当初像狗一样活着,人家太监现在也是一只丧家之犬,小瞎子是废物一个,屙屎连屁股都不会擦,不都照样活着。照你这样想,我们都该去死,就你一个人活着。”

我看到,爷爷呆若木鸡,一脸丢魂落魄的死相,好似面对一泡屎——小瞎子屙的——必须吃下去,没有退路,吓傻了。事后我看他确实是有点傻,傻到家了,有一天居然拎了一篮子玉秫,要我陪他去看瞎佬。

我说:“你不是最恨小瞎子,去他家干吗?”

他讲:“我要同他爹去讲点事。”

时间是选过的,专挑小瞎子出门瞎逛的时段。去到他家,爷爷首先向瞎佬递烟,嘘寒问暖,然后认错,承认当初骂他儿子鸡奸犯是他昏了头,搞得很丢人现眼,叫我替他害臊。我拽他衣服,想拉他走。他不识相,瞪我眼。好在瞎佬什么也看不见,他闻到新摘来的玉秫的清香,像看见一样,夸这玉秫好新鲜。爷爷讲是他早晨刚去地里摘的,一副讨好卖乖的奴才相,我恨不能朝玉秫撒泡尿。

瞎佬比我父亲小两岁,可看上去比我爷爷还老相,半头白发,胡子拉碴,一脸营养不良的菜色,衣服纽扣扣错,拖一双豁嘴的烂布鞋,穿一条沿口脱丝的破大裤衩,可怜是蛮可怜相的,只是并不让我可怜。小瞎子乱造谣,故意害我们一家,我也恨他们一家,看到瞎佬的可怜相,我心里只有高兴。

瞎佬替人算一生世命,讲话是有一套的。“我算你不是来找我算命的。”他讲,白乌珠朝上瞪着,手指头习惯地拨弄着,像在拨弄爷爷的心肠,“你该是来寻我儿子谈事的吧,他出去了,你有什么事谈吧,我回头可以转告他。”

爷爷本来有副好口才,这天却有口无才,讲得含糊其辞,支支吾吾,乱七八糟的。听好久我才明白他讲的意思,是他从多方面听闻上校肚皮上的字不是小瞎子上次用匾写出来的那句话,同时他认为小瞎子必定知晓真正的话是什么,希望瞎佬做做他儿子的工作,叫他把真话写出来。

爷爷讲:“太监从前待你不错的,别埋汰他。”

瞎佬讲:“你凭什么讲那句话不是真话。”

爷爷讲:“因为他不可能是鸡奸犯,有人亲口对我讲的。”

瞎佬讲:“谁讲的?”

我朝爷爷挥手,让他别讲。但爷爷思量一会儿,还是指出是老保长,气得我像瞎佬一样对他翻白眼,气死了。

瞎佬讲:“他嘛,你给他吃两碗烧酒女人都可以让出来,更别讲替人擦屁股。”这话已经带点攻击性,但爷爷仍是不识相,继续做他工作。

爷爷讲:“如果是那句话,太监不会灭你儿子口的。这是毛病,又不是罪行,为什么要封他口?”

瞎佬讲:“你好可笑,既然这不算什么你又干吗操心这事?这事跟你家没关系,你干吗瞎操心?”一边嘿嘿笑。

我听出这是冷笑,也听出这是正话反说,身上起鸡皮疙瘩,又去拽爷爷,要他走。爷爷再次推开我,简直傻到头,人家吐他口水,他仍旧笑颜相待。我气得不行,不管他,索性走掉,晾他去丢人现眼。所以,后来他们说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觉得爷爷让我很丢脸,正如他从前讲过的一句话:这是去讨粪吃,脑筋长到屁眼里了。

果然,后来爷爷回来,一进家门就朝天骂:“个狗日的东西,老天有眼,叫他一辈子做瞎佬。我也真是瞎了眼,去狗嘴里寻象牙。”

我出去想对爷爷说:“你这是去讨粪吃,脑筋长到屁眼里了。”可出来看到爷爷被愤怒放大涨红的脸,吓得我不敢吱声,那样子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是要拼命的。这天我懂了一个新道理:人和兽之间,只隔着一团愤怒,像生死之间只隔着一层纸——后面这话当然是爷爷讲的。

六一

路顺着溪坎修,溪坎弯头多,路也是弯来绕去的。我说的是公路,往山里走,到砚口后路分岔两头,一头可以去到铁匠木匠的老家永康、东阳、义乌、金华,一头可以去萧山、诸暨、绍兴;往江边——富春江——走,可以去镇上、县城,乃至杭州、苏州、上海。县城在江北,我们在江南,要渡船过江。渡船一小时一轮,叫轮渡,像一个篮球场大,可以开吉普车上船。

爷爷讲,以前没有轮渡,也没有公路,这些都是日本佬搞出来的。鬼子打到杭州,当时钱塘江大桥刚修好,炸了,阻止鬼子过江。鬼子沿着江一路逆流而上,找过江的地段。到我们县城,找到了,那儿江面窄,两岸平缓,鬼子搭码头,通轮船。轮船把一辆辆坦克、一队队人马送过江,一路烧杀抢掠,往金华永康方向扑去,那边有新迁的省政府和国民党大部队。大部队打不过小鬼子,一路撤退逃跑,逃得快的去了江西,慢的只好躲进附近山里。前山海一样大,是藏伏人的好地方,几百人散漫在丛山峻岭里,偶尔出来打个伏击,骚乱一下。鬼子摸清情况后——有汉奸嘛——派来飞机,开来坦克,狂轰乱炸,把前山好些个山头烧成瘌痢头。飞机丢了炸弹就走,坦克不走,排成队,停在溪坎边,十几天不走。村里人能逃的都逃走,逃不了的躲进观德寺,求菩萨保佑。菩萨显灵,派出老和尚和鬼子小队长比武,立好规矩,赢退兵,秋毫不能犯,输则杀人烧庙。结果小鬼子输得一塌糊涂,只好退兵,寺院和躲在里面的人总算躲过一劫。

但十几天下来,村子已经被鬼子劫蹋个惨,粮食被吃光,畜生被杀光,值钱的东西被抢光——这就是爷爷时常讲的鬼子的“三光”政策。到老保长嘴里,要加一个“光”:女人被糟蹋光。我听老保长多次讲过,鬼子进村时村里女人跑个精光,但他们从外边抓来十几个女人,关在祠堂里,日里夜里轮奸。鬼子撤走时祠堂里丢着两具女尸,一个是小女孩,一个是老太婆,都一丝不挂,一副被活活x死的样子。

老保长讲:“自古有定理,哭不死的孩子,累不死的男人,x不死的女人。但这两个哪是能x的女人哦,一个门还没开,一个门已关死。x这样的女人,指明鬼子不是人,是畜生,连畜生都不如。”

爷爷一向不对我讲这些事,大概是怕脏着我吧。爷爷讲公路的起头,其实是鬼子坦克碾出来的,一部坦克十个汽碾子,开到哪里都留下一路辙子,来往几次一条路便成形。早先路面是夯实的泥地,坑坑洼洼,不平整,晴天干燥,人跑过,一路灰尘,雨天泥泞,粘脚板。新中国,劳动人民当家做主后,政府号召大家修路,把路面修平整,又盖一层砾子,至少雨天吸水,不粘脚。砾子是放炮从山上开采下来的,用轧石机碾碎,大小差不多,带各式颜色:大多灰色、褐色,少数白色,少少数是青石板的颜色。下雨天,各种颜色一统消失,褪色,褪成一路湿漉漉的水印子;阳光下,各种颜色被放亮,天上地上都是光,遇到风,阳光被吹淡,光亮也淡了。

爷爷每个月都要上路一次,往山里走,是去大姑、三姑家,往江边走,是去二姑家。以前,爷爷上路的日子,我就可能看到上校来我家;现在,爷爷照旧月月上路,但上校不可能上我家了。他在哪里,村里大概只有父亲一人知道——这是他亲口承认的——我倒不希望他知道。想到父亲知道上校在哪里,而且有一天会领着老保长去寻他,我心里就有一种盲目又茫然的害怕,好像公安随时会来找我审问。

胡司令抄在学校墙上的革命诗,在日晒雨淋和风吹雪打下,失消了当初鲜艳夺目的红,变得淡红而有些脏。脏是皮球印子,上体育课,我们经常把墙上的字当篮筐瞄准,投篮;下雨天,皮球湿的,脏的,嘭一声,墙上便有一个黑印子。大多数印子会被雨水洗掉、阳光晒干;也有些洗不掉,跟字一样牢牢长在墙上,看上去,便是脏。我平时不大想得起胡司令,只有看见这些字时才偶尔会想到。想到他,就会想到上校,想到父亲,想到公安民警,然后生出害怕。

我觉得我的胆量是越来越小了,不像力气,去年还背不动爷爷,现在可以把他背上楼。当然爷爷不需要我背,他也不需要上楼。我是说,我的力气这一年长了许许多,但胆量却不长反而小了,萎了,缩了,像爷爷的身子骨,那场濒临死亡的大病后,整个人小了一轮,穿的衣裤显明宽大了,背后看,衣裤四处里灌进风,飘飘忽忽的,有一种凄凉和孤独。爷爷讲,马瘦毛长,人瘦嘴大。我也发现,他的嘴巴包括眼睛都好似大了一些,似乎在配合他讲的道理的真实。好在瘦是瘦,但精神头还是不错,照旧日日出门,去祠堂门口或小店转转看看,月月上路,去女儿家享享清福,不耽误。

我照旧是天天守着几本功课书和几只兔子撞日子。我已经读初三,成绩不好也不坏,但要上高中是必须要好的、拔尖的。我料定自己上不了高中,最后一年便有些结束前的松懈和放弃,便是撞日子,像和尚撞钟,样子做到算数。甚至样子也做不足,常常编造各种理由迟到早退。进入十月份(阳历),山上的野柿子一天天由青变红,味道也由酸涩向酸甜变,等不到真正蜜甜时,它们将消失得一个不剩。这天下午最后一堂课是体育,我和矮脚虎合谋扮戏,他负责受伤,我负责送他回家。我们扮得十分像,矮脚虎坐在沙坑里,抱着一只脚啊哟啊哟叫,我报告老师,然后背着他回家。一出校门他跑得比我快,我们从老虎尾巴上山,直奔老虎屁股。

村里人有忌惮,老虎屁股摸不得,没人敢去那儿动刀子,那里的树木天长日久养着,野着,原始森林一样的,树大林深,柴藤蔓生蔓长,密不透风。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也是什么树都有。春天,我们来这里摘覆盆子,夏天摘野桃子,这季节就是野山柿。我们爬上树,轻轻摇树枝,掉下来的柿子必是熟的。如果使劲摇,生的也掉下来,这是不道德的。别以为我们是野孩子,不讲道德,祖宗定下的道德是长在我们身上的,像胎记,抹不掉的,人人得讲,尤其在老虎屁股上更要讲。什么是道德?损人利己的事可以做,损人不利己的事不能做。我们把熟柿子摇下来,吃到肚皮里,这是损人利己,可以的。如果把生柿子摇下来,猪都不要吃,只能烂掉,让苍蝇蚊子吃,这就是损人害己,不道德的。

我们来早了,只掉下来几个柿子,吃了舌头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的麻木,说明它并没有熟透。我们约好过两天再来。回家的路上,在关帝庙附近,我们意外撞到小瞎子,他对我们呜里哇啦一通叫。鬼知道他在叫什么,但从表情看我感觉到他心底很高兴。我心想难道他刚才去关帝庙里认罪,得到关公原谅,答应给他治病了?但又想怎么可能,关公像已被捣毁——正是他带头捣毁的——谁给他治病?他的病只有下到阴曹地府才能治。这是爷爷和老保长一致认定的,两人很少意见统一,对这件事却一口咬定,从不改口,铁铸似的。我最后想,他高兴大概是在庙里捡到了点吃的吧。

爷爷讲:“寺庙嘛,再破总有人去拜的,哪怕叫花子也有三个搭子。”

这一年多来小瞎子家已穷得叮当响,钱都花在他看病上,病看不好,家眼看着败了,一日三顿都凑不齐,经常饿肚皮。肚皮是不要面子的,只要有的吃,管它是什么。现在他经常去观德寺偷祭物吃,谁家挂在窗前檐下的腌肉笋干也要偷,甚至剩菜剩饭也要偷。如果他能爬树,山上的野果子一定轮不到我们。饥肠辘辘的肚皮让他对食物产生了像前山一样海深的感情,如果能在关帝庙捡到一些食物吃,他一定是高兴的。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这么高兴。

回到家,母亲已经烧好饭菜,端上桌,冒着热气,却没有一个人吃。爷爷坐在东厢房的门前吃烟,父亲低头立在西厢房前,也是吃烟,中间隔着整个天井。我从他们寒风凛冽的脸上看出,感觉到,他们都在吃苦,中间隔着一个苦大仇深的世界,吓得我不敢往前走——踏入天井——好像天井里盛满苦水、血水,刀光剑影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夜里睡觉前才知道,上校被公安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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