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生活(2/2)
花了近一个月,大约看过二十多座房子后,我终于找到了它。它位于林肯广场的安司里,是一座一九二六年的红砖小屋。卡罗儿打开钥匙盒,花了好一番周折才开了锁。门开了,某种适合的感觉扑面而来……我径直走到后窗,朝院子望去,我未来的工作室就在那里,还有葡萄藤。我转过身去,卡罗儿关切地看着我,我说:“我们就买它。”
她大吃了一惊,“难道你不想看看屋里其他地方?你丈夫会怎么想?”“哦,他已经看过了。不过,当然,我们还是看看房子吧。”
一九九四年七月九日,星期六(亨利三十一岁,克莱尔二十三岁)
亨利:今天是搬家的日子。一整天都很热,早晨搬家工人刚从楼梯走进房间,衬衫已经湿答答地贴住身子了。大概我们两居室的房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中午前就能搬完,于是他们脸上洋溢出灿烂的微笑。可当他们真正站在我们的客厅里,亲眼目睹克莱尔那些维多利亚式的家具和我的七十八箱书,微笑立即凝固了。此刻天色已晚,我和克莱尔在新房间里进进出出的,一会拍拍墙,一会又摸摸樱桃木的内窗台。我们光着脚在原木地板上“啪嗒啪嗒”地走来走去,往狮爪底座的浴缸里注水,又把那台“宇宙牌”大炉子的点火装置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窗上还没挂帘子,我们关了所有的灯,街灯透过积灰的窗玻璃倾泻进来,洒在空荡荡的壁炉膛里。克莱尔从一间房走进另一间房,爱抚着她的新居——我们的新居。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打开一间间储藏室、一扇扇窗户、一只只壁橱。她蹑手蹑脚地站在餐厅里,指尖轻触那些带光边玻璃的家具。然后,她脱下衬衣。我的舌头在她的乳峰上来回舔动。整幢房子包裹着、凝视着,同时也观察着我们在它里面的第一次做爱,无数次中的第一次。事后,我们躺在光溜溜的地板上,周围堆满了箱子。我们终于找到自己的家了。
一九九四年八月二十八日,星期日(克莱尔二十三岁,亨利三十一岁)
克莱尔:这是个湿热的星期天下午,我和亨利、高梅兹在伊云斯顿 224 闲逛。整个早晨我们都在灯塔海滩暴晒,在密歇根湖里嬉水。高梅兹要让自己埋进沙子里,我和亨利欣然从命。我们吃完自制的烧烤,小睡了一会儿。现在,我们正走在教堂大街的林阴道下,边躲太阳,边舔手里的橘子冰棒。
“克莱尔,瞧你头发上尽是沙子。”亨利说。我停下来,侧过身,像拍毯子似的拍打着头,一会儿路上便积了一堆沙砾。
“我的耳孔里全是沙子,还有那些说不出口的地方也是。”高梅兹应和着说。
“我可以帮你把头上的沙子拍下来,不过其余部位,你就自己动手吧。”我说。微风吹来,我们迎了上去,我把头发盘在头顶,顿感清爽。
“我们接下来干吗?”高梅兹问道。亨利和我交换了一下眼色。
“去‘读书人巷 225 ’。”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高梅兹咕哝着,“哦,天啊。又是书店!老爷啊,太太啊,可怜可怜你们忠实的仆人吧——”
“那就说定了,去读书人巷。”亨利愉快地说。
“你们得保证在那儿别超过,嗯,别超过三个小时……”
“他们五点就关门,”我告诉他,“现在已经两点半了。”
“你可以去喝瓶啤酒。”亨利说。
“我觉得伊云斯顿早就干涸了。”
“不,他们也与时俱进。只要能证明你不是基督教青年会的,就能来上一杯啤酒 226 。”
“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我们转到谢尔曼街,一路走过去,路边原先那家马费百货公司现在已经是家外贸运动鞋店了,过去的瓦斯蒂电影院 227 也变成了gap专卖。我们拐进一条小弄,穿过花店和鞋匠铺子,看啊!“读书人巷”到了。我推开门,三个人拥进阴凉昏暗的店堂里,仿佛误冲乱撞般闯了进去。
罗杰坐在他那张又小又乱的桌子后面,正和一位脸色红润、满头白发的老绅士讨论着室内乐。他一看到我们便笑了一下,说:“克莱尔,这次我有些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亨利像只蜜蜂似的,七拐八转地飞进书店的深处,那里不是精美的印刷品,就是藏书家的乐园。高梅兹四处闲逛,他在书店里感兴趣的都是东一处西一处的古怪小玩意儿:西部书区里的马鞍、探险书区里猎鹿人的帽子。他还在儿童书区的一只大碗里拿了块水果糖,不知道那些糖已经放了多少年了,吃下去可是要出事的。罗杰留给我的是一本荷兰的装饰纸张目录,书里居然还有小块小块的纸样。这才是我今天最大的收获,我把它放到桌边,把自己想要买的都堆在一起。然后,我仔细地阅读起架子上的书,吸进陈年纸张、胶水、旧地毯和木头的气息,一切犹如置身梦幻之中。我看见亨利坐在艺术书区的地板上,腿上搁了些东西。他被晒得黑黑的,头发朝四面八方竖起。我真高兴他剪了头发,在我看来,现在的这一头短发让他越来越像他自己了。我看他的时候,他举起手,想用手指绕一缕头发,但突然意识到那太短了,无奈只得挠挠耳朵。我真想过去碰碰他,用双手穿过那些翘着的可笑的短发。不过我还是转过身,一头埋进了旅游书区。
亨利:克莱尔站在主厅里,身边是一大堆待上架的新书。其实,罗杰并不喜欢别人翻他还没有贴过标签的书。不过,我发现无论克莱尔在他店里做什么,他都不介意。她的头贴近了一本小红书,头发像是要从头顶的发盘里逃出来似的,背心裙的一根吊带已经滑下了肩头,露出里面的一抹泳装。这种刺激太强烈了,我迫切地想要走过去,抚摸她,要是旁边没有人,我都想咬她一口。可同时,我又不想让这美好的一刻匆匆结束。突然,我看见了高梅兹,这家伙站在探险书区里居然也盯着克莱尔,我不情愿地看到的是——他脸上的表情恰如我自己在镜中的影像。
就在这时,克莱尔抬起头来说:“亨利,快看,是庞贝古城。”她把一本明信片小书拿给我看,我听出她的话外音,看看,我已经挑了你了。我走到她身边,搂住她的肩,将那条松落的肩带摆直。下一秒钟后我再次抬头,高梅兹已经转过身,他背对着我们,正专心致志地看阿加莎·克里斯蒂 228 。
一九九五年一月十五日,星期日(克莱尔二十三岁,亨利三十一岁)
克莱尔:我洗着盘子,亨利正在切青椒丁。落山的太阳把我们后院这一片星期天傍晚的积雪照成明亮的粉色,我们俩边唱着《黄色潜水艇》,边做墨西哥辣肉豆汤:
在我出身的那座小城
住着一位出海的男人……
洋葱在炉子上的平底锅里吱吱作响,唱到我们的朋友都上了船,我突然发现只剩下自己的声音孤零零地回荡在屋子里。我转过身去,亨利的衣物已落成一堆,菜刀掉在地板上,砧板上切了一半的青椒,还在微微地晃动。
我把火熄灭,盖上锅盖。我坐在那堆衣物旁,把它们捡起来,上面还留着亨利的体温,我抱着他的衣服,坐着,直到上面的体温全部变成了我的体温。我站起来,走进我们的卧室,把衣服整齐地折好,放在床上。然后,我尽最大的努力,把晚餐做完,独自咽下。我一边等待,一边发愣。心中满是不安。
一九九五年二月三日,星期五(克莱尔二十三岁,亨利三十一岁,同时也是三十九岁)
克莱尔:我和亨利、高梅兹、查丽丝四人一起围坐在饭桌边,玩起了“当代资本主义大白痴”。这是高梅兹和查丽丝发明的,用“强手”里的附件来玩,里面有提问、得分、攒钱三种形式,目的就是剥削对手。当前这步轮到高梅兹了,他摇了摇色子,掷出一个“六”,进入了“社会公益基金”。然后,他抽出一张卡片。
“大家听着,为了这个社会好,你们最想丢弃哪种现代发明?”
“电视机。”我说。
“衣物柔顺剂。”查丽丝说。
“电子防盗装置。”亨利激动地说。
“要我看,还得算火药。”
“那根本不是现代发明。”我立即纠正他说。
“好吧,那么就是流水生产线。”
“你不可以回答两次。”亨利说。
“连‘电子防盗装置’居然都算是答案,我当然可以。”
“纽贝雷书库里的电子防盗装置已经活捉过我好几次了,这星期我消失了两次,只要一在那显身,门卫就上楼来检查,我都快要疯了。”
“就算没有发明电子防盗感应器,我觉得无产阶级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我和克莱尔都答对了,每人各得十分。查丽丝的有创意,可以得五分。亨利把个人利益凌驾于集体公众利益之上,倒退三格。”
“那我就退到‘开始’这格里了。银行,给我两百元 229 。”查丽丝如数给了亨利。
“喂!”高梅兹喊道。我朝他笑了笑。轮到我了,我掷出了一个“四”。
“公园地旅馆 230 ,我要买下来。”按规则,如果要买东西,我得先正确地回答一个问题。亨利从机会卡里抽出一张。
“请选择,你最想和下列哪一位人士共进晚餐:亚当·斯密 231 、马克思、罗莎·卢森堡 232 和格林斯潘 233 ?并说出原因。”
“罗莎·卢森堡。”
“为什么呢?”
“最有意思的死亡。”亨利、查丽丝和高梅兹讨论了一下,同意我买下公园地旅馆。我把钱交给查丽丝,她便给了我一张地契卡。亨利摇了摇手中的色子,结果走到“个人所得税”这格去了。“个人所得税”有专门的指示卡,我们都紧张起来,心惊胆战的。他开始宣读:
“大跃进。”
“见鬼!”我们把手中所有的地契卡都上缴给查丽丝,她把那些连同她自己的都还给了银行。
“哎,我的公园地旅馆才刚买啊!”
“对不起了,”亨利走到棋盘的一半之处,停在“圣·詹姆士公园”格子里,“我买了。”
“我可怜的小圣·詹姆士啊。”查丽丝伤心地说。我抽了一张免费停车卡。
“今天日元兑美元的牌价是多少?”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哪来的?”
“我出的。”查丽丝笑眯眯地对我说。
“那答案呢?”
“九十九点八日元兑一美元。”
“我服了,圣·詹姆士失手了。轮到你了。”亨利说罢,把色子递给查丽丝。她掷出一个“四”,结果被关进了监狱。她摸了一张卡片,明白无误地写着她的罪状:操纵内幕交易。我们都笑了。
“听起来更像你们两口子的作风。”高梅兹说,我和亨利谦虚地一笑,我们最近在股票上确实赚疯了。查丽丝要想出狱,必须回答三个问题。
高梅兹从机会卡里摸出一张,“第一个问题:请说出托洛茨基 234 在墨西哥认识的两位著名画家。”
“迭戈·里维拉 235 和弗里达。”
“很好。第二个问题:耐克公司一天会给越南工人支付多少工资,来制造这种超级昂贵的球鞋呢?”
“哦,天啊。我不知道……三块?还是十美分?”
“你的答案究竟是什么?”这时厨房里发出一声巨响,我们吓得都跳了起来,亨利说:“坐好!”我们都被他的严肃震住了。查丽丝和高梅兹吃惊地朝我看,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其实我知道。厨房里传来低沉的咕哝和一声呻吟。查丽丝和高梅兹僵直了身体,屏息倾听。我站起身,轻轻跟在亨利的后面。
他跪在地上,往一个裸体男人的头上放了块小餐布。不用说,那个躺在地上的人正是亨利。家里摆放碟子、盘子的碗橱都敞开着,玻璃橱门碎了,碟子滑落出来,跌得满地都是。亨利躺在整个混乱现场的正中央,流着血,浑身沾满了碎玻璃。两个亨利都看着我,一个可怜兮兮,另一个万分焦急。我在亨利对面跪下,俯在亨利身体的上方。“这些血是从哪来的?”我轻声说。“我想都是从头皮那儿流出来的吧。”亨利也轻声地应答我。“我们叫辆救护车吧。”我说。我从亨利的胸口取出那些玻璃碎片,他闭上眼睛说:“别动。”于是我就停了下来。
“我的灵猫老祖啊!”高梅兹已经站到了门口,查丽丝也蹑手蹑脚地躲在他后面,从他的肩膀后面看过来。“哇!”她推了推高梅兹。亨利赶紧把小餐布扔到他那位复制人暴露着的下身处。
“哦,亨利,别担心,我画过无数裸体男模——”
“我只是想保留一点最起码的隐私。”亨利突然冒出一句。查丽丝像是被扇了耳光似的慌忙躲开。
“听着,亨利——”高梅兹咕哝着。
这样下去,我根本无法集中思想。“大家都闭嘴!”我愤怒地命令道,令人惊讶的是,他们都哑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亨利,他躺在地上一脸苦笑,尽量不移动身体。他睁开眼睛看了我一会,然后开始回答:
“再过几分钟我就要离开了。”他终于轻声说话了。他看了看亨利,“我想喝点东西。”亨利一跃而起,端来一大杯杰克·丹尼尔 236 。我扶起亨利的头,他帮着他好不容易才喝下三分之一。
“这样好吗?”高梅兹问。
“不知道,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躺在地上的亨利斩钉截铁地说,“这次真是疼得钻心,”他喘着气,“大家站到后面去!闭上眼睛——”
“为什么?——”高梅兹问。
亨利突然在地板上抽搐起来,仿佛被电击了一样,头剧烈地点个不停,还喊着“克莱尔!”我闭上眼睛。那仿佛是一种床单被撕裂的声音,但是更响。接着,满地只剩下碎玻璃和碎瓷片,亨利已了无踪影。
“噢,我的天啊!”查丽丝说。我和亨利面面相觑,这和以前不一样,亨利,太激烈,太恶心了。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他苍白的脸色分明告诉我,他也不知道。他检查了一下威士忌酒里有没有玻璃碎屑,然后一饮而尽。
“这么多碎玻璃是怎么回事?”高梅兹边问,边灵巧地绕了过来。
亨利站起来,把手伸给我。他手上渗出点点血珠,还夹着些瓷屑片和碎晶体。我站起来看着查丽丝,她脸上划了很长一道口子,血从颧骨处流泪一般淌下来。
“凡是不属于我身体上的任何东西都会留下的。”亨利解释道。他给他们看他那个拔牙后留下的空洞,因为每次时间旅行,新补的牙齿就丢了。“不过所幸,我每次回去时,那些碎玻璃会自动消失,而不是陷在皮肉里,要用镊子一点点夹出来。”
“但是我们需要。”高梅兹边说,边轻轻地剔去查丽丝头发里的碎玻璃。他说得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