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约会(下)(2/2)
“为什么你带不走东西?”
“嗯,你想想,如果我们时间旅行者能在时间隧道中任意搬运东西的话,整个世界很快就会一团糟了。假设我带了些钱来到从前,我可以事先查到所有的彩票中奖号码和获胜球队,然后狠狠地赚一大笔钱,那样就不公平了,对吧?还有,如果我不诚实,我从过去偷东西带到未来去,那样也没有人能抓到我,对吧?”
“你可以去做个海盗!”克莱尔似乎为她给我设计的职业很满意,甚至忘记了我是个危险的陌生人,“你可以把偷来的钱先藏在什么地方,画张藏宝图,然后再到未来世界里把它挖出来。”这个建议或多或少地让我和克莱尔以后过上了不羁随性的生活,成年的克莱尔觉得这有点不道德,不过这毕竟是我们在股市中常胜不败的秘诀。
“真是个好主意,不过我现在最需要的不是钱,而是衣服。”
克莱尔怀疑地打量我。
“你爸爸有没有不要的旧衣服?就算一条裤子也好。我是说,我喜欢这条浴巾,别误会,只不过在我来的那个时空里,我通常更喜欢穿裤子。”菲力浦·阿布希尔稍矮些,大约比我重三十斤,我穿上他的裤子会显得有点滑稽,但很舒服。
“我不知道……”
“没关系,你不需要现在去找。不过下次我来这儿时,如果你能为我准备好,我会非常感激的。”
“下一次?”
我找到一张没有用过的纸和铅笔,用大写字母写下: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九日,星期四,晚饭后。我把纸交给克莱尔,她很谨慎地收下了。眼前一阵模糊,但我能听见埃塔在喊克莱尔。我说:“克莱尔,记得保密,好吗?”
“为什么?”
“不能说。我要走了,现在。非常高兴见到你,记得别去收集那些零食袋里的小玩具了啊。”我向克莱尔伸出手,她非常勇敢地握住,我们的手彼此摇晃着,我消失了。
二〇〇〇年二月九日,星期三(克莱尔二十八岁,亨利三十六岁)
克莱尔:很早的时候,大概是清晨六点,我还流连在浅浅的睡梦中,突然,亨利把我撞醒,他准是刚去了另一个时空。事实上他就是压着我的身体现身的,我惊叫起来,彼此都被对方吓得半死。他突然笑了,从我身上翻下来,我也转过身看着他,他的嘴唇流了很多血。我一跃而起,拿来一块小毛巾,仔细地擦拭他的嘴唇,他居然还在笑。
“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你用鞋砸伤我了。”我根本记不得曾用什么砸过亨利。
“没那回事。”
“有的。还有,我们那时第一次见面,你一看到我就说,‘这就是我未来的老公,’然后就把鞋子朝我狠狠扔来。所以我说,你是很有知人之明的。”
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九日,星期四(克莱尔六岁,亨利三十五岁)
克莱尔:这个男人写在纸上的日期,和今天早上爸爸书桌上翻开的日历吻合了。尼尔在给爱丽希尔做炖蛋,埃塔在骂马克,他居然不做功课,和史迪夫玩飞盘去了。我说,埃塔我能从箱子里拿些衣服吗?我指的是玩“化妆舞会”时阁楼上的那几个箱子。埃塔反问,你要干吗?我回答说,我想和梅根一起玩“化妆舞会”。埃塔气急败坏地说,你该上学去了,等你回家后再玩吧。于是我就去上学,我们那天学了加法、米虫和语法,午饭后,继续学法语、音乐和宗教。我一整天都在为那个男人的裤子发愁,他看上去真的很想要一条裤子。我回到家打算找埃塔再问问,谁知她却进城去了。不过,尼尔让我舔了蛋糕面糊的搅拌器,埃塔就不会这样,因为我们马上就要吃三文鱼了。妈妈在写东西,所以我不打算和她提这个要求。我静静地走开,可她先问了,宝贝,什么事?于是我开口了,她同意我去找“捐助袋”,我可以拿走里面任何我想要的东西。我去了洗衣房,把几个“捐助袋”都翻了一遍,先后找到爸爸的三条旧裤子,其中一条还被香烟烫了个大洞。所以我拿了两条,我还找出爸爸上班穿过的白衬衫、一条小鱼图案的领带、一件红色的毛衣,还有我小时候看到爸爸穿过的一件黄色的浴衣,现在上面还留着他的味道。我把这些东西装进一个袋子,然后把袋子放进旧衣服储藏室的柜子里,我从旧衣服储藏室里出来时,正好被马克撞见了,你在搞什么,蠢货!我回敬他一句:没什么,蠢货!他过来扯我的头发,我狠狠踩了他的脚,他哭了,跑回去告状。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狗熊先生和简小姐拿出来,放在电视机上玩。简小姐是个大影星,可她说她最想当一名兽医,但是她实在太漂亮了,所以不得不去做影星,狗熊先生建议,等她年纪大了以后,还是可以做兽医的。这时,埃塔敲门进来质问我,为什么要踩马克的脚?我告诉她,因为马克无缘无故地扯我的头发。埃塔说,你们俩让我受够了。她走后一切才都好了起来。爸爸妈妈去参加晚会,晚上我们只能和埃塔一起吃饭:小豌豆、炸鸡和巧克力蛋糕,马克抢到最大的一块蛋糕,我没做声,因为我早就舔过了。晚饭后,我问埃塔我是否可以到外面去,她反问我有没有家庭作业,我说有拼写和采集明天美术上课用的树叶,她说好,但一定要天黑前回来。我穿上斑马图案的蓝色毛衣,拎着袋子,来到那块空地。那个男人还没来,我坐在石头上等了一会,决定先去捡些树叶,于是我回到花园,在妈妈新种的小树下捡了几片叶子,后来妈妈告诉我,这是银杏,然后我还找了些枫叶和橡树叶。我回到空地,他居然还没有出现,我想,他今天要再来之类的话都是编出来的,他也并不想要裤子穿。我觉得鲁思的话也对,我把这个男人的事情告诉她了,她说我都是编的,现实世界里的人不会突然消失的,除非是电视。或许只是一场梦,记得小鸟巴斯特死后,我梦到它很健康地待在笼子里,醒来却又不见了。妈妈说,梦和现实生活是不一样的,当然,梦也很重要。这会儿,天渐渐凉下来,我琢磨着也许我把这包衣物丢在这儿就行了,如果那个男人来了,他自己会找到裤子的。所以我沿着小路往回走,猛然听到一记声响,有人说:噢,该死的,真疼啊。我突然害怕起来。
亨利:这次现身,我简直是被摔到那块岩石上的,还碰破了膝盖。我倒在那块空地上,太阳绚丽地透过树梢中橙红相间的天空,像是特纳 25 的一幅壮观的泼彩画。地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只装满衣物的购物袋,我迅速推断出这些是克莱尔留下的,而且这一天很可能离我们初次见面后不久。到处都没有克莱尔的身影,我轻声喊她的名字,没有回应。我在衣服包里翻动:一条卡其裤,一条漂亮的棕色羊毛裤,一根丑陋的布满鲑鱼图案的领带,一件哈佛大学的运动衫,一件牛津布面料、领口带环、袖口还有汗渍的白衬衫,最后是一件精美的丝绸浴袍,上面绣着菲力浦姓名的字母缩写,口袋上方还有道豁口。除了那根领带,这些衣服都是我的老朋友了,见到它们真高兴。我穿上卡其裤和运动衫,对克莱尔家族一贯延续下来的良好审美品位心存感激,好极了,当然还缺双鞋,否则在这个时空里,我就算装备齐全了。我轻声呼唤道:“谢谢,克莱尔,你干得真棒!”
而当她突然出现在空地入口时,我吃了一惊。天暗得很快,在昏黄的暮色中,克莱尔看上去那么小,那么惊恐。
“你好。”
“嗨,克莱尔,谢谢你为我准备的衣服,都很合身,我今晚既体面又暖和。”
“我很快就得回去了。”
“好吧,快要天黑了。今天上课了么?”
“嗯。”
“今天几号?”
“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九日,星期四。”
“这对我很有用,谢谢。”
“你怎么连日期也不知道呢?”
“因为我刚到这儿,几分钟前还是二〇〇〇年三月二十七日星期一。我那边是个阴雨的早晨,我正在家里烤面包吃。”
“你上次帮我写下了这个。”她取出一张印有菲力浦律师事务所抬头的纸,递给我。我走到她面前接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认真写下的每一个大写字母。我停了一会,想找出最好的方式给儿时的克莱尔解释这个时间旅行中奇特的问题。
“这么说吧,你会用录音机么?”
“嗯。”
“好,你放进磁带,从头到尾放一遍,对么?”
“对……”
“那就像是你的生活,起床,吃早饭,刷牙,然后去上学,对么?你不会起床后,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在学校里和海伦、鲁思她们一起吃午饭,然后突然又发现自己在家穿衣服,对么?”
克莱尔咯咯地笑着说:“不会的。”
“对我来说,情况就不是这样了,因为我是个时间旅行者,我经常从这个时空跳进另一个时空。就像你放磁带听了一会,然后说,哦,我还想再听一下那首,你放了一遍那首歌后,继续接着听你回放的地方,不过你快进得太多,你得倒带,可是磁带还是离你要想继续开始的地方多倒了些,明白了吗?”
“有点。”
“嗯,这也不是最好的类比。基本上,有时候进入新的时间后,我也不知道是去了猴年马月。”
“那什么是类比呢?”
“类比就是你为了想解释一件事情而把它说成另外一件事情。举个例子,我穿着这件漂亮的运动衫,就像虫子在毯子上爬一样,你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如果你不赶快回家,埃塔就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你在这里睡觉吗?你可以来我们家,我们有客人休息室的。”
“啊,你真好。很不幸,我在一九九一年以前是不能和你的家人见面的。”
克莱尔完全糊涂了,我想造成她困惑的一部分原因是她几乎无法想象七十年代以后的日子。我记得自己像她这么小的时候,对于六十年代以后的日期,也同样迷茫。“为什么不能?”
“这是规则之一,时间旅行者去某个时空的时候,不允许和生活在那个时空的熟人说话,否则我们会把事情搅乱的。”其实我自己也不信这套。事情只能发生一次,发生过的就永远那么发生了,我并不支持分裂宇宙理论。
“可你和我说话了。”
“那是你不一样,你很勇敢,很聪明,也能很好地保守秘密。”
克莱尔不好意思了,“我告诉过鲁思,可她不相信我。”
“哦,别担心,也很少有人相信我的,特别是医生,除非你当场证明给他们看,否则他们什么都不信。”
“我相信你。”
克莱尔站在离我一米开外的地方,她缺少血色的小脸迎着西边天际最后一抹橘红。她的头发往后,紧紧地拢成一根马尾辫,蓝色牛仔裤,深蓝色的毛衣,前襟有一些斑马奔驰的图案,她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看上去有点凶猛,有点决然。我有点难过,我们今后的女儿,也会是这副尊容吧。
“谢谢你,克莱尔。”
“我现在真得走了。”
“确实。”
“你会再回来吗?”
我搜索了一下脑海中的日期表。“十月十六日我会再来的,那是星期五,你一下课就记得来这儿。再带上生日时梅格送你的那本蓝色小日记本和圆珠笔。”我又重复了一遍日期,看着克莱尔,直到确信她记住了。
“再见,克莱尔 26 。”
“再见…… 27 ”
“我叫亨利。”
“再见,亨利 28 。”此时她的法语发音就已经比我好了。克莱尔转身,沿着小道奔去,进入那座光亮的迎接她的房子。而我转身面对黑暗,行走在草地中。夜更深了,我把那根领带扔进了迪纳煎鱼店的大垃圾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