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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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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骂他:“人家还是孩子,你放屁也得分场合。”

老保长讲:“人家是孩子,可我们是老头子,有屁要快放,再过几年你连放屁的力气都没了。人老了,力气像钞票一样,就越用越少啦,我现在不浪费力气,力气都存着,只用在女人身上。”

老保长这人就是这样,三句话离不开女人、困觉、奶子,活脱脱一个大流氓。爷爷经常骂他这辈子对女人作的孽太多,下辈子一定做骡子,配不上对——我不大懂这话的意思,但总归是在骂他吧。爷爷骂人一向有水平,像老保长讲下流话,也像胡司令宣讲革命道理,从不放空枪,是稳准狠的水平。

二八

现在,老保长正在往台上走去,照平时老保长走路一步是一步,响生生的。但今天可能是吃足了酒,上台时步脚乱得很,身子东歪西斜,差点跌一跤。等他转过身,面对台下,果然是吃饱酒的样子,脸孔彤红,嗓门嘶哑。

吃饱了酒,话就多,也敢讲。

“我来讲几句。”他这么开讲,一边抠着鼻屎,一边吐着酒气,虽然没对准话筒,嗓门破破的,但声音还是宏大,传得很远,“刚才小胡司令讲,有什么讲什么,刚才几个红卫兵也讲了不少,我就简单讲讲吧。”

老保长先是一条一条讲,后来讲乱了,也没有条数,想到哪儿讲到哪儿,像在祠堂门口跟一群老人妇女讲闲话,乱七八糟的。好听是好听,就是文不对题,甚至有些反动,叫胡司令和红卫兵们都很反感。

我要讲的第一条是,刚才几个小兔崽子讲的很多是不对的——他这样讲道,把小瞎子他们四个门神都说成小兔崽子,毫无顾忌——例如有人讲他睡了我的女人,这个就不对,简直胡说八道。大家都晓得,村里一条狗都晓得,他是太监,绰号就叫太监。太监怎么可能睡人家女人?太监如果能睡女人家,太阳就从西山那头出来了。这个肯定是不对的,你们不能冤枉他。

第二条,刚才有人讲他当过国民党,这个是事实,他还有个绰号叫上校,为什么?因为他当过国民党上校。但划他是反动派反革命,这又是不对的,因为他当国民党时还救过共产党,救过解放军的一个大领导,这个大家也是晓得的。如果他是反动派反革命,怎么会去救解放军的大领导?

一个饱嗝顶上来,像额头被人击一掌,整个人往后蹒跚两步。立停后,他接着讲,声音变得更加响亮——

就算他从前是反动派,救过解放军大领导后就不再是了,好比我以前当过伪保长,家里富裕得冒油,村里一半田地是我的,但后来评成分时我评的是雇农。全村只有两个雇农,我是其中一个,为什么?因为我后来犯错误,搞赌博,家败了,连住的屋子都被人占了当赌债抵了,我穷得连短脚裤都没得穿,住在祠堂里,偷菩萨的东西吃,那个&14238;样子,比贫农还不如,所以评我雇农。如果照以前我富裕时候算,我保准是大地主,共产党没准要枪毙我。但共产党是讲道理的,共产党看我穷成那个&14238;样子,活不下去,给我分房子住,送衣服穿,送被褥用,当然更送吃的,这样我才活到今日子,还有烟抽,还有酒吃。所以你们不能讲他从前,要讲他后来,讲他后来救解放军大领导的事,讲他后来跟随解放军大领导打国民党和美国佬的事,这才是共产党的作风。

讲到这儿。他停下来,回头问胡司令:“你们是讲从前还是讲后来的,如果讲从前,你们应该把我也押起来跟他一起斗,如果是讲后来就应该把他放了。”

“谁敢放他!”胡司令大吼一声,一边解下皮带,以为这样会把老保长吓倒。

“怎么?你想打人?”老保长一点不怕,反而用抠鼻屎的手指头指着他骂,“你个小畜生,老子今天告诉你,你要敢碰我一根手指头,我就叫共产党把你收进监牢!共产党是最保护我这种人的,共产党也是最讲道理的,我刚才讲的都是道理,你不想讲道理,要讲无法无天,那好,老子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查你祖宗八代,不信你家都是雇农。报纸上写着只有雇农才能斗雇农,贫下中农都没资格。”说着他走到前台,大声对台下喊:

“社员同志们,你们讲我的话对不对?”

台下早已经有点不安静,嘈杂声像热气一样升起来,越升越高,这会儿经老保长这一声喊,顿时沸腾起来。不止一个人,也不止十个人,几乎多数人同时回应:对的!接着是一阵猛烈的笑声,然后是经久不息的嘀咕声、交谈声、打闹声,甚至还有骂娘声。总之会场纪律一下涣散,不可收拾的样子,有人甚至开始擅自往外走。一个人走,十个人动,会场一片混乱。

胡司令见势不妙,连忙宣布散会。

二九

我是不高兴的,一场好好的批斗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变成一场闹剧。

一个多小时后,我正在猪圈里给兔子添草料,准备完了就去睡觉,开小店的跷脚七阿太的小孙子矮脚虎突然跑来通知我:上校刚才逃跑了,现在又被抓回去,吊在树上,胡司令要杀鸡给猴看,很多人去看了。

矮脚虎是我同班同学,除开表哥他跟我的交情最深,我在外面不敢做的坏事他都帮我做了,属于铁淘伴、难兄弟。听说有很多人去看,我当然不甘心错过。我连忙草草干完活,溜出门,跟他走。我们一口气跑到学校,发现校园里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人影。校园里只有一棵泡桐树,而且年初死了,光秃秃的,即使没有月光,老远也看得到,树上没有吊人,一片树叶都没有。

矮脚虎说我们来迟了,为了证明他的情报没有错,他执意要去看那棵树,说可能吊人的绳子还在。走到一半,我们听到食堂那边传来一声瘆人的猫叫,接着是一声又一声,好像两只猫在殊死搏斗。我马上想到,胡司令在打上校的猫。谁都知道猫是上校的亲骨肉,打猫就是打他。我一下理解了,矮脚虎说的“杀鸡给猴看”,指的大概就是这个,猫是鸡,上校是猴子。

我想到学过的另一个成语:心如刀绞,想上校现在应该是这个成语的样子吧。

虽然打的是猫,既然来了还是去看看吧。我们循着猫叫声朝食堂方向跑,不一会儿看见关押上校的柴屋门前聚着一堆人,乱哄哄的,吆三喝四,人头攒动,好像在围捕一头野猪。尽管我们没有刻意敛声,但照样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到来,因为战斗太激烈,他们无暇顾及我们。走近了,我们发现无一个大人,都是红卫兵,二三十人,他们抓的也不是什么野猪,而是一个人,就是上校。我们赶到时上校已被彻底制服,一道道密匝匝的绳子把他裹成一个粽子,正在吊起来,吊在屋檐下。

没等完全吊好——有人还在给绳头扣结,胡司令已经着急地解下皮腰带,先是双手向外一张,示意人散开,然后很老练地将皮带在空中抡两下——发出呼呼声——接着就朝上校身上抡去。

啪——!啪——!啪——!声音粗暴结实,像竹节在焚烧中爆裂。

胡司令一边用力打一边厉声骂:“我叫你跑!我叫你跑!天大地大也没有我们红卫兵大,你敢跑!我打断你的狗腿,看你还能不能跑!你跑到天涯海角,照样是我们红卫兵的天下,照样在我手上,我照样打你!打你!”

啪——!

啪——!

啪——!

后来我经常想起这个晚上,想起这个叫人心惊肉跳的啪啪声。

我印象很深,胡司令打得气喘吁吁,上校却一直不吭一声。倒是屋里两只猫,不断发出痛苦嘶叫,而且对得十分准,外面打一下,里面叫一声,怪得很,好像都打在它们身上。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它们虽然比一般的家猫要聪明,古灵精怪,但不可能是神仙下凡,会铁布衫、金钟罩,把主人包住,替主人挨打。上校在抽搐,在龇牙,在咧嘴,在流血,分明打在他身上。他一定痛得很,但就是不叫、不哼、不啊、不呻、不吟,死也不吱声,那样子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好像他是一个稻草人。但仔细看,看着他的眼睛,又和稻草人完全不一样,那双眼睛会放光、发亮,打一下,亮一下,射出一道光,黑暗中,像猫的眼睛。

我不知道,要不是后来父亲及时领着七阿太、老保长、爷爷等人——都是可以倚老卖老的老辈子——赶来拦阻,胡司令会不会把上校打死,打死一个顽固的国民党反动派算不算犯法?这天晚上我心底头一回冒出一丝不大崇敬胡司令的情绪,我开始怕他,躲他,开始有点恨他,开始盼他早点走。

爷爷讲:“这小畜生下辈子投胎八九是在地上爬的,要被人剥皮吃。”

我知道,爷爷指的是蛇,是天底下最可怜可恨的东西,眼睛是瞎的,脚是连根断的,只能在地上爬,只能吃老鼠和死人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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