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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准时进教堂吧(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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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三日,星期六

(亨利三十岁,克莱尔二十二岁)(早晨6:00)

亨利:我清晨六点醒来,外面下着雨。我正躺在一家叫“布雷克之家”的温馨小旅馆里,这是个绿色的小单间。小旅馆恰好在南黑文的南海滩上,是克莱尔的父母挑的。我爸爸此刻正在楼下另外一个小单间里熟睡,那是同样温馨的粉色,隔壁金太的则是一间黄色的,外公外婆睡在超级舒适的蓝色贵宾房里。我躺在无比柔软的床上,身下是萝拉·艾诗莉牌的床单。我听见窗外的风撞击着房子,雨水倾盆而下,我怀疑这暴雨的天自己还能不能跑步。头顶大约半米上方,雨水敲打着屋顶,再沿着沟槽哗哗流过。这间屋子类似一个阁楼,有张小巧的书桌,必要时还可以在上面写一些婚礼上的动人感言,五斗橱上还摆着装了洗脸水的大口水罐和洗脸盆。顶楼的温度很低,就算我要从罐子里取水,也得先敲破一层冰。在这间绿屋子的中央,我觉得自己就像只粉红色的毛毛虫,先吃得饱饱地钻进来,然后努力变成蝴蝶或是类似的东西。此刻,此地,我并没完全清醒。我听见有人咳嗽,我听见自己的心跳,然后是一声尖叫,那是我的神经系统开始自我运作了。哦,上帝啊,就让今天成为平平常常的一天吧,让我平平常常地喝醉,平平常常地紧张,让我准时地、及时地赶到教堂吧,让我别吓到别人,更别吓到自己,让我尽全力度过我们的大喜之日吧,不要有什么特别,让克莱尔一切顺利吧,阿门。

(早晨7:00)

克莱尔:我在床上醒来,我儿时的床。我游移在半梦半醒间,竟一时找不到自己这是在哪儿,是圣诞节还是感恩节?又回到小学三年级了么?我生病了么?为什么在下雨?黄色的窗帘外面,天空如同死去了一般,巨大的榆树被急风剥去了发黄的叶子。我做了一整夜的梦,现在,它们都搅在一起了。其中一段梦里,我在大海里游泳,我是一条美人鱼,一条刚刚成型的美人鱼,别的美人鱼都在教我,是一堂美人鱼课,我还不敢在水下呼吸,水涌进了胸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太可怕了,我不停地浮出水面换气,另一条美人鱼不断对我说,不,克莱尔,应该像这样……我发现她的头颈后面长着鳃,我也有,我照着她说的做,后来便一切正常了。游泳就像飞翔,所有的鱼都是鸟……海面上出现了一艘小船,我们游上去观看。那只是一艘小帆船,妈妈坐在船上,独自一人。我游了上去,她见到我很吃惊,连声问,克莱尔,你怎么在这里?我以为你今天去结婚啦。那一刻,如同你也曾在梦里经历过的那样,我突然想起来,如果我是美人鱼,我就不能和亨利结婚了,我开始哭,然后我醒了,发现还只是深夜。我在黑暗里继续躺了一会儿,终于确认自己又变回了普通女人,就像小美人鱼那样,只是我脚上没有那可怕的灼痛,舌头也没被割掉。安徒生一定又古怪又忧郁。我接着睡,现在我就在自己的床上,今天我要和亨利结婚了。

(早晨7:16)

亨利:婚礼下午两点开始,我们需要半个小时梳妆打扮、二十分钟驱车前往圣·巴塞尔教堂。现在是七点十六分,我还有五小时四十四分钟要挨过去。我套上牛仔裤,穿上那件脏兮兮的法兰绒衬衫和高帮帆布鞋,蹑手蹑脚地下楼去找咖啡。爸爸起得比我早,他正坐在早餐厅里,捧着一只漂亮杯子,里面的黑汤热腾腾地冒着热气。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坐到他对面。微弱的光亮从装了蕾丝窗帘的窗户里透射进来,把爸爸的脸映得鬼模鬼样的,今天早上的他,只是平时黑白影像的彩色版本,他的头发朝各个方向翘着,我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头发捋捋平,仿佛他是一面镜子似的。他也如法炮制,我们都笑了。

(上午8:17)

克莱尔:爱丽西亚坐到我床边,用手指戳我,“快点啊,克莱尔,”她继续戳,“池塘光亮亮,小鸟把歌唱,”(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青蛙蹦又跳,姑娘快起床!”爱丽西亚挠我的痒痒,又掀我的被子,我们打起来,我把她按在身下,埃塔从半开的门里伸进头来,严厉地说:“姑娘们,你们这么乒乒乓乓地要干吗?你们的父亲,还以为有棵树砸到了房子呢,原来是你们两个在搏斗呀。早饭就要好了。”说完,埃塔突然把头缩了回去。听到她跌跌撞撞下楼的声音,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上午8:32)

亨利:外面依旧风声呼啸,无论如何,我还是决定去跑步。我研究了一下克莱尔给我准备的南黑文地图(“密歇根湖日落沙滩上的耀眼明珠!”)。昨天,我沿海滩跑了一圈,很愉快,可今天早上那条路线就不行了,两米高的海浪前赴后继地扑向海滩。我估计那有一公里半的路程,得分几段才能跑完,如果天气实在太糟糕,我可以少跑一点。我做了些伸展活动,每个关节都“劈啪”地响了一阵,几乎还能听见紧绷的神经发出电话噪声般的“沙沙”声。我穿好衣服,向外面的世界冲了出去。

雨水劈打在我脸上,顷刻之间,我就全身湿透了。我勇敢地顺着枫树街慢跑,真是举步维艰。我顶着风,没有办法加速。我路过一位女士,她牵着一条牛头犬站在人行道上,吃惊地看着我。这不是普通的锻炼,我默默对她说,这是垂死挣扎。

(上午8:54)

克莱尔:我们围坐在早餐桌旁,冷风从每一扇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外面模糊一片,雨下得实在太大了。这种天气亨利怎么跑步啊?

“真是个良辰吉日啊。”马克开着玩笑。

我耸耸肩,“不是我挑的日子。”

“不是你挑的?”

“爸爸挑的。”

“嗯,我得到报应了。”爸爸恼怒地说。

“没错。”我咬了一大口吐司。

妈妈吹毛求疵地看了一眼我的盘子,“宝贝,怎么不来一块美味的火腿肉呢?再来点炒蛋?”

想到那些我就恶心,“我吃不下。真的。求您啦。”

“那好吧,但起码你得在吐司上涂些花生酱,你需要蛋白质。”我的眼神与埃塔相遇,她大步流星地跨进厨房,一分钟后端出一只水晶小碟子,里面盛满了花生酱。我谢过她,往自己的吐司上涂抹起来。

我问妈妈:“珍尼斯来之前,我还能有自己的时间么?”珍尼斯是要来给我的脸上和头上弄些丑陋的装饰。

“她十一点就来了。怎么啦?”

“我想去城里,拿点东西。”

“我可以替你拿,我的心肝。”一说到离开这间屋子,她的脸上立刻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

“我想自己去,就我一个人。”

“我们可以一起去。”

“我自己去。”我无声地恳求。她有些诧异,并没有勉强我。

“好吧,那也行。哎。”

“太好了。我马上就回来。”我起身想走,爸爸咳了一声。

“我可以先走吗?”

“当然。”

“谢谢您。”我飞快地逃离。

(上午9:35)

亨利:我站在庞大而空荡的浴缸里,挣扎地脱去那身冰凉的湿衣服。我的新跑鞋此刻也呈现出一副新形状,让我想起航海人生。从前门到浴缸,凡我经过之处无不留下一串积水。希望布雷克太太别太介意了。

有人敲门,“等一会。”我喊道。我闪到门背后,把门开出一道缝。完全出乎意料,居然是克莱尔。

“暗号?”我轻声问。

“我要要。”克莱尔说。我把门打开了。

克莱尔走进来,坐到床边,脱下她的鞋子。

“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未来的老公,快来啊。我十一点还得赶回去呢。”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说,“你竟然出去跑步了!我真没想到你能在这种雨里跑步。”

“非常时期需要非常手段。”我脱下t恤,扔进浴缸,溅起一层水花。“不是说新郎在婚礼前见到新娘会不吉利么?”

“那你就闭眼吧。”克莱尔快步跑到浴室里拿来一条毛巾。我靠过去,她把我的头发擦干。这种感觉太美妙了,可以让她帮我擦一辈子了。没错,就是这样。

“这里真的很冷。”克莱尔说。

“我未来的老婆,还不快到床上来。整个屋子只有这儿暖和。”我们一起爬了上去。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毫无章法,对吗?”

“你觉得有什么不好么?”

“没有,我喜欢这样。”

“很好。你那些毫无章法的需求,总算找对了人。”

(上午11:15)

克莱尔:我从后门进了屋,把雨伞丢进玄关,在走廊里几乎迎头撞上爱丽西亚。

“你刚才去哪啦?珍尼斯已经到了。”

“几点了?”

“十一点十五分。嗨,瞧瞧你那件衣服,后面穿到了前面,里面穿到了外面。”

“我觉得这代表好运,不是吗?”

“也许吧,不过上楼前你最好还是换一下。”我慌忙躲进玄关,把衣服重新穿好,然后奔上楼。妈妈和珍尼斯已经等在我的房门口了,珍尼斯拖了一只巨大的包,都是化妆品和其他刑具。

“你终于回来了,我都有些不放心了。”妈妈把我领进房间,珍尼斯拎着大小工具包也进来了。“我得和婚宴经理交代几句。”她搓着双手离开了。

我转向珍尼斯,她认真地观察着我,“你的头发湿得都绞在一起了。我做准备工作时,你自己先梳理一遍吧?”她从包里取出无数个瓶瓶罐罐,一一放到我的梳妆台上。

“珍尼斯,”我递给她一张从乌菲兹美术馆 201 弄来的明信片,“你能照这个弄吗?”我一直很喜欢这位梅第奇家族的小公主,她头发的颜色和我的确实有几分相似,她把许多细小的发辫和珍珠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琥珀色的美丽的瀑布。那位无名的画家一定也是爱上了她,他怎能不爱上她呢?

珍尼斯考虑了一会儿,“这并不是你妈妈希望我给你做的发型。”

“的确!可这是我的婚礼,我的头发。如果你按照我的要求做,我会给你很多小费的。”

“如果我们做这个,我就没有时间给你化妆了;编这些辫子太费时间了。”

哈利路亚!“没问题,我自己来化妆好了。”

“那好吧。你先把头发梳梳顺,我们马上就开始。”我开始整理头发上的结,我喜欢上这一切了。我把自己交给了珍尼斯那双棕色的柔软的手,我琢磨着,亨利此刻正在干什么呢?

(上午11:36)

亨利:燕尾服和那些附属累赘物都被我平摊在床上。在这间冷飕飕的屋子里,我那营养不良的屁股冻得实在不行了。我把又冷又湿的衣服从浴缸里拽出来,统统扔进了水池。这间浴室大得和卧室差不多,居然还铺了地毯,尽可能地模仿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带爪子的支脚撑起巨大的浴缸,四周是各种蕨类植物、一叠叠的毛巾。旁边是一座洗脸台,巨大的画框里是亨特 202 的名画《良心的觉醒》的复制品。窗台离地面十五厘米高,透过细薄而洁白的窗纱,可以看见落叶辉煌地铺满了整条枫林街,一辆米色的林肯大陆巡警车懒洋洋地驰了过去。我开始放热水,浴缸实在太大了,来不及等水放满我就坐了进去。我好奇地拨弄那些欧式的淋浴头,打开十来瓶洗发水、沐浴露、护发素的盖子,逐一闻过去,刚闻到第五瓶,就感到一阵头痛。我唱起了《黄色潜水艇》 203 ,半径一米之内的每样东西都湿了。

(中午12:35)

克莱尔:刚被珍尼斯放出来,我又被妈妈和埃塔包围了。埃塔说:“哦,克莱尔,你真美啊!”妈妈则说:“克莱尔,这可不是我们事先说好的发型。”妈妈刁难了一会珍尼斯才付了钱,我趁妈妈不注意,赶紧把小费塞给她。按照仪式,我要去教堂换礼服,于是她们把我推上车,一路开往圣·巴塞尔教堂。

(中午12:55)(亨利三十八岁)

亨利:我沿着距离南黑文以南三公里的十二号高速公路走,今天真是极其糟糕,我指的是天气。时值秋季,瓢泼的大雨夹着冷风,铺天盖地地砸下来。我只穿了条牛仔裤,赤脚,每个毛孔里都浸满了雨水。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间里,我往草地云雀屋前进,希望能去阅览室把身体晾干,或许还能吃点什么。我身无分文,可一看见廉价加油站粉色的霓虹招牌,我还是转身走了过去。我在加油站里等了一会儿,喘着气,任凭雨水哗哗地淌到地板上。

“这种天气出来可真够呛。”柜台后面一位瘦瘦的老先生对我说。

“是啊。”我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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