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诞生之日(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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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达不到能够的,会表演他们令人心脏为之悬起的

种种大胆高耸的造型,

他们由欲望成就的塔楼,他们久久的,

因为从来没有地面,仅倚架在

彼此身上的梯子,颤抖着,——而能够了,

在围聚的观众面前,无数无声的死者:

那么他们会把他们最后的、一直储蓄着的、

一直秘藏着的、我们不认得的、永恒

通用的福祉的硬币扔到那张满足了的

地毯上那一对终于发自内心地微笑着的

情侣脚前么? 291

“好了,”蒙田医生关掉了监视仪,“大家都很沉静。”她朝我们笑了笑,轻快地走出病房,护士们紧随其后。我无意中看见了麻醉师,他的表情仿佛在说,究竟哪来的娘娘腔啊?

克莱尔:太阳升起来了,我全身麻木地躺在这间粉色的房间里,躺在这张陌生的床上。我的子宫,就是那片异国他乡,爱尔芭正朝家的方向爬去,或者朝离家的方向爬去。疼痛离去了,可我知道它并没走远,它此刻正潜伏在某个角落或是床底,它会在我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猛地反扑回来。抽搐,在遥远的地方来来回回,好像阵阵铃声穿过重雾不再响亮。亨利躺在我身边,人们进进出出。我想吐,却没有吐出来。查丽丝递给我一纸杯的刨冰,口感像是陈年的积雪。我看着那些管子和不停闪烁的小红灯,不由想起了妈妈。我呼吸着,亨利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紧张而愁苦。我又突然担心起他会消失。“我没事。”我对他说。他点点头,抚摸起我的肚子。我流着汗,这里太热了。护士们进来给我做检查,爱密特也给我检查。在这些人中间,我觉得自己和爱尔芭是那么孤单。没事的,我对她说,你表现很好,你没有弄疼我。亨利站起来,来回地走个不停,直到我把他叫住。我感到自己全身的器官都变成了生物,每件都有自己的行程安排,都有自己的火车要赶。爱尔芭用头在我的身体里钻隧道,我的骨肉开凿着我自己的骨肉,把深处挖得更深。我想象她在我的身体里游泳,想象她落入清晨平静的池塘,在她的急冲之下,水流荡漾开来。我想象她的脸,我想看见她的脸。我告诉麻醉师说我想摸些东西,麻木感渐渐褪去,疼痛又涌了上来,不过这次疼得不一样,是那种可以忍受的疼痛。时间继续前行。

时间继续前行,疼痛潮起潮落,就像一个女人站在熨衣板前,前后来回地熨烫一张白桌布。爱密特走过来,说时间到了,该去产房了。剃光体毛,全身消毒。然后我被搬上了滚轮床,穿越过道,一块块天花板匆匆离去,我和爱尔芭正被推着临近那个照面的瞬间,亨利就走在我们旁边。产房里的每样东西都是绿色和白色的,除臭剂的味道,让我想到埃塔,我真想叫埃塔过来,可她却远在草地云雀屋。我脸朝上看了看亨利,他穿着手术助理服,我觉得奇怪,此刻我们应该待在家里才对。接着,爱尔芭好像涌动起来朝外顶,我也禁不住把她往外挤,一次又一次,像一场游戏,像一首歌曲。有人说,嗨,爸爸去哪儿啦?我环顾四周,亨利不见了,他居然不见了,上帝应当诅咒这个家伙,不,上帝,我不是故意的。就在此时,爱尔芭出来了,我也看见了亨利,他跌跌撞撞地重返我的视野,晕头转向又赤身裸体,可重要的是,他在这里!爱密特说我的天啊!然后又说,她的头冒出来了,我用力一挤,爱尔芭的头出来了,我伸手下去触摸她的头,那精巧的、湿滑、天鹅绒般的头顶。我继续挤呀挤,爱尔芭终于落入亨利期盼已久的双手中,只听有人说了声,哦!我一下子腾空了,放松了。我听见一下奇怪的声音,仿佛胶木老唱片上的唱针被放错了地方似的。爱尔芭啼哭起来,她立即存在于此了,有人把她抱过来,放在我的肚子上,我向下看到她的脸,爱尔芭的脸,粉红的,都是皱痕,她的头发真黑,眼睛盲目地搜寻,她的双手伸向前方,爱尔芭自己爬到我的胸口,停下来,筋疲力尽了,因为她的用力,因为眼前纯粹的一切。

亨利朝我倾过身来,触摸着她的前额,喊道:“爱尔芭。”

后来:

克莱尔:这是爱尔芭在世界上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抱着她,四周都是气球、泰迪熊和鲜花。亨利盘腿坐在地板上为我们拍照。爱尔芭刚吃过奶,小嘴唇上吐出初乳的泡沫,然后她睡着了,靠在我的睡衣上,就像一只肌肤和液体做的袋子,柔软而温暖。亨利拍完一卷胶卷,打开照相机的后盖。

“喂,”我突然想起来,“你去哪儿了?在产房里的时候?”

亨利笑了,“你知道么,我还希望没被你看到呢。我还以为你思想太集中了——”

“你那时去哪儿了?”

“是半夜,我在我以前的小学门口漫无目的地转悠。”

“你转了多久?”我问他。

“哦,天啊,好几个小时。我离开的时候,天都快亮了。当时是冬天,他们都把暖气关上了,我离开了多久呢?”

“我不太清楚,大概五分钟吧。”

亨利摇着脑袋,“我都要急疯了。我,我丢下你,居然在福朗西斯派克小学的走廊里游荡……我简直……我太……”亨利笑了,“但结果还不错,嗯?”

我也笑了,“‘结果好,一切都好。’”

“汝之言,何其明智也。”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亨利说:“请进!”理查走了进来,他停住,犹豫了一下。亨利转身喊道:“爸爸——”他愣了一下,接着从床边跳起,说:“快进来,这边坐。”理查捧着鲜花和一只小泰迪熊,亨利把它和窗台上的其他熊放在一起。

“克莱尔,”理查说,“我——恭喜你啊!”他缓缓地坐到床脚边的椅子上。

“嗯,您想抱抱她么?”亨利柔声问。理查点点头,不过还是望了望我,看我是否同意。理查看起来几天没有睡觉,衬衫也该去熨一下了,他的身体一股汗臭,还有那种过期啤酒难闻的碘味。虽然我也并不确定,但还是给了他一个微笑。我把爱尔芭递给亨利,亨利又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进理查笨拙的臂弯里。爱尔芭抬起粉红的小脸,看了看胡子拉碴的理查,然后钻到他的胸口寻奶头,过了一会,她放弃了,打了哈欠继续睡觉。他笑了,我已经忘记理查的微笑如何改变了他的脸。

“她很美,”他对我说,然后,他也对亨利说:“长得像你母亲。”

亨利点点头,“爸,她可是你的小提琴家,”他笑了,“只不过中间隔了一代。”

“小提琴家?”理查看着熟睡的宝宝,黑色的头发和一双小嫩手。此刻的爱尔芭根本没有一点小提琴家的样子。“小提琴家?”他摇摇头,“可你怎么——不,没关系。这么说,你是个小提琴家呀,你现在就会拉么,小姑娘?”爱尔芭微微吐出舌头,我们都笑了。

“她再大一点,就需要有个老师了。”我建议。

“老师?哦……对,你们不会把她交给那些铃木白痴 292 吧?”理查问。

亨利咳嗽了一下,“呃,事实上我们希望,如果您平时没有其他事情的话……”

理查明白了。我真高兴他领会了,他终于意识到有人需要他,只能是他亲自来教他的孙女啊。

“我很乐意。”他说。爱尔芭的未来就如同一条红地毯,从这一刻起铺展开来,直到视线的尽头。

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星期二(克莱尔三十岁,亨利三十八岁)

克莱尔:六点四十三分,我醒来,亨利不在床上,爱尔芭也不在她的婴儿床里。我胸部疼,阴部疼,浑身都疼。我小心地下床,走到卫生间,缓缓地穿过走廊和餐厅。客厅里,亨利抱着爱尔芭正坐在沙发上,小黑白电视机的声音很轻,他也没看,爱尔芭睡着了。我坐到亨利旁边,他搂住了我。

“你怎么起来了?”我问他,“我听你说还要再过一两个小时呢。”电视荧屏上,气象预报员微笑着指着一张中西部地区的卫星云图。

“我睡不着,”亨利说,“我想再多听一会这个正常的世界。”

“哦。”我把头靠在亨利肩上,闭上眼睛。当我再睁开眼时,上一个手机广告刚结束,下一个瓶装水广告又开始了。亨利把爱尔芭递给我,站起来。我听见他去做早饭了。爱尔芭醒过来,我解开睡袍给她喂奶。我的乳头又疼了。我看着电视里一个金发主播向我说着什么,满面笑容,另外一个亚裔女主播,和他一起,也对着我有说有笑的。市政厅里,戴利市长 293 正在回答问题。我打起小盹,爱尔芭还在吮我的奶水。亨利端来一盘鸡蛋、吐司面包和橙汁。我想要咖啡,亨利一定是不声不响地在厨房里先喝了,我能从他的呼吸里闻出来。他把托盘放在咖啡桌上,又把盘子放到我的大腿上。爱尔芭吮奶的时候,我吃了鸡蛋。亨利把蛋黄涂在他的吐司上。电视里一群孩子坐着雪橇从草地上滑过,为了展示某种洗衣粉的效果。我们吃完了,爱尔芭也吃完了。我拍拍她的背,亨利把盘子都收进厨房。他一回来,我便把孩子交给他,直奔卫生间。我冲了澡,水热得让人受不了,不过这下子原本酸痛的身体像是到了天堂一般。我呼吸着雾气腾腾的空气,小心翼翼地擦干皮肤,在嘴唇、乳房、肚子上抹了止痛香膏。镜子上都是水蒸气,我也不用照了。我梳了头发,穿好运动裤和羊毛衫。我觉得自己畸形了,瘪缩了。客厅里,亨利坐着打盹,而爱尔芭正在吮她的拇指。我坐下来,爱尔芭睁开眼睛,发出猫一般的叫声。她把拇指从嘴里拿出来,一脸迷茫。一辆吉普车穿越了沙漠。亨利已经调到了静音,他用手指揉了揉眼睛。我很快又睡着了。

亨利说:“克莱尔,醒醒。”我睁开眼睛。打转的电视画面。一条城市街道。一片天空。一座着了火的白色摩天高楼。一架飞机,像玩具一样,慢慢飞进第二座白色高楼。火焰无声地蔓延。亨利调响了声音,“哦,上帝!”电视里一个声音不停地说,“哦,上帝!”

二〇〇二年六月十一日,星期二(克莱尔三十一岁)

克莱尔:我要给爱尔芭画幅像。这一刻,她已经九个月零五天了。她仰面躺在一块浅蓝色的小法兰绒毯子上,毯子下面还有一条中国毛毯,黄褐色中间杂着一些洋红色。我刚给她喂完奶,乳房很轻,几乎空荡荡的。爱尔芭困极了,于是我从后门出去,穿过后院,来到我自己的工作室,感觉好极了。

我在工作室的门口站了整整一分钟,呼吸,尘封已久的工作室发出淡淡的霉味。我在板夹里搜索,找到一些像牛皮一样的柿棕色的纸,然后抓起一把彩色蜡笔和别的工具,还有一块画板,(带着一些由惋惜而起的痛苦)关上门,回到房子里。

房间很安静,亨利上班去了(我希望是如此),我能听见洗衣机在地下室里搅动的声响,空调在呜咽,林肯大街上远远传来车辆的喧嚣。我坐在爱尔芭旁边的毛毯上,梯形的阳光一点一点从她肥肥的小脚旁挪上来,再过半个小时,就能完全铺洒在她身上了。

我把纸夹在画板上,把蜡笔散在毛毯周围,可以随手取到。我握着铅笔,注视我的女儿。

爱尔芭睡得很熟,她的胸缓缓地上下起伏,我能听见她每次吐气时柔和的哼哼声,她会不会感冒了?六月的午后很暖和,爱尔芭全身上下只有一条尿布。她的脸红扑扑的,左手有节奏地握紧又松开。或许她梦到了音乐。

趁着爱尔芭转头朝我的这会儿,我开始勾勒她的头部轮廓,其实我倒没有刻意先画这里。我的手像地震仪指针一样不停地在纸上运动,通过眼睛的把握,记录爱尔芭的脸庞。她下巴上肥肥的肉遮住了脖子,她踢腿时,膝盖的凹陷发生了微小的变化,过后又恢复到原样。我的铅笔记录下爱尔芭饱满凸起的肚子,一直画到她的尿布上方才隐没,一道陡峭的、呈一定角度的线条穿过她圆滚滚的曲线。我端详着画纸,修改爱尔芭腿部的弯度,重新画下她右臂与身体之间的那道皱褶。

我开始用蜡笔着色,我用白色勾勒出高光的部位——从她的小鼻子下来,一路经过她的左侧,穿过一只只指关节,她的尿布以及左脚外沿。然后我用墨绿色和深蓝色粗粗地打上阴影,爱尔芭的身体右侧临界毛毯的地方有块深深的阴影。就像原本一池的水,我往其中充满了实体。现在画上的爱尔芭一下子变得立体了,从纸上突现出来。

我用两支粉红色的蜡笔,一支是类似贝壳内壁的浅粉色,另一支则是生金枪鱼的肉粉色。我迅速几笔抹上爱尔芭的皮肤,仿佛爱尔芭的皮肤早就隐藏在纸里,我只是去掉一些透明的遮挡层而已。在这着了色的皮肤上,我用冷紫罗兰色勾出爱尔芭的耳朵、鼻子和嘴(她的嘴微微开启,形成一个小“o”字),她黑而浓厚的头发则呈现出深蓝色、黑色和红色的混合。我小心地处理她的眉毛,真像两条调皮的毛毛虫在她脸上安了家。

现在,阳光已经罩住了爱尔芭。她动弹着,一只小手遮住眼睛,发出一声叹息。我在画面底部记下她的名字、我的名字以及日期。

画完成了,它是一个记载——我爱你,我生下你,我也为你画了这幅画——当我走了,亨利走了,甚至爱尔芭也走了,它会继续告诉人们,我们创造了你,你就在这里,此时此地。

爱尔芭睁开眼睛,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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