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2)
确实,我听上校讲过这故事,一个女的,肩膀大腿肚皮,身上三处受伤,找他救命结果救下两条命:女人自己并不知道,她肚皮里怀着一个七个月大的婴儿,挖出来,只有拳头的大,像只小猫。
就是这女的——老保长讲——看太监聪明能干又会医术,通过戴笠的权力,把他弄到上海,教成一个高级特务。为什么是上海?因为她在南京出过事,身份败露必须换地方。这我在前面也讲过,他那次回来曾拿枪抵着我脑袋警告我,他现在的职务是除鬼杀奸,我那个……
爷爷劝他:“讲过的不讲了,讲上海的事。”
上海?那个——老保长被突然打断,脑筋一时有些短路,新点一支烟后才接着讲——然后要讲的就是那大骚货,那个小妈,她何止是个大婊子,告诉你,她是个实芯子坏透的大汉奸!专给鬼子拉皮条的。她在那里开一爿窑子,三百米开外还开着另一爿,那是特别给鬼子开的,高级得气死你!我去看过,当然进不了门,门口有两个彪形大汉,是走狗,也有狼狗,你过去,隔着几十米远走狗和狼狗就对你吼,叫你滚开;不听话,不是放狼狗咬你,就是走狗上来扇你耳光。我只是远远看,进出的都是小汽车、大美人,那围墙,那院门,那屋顶,处处包金闪银的,刺你眼,烧你心,恨杀你。
总而言之吧,那大婊子同时开着两爿暗店,一爿是替另一爿打底的,预备的,试验把关的。什么意思?就是一个个四方八方搜来的号,先在这儿培养,训练,试过,挑过,好的派过去,给鬼子用,差的留下,作预备用。预备的意思是,比如临时开来部队,那边的号不够用,这边的号也要顶上去,清场,不准中国人来用,只准鬼子包场用。当然,平时这边主要是中国人在用,你只要有钱,任何人都可以去嫖,去赌。
据七号讲,太监是那年春节后冒出来的,他必是探到情报,那大婊子在替小鬼子开暗店,想通过她接近鬼子,便寻上门来。一来就出了名,出手阔绰不讲,关键是他那个家伙奇特,功夫好得不得了。什么家伙?就是裤裆里的家伙,男人的家伙,他那家伙稀奇,一下在店里出大名。
不用讲,七号是接待过他的,她亲口告诉我,他那个家伙跟任何人的都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补过的!头子上像开过花,破掉过,然后被缝好,补过。然后这东西就变了,怪了,跟个狮头核桃壳似的糙,而且大。这你总可以理解吧,受伤的地方总会结疤,结疤总会长出一些新肉,拱起一块或一条,总之是不平整,不光滑,像补过的断墙,总比原先的壮实。七号讲,他那家伙,前半截几乎没一撮好肉,沟沟缝缝的,四周是疤块,然后来事时就七拱八翘的,糙得不行,就像核桃壳。这看是很难看的,但使起来就好啦,这你可以想的。你也可以想,什么七号八号几号,这些人专吃这门饭,自然见得多,比得多,拿七号的话讲,没一个人可以跟他比,那功夫,那滋味,那痛快,七号形容过一句话:叫人活活发癫!
这话编是编不出来的,只有尝过那滋味……
爷爷讨饶似的劝他:“啊呀,这个你就少讲吧。”
好,这个我少讲,总之他那东西确实受过伤。这跟我们当初听到的传闻是一致的,只是我们都是道听途说,不全面,不客观。尤其是我,当初恨死他,硬是造出谣言,讲他是被他们师长活阉的。事实我早知道,他是在战场上受了伤。但之前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它已经被修好,并且因祸得福,反而变成稀奇宝贝了,一去那儿就出了名。那些号都是碎嘴长舌头,爱传话,你传我,我传她,搞得每个号都抢他。他出手阔,东西奇,功夫好,哪个不想尝一下稀奇?七号讲,店里每个号都抢着要他,都不止多少次接待过他。所以你讲他是鸡奸犯,怎么可能?一万个不可能!后头故事还有一大堆呢,都是证明他那东西的稀奇的。
五六
老保长吃足酒,不停吃水,便要撒尿。撒完尿回来,老保长接着讲——
我前面讲过,每个号都是那大婊子的试验田,大家试过是好的,她自然要亲自上阵,尝一尝,验一验。一验,名不虚传啊,也是发癫啊。七号讲,从她验过后,那大婊子就召大家开会,定下两条死规矩:一是所有号不准碰他(身子),二是所有人不准传他(事情)。她一边把他当私货藏起来,自个儿享用,一边将他当宝贝供上去。供给谁?当然是女鬼,女鬼佬。我之前便听闻过,有些女鬼,男人死在战场上,她们要钱有钱——都是男人从我们中国人身上掠夺来的钱财;要地位有地位——也是男人用性命换来的;要空闲有空闲,就是没有男人,在家里守活寡,熬着,饿着,便要胡搞乱来,乌七八糟的。
那大婊子——更是大汉奸——起头是专替男鬼佬拉皮条、做肉生意的,明的,开店摆摊的。但经常同鬼子进出往来,也接触到这样一些女鬼佬,活寡妇,便做起顺水人情。这是暗的,是顺手撩一把的意思,反正她手头有的是这种烂男人,要钱不要命的,志气骨气是更不要的。窑子总的是像一块腐肉,专门聚会烂人的。
太监当然不烂,他一身志气和骨气——也是国气。他恨死小鬼子!你想,小鬼子害死了他亲爹,也差点绝了他男人最根子的东西,能不恨吗?于公于私都恨的。他不在后方当军医,甘愿到大上海这个魔窟来冒生死,当特务,除鬼杀奸,为的就是精忠报国,报仇雪恨。他去那儿接触那大婊子,本是出于特务工作,为国家收集情报,现在有机遇打入敌人内部,他当仁不让,求之不得呢。俗话讲,不……不……怎么讲的?
我知道,他想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因为村里有老虎山(后山),爷爷教过我许多跟老虎有关的成语俗语,比如初生牛犊不怕虎;虎毒不食子;将门出虎子;前怕狼后怕虎;一山不容二虎;有胆子摸老虎屁股;老虎嘴里讨不到肉吃;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兵马不离阵,虎狼不离山;打虎要打头,杀鸡要割喉;人到四十五,正如出山虎;凤凰落架不如鸡,猛虎下山被犬欺;深山藏虎豹,乱世出英雄;擒龙要下海,打虎要上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等等,一大堆。
在爷爷帮助下,老保长前后用了两句:一句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另一句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对,就是这句——老保长讲——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就是这样子,明知道那大婊子不安好心,在卖他,那帮女鬼佬也不是吃素的,他踏上这条贼船有可能是一条死路。即便不死吧也可能说不清道不白,被人明里暗地骂。人不能吃错饭,更不能睡错床;吃鬼子的饭是汉奸,被人戳脊梁骨骂,睡鬼子的床——要是女人就是汉奸加婊子,罪加一等,要是男人要加十等罪,你讲是不是?这社会就是这样,女人卖x是一分罪,男人卖x是三分罪;如果卖给鬼子,女人是十分罪,男人就是猪狗,猪狗不如,罪不罪都不讲了,因为不是人了,是畜生。鬼子打到家门口,男人就该上战场,上战场死了,一白遮百丑,千错万错都可以原谅;要上了女鬼佬的床,鬼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千秋万代都可能要遭后代吐口水骂的。
你知晓,太监是个聪明人,这些道理他不可能不懂。他比谁都懂得,一旦踏上那艘贼船可能临面什么——被人误解,遭人唾骂,人不人鬼不鬼,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但为了当好特务,完成任务,他不管不顾,豁出去了。这是合贴太监性子的,他骨头比谁都硬,胆量比谁都大,脾气比谁都犟,认领的事十头牛拉不回。就那样,他顺着那大婊子安的黑心、铺的黑路,深入虎穴,不时出入鬼子营地,跟一帮子女鬼佬混在一起。我第一次去那儿时,他大体就过着这种日子,一边被那大婊子霸着,一边也被她卖着,同时还要领带一个组工作,还要出诊看病,还要管我,所以是很忙的。同时在那儿,在那些号面前,他地位又蛮高的,派头十足,是那大婊子的心肝宝贝,所以大家叫他小爹,是后台老板的意思。虽然我不大见得到他,但估算他是时常在那儿的,在隔壁那两层楼里。这从那些号的碎嘴里可以得知。
当然,当时我并不知晓他这些底细,包括军统的事,他也总避着我,不对我讲,不准我问。有时我问起,他总是一句话:
“我的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更不能让人知道。”
你知晓他讲话蛮风趣的,有一次他特别警告我:
“你在这儿下口可以放肆,上口必须闭紧;下口放肆只伤你身子,上口放肆会要你的性命。”
我觉得这日子过得跟神仙似的,可不想丢掉性命,所以严格听他的,只放开下口,不放松上口,闭得紧。
什么上口下口,放松闭紧,我完全听不懂。其实,老保长这会儿讲的许多事我都不大听得懂,半懂不懂吧。我最懂的只有一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话是形容一个人英雄勇敢的。如果讲这是烂,绝不是腐烂的烂,而是灿烂——阳光灿烂——的烂。我想,老保长大致在讲一个上校光辉灿烂的故事,而不是阴暗腐烂的。
五七
遇到听不懂的内容,注意力会从耳朵溜到眼睛上去。我躺在地板上,窗户含着一个斜的天空,雨线也被风拉斜,往窗户一边倒,感觉都要往窗洞里钻,却又滴水不进,像隔一块玻璃。其实隔的是视觉错误,是我躺着、看不到屋檐的缘故。屋檐有一米多深,除非风力大,雨才飘得进窗,现在风力不够,都散落在屋檐下。
一阵猛烈的咳嗽,把我注意力拉回来。
是爷爷在咳嗽,是老保长抽的烟让他咳嗽的。我都闻得到,楼下一定早已烟雾腾腾,把贫弱的爷爷熏得够呛。但我担心的不是爷爷的身体,而是担心老保长把一包烟抽完又要第二包。真的,不一会儿我听到老保长嚷嚷:
“没烟了,抽完了。好事成双,再来一包。”
爷爷二话不讲,让他自己拿。这烟以前是爷爷的宝贝,都是一根根数着抽的,现在这么爽快送人的样子,好像料定自己要死了。想到爷爷要死,我心里就难过,难过得连上校的故事都不想听,倒是爷爷急着想听。
趁老保长拆烟的工夫,爷爷便催他接着讲,火急火烧的心情,好像马上要死,只怕被耽误,听不完故事就死。老保长却一再耽误,叼着烟又去退堂倒水,可能又去撒尿,反正好一会儿才回来。回来后倒是利落,没坐下就开讲——
现在讲第二年。开过春,我又去(上海),发现情况有变化,变化大得很。首先那些号很少谈起他(上校),见是根本见不到,我去诊所寻他,诊所的样子是老样子,但去十次没一次开门,像个死屋;其次那些号偶尔谈起他,称呼和口气都变了,不再一统叫他小爹,叫法变得五花八门,有的叫“那郎中”,有的叫“那家伙”,有的甚至叫“那个狮子头”“那个核桃壳”,总之是不尊敬的。以前是尊敬又亲热,现在是随便带轻蔑,完全变样子,凤凰变鸡了。正因此,七号才敢对我讲他的一些事,主要是“核桃壳”的事,以前哪敢讲?失宠了才敢的。至于为什么失宠,七号讲不知道,但感觉又是知道的,只是不肯讲。
那年我一共去过四次,是我去那儿最多的一年,也是我在赌桌上运气最旺的一年,去一回,赢一回,把我赌胆越壮越大,也是陷阱越挖越深。应该是第三次吧,有一天我赢了很多钱,开心得要死,跟七号在房间里吃酒,两人都吃个烂醉。她醉成死猪,闷头大睡,我醉成疯狗,跑去隔壁两层楼里找那大婊子打听太监下落,正好撞上76号的一个恶煞。
76号知道不?极司菲而路76号,这是汪精卫的特务组织,当时在上海大名鼎鼎,一帮子流氓汉奸仗着鬼子势力,无法无天,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剥皮。我醉成那样,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醒来时在医院里,照镜子,不认得自己,半张脸跟煮熟的猪头一样紫红绽开,手一戳要破,流出油水。后来知道我撞上的那个恶煞是76号的杀手,杀人跟杀鸡一样的,我坏了他的好事,没丢性命要拜菩萨了。
七号正是由此起了菩提心,怕我再吃醉酒去找那大婊子打听太监,便在一天夜里斗胆对我抖出太监的机密。原来,那些女鬼佬——不止一个,据说有三个——尝过太监那个核桃壳的滋味后,起黑心,要吃独食,想霸占他,禁止他同中国人上床。她们把中国人当狗看,才不想跟狗共用一个东西,包括那大婊子。这便是鬼子的德行,你大婊子对她们好,她们可不领情。但当时太监跟她小爹小妈的,经常出入那里,哪能守得住规定,明的不做暗的做。他们大意了,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哪知道那些女鬼佬派人来暗查,买到一个奸细,就是那九号。
前面讲过,她身子染上病,终归生意不好,缺钱花,见钱眼开,把他们的暗事揭发出来,换了钱。他妈的,这还了得,太岁头上动土,找死!那大婊子毕竟交际广,有攀附,从鬼子司令部到76号,都有她的来头,仅凭女鬼佬那点日落西山的势力是治不了她的。她们甚至不如她势力大,何况行的事龌龊,不能明目张胆跟她斗,只好把气撒在太监身上。而太监为了继续搞情报,跑不能跑,躲不能躲,只好认她们罚。怎么罚?就在他肚皮上绣字,教训他,警告他,也是警告那大婊子,不准他们往来。
讲到这里老保长停下来,似乎是存心吊爷爷的胃口。
爷爷确实也被吊起胃口,忍不住问:“什么字呢?”
这个还真不知道——老保长讲——七号跟我讲,从那以后她没有再见过太监,但绣字的事是笃定的,因为是那大婊子亲口讲的,有一次吃醉酒,讲漏嘴的。七号讲,那几个女鬼佬中有一人,以前是专门给人身上绣字作画的,那大婊子臂膀上的牡丹花就是她绣的,我亲眼见过。现在小瞎子,包括你那外孙和肉钳子都这么讲,指明那大婊子确实也没有瞎讲,确实绣着字。至于什么字,绣在那暗地方谁看得见?但我思忖,那字不外乎是一个意思吧,就是把她们立下的规矩——禁止太监跟中国人上床——写明吧。
老保长解释,在身上绣字是小鬼子的风俗,他当保长时年年要去县里开会,每次开会都是岁末年底,大冬天,作为优待、福利,他们几个保长都会被安排去鬼子的澡堂汰浴,是犒劳的意思。汰浴嘛,总赤条条的,他便见识过不少鬼子身上都绣着字,有的是“武”字,有的是“忍”字,有的是“忠”字;有的绣在胸口,有的绣在手臂上,有的绣在背脊上;颜色有的是青,有的是黑,有的是红。
爷爷不要听这些,要他继续讲上校的事。
老保长却起身,拍拍屁股准备走,一边讲:“够了,够了,这些都是太监不准讲的,往后的事就更不准啦,你就别害我啦。”走到门口又补充:“好啦,该起床啦,不管太监肚皮上写的是什么,总不会写他是鸡奸犯吧,这你总该放心,称心,而不是被小瞎子气成这个死样。”
讲完就走,不啰唆。
我和爷爷一样遗憾,老保长没有回头。但爷爷回头了,当天夜饭吃了一碗热粥,好似就有了力气,天色暗黑时,摸摸索索下了床,坐到下午老保长坐的椅子上,抽了生病以来的第一支烟。当时父亲在天井里,闻到烟味从厢房里飘出来,对母亲讲:看来你这回寻来的药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