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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里的科幻小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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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我很紧张。

“好好说话。”克莱尔亲了我。我们看着彼此,一切美好的期盼都被对肯德里克的负疚淹没了。克莱尔微微一笑,目光转向别处。我下车来,目送克莱尔沿着第五十九街缓缓地越开越远,穿过了中街。斯迈托艺术馆还有别的事情等着她。

大门没上锁,我乘电梯直上三楼。肯德里克的候诊室里没有人,我穿过候诊室,沿着走廊一直往前。肯德里克的门开着,却没有灯。他站在桌子后,背对我,眺望窗外雨幕中的街道。我静静地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最后,我走了进去。

肯德里克转过身,我被他脸上的变化震住了,连“满目疮痍”这个词都不足以表达,他成了一具空壳,里面原有的东西——安全、信赖和自信——都没了。我已经习惯了在时空的秋千上动荡,我忘了别人更喜欢坚实的土地。

“亨利·德坦布尔。”肯德里克说。

“你好。”

“你那次为什么要来找我?”

“因为我已经找过你了,这不是意志能选择的。”

“命运?”

“随你怎么定义,如果你是我,你就会发现万物只是某种循环。因和果本来就没什么区别。”

肯德里克在桌子后面坐下,椅子吱吱作响,其他仅存的声音只有雨声了。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盒烟,掏出来,然后看着我。我耸了耸肩。他点着一根烟,抽了几口。我打量着他。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说话了。

“我以前告诉过你。我看过出生证。”

“什么时候?”

“一九九九年。”

“不可能。”

“那你解释一下吧。”

肯德里克摇了摇头,“我不行,我一直在努力找出答案,可我不行。一切——都丝毫不差。时间、日期、体重、还有……那种病。”他绝望地看着我,“要是我当时给他起另外一个名字——叫艾力克斯、福雷德或山姆……”

我开始摇头,一察觉到这是在模仿他的动作,便停了下来。“可你并没有。我至今都没说你不能,是你没有。我所做的只是把情况转告给你。我不是巫师。”

“你有孩子么?”

“没有。”尽管以后我们不得不讨论这个问题,但不是今天,“对科林,我真的很遗憾。可你知道么,他确实是个非常棒的男孩。”

肯德里克盯着我,“我找到了问题的原因。我们的检验报告无意中和一对叫坎维克的夫妇混淆了。”

“如果事先知道,你们会怎么做?”

他看向别处,“我不知道。我和我妻子都信天主教,所以,恐怕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的。真是讽刺啊……”

“是的。”

肯德里克灭掉了香烟,又点上另外一根。我只能默默地忍受烟味和头疼。

“那种情况是怎样发生的?”

“什么?”

“就是你所谓的时间旅行,”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愤怒,“念咒语?爬到某种机器里去?”

我尽量解释得真实一些,“不,我什么都不用做,它就发生了。我无法控制,我只是——一分钟以前一切还都好好的,下一分钟我就去了别的地方,别的时间。就像换频道,我一下子就去了另一个时空。”

“那么,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为了强调,我把身子朝前倾了倾,“我希望你能找到原因,让它永远不再发生。”

肯德里克微微一笑,一种并不友善的笑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你来说现在不是很方便么?可以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很危险。迟早我都会丧命。”

“我觉得,我是不会介意的。”

没有理由继续下去了。我站起来,走到门边。“再见了,肯德里克医生。”我慢慢沿着过道往外走,希望他回心转意叫我回去,可是他没有。我凄凉地站在电梯里,心想,就算诸事不顺,那也必定是要经历的,或早或晚它总会走上正轨。我推开门,克莱尔已经把车停在马路对面等我了。她转头看我,一片热切的希望,而她满脸的憧憬却令我无比悲哀,我害怕告诉她真相,过马路时,我的耳朵发出“嗡嗡”的鸣响,我失去重心,摔倒了。没有摔在人行道上,而是地毯上。我躺了一会儿,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童声,“亨利,你没事吧?”我抬头,看见我自己,年方八岁,正坐在床上,看着我。

“你想喝阿华田么?”

“嗯。”于是他起身下床,摇摇晃晃地穿过卧室,来到客厅。已是深夜,他在厨房里折腾了一阵,端出两大杯热巧克力。我们细细地喝,谁也没说话。喝完后,亨利把杯子拿回厨房,冲洗干净,如果在四处留下什么痕迹就很不明智了。他回来时,我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今天又去看了一个医生。”

“嗨,我也是。哪个医生?”

“名字我忘了。一个老头子,耳朵里有好多毛。”

“情况怎么样?”

亨利无奈地耸了耸肩,“他不相信我。”

“对,你应该放弃,以后所有的医生都不会相信你。不过,我今天去见的那位相信我了,我认为是的,但他却不想帮我。”

“怎么会呢?”

“我猜,他一定是不喜欢我。”

“哦。嗨,你要毯子么?”

“嗯,一条就够了。”我把亨利的床罩拖下来,然后蜷缩在地板上,“晚安,做个好梦!”在幽蓝的卧室里,小小的我,洁白的牙齿上露出一道光亮,接着,他蜷起来,一个团成圈熟睡着的小男孩。我一个人望着天花板,真希望能回到克莱尔身旁。

克莱尔:亨利从诊所楼里走出来,看上去不太开心,突然他叫了一声,随后就消失了。我跳出车外,奔向亨利刚才所在的地方,就那么一转眼工夫,现在就只剩下一堆衣服了。我捧起每样东西,在马路当中多站了一会儿,平息乱了节奏的心跳。我站在那儿,三楼的窗子里有个男人在看我,然后又不见了。我走回车旁,钻了进去,出神地望着亨利浅蓝色的衬衫和黑裤子,是否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呢?我包里有本《梦断白庄》 241 ,万一亨利回来呢,我还是多留一会吧。我低头找书时,一个红发男人朝我跑来,在副驾驶座的车门前停下,透过车窗看我。他一定就是肯德里克,我松开门锁,他上了车,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好,”我说,“你一定是戴维·肯德里克。我是克莱尔·德坦布尔。”

“是——”他显得十分慌乱,“是的,是的,你的丈夫——”

“刚刚在光天化日下消失了。”

“是吗!”

“你看上去很吃惊。”

“这——”

“他没有告诉你?他常常这样。”到目前为止,我对这个家伙都没什么好印象,不过,我还是尽力克制,“关于你孩子的事,我很遗憾。可亨利说他是个可爱的宝宝,绘画很好,想象力很丰富。你女儿也很有天分,一切都会好的。以后,你自然就知道了。”

他张着嘴,“我们没有女儿,只有——科林。”

“你们会有的,她叫纳蒂娅。”

“这么大的打击,我妻子还没恢复……”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令我大吃一惊,这个陌生人居然在我面前哭起来,他的肩头抽搐着,脸埋在手掌心里。过了几分钟,他停下来,抬起头。我递给他一张纸巾,他擦了擦鼻涕。

“对不起。”他说。

“没关系。你和亨利谈了些什么?好像不太愉快。”

“你怎么知道?”

“他完全超压了,所以才控制不住时间。”

“现在他去哪儿了?”肯德里克扫视了四周,好像我把亨利藏在后排座底下似的。

“我不知道,反正不在这里。我们还打算请你帮忙,可我指望错人了。”

“我并不那么认为——”就在那一瞬间,亨利在他刚消失的地方重新出现了。他的身体落在车前盖上,五六米开外刚好有辆汽车经过,驾驶员狠命地踩了刹车,然后摇下车窗。亨利坐直,微微向他鞠躬致意,那人悻悻地骂了几句走开了。血液在耳朵里鸣叫,我转身看肯德里克,他哑口无言。我跳下车,亨利也从车前盖上灵活地爬下来。

“嗨,克莱尔,真悬啊。”我抱紧他,他浑身颤抖,“衣服在你那儿么?”

“是的,就在里面——哦,瞧瞧,肯德里克医生也在里面。”

“什么?在哪里?”

“在车里。”

“为什么?”

“他看着你消失,大概醒悟过来了。”

亨利把头伸进驾驶座侧的车门里,“你好。”一把便抓过衣服穿上。肯德里克下了车,朝我们快步走来。

“你刚才去哪儿了?”

“一九七一年。我和八岁的自己,一起在以前的卧室里喝阿华田,凌晨一点。我大概待了一个小时。你为什么问我这个?”亨利一面系领带,一面冷冷地看着肯德里克。

“难以置信。”

“你可以坚持,不过很不幸,这就是事实。”

“你说你变回八岁?”

“不,我是说,我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三十二岁,回到一九七一年,那是我父亲的房子,我以前的卧室,而我旁边就是我自己,八岁。我们一起喝阿华田,我们聊天时还说,医生是种叫人无法信任的职业。”亨利走到车子的另一侧,打开车门,“克莱尔,我们快走吧。留在这里毫无意义。”

我走到驾驶座侧,“再见,肯德里克医生。祝科林好运!”

“等等——”肯德里克欲言又止,他定了定神,“这是遗传病么?”

“是,”亨利说,“这是遗传病,而我们一直想要个孩子。”

肯德里克黯然一笑,说,“那真要看运气了。”

我同样微笑地看着他,“我们已经习惯运气了。再见。”我和亨利上了车,走了。后来,当我把车开上湖滨大道时,瞥了一眼亨利,令人吃惊,他居然正咧着嘴笑。

“是什么让你高兴成这样?”

“肯德里克,他完全上钩了。”

“是吗?”

“哦,当然是。”

“那就好。不过,他看上去有些蠢。”

“他不蠢。”

“那好吧。”我们默默地开车回家,这沉默却和我们来时有着完全不一样的内涵。肯德里克当晚便给亨利打了电话,他们约好,开始一起努力寻找一种让亨利永久停留在此时此地的办法。

一九九六年四月十二日,星期五(亨利三十二岁)

亨利:肯德里克低头坐着,一对拇指绕个不停,仿佛要从整个手掌上挣脱出去似的。下午已经离去了,金色的光线照亮了整个办公室,除了搐动他的拇指,肯德里克正纹丝不动地听我说话。红色的印第安地毯,米色斜纹扶手椅闪闪烁烁的不锈钢支脚。肯德里克听着,并没有碰手边的一盒骆驼牌香烟。圆眼镜片上的金丝边框在夕阳的余晖下现出耀眼的光芒,右耳的边缘也被透射成明亮的红色。红棕色的头发,粉色的皮肤都被光线打磨得闪亮,就像我们之间那只铜碗上的菊花。整个下午,肯德里克都坐在那里,听我说。

我也把一切都告诉了他:第一次、逐步了解、为了求生的奔跑、预知未来的愉悦、无力改变的惊恐,还有失去的痛苦。此时,我们都沉默了。最后,他抬起头看着我,我企图摆脱,而肯德里克浅色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了悲伤。现在一切情况都摆在他面前了,我又想把一切都收回,带走,好让他卸下思考的负担。他伸手,摸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口,吐出一团蓝色的烟雾。当这团烟雾和它的影子一起穿越窗口的一束阳光时,就变成了白色。

“睡眠有问题么?”他问我。因为很久没有说话,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刺耳。

“有。”

“一天之中有没有特别的时间段,容易……消失?”

“没有……不过,好像清晨比其他时候更容易一些。”

“当时头疼么?”

“是的。”

“偏头痛?”

“不,强迫性疼痛而已。视觉变形,还会有光晕。”

“嗯。”肯德里克站起来,膝盖“喀嚓”响了一下。他沿着地毯四周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吞云吐雾。当他停住再次坐下时,我开始烦躁起来。“听好,”他眉头紧锁着,“有一种东西叫生物时钟基因,它们掌管时间循环变换的节奏,让你保持和太阳同步。我们在很多类型的细胞中都找到了这种基因,它们分布于人体各处,但主要和视觉系统相关联。而你似乎也出现了不少视觉方面的症状,下视丘的视叉上核就在你视觉神经交叉处的正上方,它们对你的时间感,具有计算机‘重启键’的功能——我想就从这里着手吧。”

“嗯,行。”我说,他一直盯着我,像是要等一个答复。肯德里克再次站起来,快步走到一扇门前,我先前并没有留意到这里有门,他把它打开,离开了一分钟。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副乳胶手套和一只注射器。

“把袖口卷上去。”肯德里克命令道。

“你要干吗?”我边问边把袖口卷到肘部上面。他没有回答,拆开注射器的包装,用酒精棉在上面擦了擦,绑好橡皮胶管,熟练老道地给我扎了一针。我扭过头去,太阳已经落山了,办公室里阴沉沉的。

“你有医疗保险么?”他一边问我,一边拔出针头,解开橡皮胶管,在针口处压上一点棉花和一块邦迪创可贴。

“没有。我可以自己承受一切费用。”我用手指压住酸疼的针眼,弯曲臂膀。

肯德里克笑了,“不必,不必。你可以做我小型科学实验的对象,享受国家卫生研究所的津贴。”

“研究什么?”

“我们不能在这儿耽搁下去了,”肯德里克停了一下,拿着用过的手套和一小管我的血样,站起来,“我们得去解析你的dna。”

“据我所知,那得花上好几年。”

“如果是解析全部dna,确实需要那么久。但我们可以从最相关的区域找起,比如说,第十七条染色体。”肯德里克把手套和针头扔进一个标有“生化危险品”的罐子里,然后在血样试管上写了些东西。他坐在我对面,身体后仰,把试管放在桌子上那盒骆驼牌香烟旁边。

“可是人类基因组要到二〇〇〇年才会完成排序。你拿什么做比较呢?”

“二〇〇〇年?这么早?你确定?我应该相信你。不过要回答你的问题,像你这样的——分裂性——病例,我们首先要弄明白的是,基因在其中运用了一种结结巴巴的语言,就是那些重复不断的小代码,说来说去都是‘坏消息’,比如,亨廷顿舞蹈症,原因就是在第四条染色体上出现了三联核苷酸序列重复。”

我挺直身子,伸了伸懒腰,最好再来点咖啡。“就这些了吧?我可以出去玩了吗?”

“其实,我想把你的大脑全面地扫描一次,不过今天就算了。我会去医院帮你预约的,核磁共振、造影,还有x光检测。我还要把你介绍给我一个朋友,艾伦·拉森,他在大学里有间睡眠实验室。”

“真有意思。”我说着,慢慢站起来,以免血液一下子涌进头颅里。

肯德里克仰起头,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眼镜玻璃变成了光亮的模糊晕块。“的确很有意思,”他说,“这是个极其困难的谜题,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发现——”

“发现什么?”

“那究竟是什么,你究竟是什么。”肯德里克笑了,他的牙齿又黄又乱。他站起来,伸出手,我握住并感谢了他,中间有一段尴尬的沉默:下午暂时的熟悉之后,我们又成了陌生人。我离开他的办公室,走下楼梯,回到街上,太阳还在那里等着我。我究竟是什么?我是什么?我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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