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2/2)
“所有的事情都一团糟,我都快失去知觉了。”
“什么可怕的事情?究竟怎么啦?”
“别问我了,好吗?”克莱尔走上前来,离我很近,她抓住我的手,脱下我手上那副可笑的浅蓝色的手套,把我的手掌放进她的嘴里,一口咬了下去。痛得钻心。她停住,我看着自己的手掌,血从咬痕里慢慢渗了出来,小小的血珠。我或许会得败血症,不过在那一刻我毫不在意。
“告诉我。”她的脸离我只有几厘米,我粗暴地亲了她。她反抗着,我放开她,她转过脸背对我。
“这样不好。”她的声音小得像只蚊子。
我怎么了?十五岁的克莱尔,和那个经年累月折磨我的、那个坚持拒绝放弃生育的、那个挑战死亡和绝望的、那个把男女欢床变成陈尸遍野的战场的女人,并不是同一个啊。“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克莱尔,那不是你。原谅我。”
她转过身来。她在哭,脸上一片模糊。正巧我外套口袋里有包纸巾。我擦拭她的脸,她也抽出一张擤了擤鼻涕。
“你从来没有亲过我。”哦,不。我的表情一定很滑稽,因为克莱尔笑了。我不敢相信她竟然是在为这个哭,我真是个十足的傻瓜。
“哦,克莱尔。你——忘了那件事,好吗?从记忆中抹去,就当它从没发生过。过来,我们再来一次,好吗?克莱尔?”
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我抱住她,看着她。她的眼睛红了一圈,鼻子也肿了,这次感冒真的不轻。我把双手放到她耳朵后面,托起她的脸,亲吻她,我要把我的心装进她的心里,保存好,以免今后我再弄丢。
二〇〇〇年六月九日,星期五(克莱尔二十九岁,亨利三十六岁)
克莱尔:整个晚上亨利都安静得出奇,忧心忡忡的样子。吃晚饭的时候,他看上去就像在记忆的陈堆里搜索一本一九四二年读过的书,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他的右手包着绑带,晚饭后,他走进卧室,趴在床上,头挂在床脚,脚压着我的枕头。我走进工作室,擦拭那些模具和定纸框,我喝着咖啡,一点也不自在,我不知道亨利出了什么问题。最后,我回到卧室,他仍是那么躺着。躺在黑暗里。
于是我也躺到地板上,舒展身体的时候,背部发出响亮的“吱嘎”声。
“克莱尔?”
“嗯?”
“还记得我第一次吻你么?”
“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真对不起。”亨利翻了身。
我顿时充满了好奇。“那次你在担心什么?你要做件事,可是没做成,你还说我会不高兴的,那究竟是什么事?”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我就是《大象之子》 274 的原型啊。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不。”
“要是我猜对了,你会说吗?”
“恐怕也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累极了,今天晚上不想和你吵架。”
我也不想吵架。我喜欢躺在地板上,有些凉,但很可靠。“你去做结扎了。”
亨利默不做声。他这样默不做声,我真想找面镜子放在他鼻子前看他还有没有呼吸。最后他说:“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也不确定。我担心会是那样,我看到了你的便条,上面写着你和医生约在今天早上。”
“那张便条我已经烧了。”
“下面那张空白的纸上有你写过的痕迹。”
亨利一声呻吟,“你厉害,福尔摩斯,我被你逮住了。”
黑暗中,我们继续相安无事地躺着。“想去就去吧。”
“什么?”
“去做手术啊,如果你坚持的话。”
亨利又翻了个身,看着我。我能看见的只是他黑乎乎的脑袋和黑乎乎的房顶。“你没有冲我大吼大叫。”
“不会的。我不会那样了。我放弃了。你胜利了,我们不要孩子了。”
“我觉得不应该叫作胜利。其实只是——必然。”
“随便吧。”
亨利从床上爬下来,靠着我坐在地板上。“谢谢你。”
“别客气。”亨利亲吻起我。我回忆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亨利来的那个阴郁的日子,果园里寒冷的风,还有他身体上的温热。接着我们开始做爱,这是这几个月来,我们第一次不计后果的纵情欢乐。亨利染上了我十四年前的那场感冒。四个星期后,他成功地结扎了输精管,而我则发现我第六次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