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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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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爷爷昏花的老眼迸出火星子,拳头捏得铁紧。我体会到爷爷心如刀绞的痛,感到无比内疚和懊悔,恨自己没有守住秘密,恨不得一头钻进爷爷胸膛,替他刀绞。但爷爷是坚强的、无私的,他宁愿自己痛也不要我痛。他迅速调整好心情,忍住痛,绽出笑,安慰我,给我力量,虽然都是骗人的东西。

爷爷讲:“上校怎么可能是鸡奸犯?他年轻时睡过的女人要用汽车装,小瞎子那么讲指明他是疯掉了。只有疯子才会讲这种鬼话,鬼都不信的鬼话。”

爷爷讲:“手筋是连着脑筋的,小瞎子手筋断了会影响他脑筋。我看他脑筋也断了,现在他是个神经病。”

爷爷讲:“你爹做人太凶,得罪的人太多,所以容易遭人诬陷……”

不管我懂不懂,信不信,爷爷挖空心思想着、讲着,往我心里灌。天淅淅沥沥下落着小雨,屋檐水滴答滴答滴着,黑暗中我觉得那是爷爷心头滴的血。因为他捏紧的拳头不时嘎嘎响着,是骨头碎裂的声音。这注定是个不堪的夜晚,一个力败气衰的老头,一个世事不谙的少年,承受着世间最羞的辱、最沉的重。

以后接连几天,爷爷都跟踪我,有时秘密,有时公开。他怕我被人用鸡奸犯这顶污名奚落。我大姐已经出嫁,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管不着了;大哥和二哥也不要管,他们已长成人,要力气有力气,要脾气有脾气,吵架打架不要人帮。只有我,因青而涩,稚气未尽,遇到恶人恶语,保不定会忍气吞声。爷爷跟着我,既是侦察敌情,也是准备为我助战交战的。甚至,他特意给我搞来一把白亮的三角锉刀,配齐套子,让我随身带,交代我,谁要敢对我提那词就捅他,捅死人不要紧。

爷爷几次对我讲:“准许天塌下来,也不许鸡奸犯这污名进我家。”

那段时间,爷爷有种兵临城下的紧急和谨慎,像个新兵,眼里塞满放大的敌情,心里盛满誓死的斗志,随时准备与敌人决一死战,绝不容许鸡奸犯这脏东西入侵我家。我知道,爷爷已经做得尽善尽美,该讲的都讲了,该做的都做了,言传身教,不遗余力,从芯子里抚慰我,把我的羞耻心极大地压下去。但不是百分之百的,似乎仍有黑洞,有死角,有深渊,有什么威胁着我。开学那天,我瑟缩着,拖沓着,几次拿起书包又放下,迈不开脚步。我怕同学瞎说八道……同学是最爱瞎说八道的,无风三尺浪,见风就是雨,口无遮拦,舌头子尖,而且专挑你痛处捅,抓你小辫子,揪你烂尾巴,你哪里痛他们往哪里捅,朝你伤口上撒盐。

我的心病也是爷爷的,他虽然安抚我去上了学,却安抚不了自己心底的苦痛。痛苦伤了他身子,他病倒了,一病不起,吃了三位郎中的草药也下不了床,整个人像软壳蛋一样,一日比一日长,一夜比一夜黑,看样子是要死在床上了。

五一

这天,母亲又出门去寻郎中,父亲和大哥照例在出工,家里只有我和爷爷。午后,天滴滴答答下起雨来,我在灶屋里替爷爷煎药,屋子里弥漫着驱不散的甘草味,苦涩的滋味,像我苦闷的心情。我不希望爷爷死,我守着药罐子,希望把我的祈求一起熬进药里,让爷爷走出死路。

我的祈求得到照顾,有人来救爷爷了:不是母亲寻来的郎中,而是自己上门的老保长。

老保长吃足酒,走路打偏斜,跌跌撞撞闯进我家大门,往退堂钻,找水喝,差点撞上正好从屋里出来的我。我手上端着刚煎好的药,他嘴里喷着一股酒气,酒气掺在药气里,那气味怪得恶心人,熏得我几乎要吐。吃饱酒的老保长是个浑蛋,他看我手上端的,明知是药水,却把它倒掉,让我去给他倒碗水,气得我要哭,眼泪涨在眼眶里。他也不管我气不气,径直回头,闯进厢房,对爷爷大声嚷嚷:

“老巫头,听说你要死了,我来看看你。”走到床前,看爷爷像只病猫一样蜷在毯子里,人瘦得不成样子,他开心得不得了。“啊哟哟,我的天哪,怎么十来天不见,瘦得跟只螳螂似的,这么大热天还盖毯子,看样子真要死了。”

爷爷努力从床上坐起来,坐好,有气无力地讲:“真要死了就好了,我现在是被阎罗王点了名,正在去见他的路途上,要死不活,是最难过的。”

老保长讲:“那你到底是想死还是活。”

爷爷回答:“死。”

老保长笑:“别死了,下床,来陪我抽根烟。”

爷爷居然哭起来,“下不了了,只有死才能让我下床了。”

老保长笑得更响,“可我不同意你死,我们做了一世冤家,你死了叫我一个人活着,想吵架都找不到人,还有什么他妈的活头。告诉你,你不能死,也死不了,我是来救你的,当然也是救我自己啊。你从前不是经常骂我作孽太多,一定比你早死,你死了我哪有机会活?所以我一定要救你的。”

爷爷对他翻白眼——看上去更像死人——哼道:“你是来看我死的。”

老保长讲:“你这话伤我心呢老巫头,我今天是来救你的。”他口渴得不行,见我端来水,一口吞光,然后坐到凳子上,喘着气,好像真是伤到心,晃着脑袋讲:“老巫头,我今天是真心来救你的,我们吵了一生世,也好了一生世,我们是一对冤家,也是一双鞋子,左右对上的,你要死我还真舍不得呢。”

爷爷有气也没气地:“刚才我听到的,你把我药水都倒掉了。”

老保长嘿嘿哈哈笑,一边点旺烟,抽着,讲着:“你得的是心病,药水救不了你,只有我能救你。你也不是被阎王爷点了名,而是被小瞎子点了名,他一张大字报贴得你不得安生是吧?这畜生贼精的,知道怎么害你,知道这样就能害你。为什么,因为他戳到你的痛处了是吧?你心里本来就有个鬼,疑心太监跟你儿子在搞鸡奸犯……”

爷爷用脚跟猛敲床板,骂他:“闭嘴……你闭嘴……”听上去不像骂,像在讨饶。

老保长嘴巴张得更大,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把什么都抖出来。“难道不是吗?”他朝爷爷吐一口烟,甩出一串连珠炮,“你自个儿心头有数你在想什么,你就怀疑太监在外头染上怪病,是个鸡奸犯,回来把病染给了你儿子。你整天四方传播太监把我姘头日了,太监裤裆里空了,他年轻时日过的女人要用汽车装——长年跟人叨叨这些个,就是不想叫人把他往鸡奸犯方向想。你为什么怕人往这方向想?因为你他妈的就在这样想。你比任何人都知晓他跟你儿子关系好得像一对鸳鸯,所以你他妈的比任何人都怀疑他们在搞鬼名堂。你一心想拆散他们,但打骂闹都没屁用场,天打不散,地拆不开,所以你更加怀疑。你怀疑人家也在怀疑,所以大家给他取个雌老虎的绰号。小瞎子这畜生就是顺着你们这个怀疑,贴出这张大字报,把你们的怀疑落实下来,害你一家。”

爷爷一直不响,听着,这时才发问:“他为什么要害我们家?”

老保长干脆讲:“先去问你儿子,再问你自己,你们都对他做了什么?你在祠堂门口当着全村人辱没他,逼他写出大字报。你是自己害自己呢。”

爷爷讲:“我是驳斥他,之前他已经在村里四方乱讲。”

老保长讲:“所以我要你先去问你儿子,他作什么孽啦。”他叫我再去加水,回头对爷爷讲,声音嘶哑,调门却高,我在退堂照样听得见。“我虽没看见也没听见,但可以预见,凭你儿子雌老虎的德行,他一定对小瞎子下过手。他妈的,自己好弟兄被他害得当罪犯,有家不能回,他会饶过他?一定要报复的。怎么报复我不知晓,但他妈的笃定是下了重手的,叫小瞎子恨死他,起足报复心。可他现在这&14238;样子,打还不了手,骂还不了嘴,怎么报复?就想出这计谋,顺着你们的怀疑心,把太监造成鸡奸犯。太监是鸡奸犯,另一个人是谁?当然是你儿子,这道理小孩子都会算,村里寻个人跟太监配对,排掉你儿子排不出第二人。然后你又去激他,逼得他进一步造谣,把谣造得越大,就是现在这样子,彻底公开,讲得有名有实,叫大家都相信,叫你羞死。我敢讲我今天不来你必定死,因为你心里就有那个鬼,现在这个鬼比任何时光都活跳,正一口口在活活吃你是不是?可你上当啦老巫头,你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你一向被鬼附着害着,我今天就是来给你驱鬼的。”

老保长想抽烟,拿出烟又放回口袋,板着脸孔对爷爷讲:“我给你驱鬼凭什么吃我自己的烟,先拿包烟来。”我知道烟在哪里——在床头柜里,看爷爷的脸色是同意的,便拿出一包给他。

趁老保长拆烟、叼烟、点烟之际,爷爷幽幽又犹豫地问:“你的意思……小瞎子……在造谣……”

老保长吐出一口烟讲:“笃定!”

爷爷受他笃定的口气鼓励,稍微坐正身子,眼巴巴地望着老保长,畏缩缩地告诉他:“可他身上真有字,肚皮上。”指的当然是上校。

老保长脱口而出:“别讲肚皮上,你就是把字刻在他额头上我也不相信。”抽烟,略作停顿,接着讲,“有字我相信,但必定不是那个字。你讲谁死了从棺材里爬出来我相信,你讲我死了要去阴曹地府被一群女鬼生吞活剥我相信,总之你造其他谣我都可以相信,但你讲太监是鸡奸犯我就是不相信。天真地真,都没有自己的经历真,今天我就来同你讲讲我亲身经历的太监的故事,要不是看你要死,我是坚决不会讲的。太监要知道我同你讲这些,非把我剁成肉酱不可。”

五二

这么秘密的事,我当然不能听。老保长把我赶出来。但天在下雨,总没必要出门吧,我上楼去好了。爷爷叫我去退堂楼上,去那里,隔着远,他们在这里吵架我也听不到。我响声上楼,响声去到退堂楼上,然后脱掉鞋子,像只猫一样,敛声收气,轻手轻脚,潜到厢房楼上。楼板是百年前的老木板,像老太婆的脸孔,瘪的地方瘪,褶的地方褶,我站着可以听到老保长放屁,趴着可以听到爷爷叹气,总之什么声音我都可以听一清二楚。你知道我最爱听上校的故事,现在有他一个故事,传了要剁人肉酱的,多诱人啊!我当然要偷听。我索性睡在楼板上听。雨水已经汇聚成流,流入接在屋檐下的竹槽,摔在天井里,噼啪响,我即使翻个身也是有掩护的。

只要不打喷嚏,我相信我比鬼还要隐身。

老保长讲故事的样式跟爷爷比,有两多一少:多的是废话和脏话,少的是具体年份。他讲年份不讲民国哪一年,也不讲公历多少年,统称“那年”,糊里糊涂的,像他人一样。好在我已经听够上校的故事,他糊涂,我不糊涂。我马上听出,故事起头的年份是上校拎着一箱子金银财宝回乡(后又拎走)的那一年,秋天时节。当时老保长腰杆子钢硬着,住的是大台门屋,门口有两只石狮子、一只拴铁链条的大黄狗。黄狗见了熟人摇尾巴,见了生人汪汪叫,门铃一样的,家丁就被唤出来。家丁是本村的,认得上校,攀谈起来,终究是一个意思:老保长恨你一个洞,劝上校回头,别自讨苦吃。上校不听劝,闯进去,果然遭老保长一顿奚落。

“你来做什么,寻女人?”老保长阴阳怪气讥笑他,“女人是有的,就怕你没毬用,我听说你被阉了。”

上校讲:“你不要污辱人,我是好心来跟你了账的。当初我是匆忙走,没机会跟你了清账,今天是专门来还旧债的。”

“还债?你还得起吗?”老保长讲,“你欠我一条命。”

上校笑道:“我不欠你人命,只欠你一个女人。”

老保长讲:“你他妈的不要忘了,现如今是谁的天下,我当的是谁的保长,我把你押去县里,你就是死罪。”当时我们县是鬼子的地盘,老保长当的是伪保长,有义务把上校押去给鬼子或伪政府。

上校讲:“如果你是这号人,欠命的是你,我该把你除掉,我正念你没当走狗,才登门来谢罪。”当时上校正在上海跟那女特务做特务工作,除鬼杀奸的是国家派他的使命。上校讲着,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金元宝,啪一声放在桌上,对老保长讲:

“这不是包金,是实金,可以赔你一船女人。”

这玩意足足三寸长,两寸高,船一样搁在桌上,火团一样的,把暗沉的桌面映出一层油光。

老保长看着,口水泉水一样往上涌,要流出来。但那时光的他,面子要紧,面子比金子贵。他左看右看,手痒心痒,等着上校好言相劝——只要上校劝慰一句,他是准备撂下面子收起金子的。上校不解他心思,一言不发,掉头走。上校的本意是要给他留面子,免得看到他受宠若惊的样子。老保长却误会,以为上校是冲他摆阔气,耍牛气,一下叫他把面子绷起来,抓起金元宝朝仇人后背掷去,一串恶语,机关枪一样扫。

金元宝从上校肩背上弹出去,在地上打滚。上校忍着痛,拾起金元宝,放回口袋,掏出来的是一把黑亮的小手枪,把老保长逼到墙角,骂他:

“你这是要作死!别叫我提了你脑袋回去领功,老子现在是戴将军的人,专门负责除奸杀鬼。”

老保长听到枪栓咔嗒一声按下,腿脚免不住发软,心想,受过大辱的人必定是大恶的,这家伙现在是条断尾狗,裤裆里空了,心底断然是越发黑恶,惹不得的。心里发怵,嘴上便是硬中带软,嚷嚷:

“你欠我的是女人,给这东西做啥,这东西是污秽我呢,有本事还我一个女人。”

这是且战且退的意思,生死面前,面子是不值钱的。

“想要女人就跟我走。”上校收起枪,又掏出金元宝,在他眼前晃,“这东西保准你睡上一船女人,个个都比你小店里的人年轻漂亮。”

去哪里?

大上海。

好像是讲着玩的,但话赶话,一句比一句真实,一出比一出戏文。老保长像一下返回童年,七八岁,听故事,惊惊怪怪,眼前不时浮出一个电车叮当作响、洋楼高过天、彩灯刺瞎眼、人比蚂蚁多、钱比石子多、公园比田畈大、女人一个比一个水灵妖怪的花花世界。这世界像纸上画的,假的,白日可以去看电影、逛公园,凳子椅子随便坐;夜里可以去跳舞、汰浴,有人替你搓背修脚;天热有电风扇,天冷有电暖炉,只要有钱有势,有枪有勇,人人可以活得有天有地,有滋有味。

雨越下越大,老保长啊啊地对爷爷吁叹:“我真他妈的鬼迷心窍了,居然真的跟他走了。第三天,半夜三更,月黑风高,我们在洋桥头会合,然后他在前,我在后——我像他影子一样跟着,过桥上路,天不知,地不晓,兴许只有我家的大黄狗猜到我要走远方,看我过了桥,它在桥另一头呜呜地长嚎,分明是叫我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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