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自我主义者(1/2)
“这不会是真的吧?”汤普森先生说道。
高尔特已经讲完了最后的一句话,他们却依然呆立在收音机前。在沉寂之中,没有人挪动一下;他们一直站在原地盯着收音机,似乎是在等待着。然而此时,收音机不过是一个带着旋钮的木盒子,一缕布条正在空空的喇叭上方耷拉着。
“咱们好像是听到了。”丁其·霍洛威说。
“我们也没办法呀。”齐克·莫里森说。
汤普森先生坐在一只木箱上,他的胳膊肘旁边露出了韦斯利·莫奇那张惨白而模糊的长脸,他此刻正坐在地上。在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那间为广播而准备的休息室仿佛是立在巨大阴暗之中的一座孤岛,冷冷清清而又灯光通明,在一排围成半圆的空荡荡的座椅上方,伸着一堆密密麻麻、死寂无声的麦克风,灯光亮如白昼,没有人想起要把它们关掉。
汤普森先生的眼睛在他周围人们的面孔上扫来扫去,似乎在寻找只有他才能认出的某种特别的表情。其他人则都在偷偷地打量着别人,同时不让对方捕捉到自己的目光。
“让我出去!”一个年纪轻轻的下级随从突然不知冲谁叫嚷了起来。
“给我老实待着!”汤普森先生呵斥道。
这声他自己的命令和黑暗之中那个被惊呆的身影,似乎让他又回到了熟悉的现实。他的脑袋从肩膀里抬起了一寸。
“是谁让它发——”他的嗓门刚一提高,便又停住了;他捕捉到了一副副走投无路、惊慌失措的神情。“你们对此有什么看法?”他转而问道。没有人吱声。“怎么?”他等了等,“说句话好不好!”
“我们可以不听他这一套,对吧?”詹姆斯·塔格特用力把脸向汤普森先生那里探去,简直像是在威胁一般地叫嚷起来,“对不对?”吉姆的面孔扭曲,五官难看地走了样,细细的汗珠像胡子一般在他的鼻子和嘴巴之间冒了出来。
“镇静点。”汤普森先生往旁边躲了躲,话说得没有底气。
“我们完全不用理他!”吉姆依旧执拗地不愿意清醒过来,“以前可从来没人这样说过!他只不过就是一个人而已!我们完全不用理他!”
“别那么大火气。”汤普森先生说。
“他凭什么认为自己有理?他怎么竟敢和全世界作对,把存在了几百年的理论都不放在眼里?凭什么他就知道?没有人能肯定!谁都不可能知道什么才是正确!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正确!”
“闭嘴!”汤普森先生叫道,“你究竟想要——”
他的话被收音机里猛然响起的军队进行曲打断——这正是三小时前被掐掉的那张广播室里吱吱作响的唱片。他们愣了好几秒钟才缓过神来,与此同时,欢快有力的音符正大摇大摆地打破着沉寂,听起来如同是在傻笑,非常怪诞和不着边际。电台的导播是在机械地执行着不能在播出时段出现空白的规定。
“叫他们停下来!”韦斯利·莫奇跳着脚喊道,“这会让大家以为刚才那个讲话是我们批准的!”
“你这个蠢货!”汤普森先生喝道,“难道你宁愿让他们知道那并没有经过我们的同意不成?”
莫奇顿时住了口,带着一副奴才相感激地看着他的主子。
“照常播出!”汤普森先生命令着,“让他们按计划播出!不要特意宣布什么,不要解释!叫他们只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齐克·莫里森手下的六七名负责鼓舞士气的随从朝着电话机蜂拥而去。
“封住评论员的嘴,不许他们胡说八道!通知全国所有的电台!让老百姓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能让他们觉察出我们很紧张!不能让他们把这当回事!”
“不!”尤金·洛森急忙喊道,“不,不,不!我们不能让人们认为我们同意这个讲话!这太可怕,太可怕了!”洛森并没有哭,不过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气急败坏、丢尽脸面的哭腔。
“谁说同意了?”汤普森先生喝问。
“这太可怕了!太恶毒了!这太自私、太没有人性、太残忍了!这是最歹毒的发言!它……它会让人提出幸福生活的要求来!”
“这只是一次讲话罢了。”汤普森先生的口气并不坚定。
“我觉得,”齐克·莫里森用着试探的口气想来帮忙,“精神高尚的人,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就是……就是……嗯,有神秘想法的人”——他顿了顿,似乎在等着挨上一记耳光,但却没有人动,于是他肯定地重复道,“对,那些有神秘想法的人,不会同意这番话,再怎么说,道理也决定不了一切。”
“工人对此不会同意,”丁其·霍洛威的话更让人宽心了一些,“他听上去不像是和工人一伙的。”
“全国的妇女不会同意,”查莫斯太太叫道,“我相信,大家都知道女人从来不相信什么头脑,女人有更细腻的感觉。你们对妇女可以信任。”
“你们可以信任科学家,”西蒙·普利切特博士说。人们全都挤上前来,突然开始争着讲话,似乎是发现了一个稳妥的话题。“科学家知道还有比理智更值得相信的东西,他不是科学家这个圈子里的人。”
“他和谁都不沾边,”韦斯利·莫奇恍然大悟一般地又有了信心,“要说沾边,也就是和大企业。”
“不!”莫文先生害怕地叫道,“不!不能怪我们!别这么讲!我不允许你这么说!”
“说什么?”
“就是……就是……什么人都是和商人一伙的!”
“别再为那番话瞎争了,”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说,“这太高深,远远超出了一般人的水平。它起不到任何作用,因为人们根本理解不了。”
“是啊,”莫奇满是希望地说,“没错。”
“首先,”费雷斯博士鼓励地说道,“人们不会思考,其次,他们也不想去思考。”
“第三,”弗雷德·基南接着说,“他们不想饿肚子,对此,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像是提出了一个大家刚才都想要躲开的问题。没有人应声,但人们的脑袋都向肩膀里埋得更深,彼此也挤得更紧,像是不堪空荡荡的大厅带来的心灵上的重负,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军队进行曲犹如狞笑的骷髅,一如既往的欢快节奏回荡在寂静之中。
“把它关掉!”汤普森先生向收音机挥舞着手,喊道,“把那该死的东西关掉!”
有人遵命而去,但突如其来的沉寂却更令人难受。
“那么?”汤普森先生不情愿地抬眼瞧了瞧弗雷德·基南,终于开口道,“你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办?”
“你问我?”基南冷笑一声,“我又不是管事的。”
汤普森先生一拳砸向膝盖。“倒是说话呀——”他命令着,但看到基南背过身去,便跟着说,“你们!”没人主动言语。“我们怎么办?”他大喊着,同时心里明白,只要有谁此刻回答,那么从此就要听谁的了。“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没人能告诉我们该怎么办?”
“我能!”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但听上去和收音机里的声音并无分别。未等达格妮从人群后的黑影里迈步出来,人们已经哗地朝她扭过头去。她向前走来时,脸上的表情令他们感到惊惧——因为上面毫无惧色。
“我可以,”她冲汤普森先生说道,“你必须认输。”
“认输?”他喃喃地重复着。
“你们已经完了。你难道看不出你们已经完了吗?既然已经听到了这些话,你还等什么呢?投降认输,然后靠边站,让人们去自由地生活。”他看着她,既不表示反对,也没有动一动。“你还活着,你是在说着人的语言,是在要求得到回答,你是在指望着理智——你还是要去指望理智,你真应该去下地狱!你是能明白的,你不可能还不明白。现在你没法假装再去希望、奢想、得到、抓住或者实现任何东西。前面有的只是这个世界和你的灭亡,还是投降滚开吧。”
他们在专心地听着,却好像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好像只是茫然地依附在她那独有的气质周围——那就是生命。在她愤怒的声音之下是一种快意的大笑,她的头抬了起来,似乎目光正迎接着某个无限遥远的未来,仿佛照亮她额头的那片光芒不是来自大厅里的聚光灯,而是来自初升的太阳。
“你们不是想活命吗?那就闪开,让能干的人接管。他知道该怎么办,可你们不知道。他能够想办法让人生存下去,可你们不能。”
“别听她的!”
这声叫喊是如此的粗暴和怨毒,人们纷纷从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身边闪开,仿佛他说出了他们心中一直不承认的想法。他的脸色看上去正是他们在背地里害怕面对自己的那副神情。
“别听她的!”他喊叫道。她瞟了他一眼,眼神从起初的吃惊变为死水一般的冷静,他的眼睛则在躲着她。“他和你是水火不容的!”
“教授,安静点。”汤普森先生一把将他推到一旁。汤普森先生盯着达格妮,似乎脑袋里正在酝酿着什么主意。
“你们所有的人都明白真相,”她说,“我也明白,每个听了约翰·高尔特讲话的人同样明白!你们还等什么?想要证据吗?他已经给过你们了。想要事实?在你们周围比比皆是。你们要杀害多少生命才肯把你们的武器、你们的权力、你们的统治和你们惨无人道的利他主义教条彻底抛弃掉?要想活着,就要把它们都扔掉。如果你们心里哪怕还有一点点让人类活下去的念头,就把它们扔掉!”
“可这是大逆不道!”尤金·洛森喊了起来,“她说的话完全是大逆不道!”
“好了好了,”汤普森先生说,“你没必要这么偏激嘛。”
“啊?”丁其·霍洛威问道。
“可……可这绝对是骇人听闻吧?”齐克·莫里森问。
“你总不会同意她的话吧?”韦斯利·莫奇问。
“谁说同意了?”汤普森先生的口气异常镇静,“别那么沉不住气,你们谁都不许沉不住气,无论听什么意见都没有坏处,对不对?”
“连这种意见也听?”韦斯利·莫奇一边问着,一边不断用手朝达格妮的方向指着。
“任何意见,”汤普森先生平静地说,“我们绝不能容不得人。”
“可这是叛逆、毁灭、不忠、自私,是在为大企业说话啊!”
“哦,我看未必,”汤普森先生说,“我们一定要保持一种开放的心胸,一定要听取每个人的意见。她或许了解一些情况,她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必须要灵活一些才行。”
“你是说你愿意让位?”莫奇大吃一惊。
“先别忙着下结论,”汤普森先生恼火地打断了他,“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急着下结论的人,再有就是那些孤芳自赏、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的书呆子。鉴于目前的形势,我们对一切都要灵活对待。”
他看到无论是达格妮还是其他人,虽然想法不同,但脸上都是一片迷茫。他笑了,站起身来,向达格妮走去。
“谢谢你,塔格特小姐,”他说,“谢谢你讲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就是希望你知道,你可以信任我,对我开门见山。我们不是你的敌人,塔格特小姐。别在意他们——他们是心里烦躁,不过还是会放下架子的。我们不是你和国家的敌人。当然,我们是犯了错误,我们也是人嘛,但在这种困难情况下,我们是全心全意为人民的——我的意思是,为所有的人。我们总不能在匆忙之中乱做决定吧?我们必须想清楚,要深思熟虑才行。我只希望你记住,我们不是任何人的敌人——这你能体会到吧?”
“我要讲的都讲了。”说完,她便掉头走开,既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不想再为此费脑筋。
她向艾迪·威勒斯走去。他望着周围的人们,简直愤怒得全身麻木——仿佛他的脑子里除了在叫喊“罪恶呀”,便再无其他任何念头了。她冲着门口示意性地歪了歪头,他便跟了上去。
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等他们出去,门重新关上之后,便立时朝汤普森先生转过身来,“你这个傻瓜!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你难道不明白这事关生死,有他就没你吗?”
汤普森先生的嘴唇掠过一丝讥笑,“想不到一个教授居然还会如此,我还以为教授从来都不会失态呢。”
“难道你还不明白?还看不出这是你死我活的吗?”
“那你想要我怎样?”
“你必须把他干掉。”
斯塔德勒博士并没有提高嗓门,而是以一种平淡冰冷、忽然之间恢复了清醒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整个房间里一时鸦雀无声,寒意袭人。
“你必须把他找出来,”斯塔德勒博士再一次变得声嘶力竭起来,“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干掉!如果他在,就会毁掉我们所有人!只要他活着,咱们就都活不成!”
“我怎么能找到他?”汤普森先生字斟句酌地缓缓问道。
“我……我可以告诉你,我给你的线索就是盯住那个叫塔格特的女人。让你的人时刻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她迟早会带你找到他的。”
“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很明显吗?你还不明白,她之所以没有早早就逃走纯粹偶然吗?你难道看不出她就是他们那种人?”他没有点明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是啊,”汤普森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是啊,不错。”他满意地笑着扬了扬脑袋,“教授这个主意不错,派人去监视塔格特小姐,”他冲着莫奇打了个响指,命令说,“要全天监视,我们一定得找到他。”
“是。”莫奇面无表情地答应道。
“一旦发现他,”斯塔德勒博士紧张地问,“你是不是要把他杀掉?”
“杀掉他?你怎么这么愚蠢?我们是需要他!”汤普森先生叫道。
莫奇一直在等着,但始终没有谁敢于把每个人心中的这个疑问提出来,于是他壮着胆子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汤普森先生。”
“你们这帮只会夸夸其谈的书呆子!”汤普森先生大怒,“你们都在那儿发什么呆呢?很简单,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会干事。再说,他把所有有脑子的人都召集了过去,这群人非同小可。他知道该去做什么,我们要把他找到,他就会告诉我们该怎么办。他会让事情都好起来,让我们摆脱困境。”
“你是说我们吗,汤普森先生?”
“当然,别管你们那些大道理了,我们要和他达成协议。”
“和他?”
“当然了。噢,我们不得不妥协,不得不对大企业做出些让步,关心社会利益的人对此是会不高兴,那就去他的吧!除此以外,你们还有别的出路吗?”
“可他的那些主张?”
“汤普森先生,”莫奇吞吞吐吐地说,“我……担心他这种人是不会讲条件的。”
“不会讲条件的人根本不存在。”汤普森先生说。
一股冷风从广播电台外面的街道上呼啸而过,将立在废弃店铺玻璃上方的残破标牌吹得瑟瑟发抖。城市显得异乎寻常的寂静。远处的车流噪音比平时减弱了一些,风声便显得愈加强劲。空荡荡的人行道吞没在黑暗之中,只有几个寂寥的人影凑在稀疏的灯光下低声地说着些什么。
在离开电台的路上,艾迪·威勒斯始终没有讲话。他们来到了一个荒凉的小广场,街头的喇叭没人想着去关。此时,它正对着一排没有亮光的房屋和它们前面冷冷清清的街道播放一出夫妻因孩子交朋友而吵闹不休的家庭喜剧。广场后面有几点灯光,垂直地散布在高出地面二十五层的上空,看得出那应该是一座离此尚远的高楼。那里正是塔格特大楼。
艾迪停下脚步,指了指远方的大楼,手指在颤抖。“达格妮!”他喊了起来,接着,他不得已将嗓门压低,“达格妮,”他低声说,“我认识他,他……就在那里……那里工作。”他难以置信般地不停用手指着大楼,“他在塔格特公司工作……”
“我知道。”她回答道,她的声音十分平淡。
“他做的是轨道工……是最底层的轨道工……”
“我知道。”
“我和他说过话……我和他许多年来一直在说话……是在终点站的餐厅里……他过去问过问题,各种关于铁路的问题,而我——天啊,达格妮!我究竟是在维护铁路还是在帮着毁掉铁路?”
“都是,也都不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我本来可以用性命担保他是热爱铁路的!”
“他的确如此。”
“可他却毁了它。”
“对。”
她紧了紧衣领,顶着刮来的一阵狂风,继续向前走去。
“我过去和他说过话,”他过了一会儿又说,“他的脸……达格妮,看上去和别人的都不一样,可以看出他明白很多事……只要看到他在餐厅,我就很高兴……我只是在说话……我都没觉得他在问问题……但他确实是……问许多有关铁路……和你的问题。”
“他是否问过你我长什么样子,什么时候睡觉?”
“对……对,他问过……我曾经有一次发现你睡在办公室里,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他心里突然想起了什么,把话停住。
她扭头看着他,在街灯下,她高高地仰起脸来,有意不说话,像是在回应和肯定着他脑子里的念头。
他的双眼一闭。“上帝呀,达格妮!”他低声叫道。
他们默默地继续走着。
“他现在已经不在了吧?”他问,“我是指他已经离开了塔格特终点站。”
“艾迪,”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严厉,“你要是珍惜他的生命,就不要问这个问题。你总不希望他们找到他吧?不要给他们任何线索,不要对任何人说你认识他,不要想着去看他是不是还在车站工作。”
“你不会是指他还在吧?”
“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有可能。”
“你是说现在?”
“对。”
“他还在?”
“对,你如果不想毁他,就要守口如瓶。”
“我以为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后来一直没见到他,那是……是……”
“是什么时候?”她追问着。
“是五月底,就是你去犹他州的那天晚上,还记得吗?”他停下来,那天晚上的记忆和他全部的感受此刻一起涌上了心头。他艰难地说着,“我那天晚上见过他,后来就再也没有了……我在餐厅里等过他,可他却再也没回来过。”
“我想他现在不会让你看见他,他是在避开你。不过,不要去找和打听他。”
“真好笑,我甚至连他用过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好像是叫詹尼什么的——”
“就是约翰·高尔特,”她神色凄然,浅浅地叹息道,“别去翻工资表,那个名字还在上面呢。”
“这些年来一直如此吗?”
“十二年了,一直如此。”
“现在名字还在上面?”
“还在。”
过了一阵,他说:“我知道这说明不了什么。自从10-289号法令下达之后,人事部就没做过任何工资变动。如果谁走了,他们就把自己认识的熟人顶替上去,而不是向联合理事会上报。”
“不要去问人事部和其他任何人,不要让他的名字被人注意。要是你或我去问关于他的任何情况,可能都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不要去找他,离他远一点。如果你偶尔看见了他,就装成不认识的样子。”
他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低声严肃地说道:“我不会把他交到他们的手里,哪怕是要把铁路放弃也不会那样做。”
“艾迪——”
“怎么?”
“如果你发现了他,就告诉我。”
他点了点头。
又穿过两条街后,他平静地问:“你打算这阵子走人了,对不对?”
“你干吗问这个?”她差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对不对?”
她没有马上做声,然而,当她开口的时候,刻意平淡的语气掩饰不住她绝望的声音:“艾迪,我一走,塔格特公司的火车怎么办?”
“不出一周,也许都用不了一周,塔格特公司就不会再有什么火车了。”
“掠夺者的政权十天之内就会垮台,到那时,库菲·麦格斯这些人会把我们最后的一点铁轨和机车洗劫一空。我就不能再多等一会儿,非要在这个时候认输吗?艾迪,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怎么可能让塔格特公司就这么彻底地完了?既然我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就还能再多挺一会儿,只要再有一会儿。我不是在帮助那些掠夺者,他们现在已经山穷水尽了。”
“他们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他们已经完蛋了。”
“我看也是。”
“你不也看到了吗?他们就是一群惊慌失措、四处逃命的老鼠。”
“那对他们还有意义吗?”
“什么?”
“他们的命。”
“他们不是还在挣扎吗?但他们的末日已到,这一点他们自己也知道。”
“但他们以前又有哪一次因为知道而改变呢?”
“他们别无出路,只能放弃,这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在这里收拾残局吧。”
“汤普森先生希望告诉大家,”十一月二十三日,官方的广播里说道,“没有紧张的必要,他敦促大家不要草率地去下结论。我们一定要继续保持我们的秩序、信心和团结、宽容的精神。你们有些人昨晚听到的那次特别的讲话,是我们为解决世界所面临的问题而听取的具有启发性的建议。对此,我们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接受其中的恶意谩骂和不负责任的观点,昨晚的讲话证明了我们这个汇集许多公众意见的民主论坛是面向所有的人,而这个讲话只是其中的一种看法而已。汤普森先生指出,真理有许多不同的侧面,我们必须保持公正。”
“他们在沉默。”齐克·莫里森在他以把握公众脉搏的名义而派出的手下发回的报告上写下了这样一句总结。“他们在沉默。”他在随后的一份又一份报告上写着,“沉默。”他不安地皱起眉头,在呈送给汤普森先生的总结报告中写道,“人们似乎是在沉默。”
堪萨斯州的人们没有看到冬夜冲天而起的火焰吞没了怀俄明州的一所房屋,他们看到的是草原夜空上的熊熊烈焰正在吞噬着一片农庄,这烈焰又不同于宾夕法尼亚州一处街道窗户上映出的火光,那里的火舌将当地的一个工厂夷为平地。第二天早晨,没有人去议论这些大火的起因是否为偶然,而同时这三个地方的主人也都销声匿迹了。邻居们看在眼里,什么话都不讲——也丝毫不觉得吃惊。全国各地都出现了一些被遗弃的住宅,其中一些门窗紧锁,里面却空空如也,其他的则门户大开,能被搬走的东西一样不少——但人们只是默默地看着,然后在天还未亮的黑暗中穿过雪花纷飞、无人打扫的街道,挪动着走在上班的路上,只是脚步比往日更加沉重与缓慢。
随后,十一月二十七日,一个在克里夫兰的政治会议上发言的人遭到殴打,只好在阴暗的小巷里落荒而逃。他对着下面沉默的听众叫喊说,造成他们一切困难的原因是他们只顾关心自己的疾苦,这句话顿时将听众点燃了。
十一月二十九日上午,马萨诸塞州一家制鞋厂的工人一进车间便惊讶地发现他们的领班还没有到。不过,他们还是各就各位,像平时一样地拉下闸门,按动电钮,把皮子放进自动切割机,堆放着传送带上的盒子,同时,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纳闷为什么厂里的领班、主管、总经理或者总裁一个都没见到。直到中午,他们才发现工厂的办公室已是人去屋空。
“你们这些不得好死的吃人野兽!”一个女人在挤满观众的电影院里突然歇斯底里地哭叫起来——人们没有任何惊讶的表示,就好像她是喊出了所有人的心里话一般。
“没有紧张的必要,”十二月五日的官方广播说道,“汤普森先生希望大家知道,他愿意同约翰·高尔特进行协商,从而找出尽快解决问题的办法和途径。汤普森先生敦促大家要有耐心,我们一定不要着急,一定不要动摇,一定不要失去信心。”
当伊利诺伊州一家医院的医护人员看到一个人被抚养他的哥哥打伤而送进医院时,已毫不吃惊:这个弟弟冲他的哥哥大喊大叫,说他过于自私和贪心。同样,纽约市一家医院的医护人员看到一个女人下巴骨折也没觉得大惊小怪:听到她逼着自己五岁的孩子把最心爱的玩具送给隔壁家的小孩,一个素不相识的过路人便抽了她一巴掌。
为了鼓舞人们的士气,齐克·莫里森打算下乡搞一次巡回演讲,号召人们为了大众的福利而奉献自我,结果在演讲的头一站就遭到听众们的石头攻击,只好溜回了华盛顿。
没有人会说他们是好人,或者即使嘴上这样说,心里也明白其中的含意,但每个人都知道,他所在的社区和邻居当中,他的办公室、店铺或者他自己那个说不清的圈子里,现在都是谁哪天早晨就会不来,就会悄无声息地投奔到那个未知的新天地去——这些人的表情比其他人的更加严峻,眼神更加坦率,更有良知和坚韧——他们一个又一个地从全国各处消失,离开了这个曾经气象万千,却因为伤口无法愈合而鲜血流失,最终倒在血友症之下的没落王孙。
“我们愿意协商!”汤普森先生冲他的助手们大吼着,命令所有的电台将这个特别声明每天播放三遍,“我们愿意协商!他一定会听见,一定会答复的!”
监听人员受命对所有波段进行日夜监听,等着从一个不知道的地方听到回音。依然没有任何回答。
在城市的街道上,人们的表情分明变得更加木然、绝望和魂不守舍,却令人难以捉摸。一些人躲到了荒无人烟的地下,其他人则只能把灵魂藏在内心阴暗的角落里——谁都看不出他们那空洞漠然的眼睛究竟是一扇门,在保护埋藏在内心、永远难见天日的宝藏,还是寄生虫那张开的、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家炼油厂的厂长失踪后,他的助理拒绝接任厂长一职——联合理事会派来的人分不清他是不是在说谎,只是从他那流露出一点肯定,既无歉意又无愧色的话音里,他们感觉到他不是叛逆就是个傻瓜,无论他属于哪一种,担任这个职务都实在太冒险了。
“给我们派人来!”联合理事会收到了全国各地一浪高过一浪的人手短缺的请求,但无论是请求者还是理事会都不敢把那个危险而又隐含的字眼加上:“给我们派能干的人来!”申请去看门或当修理工、行李员、跑堂这类差事的人已经排到了一年以外,却没有人申请去干上层管理、经理、主管和工程师这样的职位。
炼油厂的爆炸、质量有问题的飞机坠毁、炼钢炉的开裂、火车相撞的事故以及有关新上任的高层管理人员在办公室内肆意狂欢的传言使得理事会对那些申请关键责任岗位的人们简直有些怕了。
“不要绝望!不要放弃!”从十二月十五日之后,官方的广播每天都在重复着说,“我们会和约翰·高尔特达成一致,会让他来带领我们,我们的问题他都会解决,会让一切恢复正常,不要放弃!我们会找到约翰·高尔特的!”
起初是对申请管理职位的人给予奖励——后来便奖励起领班、熟练技师以及任何一个想获得升迁机会的人:奖励包括涨工资、发红包、免个人所得税以及颁发韦斯利·莫奇发明的“促进公共秩序”的奖章。但这却没有任何效果。衣衫褴褛的人们听说了这些物质奖励后,便一脸麻木地掉头就走,仿佛他们已经失去了“价值”的概念。那些大众脉搏的揣摩者们胆寒地想,这些人要么是不想活,要么就是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活下去了。
“不要绝望!不要放弃!约翰·高尔特会解决我们的问题!”收音机里的官方广播掠过无声的落雪,飘进了无暖可取的饥寒之家。
“别告诉他们我们还没找到他!”汤普森先生冲他的手下嚷道,“但无论如何要找到他!”齐克·莫里森手下的一帮人奉命去造谣:他们中的一半人散布说约翰·高尔特正在华盛顿与政府的官员开会——另一半人则放风出来,说政府悬赏五十万元,奖励能帮助找到约翰·高尔特的情报。
“一点线索也没有,”韦斯利·莫奇向汤普森先生汇报特工对全国所有叫约翰·高尔特的人进行清查的情况,“倒有不少没用的,有个叫约翰·高尔特的专教鸟类学的教授,已经八十岁了——有个退休的菜贩子,带着一个老婆和九个孩子——有个笨手笨脚的铁路工人,十二年来一直就干一个活儿——其他人也都是类似这样的。”
“不要绝望!我们一定会找到约翰·高尔特!”官方的广播白天如此这般地说着,但到了夜晚,在上峰的秘密指令下,一到整点就会通过短波频段向茫茫夜空发出呼叫:“呼叫约翰·高尔特!……呼叫约翰·高尔特!……约翰·高尔特,你是否听见?……我们希望协商,希望和你达成一致,请告诉我们能在哪里找到你……你听到我们的呼叫吗,约翰·高尔特?”没有回音。
全国人民兜里的纸票子变得越来越厚,但钱能买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少。九月份的时候,八加仑的小麦售价是十一元钱;到了十一月,就要花三十元;进入十二月,价钱涨到了一百元;眼下已逼近两百元——政府为对付饥荒,开足了马力印制钞票,眼看就撑不住了。
工厂的工人们绝望已极,他们殴打工头、砸毁设备,人们对此束手无策。逮捕他们毫无意义,监狱已经爆满,执行逮捕的官员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任犯人们在前往监狱的路上逃跑——人们只能顾一时算一时,只能听任暴动的饥民攻击城市外围的仓库,看到出去镇压的队伍反水参加了被镇压的人群时,也只是一筹莫展。
“你在听吗,约翰·高尔特?……我们希望协商,我们或许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你在听吗?”
在私下里,人们传说晚上有蒙着布篷的车辆在人迹罕至的小道上经过,还有神秘的武装人员一路保护,使之免遭“印第安人”的袭击——人们称抢掠的野蛮人为印第安人,这既包括了政府派来的人,也包括落荒的暴民。偶尔在草原的地平线上,丘陵之间,以及山坡这些荒无人烟的地方会看见亮光,可是却没有一个士兵肯去察看亮光的来源。
在被遗弃的屋门上,在摇摇欲坠的工厂大门上,在政府建筑的墙上,不时会出现用粉笔、油漆和血迹画下的美元符号。
“你能听见我们讲话吗,约翰·高尔特?……说句话呀,你来提条件好了,我们全都答应,你能听见我们的话吗?”
没有回答。
一月二十二日的夜晚,一股红色的烟柱直冲上天,它少有地凝立了一阵,仿佛是一座庄严的纪念碑,接着便在天空中来回飘荡,像是一束探照灯在传递着某种难以解释的信息,随后,它如同来时一样倏然消失,标志着里尔登钢铁公司的终结——但是,这一带的居民们还不知道,这些曾经因为烟尘、废气、煤灰和噪声而怨恨工厂的人们,直到在后来的夜晚、在抬头时不见了往日天际间生命脉搏的光芒跳动,只有一片无尽的黑暗时,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作为逃跑者的财产,工厂已被收归国有,第一个头顶“人民管理者”的头衔、受命管理工厂的人来自沃伦·伯伊勒的阵营,他是个又矮又胖、在冶金行业里混饭吃的家伙,毫无领导才能,只会跟在员工的屁股后面。他上任刚一个月,由于和工人发生了许多次冲突,出现了许多令他束手无策的情况,许多订单都无法交付,他的同伙们打来了许多施加压力的电话,他便四处求饶,希望能调换到一个别的职位。由于沃伦·伯伊勒被强令在家休息,他的医生严禁他接触任何与生意有关的事,只允许他平时编编筐,作为一种调养的治疗方式,他的一派人马便树倒猢狲散了。第二个被派到里尔登钢铁公司来的“人民管理者”是库菲·麦格斯的人。他穿着皮裹腿,用的是香气扑鼻的洗发水,上班时腰里别着枪,总是嚷嚷着说他首要的任务就是抓纪律,说上天一定会助他成功。他制订出的唯一一条和纪律沾边的规定就是禁止人提任何问题。在几个星期内,出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故,弄得保险公司、消防队、救护车和急救人员一通忙活,随后,这位“人民管理者”于一天早晨踪影皆无,厂里的大部分吊车、自动传送系统、耐火砖、应急发电机,甚至里尔登办公室里的地毯都被他出卖,并发往了欧洲和拉美地区形形色色的骗子手里。
随后几天里出现的极度混乱则是没有人能解决的——人们对发生的事情闭口不提,从不表明采取的立场,但大家都清楚,新老工人间的激烈冲突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总是被无端的原因不断地推向更为恶劣和紧张的地步——无论是保安、警察,还是州里的骑警,都无法保证一天不出乱子,无论是哪一派都找不出一个人自愿去担任这个“人民管理者”的职务。一月二十二日,里尔登钢铁公司被宣布暂时停业。
那天晚上冒出的红色浓烟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工人所为。他在一座建筑上纵火被当场抓住时,正看着火焰狂笑不已。“为汉克·里尔登报仇!”他愤愤地叫喊着,被炉火熏黑的脸上热泪。
你不要被它这样伤害——达格妮跌坐在桌旁,心里想到,桌子上的报纸上是宣布里尔登钢铁公司暂时停业的一小段话——你不要被它伤得那么深……她的眼前不断闪现出汉克·里尔登的脸庞,正如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长长的吊臂抓起满满一车蓝绿色的钢铁,划过天际……不要让它这样伤害他——她心里的乞求却并不是在向任何人诉说——不要让他听到这件事,不要让他知道……随即,她看到了另外一张面孔和一双无惧无畏的绿色眼睛——它带着一股只认事实的声音,执拗地对她说道:“你必须知道这件事……你会听说每一次破坏,会听说每一列停开的火车……没有谁是靠着任意编造事实的手段待在这个山谷里……”她怔怔地呆坐着,头脑里全是空白,感到了一片无比巨大的伤痛——直到她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喊叫,这如同一剂猛药,顿时杀去了全部感觉,只给她留下了行动的能力:“塔格特小姐,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拔起脚来,应声而去。
一月二十六日的报纸上写道:“危地马拉人民国家拒绝了美国向它提出的借贷一千吨钢材的请求。”
二月三日晚上,一个年轻的飞行员正在按惯例进行从达拉斯至纽约的飞行。他飞到了费城之外空旷的黑暗之中——里尔登钢铁公司燃烧的火焰曾是他这些年来最熟悉的地标,是迎接他孤独夜航的标志,是充满生机的地球上的灯塔——此时,他看到的却是一片白雪覆盖的荒原,是死气沉沉的白色和星光下泛起的淡淡磷火,是一片如同月球般的山头和洼地。第二天早晨,他便辞职不干了。
乞求的叫喊声越过寒冷的夜晚,飘荡在一片死寂的城市上空,徒劳地敲打着不会回答的窗户和沉默的四壁,俯瞰着漆黑一团的高楼房顶和断垣残梁,冲着静谧的群星和它们发出的冰冷光芒叫道:“你听得见我们说的话吗,约翰·高尔特?你听得见吗?”
“塔格特小姐,我们不知该如何是好,”汤普森先生说。他在对纽约匆匆造访的时候,把她叫来参加一个私下举行的会议,“我们愿意让步和答应他的条件,一切都听他的——可是,他到底在哪里?”
“我这是第三遍告诉你,”她的声音和神情严峻如霜,“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你怎么认为我会知道呢?”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但我觉得……怎么也得试试……我想,万一呢,或许你能有办法和他联系——”
“我没有。”
“你知道,即使是用短波,我们也不能宣布我们彻底妥协的消息,还是有人会听见。不过,如果你有办法同他联系,告诉他我们愿意让步,愿意废除我们的政策,按他说的办——”
“我说过了,我没有办法。”
“只要他能同意开个会,就是开个会,这用不着他承诺什么,对吧?我们愿意把经济完全交给他管理——只要他能告诉我们时间、地点和方式,假如他能给我们个话,或者签个……假如他能回答我们……他怎么就不回答我们呢?”
“他的讲话你已经听了。”
“可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总不能就这么甩手走人,让国家处于无政府状态吧,一想到那样做的后果,我就不寒而栗。社会垮成了目前这副样子——塔格特小姐,我现在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维持,否则,抢劫和血腥屠杀就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我不明白人们是怎么回事,再也看不见他们平日的教养了。现在这种时候,我们不能就这么离开。现在我们既不能走,又再也维持不下去,我们该怎么办,塔格特小姐?”
“放开控制吧。”
“嗯?”
“减掉税收,撤销管制。”
“啊,不不不!这可绝对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
“我的意思是,现在不能这样做,塔格特小姐,现在不行,这样做还为时太早。我个人很同意你的意见,我是个热爱自由的人,塔格特小姐,我不是为了去追逐权力——但这个情况太突然,人们还没做好接受自由的准备,我们必须保持强有力的控制,不能采取理想化的措施——”
“既然如此,就别来问我该怎么办了。”她边说边站起了身。
“可是,塔格特小姐——”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争论。”
她已走到门口,这时,他叹息了一声,说,“但愿他还活着,”她停了下来,“但愿他们没有鲁莽行事。”
片刻之后,她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问了声:“你指谁?”
他耸了耸肩,两手摊开,无可奈何地向下一垂,“我已经管不了手下的人了,实在说不好他们会去干什么。一年多来,费雷斯、洛森、麦格斯几个人勾结在一起,不断逼我采取更有力的措施。他们想采取的是更强硬的政策。坦率地说,他们是想采用恐怖手段,对普通的民事犯罪、对诸如批评者和持不同政见者以死相挟。他们的理由是,既然人们不合作,不会主动按照大众的利益去行事,就必须对他们施行强制。他们说,我们的制度只有用恐怖的手段才能得以维持。从现在的形势来看,他们的话或许不无道理。但韦斯利不赞成使用高压手段;韦斯利是一个爱好和平的人,是个开明人士,我也如此。对于费雷斯一伙人,我们一直是在尽量去控制,可是……你知道,他们反对向约翰·高尔特做出任何形式的让步。他们不想让我们同他谈判,不想让我们找到他。我是不希望他们先发现什么。假如他们先找到了他,他们就会——谁都说不好他们会怎样……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他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万一他们找到他,把他害死怎么办?我实在不愿去想……因此,我希望你或许能有什么办法……或许能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他的话在疑问当中停了下来。
一股潮水般的恐怖袭遍她的周身上下,她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站直双腿,说道:“我不知道。”然后,便强撑着走出了屋子。
达格妮站在街头那曾经支撑着一个蔬菜亭、现已腐烂的柱子旁边,偷偷打量着身后的街道:稀稀拉拉的路灯立柱把街道割成了一个个孤岛,第一片灯光里面是一家当铺,随后是一家酒吧,最远处是一座教堂,它们之间隔着一道道的暗影;人行道上凋敝冷清,模糊得难以辨认,不过大街看上去似乎空无一人。她拐了个弯,故意把脚步弄响,然后猛地停住,凝神细听:她难以确定从自己极度紧张的胸口内发出的正是自己的心跳,远处车轮的震动和附近东河的潺潺流水声齐入耳中,令她难以分辨;不过,她没有听到身后有人的脚步声。她的肩膀陡然一耸,骤然加快了步伐。昏暗的墙洞内,一座生锈的钟表喑哑地敲响,已是凌晨四点。
她似乎并非完全是在害怕被人跟踪,此时,她已经体会不出任何恐惧。她说不出自己身体的轻飘究竟是由于紧张还是放松;她的身体似乎缩紧得令她觉得只剩下一点还在:那就是她还能动;她的大脑陷入了一种松弛的封闭状态,犹如一台处于自动控制状态下的发动机,无需再去理会。她心想,飞行中的赤裸的子弹若有知觉,大抵就应该是这样的感受;除了运动和目标,别的一概全无。她的心念模糊而遥远,似乎她这个人并不真正存在;进入她脑子里的只有“赤裸”这个词:赤裸……将其他的一切抛开,只有一个目标……只有“367”这个号码,这个位于东河岸边一所房子的门牌号码,这个长久以来她禁止自己去想,却总是萦绕在脑子里的号码。
“367”——她心里想着,向前方的一片房屋中望去——“367”……他就在那里住……假设他还活着的话……想到她绝不会生活在这样的假设之中,她便镇静从容了下来,脚步也有信心了。
她已经在这个假设中生活了十天——她一点一点地挨过那些夜晚,走到了今夜,此刻,她迈出的仿佛依然是在塔格特终点站隧道里的清脆孤单的脚步。她曾经在他当初干活的那个时段,到隧道内找他,一走就是几个小时,寻找了一晚又一晚——她找遍了地下的每一条通道、站台、车间和轨道,既不去问任何人,也不解释她为什么来这里。行走的时候,她感觉不到害怕和希望,促使她走下去的是一股近乎骄傲、无比坚强的信念。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信念,是因为当她在地下的某个幽暗角落吃惊地停住,看到隧道顶部随着远处车轮的经过而不停地震颤时,会隐约听见自己的脑海里在说:这是我的铁路;当她感觉到被遏止在身体里的东西难受地阻塞着的时候,会听见它说:这是我的生活;当她想到或许就在这些隧道里的那个人时,会听见它说:这是我的爱。这三者之间不可能会有冲突……我在怀疑什么呢?……在这里,在这个只属于他和我的地方,又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随即,她的思绪重新回到现实,继续坚定地向前走去,心里还是那个坚定的信念,但听见的却是另一番话:你不许我去找你,你可以骂我,可以抛弃我……但只要我有活着的权利,我就必须知道你也活着……我必须要看你一眼……我不去拦你,不和你说话,不和你接触,只是要看看你……她一直没有见到他。当她发现在地下工作的工人们带着疑惑好奇的目光跟在她身后时,她便停止了寻找。
她曾经借鼓舞士气的名义召集站上的修路工人开会,为了见到所有班次的工人,她开了两次这样的会议——她重复着同样毫无意义的讲话,既为自己说出的空洞言辞感到惭愧,又因为知道她已不在乎这些而感到自豪——她打量过那些面容疲惫而冷酷,无所谓是干活还是混日子的工人们,他不在他们中间。
“每个人都到了吗?”她问过领班。“我想是吧。”他漠不关心地回答说。
她曾经徘徊在车站的入口处,打量着前来上班的人们。但入口实在太多,而且她在观察的时候,也必定会被人看见——她曾经在又潮又闷的黄昏时分,靠着仓库的墙站在被雨水浸亮的道旁,她的衣领竖起,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滴——她曾经面街而立,心想,从她面前经过的人们能认出她来,而且会露出惊异的眼神,因为她这样的守望实在是太过明显。假如人群中真有个叫约翰·高尔特的人,就一定会有人识破她在此等候的目的……如果约翰·高尔特不在他们当中……如果约翰·高尔特不在这个世上,她心想,那危险就不会存在——这世界也就不会存在了。
没有了危险,没有了世界,她一边想着,一边穿过贫民区的街道,朝着367号房子走去,全然不知那里是不是他住的地方。她觉得等待被判死刑的人也许就是这样的感觉:没有恐惧和怒火,什么都不想,冰冷漠然得如同是没有了热力的灯火,丧失了是非的认同。
一只罐头盒被她踢到了,滚动时仿佛是撞在了这个荒芜城市的墙上,发出的声音格外响亮,久久不绝。街道的肃静不似人们在休息,倒像是被极度的疲惫摧毁一样,仿佛墙内的人们并不是在睡觉,而是已经垮掉了。他这个时候应该下班回家了,她心想……假如他上班……假如他还有个家……她打量着这个贫民区,眼前看到的是坍塌的泥墙,剥落的漆面,日趋惨淡的店铺外面的褪色招牌和蒙满尘土的窗内放置的无人问津的货物,摇摇欲塌的台阶,挂在晾衣绳上的破旧衣服,随处可见做不完就甩在一旁、无人料理的残缺迹象,在“没有时间”和“没有力量”的两个对手面前,显然已难以为继——她在想,他这样一个举手之间便能改善人类生存状况的人,十二年来却一直生活在这里。
某种记忆不断向她的脑子里涌来,终于变得清晰:这便是有关斯塔内斯村的记忆,她不禁浑身一颤。可这里是纽约城啊!——她在内心里冲自己喊叫,维护着这里曾经为她所热爱过的辉煌;紧接着,她的眼前便出现了一个岿然不动、由她所作的严厉判决:一个让他在贫民窟里住了十二年的城市注定会变成贫民窟。
猛然之间,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了,她觉得自己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寂静所震撼,身体似乎凝固一般,令她觉得像是一种平静:她在一处年头很久的房子上看到了“367”的号码。
她想她还是很镇静的,只不过是时间突然失去了它的连贯性,将她的意识分割成了一片片碎块:她知道自己首先看到了那个号码——接下来的一刻,她站在散发着霉味的过道上,看见一块板子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约翰·高尔特,五层,后面”的字样——随后的一刻,她站在楼梯前,抬起头来,望着盘旋上升的扶手,突然倚住墙,吓得发抖,巴不得对这些一概不知——后来,她感觉到自己坐在了第一层台阶上——然后感到身体越来越轻,毫不费力、毫无疑惧地向上升去,感到一截又一截的楼梯被她果决地踩在了下面,仿佛推动她不可抑制地上升的是她挺直的身体、扳平的双肩和抬起的头,是她在下最后决心的一刹那庄重而激动的信念,当她用了三十七年的时间,攀上这最后一段楼梯的时候,她所渴望的生活不会是一场灾难。
来到上面,她看到了一条狭窄的楼道通向一扇没有灯光的门口。她听到脚下的地板在寂静中发出咯吱的响声,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按住了门铃,听到它在看不见的门里面响着。她等待着,只听地板响了一下,不过那却来自楼下。她听见了河上一艘拖船鸣着长长的汽笛。她随后便知道,自己肯定是丢掉了一段时间,因为当她的意识再次恢复时,已经全然不同于苏醒,倒像是她在降生一般:仿佛是两个声音将她从虚无之中拽了回来,门后的脚步一响,接着便是开锁的声音——但她却仍未出世,直到面前的门突然不见,约翰·高尔特出现在门口。他身穿衬衫和长裤,大大咧咧地往自家的门廊里一站,身后的灯光隐隐衬出他微斜的腰际。
她知道,他的一双眼睛正思索着这一时刻,接着便将这一刻的前前后后都扫视清楚,闪电般地把一切都过了遍脑子——他衬衣上的一道褶痕随着他的呼吸微微一动,表明他已经得出了结论——这结论便是一个灿烂的表示迎接的微笑。
她此时已不会动弹。他抓过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拽进房间。她感到了他紧贴上来的嘴唇,透过自己突然显得多余和僵硬的外套,她感觉到了他那颀长的身躯。她看见了他的眼中含着笑意,一次又一次地感觉着他的嘴唇的触摸,她瘫倒在他的臂弯里,大口地喘息着,仿佛她上这五层楼连一口气都还没顾上喘,她的脸扎进他的脖子和肩膀之间,用她的胳膊和双手,用她的脸颊将他紧紧抱住。
“约翰……你还活着……”她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
他点了点头,仿佛明白这句话的含意。
接着,他拾起她掉在地上的帽子,把她的外套脱下放在一边,看着她苗条而颤抖不已的身体,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的手抚摸着她身上紧身高领的深蓝色毛衣,她的身体在它的包裹下如女学生一般孱弱,又如斗士一般紧绷。
“下次见你的时候,”他说,“穿一件白色的,看上去同样会很漂亮。”
她意识到她身上的衣服是那天晚上在家里焦虑失眠时所穿的,平时从不会穿出来到外面。她大笑了起来,发现自己又会笑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竟是他见面说的第一句话。
“要是还有下一次的话。”他平静地补充了一句。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锁上了房门,说:“坐下。”
她站着没动,不过还是借机打量了一下尚未注意过的房间:这是一间长长的、未经装修的阁楼,一个角落里是床,另一个角落是煤气炉,几件木制的家具,裸露的木板将地面衬托得更长。桌上放了一盏台灯,台灯光晕后的阴影里是一扇关上的房门——透过巨大的窗户可一眼看到外面的纽约,那里是一片错落突兀的建筑和星星点点的灯光,以及矗立在远处的高高的塔格特大楼。
“现在你听好,”他说,“我估计,咱们还有半小时的时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我跟你说过这很难坚持,你很可能会受不了。别后悔了,你看,我不是也不能后悔吗?不过现在,我们必须要知道从此该怎么去做。大约半小时以后,跟踪你的掠夺者的手下就会来这里抓我。”
“啊,不!”她大吃一惊。
“达格妮,他们中只要谁还有一点人的察觉力,就会明白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就知道你是他们找到我的最后一根线索,就不会让你逃出他的视线——或者说,逃出他的盯梢者的视线。”
“我没有被跟踪!我都看了,我——”
“你不知道怎样去观察。盯梢可是他们的拿手本事。现在,盯你的人正向他的主子报告。你在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楼下牌子上面有我的名字,以及我在你的铁路公司工作的事实——他们再笨也能把这些联系起来。”
“那咱们离开这里!”
他摇了摇头,“他们现在已经把这个街区包围了。监视你的人一声令下,就会叫来所有的警察。我现在要你知道的是他们到这里后你应该做的事。达格妮,你只有一个机会能救我。假如你过去不明白我在收音机里讲的那种骑墙中立的人,现在你就会明白了。你没有任何折中的办法,只要我们在他们手里,你就不能站在我这一边。现在,你必须同他们站在一起。”
“什么?”
“你必须站在他们一边,尽你最大的可能,装得越彻底、越一致、越明显越好。你必须像他们那样做事,必须装成是我的死敌。如果你这样做的话,我还有生还的可能。他们实在太需要我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试遍各种手段是不会杀我的。无论他们想如何去整人,都只能借助被害人看重的东西——可他们抓不住我任何东西,没法对我进行威胁。但一旦他们觉察到我们之间的蛛丝马迹,用不了一星期,就会在我眼前把你送上受刑架——我说的是肉体折磨。我可不想等着看到它发生。只要他们流露出拿你作要挟的意思,我就立即自尽,让他们死了这份心。”
他说话时语气并无加重,依然是一副冷静现实、筹算全局的口吻。她知道他会说到做到,而且完全应该如此:她看出了仅凭自己一人之力就可以将他置于死地,而他的对手即使全加起来也做不到这一点。他看出了她的眼神已经凝固,看出了她理解后的恐怖神情。他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点了点头。
“我不说你也知道,”他说,“假如我那样做的话,绝不是什么自我牺牲。我不愿意遵循他们的活法,不想顺从他们,不想眼看着你忍受不可避免的残杀。一旦如此,就没有了任何可以让我追求的价值——我不想毫无意义地活着。你知道,面对用枪挟持我们的人,我们问心无愧。因此,你要尽一切力量伪装自己,让他们相信你恨我。这样,我们就还有活下去和逃跑的希望——尽管我不知道何时和怎样逃脱,但我知道我不会受任何羁绊。明白吗?”
她迫使自己抬起脑袋,正视着他,点了点头。
“他们来的时候,”他说,“告诉他们你一直试图替他们找到我,看到我的名字出现在你的工资单上,你就起了疑心,于是到这里探个究竟。”
她点了点头。
“我会一直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他们或许能辨认出我的声音,但我会极力否认——这样,就可以让你去告诉他们,我就是他们在找的约翰·高尔特。”
她迟疑了几秒钟,但还是点了头。
“然后,你就去要——并且接受他们为抓我而出的五十万元悬赏。”
她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达格妮,”他缓缓地说,“在他们的制度下,你不可能按自己的标准去做事。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迟早有一天会逼你走到不得不和我对立的地步。鼓起你的勇气,去做吧——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赢得这半小时,或许还能赢得未来。”
“我会做的,”她坚定地说道,然后又补了一句,“假如事情真的这样发生,假如他们——”
“事情会发生的,不要后悔,我不会后悔。你还没看到我们敌人的本相,现在你就会看见了。如果必须要利用我来说服你的话,那我情愿如此——把你就此从他们那边争取过来。你已经等不及了吗?噢,达格妮,达格妮,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的拥抱和亲吻使她感到,她所做的一切,所有的危险和疑虑,甚至她对他的违背——如果这算是违背的话,都是为了这欢乐的一刻。他看见她的脸上因为竭力抗拒着自己而露出了极为矛盾的表情——他的嘴按在她的头上,她听到他的声音透过她的缕缕长发,传了过来:“现在不要去想它们,除了斗争的时候,一秒钟也不要让痛苦、危险和敌人在你的脑子里停留。你现在是在这里,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我们的生活,这不属于他们。不要逼自己不快活,其实你是快乐的。”
“即使是在有可能毁掉你的情况下吗?”她喃喃地说。
“你不会。不过——没错,即使如此。你不会对此漠不关心吧?你是不是由于漠不关心才坚持不住,跑到这里来?”
“我——”澎湃的真情令她忍不住拉过他的嘴,吻了上去,然后脸对脸地冲他说道,“我才不想今后咱们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我只想能再这样见你一次!”
“你要是没来,我反而会失望了。”
“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等待着,强忍着,拖一天,然后再拖一天,然后——”
他笑了笑。“我不知道吗?”他轻声地说。
她无可奈何地垂下了手,想起了他过去的这十年,“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你的声音,听到那次最激动人心的讲话……哦,不,我没权利对你说我的想法。”
“为什么没有?”
“因为你认为我还没有接受它。”
“你会接受的。”
“你是在这里讲的吗?”
“不是,是在山里。”
“然后你又回到了纽约?”
“第二天一早就回来了。”
“然后就一直待在这里了?”
“对。”
“你听没听到他们每天晚上向你发出的请求?”
“当然了。”
她缓缓地打量着房间,目光从窗外的高楼移到天花板上的木头房梁,从墙壁的裂缝移到床的铁架子。“你一直住在这里,”她说,“在这里住了十二年……就在这里……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他说着,将房间一头的门一把推开。
她惊呆了:门内现出的是一间窄长、灯火通明、没有窗户的房间,四面用散发着柔和光泽的金属包裹,宛如潜艇上的一个小舞厅,这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布置得最紧凑合理和现代化的实验室。
“进来吧,”他笑着说,“我用不着再对你保密了。”
这简直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她看着闪闪发亮的精密仪器,看着密密麻麻、泛着光泽的电线,看着上面用粉笔写下数学公式的黑板,看着长长的台子上严格摆放、井然有序的物品——然后,又看了看阁楼里下垂的木板和正在塌裂的泥灰。非此即彼,她心想,这就是同全世界进行抗争所做的选择:一个人的灵魂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形象。
“你想知道我每年的十一个月里都是在哪儿干活。”
“所有这些,”她一指实验室,“靠的都是”——她又指了指这间阁楼——“你当苦力换来的薪水?”
“哦,当然不是!我为麦达斯·穆利根设计了发电房、声波屏、广播发射器和其他一些东西,这是他付给我的报酬。”
“既然如此……你干吗还要去当苦力呢?”
“因为在山里挣的钱不允许花在外面。”
“你这套设备是哪儿来的?”
“是由我设计,由安德鲁·斯托克顿铸造厂制造的。”他指了指房间角落里的一个毫不起眼、如收音机盒子大小的东西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发动机,”看着她大吃一惊、不由自主想扑上去的样子,他哧地一笑,“别费心思研究它了,你现在又不想让它落到他们手里。”
她瞪着亮晶晶的金属筒和闪闪发光的线圈,想到了那个如同宝贵的遗物一般躺在塔格特车站隧道的玻璃棺材里的铁锈疙瘩。
“我自己用它来为这个实验室供电,”他说,“不能让人去怀疑一个修路的苦力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的电。”
“可他们过去要是发现了这个地方——”
他怪异地嗤笑一声,“他们不会。”
“你有多长时间——”
她停住了问话;这一次,她没有再吃惊,眼前看到的令她彻底呆在了原地:在一排机器背后的墙上,她发现了一张剪自报纸的照片——照片上的她身着衬衣长裤,站在约翰·高尔特铁路出发点的火车头旁边,她的头高高地仰着,那天的情景、意义和阳光都洋溢在她脸上的笑容里。
她只是发出一声低吟,转身向他看去,而此刻,他脸上的神情便如同她当初在照片中的一样。
“我曾经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想消灭的一切的象征,”他说,“而你却象征着我想要做到的一切。”他指着照片,“人们在有生之年,希望的就是能破例得到一两回这样的感受。而我呢——我是把它当成了自己永久而平常的选择。”
他的神情以及他的眼睛和内心里的安详,令她感到理想就在这一刻,就在这座城市成了现实。
当他亲吻她的时候,她知道他们拥抱彼此的手臂是在紧握着他们最辉煌的胜利,她知道这是没有被痛苦和恐惧沾染的现实,是哈利的第五协奏曲中的现实,是他们曾经渴望、为之奋斗而赢得的现实。
门铃响了。
她首先的反应便是抽出身来,而他的第一个反应则是将她拥得再近、再久一些。
他抬起了头,脸上露出笑容,只是说了句:“现在可到了不能胆怯的时候了。”
她随着他回到阁楼里,听到实验室的门在他们身后紧紧地锁上了。
他静静地为她举起外套,等着她系好外套的带子,戴上帽子,便走过去,打开了屋门。
进来的四个人中,有三个是身穿军队制服的壮汉,每人腰里别着两把枪,脸盘子大得都走了形,眼睛僵硬而呆板。第四个没穿军装的人是个头目,他体格瘦弱,身穿一件质地上乘的大衣,留着一撮整齐的小胡子,一双蓝眼睛黯淡无光,那架势像是个从事公关的文人墨客。
他朝着高尔特和房间内眨巴了一下眼睛,向前迈了一步,停住,又迈了一步,然后停了下来。
“什么事?”高尔特说。
“你……你是约翰·高尔特?”他的声音大得不太自然。
“没错。”
“你就是那个约翰·高尔特?”
“哪个啊?”
“你是不是在广播里讲过话?”
“什么时候?”
“别被他骗了,”达格妮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对那个领头的说,“他就是约翰·高尔特,我会把证据交给总部,你动手吧。”
高尔特像对陌生人一般地转身看着她,“现在你能否告诉我你到底是谁,究竟来这里干什么?”
她的面孔和那几个士兵一样毫无表情,“我叫达格妮·塔格特,我是想证实一下你究竟是不是国家正在找的那个人。”
他向那个领头的转过身去。“好吧,”他说,“我是约翰·高尔特——不过,要是想让我开口,就让你这个探子”——他一指达格妮——“从我这里滚开。”
“高尔特先生!”那个头目带着一种满怀喜悦的声音叫道,“幸会,真是太荣幸了!高尔特先生,请一定不要误会我们——我们可以满足你的愿望——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完全用不着同塔格特小姐打交道——塔格特小姐只是在尽她爱国的义务而已,不过——”
“我说了,让她从这里滚开。”
“我们可不是在同你作对呀,高尔特先生,我向你保证,我们不是在同你作对。”他转向了达格妮,“塔格特小姐,你为人民做出了难以估量的贡献,赢得了全体人民的最高敬意。下面的事就交给我们好了。”他宽慰地挥挥手,示意她向后退,离开高尔特的视线。
“你们想怎么样?”高尔特问。
“国家在等待着你呀,高尔特先生。我们只是希望能够打消误会,能同你合作。”他挥挥戴手套的手,向那三个人示意着。这几个人一言不发地开始翻箱倒柜,地板在他们的踩动下咯吱直响;他们是在搜查房间。“明天上午,当全国人民听到找到你的消息,他们的精神就会振作起来了,高尔特先生。”
“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只是要以人民的名义来欢迎你。”
“我是不是被捕了?”
“干吗要有这种老掉牙的想法?我们的任务只是把你安全地护送到最高的国家领导部门去,他们都在盼着你呢。”他停顿了一下,但没有听到任何回答,“国家的最高领导们希望和你协商——只是通过协商来达成善意的谅解。”
士兵们除了衣服和厨具外便一无所获;房间里没有信件和书籍,甚至连报纸也没有,好像住在这里的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
“我们只是想协助你,恢复你在社会里的合法地位,高尔特先生。看来,你对自己在公众中的重要价值还没有充分意识到。”
“我知道。”
“我们只是来这里保护你。”
“锁上了!”一个士兵砸着实验室的门,喊道。
领头者装出一副讨好的笑脸,“里面是什么,高尔特先生?”
“私人物品。”
“能否请你打开它?”
“不行。”
领头者两手一摊,摆出痛苦无奈的样子,“可惜我是在奉命行事呀,我们必须进那间屋。”
“进吧。”
“这只是例行公事罢了,没必要搞得这么不愉快。你就不能合作一下吗?”
“我说了,不行。”
“我肯定你不会希望我们采取任何……不必要的措施。”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你知道,我们是有权闯进那扇门的——不过,当然了,我们不想那样做。”他等了等,还是没有回答。“把锁撬开!”他冲士兵命令道。
达格妮瞟了一眼高尔特,他的头抬得正正的,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她看到他的身形纹丝不动,眼睛瞧着那扇门。门锁是一块小小的四方铜牌,上面没有钥匙孔,光滑得无从下手。
那三个壮汉不由自主地愣在了那里,第四个人则手持盗贼的工具,小心地凿着门上的木头。
木头被轻而易举地凿开,木片纷纷掉落,在寂静之中,它们落地的动静听起来像是远处传来的阵阵枪声。当盗贼的铁橇敲打着铜牌的时候,他们听到门后传来一阵闷响,轻得如同疲惫心灵的一声叹息。过了不久,门锁落地,房门颤动着向前移了寸许。
士兵向后一闪,领头者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将屋门推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不知究竟、幽深莫测的黑洞。
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高尔特;高尔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一片黑暗。
达格妮跟了上去,他们打着手电,跨过门槛。里面是一条长长的金属舱,空空如也,只是地上堆满了厚厚的灰土,这堆怪异的灰白色土渣仿佛是经历了几个世纪尘封的废墟。整个房间宛如一具蚀空的骷髅。她掉过脸去,免得让他们看出她因为知道这些尘土几分钟前的样子而在脸上露出的震惊。在亚特兰蒂斯发电房的入口处,他曾经对她说过,别想去开门……假如你试图硬闯进去,门还没打开,里面的机器就会变成灰烬……别想去开门——她心里想,然而她知道,此时她的眼前所见,便是一句话活生生的体现:休想逼迫人的思想。
那伙人一言不发地退了出来,继续向大门退去,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愣在了阁楼里,仿佛是被退去的潮水丢弃在那里的垃圾一般。
“好了,”高尔特伸手拿过外套,对那个领头的人说,“走吧。”
韦恩·福克兰酒店的三个楼层被清空变成兵营。铺着丝绒地毯的长长通道的每一个拐角处都站着手持机枪的士兵,哨兵上了枪刺,把守在消防出口的楼梯口。五十九、六十和六十一楼层的电梯门被封死,仅留下一部由全副武装的士兵看守的单开门电梯供出入。一些怪模怪样的人在一层的大堂、餐厅和商店里徘徊逡巡:他们的穿戴显得过于光鲜和昂贵,在蹩脚地装扮成饭店的常客时,他们的虎背熊腰与身上的衣服极不协调,这让他们的伪装露出了马脚,况且与商人的装扮不同的是,他们身上有一个地方看上去鼓鼓囊囊,只有带枪的人才会如此。饭店的各处出入口和邻街的重要窗口也都布置了一群群手持冲锋枪的卫兵。
位于兵营中心位置的六十层是韦恩·福克兰酒店的皇家套房,在这布满了绫罗窗幔、水晶烛台和精雕花环的地方,身着一身衬衣长裤的约翰·高尔特正坐在一张缎面扶手椅内,一条腿跷在一只丝绒绣墩上,两手交叉抱在脑后,凝望着天花板。
汤普森先生进来时看到的他就是这副样子。皇家套房的门外,早晨五点开始便站了四个卫兵,直到上午十一点,他们等汤普森先生进去后,又将门锁上。
当门咔的一声锁上,将他的后路切断,使他独自面对这名囚犯时,汤普森先生的心中掠过了一丝紧张。不过,他想起了报纸的头条和电台天一亮就向全国广播出去的消息:“约翰·高尔特找到了!——约翰·高尔特在纽约!——约翰·高尔特加入了人民的行列!——约翰·高尔特正和国家领导举行会谈,以制定出一个能迅速解决我们所有问题的方案!”——他尽量让自己相信事情正是如此。
“哎呀呀!”他满面春风地向扶手椅走去,“原来你就是那个捅娄子的年轻人啊——哦,”当他走近那双盯着他看的墨绿色眼睛时,猛地转口说道,“嗯,我……很高兴能见到你,高尔特先生,真的是很高兴。”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吧,我就是汤普森先生。”
“你好。”高尔特说。
汤普森先生一屁股坐进椅子,用他直截了当的动作表达出一种生意场上令人振奋的气度。“不要有被逮捕之类的荒唐念头,”他指着房间,“你也看得出来,这可不是监狱,你能看出我们对你的招待很隆重。你是个大人物,是个非同一般的大人物——这我们知道。请不必拘束,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谁敢得罪你就开除谁,要是你看不惯外面的哪个卫兵,吱一声就行了——我们立刻把他换掉。”
他顿了顿,满以为能听到对方的回应,但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我们请你到这里来只是想同你谈一谈。本来我们不打算采用这样的方式,但你一直躲着,我们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就是希望能告诉你,你完全误会我们了。”
他带着和气的微笑,把两手向上一摊。高尔特的双眼注视着他,没有做声。
“你的那番演讲真够精彩,你简直是个演说家!你对全国都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尽管我不清楚具体的影响和原因,但你确实做到了。人们似乎也想要你得到的东西,但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对此极力反对?这你就错了,我们可不是。就我个人看来,演讲中有许多极有见地的观点,不错,我的确这么认为。当然,这并不代表我同意你说的每一句话——再怎么说,你也不是想让我们赞同你的每一个观点吧?观点不同才会推动事情向前发展。至于我,我可是一贯愿意改变我的想法,愿意接受任何意见。”
他邀请般地向前倾了倾身子,还是没得到任何回答。
“正如你所说的,现在真是天下大乱啊,在这一点上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们有一个共同点,可以由此入手。一定要采取些措施才行。我只是想——你看,”他突然叫了起来,“你干吗不愿意听我和你说一说呢?”
“你现在正在和我说。”
“我……这个……这个,你明白我的意思。”
“完全明白。”
“那?……那你有什么要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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