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阿特拉斯耸耸肩 > 2 贪婪者的乌托邦

2 贪婪者的乌托邦(2/2)

目录

他走出去,进了他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她在黑暗中躺到了床上,不再有臆想,既思考不了什么,也难以入睡——曾经填满了内心的呻吟激荡,似乎仅仅成了停留在肉体上的感觉,但它那副腔调和舔动的阴影,犹如乞求一样的哭喊——她明白那并非言语,而是疼痛:让他来这里吧,让他垮掉吧——无论我的铁路还是他的罢工,让我们赖以为生的一切都遭到诅咒吧!让我们过去和现在的一切都遭到诅咒吧!假如我明天就要去死,他也会如此——那就让他去死吧,但别在明天——只要让他来这里,随便他想要什么都可以,我已经再也没有什么不能出卖给他了——这是否意味着野性?的确如此,我就是这样……她平躺在床上,手掌紧紧抓住身体两旁的床单,好不让自己从床上起来,走进他的房间,她知道自己完全做得出来……这不是我,这是一具我无法忍受和控制的身躯……但是,驻在她内心的法官不是语言,而像是一个凝固不动的亮点,注视她的时候已不再苛求责难,而是带着赞许和好笑的神情,似乎在说:你的身躯?假如他不是像你已经认识的这样,你的身躯能让你到现在这个地步?你为什么单单只想得到他的身体?你觉得你是在诅咒你们俩对生活的共同信念吗?你是在用你的欲望诅咒着你此刻赞美的那个东西吗?……这些话她已经不用再听,她都明白,一直就很明白……一阵儿过后,那种真知灼见不见了踪影,只有痛苦和抓在床单上的手掌依然如旧——以及她几乎漠然地在想着他是否也是夜不成眠,也在抗拒着同样的折磨。

她听不见屋里有任何响动,他窗外的树干上也看不出有任何的灯光。许久之后,她听到他房间的黑暗里传出了两声足以让她明白一切的响声:她知道他还没入睡,并且不会过来;那是一声脚步和打火机咔嚓的响声。

理查德·哈利停下了演奏,从钢琴前转过身,看着达格妮。他看见她的头一低,情不自禁地在掩饰着一股强烈的情绪。他站起来,微笑着轻声说:“谢谢你。”

“哦,不……”她喃喃地说道,心里知道她才想要感谢,而表达起来又是这样的无力和苍白。她想到这些年来,他就在这里,在峡谷中一间山坡上的小茅屋里写下了刚刚为她演奏的作品,用这恢弘之声建起了一座坚信生命即是美的流淌着的纪念碑——而她则走在纽约的街道上,绝望地寻找着某种快乐,紧追在她身后的那曲刺耳的现代交响乐,仿佛是被一只染上病的高音喇叭,在气喘着表示它对生存的恶毒仇恨时,一口吐了出来一样。

“但我是真心的,”理查德·哈利笑着说,“我是个生意人,从不白干事,你已经给了我报酬。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想为你演奏吗?”

她抬起了头。他站在他的客厅中央,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窗户在夏夜中敞开着,外面黑压压的树林下是一片长长的山坡,向着远处山谷里的灯火绵延。

“塔格特小姐,有多少人能够像你这样被我的作品打动?”

“不多。”她的回答简单明了,既不夸大也无奉承,只是在客观地对所涉及的严厉的标准表示敬意。

“这正是我要的酬劳,没有多少人能付得起。我不是指你的享受,不是指你的感情——让感情见鬼去吧!我指的是你的理解,以及你和我相同的享受,它有着一个共同的来源:来自于你的智慧,来自于一个能够有意识地去判断去鉴别我的作品的头脑,使用的是与我创作它时同样的价值标准——我是说,你不仅能感受到它,而且感受的正是我希望你能感受到的东西。对我的作品,你不单单是欣赏,而且欣赏的恰恰是我希望能被欣赏的东西。”他哑然一笑,“对大多数艺术家而言,只有一种激情比被人欣赏的欲望还要强烈:他们不敢确定他们被欣赏的真正原因。不过,我从未和别人说起过我们这样的顾虑。我不在我的作品和我想得到的反应上欺骗自己——我对这两者都太看重了。我不介意得到无缘无故的、情绪上的、直觉的、本能的——或者说是盲目的欣赏。我不介意任何一种形式的盲目,我想让人们去看的实在是太多了——或者,对于聋子而言,我想说的实在是太多了。我不介意被谁在心里欣赏——而是希望别人能用头脑。一旦我发现谁具有这样可贵的才能,那我的演奏就成了双方互惠的双向交易。艺术家是商人,塔格特小姐,是所有商人中最严格、最苛刻的一类。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是的,”她难以置信地说,“我明白。”让她不敢相信的是,她无论如何没想到她自己道德尊严的象征竟然成了他的选择,一个她最没有料想到会这样选择的人。

“如果你明白的话,为什么你刚才看上去那么悲哀?你究竟是在后悔什么?”

“这么多年来,你的作品不为人所知。”

“不是这样的,我每年都开两三场音乐会,就在这儿,在高尔特峡谷里。我下星期就要开一场,希望你会来。入场的费用是两毛五分钱。”

她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微笑着,随后,像是被他自己未曾说出的沉思淹没一般,脸色渐渐陷入了严肃之中。他向窗外的黑暗中看去,望着一个没有被树丛挡住的地方。美元的标志在月光下不见了色彩,只是泛射出金属的光泽,如同一块带着弯弧的闪亮的精钢,镶嵌在空中。

“塔格特小姐,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拿三打现代艺术家来换一个真正的商人?为什么在莫特·里迪和巴夫·尤班克这样的人身上,我没有产生和艾利斯·威特或肯·达纳格在一起时的那样多的共鸣——况且他们还是音盲?不管是写交响乐还是挖煤,都是一种创造,都有着同样的来源:那就是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的神圣的能力——就是说:能够做出理性的鉴别——就是说:能够去发现并且掌握从前没有被发现、联系或创造出的东西。对于交响乐和小说创作者的眼光,他们总是会津津乐道——那他们觉得人们又是依靠了什么样的能力去发现并且知道如何去使用石油、经营矿山和制造发动机呢?他们说音乐家和诗人的心里燃烧着神圣的火焰——那么他们认为多少年来又是什么在激励着企业家为了他发明的新型合金而去面对全世界的挑战,激励着人们去发明飞机,修建铁路,发现新的细菌和大陆?为追求真理而勇于献身,塔格特小姐,你听说过几百年来的那些道学家和热衷艺术的人所说的艺术家为追求真理而勇于献身吗?那么有一个人说地球是转动的,或者一个人说钢和铜的合金具有某种特殊的性能,结果事实正如他所说的那样——然后任凭人们去拷问和摧残,他半句违心的话都不说,从你所听说过的那种献身里面,能找出比这更伟大的楷模吗?塔格特小姐,这样的精神、勇气和对真理的挚爱——对应的则是一个游手好闲、到处向你吹嘘自己近乎疯狂到了完美境界的懒汉,因为他是个对自己的艺术作品的实质和意义一无所知的艺术家,他并没受到的制约,诸如‘存在’或‘意义’之类的残酷观念,他全然不去理会。他是更高的奥秘的载体,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和为何创造了作品,它自发地产生,像酒鬼一般随口乱吐一气。他不会思考,而且不屑于思考,只会凭感觉,他要做的只是感觉而已——他还去感觉,这个弱不禁风、嘴巴松弛、目光游移、流着口水、打着哆嗦、提不起来的混账东西!因为我知道艺术的创造需要怎样的约束和努力,需要怎样的全神贯注和怎样的全力以赴——因为我知道艺术创造是一种艰苦的劳作,同它要求的付出和严厉相比,用铁链拴起来的囚犯所服的苦役简直就形同于休息,军队操练中的虐待狂也相形见绌——我宁愿去煤矿值班,也不去当一个更高的奥秘的载体。煤矿的值班员知道,保持着矿车在地底下运转的不是他的感觉——他知道让它们保持运转的是什么。感觉吗?噢,不错,我们的确是有感觉,你和我——我们才是真正有能力去感觉的人——而且我们明白这感觉从何而来。但我们不明白,并且耽误了太久而不去了解的是那些声称不对自己的感觉负责的那帮人的本质。我们不明白他们的感觉是什么,我们现在知道了,这错误的代价实在太大了。罪孽最深的人将付出最惨重的代价——从法律上讲,他们必须如此。罪孽最深的是那些真正的艺术家,现在他们知道了自己将最先被灭绝,正因为他们将自己的保护者亲手毁掉,才帮助灭绝他们的人取得了胜利。如果说还有比一个不懂他自己是代表了人类最高创造精神的商人更愚蠢可悲的傻瓜——那就是将商人作为自己敌人的艺术家。”

的确如此——她一边在谷里的街道上走着,一边心里想,同时带着儿童般的兴奋打量着阳光下亮晶晶的商店玻璃——这里的商铺具有精心选择的艺术——当她坐在装了隔音板的沉暗的音乐厅内,听着哈利那收放有致、如数学般严谨的音乐时,便想到这艺术具备了和商业一样的严格规范。

这两者都闪耀着精心雕琢的光芒——她坐在露天的一排排凳子上观看着舞台上的凯·露露时,心中想到。自从告别了童年,她就再也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觉——整整三个小时,她被一出话剧牢牢地吸引住,她对于剧中的情节和对白都闻所未闻,戏中表现的主题更非照搬自几百年间的老一套。这是已经被她忘怀的一种愉悦,她完全沉浸在构思巧妙、出人意料、逻辑严密、主题明确的新颖之中——这愉悦还来自于看到一个女人以她美丽的外表对角色优美内心的出神入化般的艺术再现。

“我就是为此来到了这里,塔格特小姐,”演出结束后,凯·露露面带微笑,回答着她的评价,“我所塑造的人类任何一方面的伟大品质,都正是外面的世界极力去诋毁的。他们只会让我演堕落的象征、妓女、追逐钱财和破坏家庭的人,总是在戏到尾声时被一个代表着世俗道德的隔壁的小女孩痛打一顿。他们利用了我的天赋——目的却是要毁掉它。因此,我不干了。”

达格妮想,自从童年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在看完一出戏后如此的兴奋过——这是一种体会到生命里有许多东西值得去追求的感受,而不是打量了那个根本不值得多看一眼的阴沟之后的感觉。当观众们陆续从灯光通明的座位上离开后,她看见了号称鄙视一切艺术形式的艾利斯·威特、纳拉冈赛特法官,以及肯·达纳格。

那天晚上,她最后看见了两个高挑、挺拔、修长的身影,他们一起沿着山间小路渐渐走远,聚光灯偶尔照亮了一下他们金黄色的头发。他们正是凯·露露和拉各那·丹尼斯约德——她实在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忍受回到一个他们俩注定会遭到毁灭的世界。

她只要看到面包店的年轻女老板的两个儿子,眼前就会重现她童年时的情景。她经常看见他们在谷里的山路间嬉戏——他们一个七岁,一个四岁,是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家伙。他们似乎像她当初那样面对着这个世界,没有她在外面的孩子脸上看到的那副神情——那副畏缩和鬼祟嘲弄的神情,那副孩子要提防着大人,正不断地发现他听到的是谎言,学会了感觉仇恨的神情。这两个小男孩像是对伤害全无防备的小猫一样,天真、快活、友好而信心满满,带着他们自己那种纯真自然、毫无夸耀的眼光,以及认为每一个陌生人都能赞同他们的纯真的信任。他们有着迫不及待的新奇,能够去任意地闯荡,相信生活中的一切都很神奇,并等待着他们去发现。似乎即使他们遭遇到恶意,也不会把它看做危险,而是当成愚蠢,从而蔑视地不加理睬。他们不会在头破血流的退却中把它认为是生存的法则。

“他们恰恰代表了我所干的这一行,塔格特小姐,”年轻的母亲边裹起一块新鲜的面包,边在柜台内含笑回答着她的赞叹,“他们就是我选择的职业,不管怎么说,应该做好母亲,在外面的世界里是做不好的。我猜你已经见过我丈夫了,他是个教经济学的,替迪克·麦克纳马拉保养线路。你自然知道,这个谷里不接受集体一起来,也不允许家人和亲戚进来,除非每个人自己对罢工的宣誓都表示认同。我来这里不光是为了我丈夫的职业,也是为了我自己,我到这里是为了把我的儿子们培养成真正的人。我不会把他们交给一个为了阻碍孩子大脑成长而建立的教育体制,它会教育孩子说理智是无能的,存在是一种他难以应付的不合理的混乱,并会使他沦落到一种无休止的恐怖状态里。你对我的孩子和外面孩子之间的差异感到惊讶吗,塔格特小姐?其实原因很简单。原因就在这里,就在高尔特峡谷里面,在这里,每个人都认为对孩子进行哪怕一点非理性的提示,都是骇人听闻的。”

在阿克斯顿博士同他的三个学生进行每年一次团聚的夜晚,她想起了各地学校里流失的教师们。

他唯一邀请来的另一位客人是凯·露露。他们六个人坐在了他房子的后院内,夕阳的余晖映着他们的脸庞,远处下面的谷底渐渐凝结成了一片柔和的蓝色暮霭。

她看着他的学生们,看着三个柔韧灵活的身体半躺在帆布椅里,一副满足而放松的样子,都穿了长裤和风衣,里面是无领衬衫:这三人便是约翰·高尔特、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拉各那·丹尼斯约德。

“别吃惊啊,塔格特小姐,”阿克斯顿博士笑着说,“也别误以为我这三个学生是超人之类的东西,他们可比那要出色和神奇得多:他们是这个世界上还从来没有过的正常人——他们的本事就是能活得像个人。只有具备了出众的头脑和杰出的人品,才不会被社会上自古以来沉积的毒害风气所侵染——才能像个人,因为人是有理性的。”

她感觉到阿克斯顿博士的态度里出现了与他平素的沉默威严所不同的变化;似乎她绝不仅仅是个客人,对她没有丝毫的见外。弗兰西斯科看到她来参加聚会,自然是二话不说地欣然认可。高尔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看起来像是个在阿克斯顿博士的要求下陪她来到这里的彬彬有礼的护送者。

她发现阿克斯顿博士的眼睛不断地扫向她,在她这样一个带着欣赏目光的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学生,他似乎很是得意。他像是个父亲,终于找到了对他喜爱的东西感兴趣的听众,谈话便总也离不开一个话题:

“你真应该看一看他们上学时候的样子,塔格特小姐。你绝对找不出像他们这样出身迥异的三个孩子,不过——出身又有什么关系!在校园里成千上万的学生里,他们肯定是一眼就找到了对方。弗兰西斯科是世界首富的后裔——拉各那是欧洲的贵族——而约翰则既身无分文,又无父母和家庭,凭的完全是他自己的努力。其实,他的父亲是俄亥俄州一个默默无闻的加油站修理工,他十二岁就自己离家在外闯荡——可我一直觉得他就像智慧女神密涅瓦,完全成人,全副武装地从朱庇特的脑袋里跳了出来……我还记得头一次见到他们三个的那一天,他们坐在教室的后面——我当时在给研究生讲一堂专门的课程,内容极难,其他人很少会来听。他们三个看上去像不到大学一年级新生的年龄——后来我了解到,他们当时才十六岁。讲完课以后,约翰站起来问了个问题。作为老师,如果能听到一个研习了六年哲学的学生问出这样的问题,就已经觉得很是自豪和欣慰了。这个问题与柏拉图的形而上学相关,柏拉图本人都没有想到要问这样的问题。我回答后让约翰课下到我的办公室来。他来了——三个人一起都来了——我看到了外间的那两个,就让他们都进来。和他们交谈一小时后,我就取消了当天的所有安排,和他们整整聊了一天。随后,我安排他们去选那堂课,并且计入他们的学分。他们就选上了,并且成绩全班最高……他们修的是两个专业:物理和哲学。这样的选择让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感到不解:当代的思想家认为没必要去认识现实,而当代的物理学者则认为没有必要去思考。我懂的要比他们更深一层;但令我吃惊的是这几个孩子居然也懂得这些……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是物理系主任,我是哲学系主任。对于这三个学生,他和我取消了所有的规定和限制,我们给他们免掉了那些常规的、并不必要的课程,只把最难的东西交给他们去啃,同时为他们能在四年内从两个专业毕业扫清了一切障碍。他们学得很刻苦,在这四年中,他们同时也在为生活而奋斗。弗兰西斯科和拉各那有父母的经济支持,约翰则没有任何来源,但他们三个全都靠打工来锻炼和养活自己。弗兰西斯科在一个铸铜厂打工,约翰是在一个铁路的机车仓库,而拉各那——不对,塔格特小姐,拉各那在他们三个人里面可不是最差的,而是最踏实用功的一个——他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工作。他们总是能找出时间干自己想干的事,却从不把时间花在交际和学校里的各种活动上。他们……拉各那!”他突然大声打断了自己的话,“别坐在地上!”

丹尼斯约德从椅子里滑下来,正头靠着凯·露露的膝盖,坐在草地上。他轻声笑着,听话地站了起来。阿克斯顿博士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这是我过去的一个习惯,”他对达格妮解释说,“我想是条件反射吧。过去上学的时候,要是发现他在阴冷潮湿的夜晚坐在我家后院的草地上,我就会这样跟他讲——他在这方面总是大大咧咧的,让我放不下心,他应该知道这样做有风险,而且——”

他的话戛然而止;他从达格妮惊讶的眼神里看出了她和他同样的心思:他们都想到了成年后的拉各那选择去冒的风险。阿克斯顿耸了耸肩膀,两手无奈而自嘲般地一摊。凯·露露朝着他理解地笑笑。

“我的家紧挨着校园,”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坐落在伊利湖边的一处峭壁上,我们四个人一起度过了许多的夜晚。就像此时这样,我们在初秋或者春天时围坐在我家的后院里,只不过面对的不是这里的高山,而是一大片平静而苍茫的湖水。那些晚上,我的精力必须比在课堂上还要集中,去回答他们的各种疑问和讨论他们提出的问题。到了半夜,我就去冲些热巧克力,硬逼着他们喝下去——我怀疑他们可能从来不肯花时间好好吃东西——然后我们就会继续聊下去,而湖水已经隐没在黑暗里,夜空则显得比大地还要亮些。有几次,我们一直待到我突然发现天空更加黑暗,而湖水已经开始变得灰蒙蒙,再说几句天就要亮了的时候。我不应该弄得那么晚,因为我知道他们那时候睡眠不够,但我常常会忘,完全把时间忘记了——你知道,只要他们在那里,我就总觉得像是清晨,总觉得我们前面有长长的、用不完的一天。他们从来不去说他们希望今后可能会做的事情,从不怀疑他们的身上已经被万能之神赋予了实现他们愿望的无尽才华——他们说的是他们要去做什么。爱是否会令人胆怯呢?我知道我唯一感到恐惧的时刻就是听着他们谈话,想到世界今后会如何,而他们将来又会有什么样的遭遇的时候。恐惧?不错——可是它更甚于恐惧——当我想到这个世界终将有一天会毁了这些孩子,想到我的这三个儿子已经被画上了祭物的记号,我简直就想去杀人。是啊,我是会去杀人的——可是杀谁呢?人多得让你无从下手,并不存在一个单独的敌人,不存在什么众矢之的或者恶棍,并不是一分钱都挣不来、只会傻笑的搞社会救济工作的人,也不是做贼心虚的官僚——它是整个地球——被那些相信需要和怜悯远比才能和正义更神圣的人的双手推进了可怕的肮脏深渊之中。不过,这感觉只是偶尔才有,并不会一直持续。听到我的孩子们说的话,我就知道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击垮。他们坐在我后院的时候,我就看着他们,看着在屋后远处的那幢雄伟、黑暗的建筑,帕垂克亨利大学依然是思想不受奴役和禁锢的标志——更远的地方是克利夫兰市区里的灯火,是在一排排烟囱后面的钢厂上空的橘红色的火光,是广播塔上闪烁的红色亮点,是在黑沉沉的远处的机场发出的长长的雪亮光束——我心里想,就凭着曾经存在和推动着世界前进的伟大力量,尽管后继不再,他们还是会胜利……我记得有一天晚上约翰沉默了很久很久——我发现他已经躺在地上睡着了。另外两个人承认说他已经三天没闭眼了。我立刻叫他们俩回了家,但实在不忍心把他叫醒。那是个很温暖的春夜,我拿出条毛毯给他盖上,就让他在原地睡着,一直在他身边守到了早晨——我在星光下端详着他的面孔,后来,初升的一缕阳光照在了他安详的额头和闭着的眼皮上。我从不祷告,那时的感觉不是祈祷,但那种精神状态已远远超越了祈祷:是完完全全、满怀信心地将自己奉献给了我所热爱的正义,坚信正义将获得胜利,坚信这个孩子会拥有应该属于他的未来。”他挥手一指山谷,“我没有想到它竟然像这样雄伟——这样艰辛。”

天色渐暗,山峰已和暮色融为一体。他们的脚下是山谷里星星点点的灯光,斯托克顿铸造厂的红色火光呼吸一般地吞吐起伏,它的下方是穆利根家里的一排亮着灯的窗户,仿佛是一节火车车厢镶嵌在了夜空之中。

“我的确有一个对手,”阿克斯顿博士缓缓地说,“他就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别皱眉,约翰——都过去了……约翰确实曾经热爱过他。嗯,我也是——不,还不完全是,不过对像斯塔德勒那样的心灵所产生的痛苦情感很接近于爱,是所有的愉悦中最罕见的一种:敬仰。不,我没有爱过他,不过他和我总觉得我们好像就是从一个消失的年代或地方、从一个将我们围住的吱吱作响的平庸沼泽里逃出来的幸存的伙伴一样。罗伯特·斯塔德勒犯下的常人所犯的罪便是他从来不去认清自己该去的地方……他厌恶愚蠢,那是我见过的他对人表现出来的唯一一种情绪——对于任何胆敢反对他的愚蠢言行的咬牙切齿和极其厌烦的痛恨。他希望有自己的一定之规,希望一个人去争取,想把碍事的人都清除到一边去——然而对于他所采取的方法,所走的路,以及他的敌人,他却从未能认清。他选择了一条捷径。你是在笑吗,塔格特小姐?你恨他,对不对?是啊,你明白他走的那种捷径……他告诉过你,我们俩因为这三个学生成了冤家对头,不错——其实,我不是这么想,但我知道他会的。好啊,假如我们是对头的话,那我就有一个优势:我了解他们为什么想把我们的两个专业都学到手;他从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我的专业感兴趣。他从不明白这对于他的重要性,而他正好是毁在了这一点上。不过在那些年,他依然思维活跃,能抓住这三个学生。‘抓住’这个词很恰当。作为一个只崇尚智力的人,他把他们当做私人财产一样地抓在手里。他向来很孤独,我觉得在他的全部生命中,弗兰西斯科和拉各那是他唯一的爱,而约翰则是他仅有的激情。他是把约翰当做了他特有的传人,当做了他的希望和他自己的再生。约翰想当发明家,这就是说他要做一个物理学家,他打算去跟罗伯特·斯塔德勒学习研究生的课程。弗兰西斯科打算毕业后去工作,他想成为我们这两个他心目中的智慧之父的完美结合:做一个企业家。至于拉各那——你不知道拉各那选择的职业吗,塔格特小姐?不,不是什么特技飞行员、丛林探险者或者深海潜水员,比这些可要勇敢得多。拉各那想做个哲学家,一个专心于抽象、理论和学术、不问世事、钻进象牙塔的哲学家……不错,罗伯特·斯塔德勒很爱他们。不过——我也说过我会为了保护他们去杀人,只是没人可杀罢了。假如存在什么解决办法的话——这当然不可能了——那么要杀的人就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在所有现在正毁灭着这个世界的罪人里,他的罪孽是最深重的。他是完全有能力看清这一切的。他的罪孽便是用他的信誉和成就为掠夺者的统治大开绿灯。把科学交到掠夺者武力之手的人就是他。约翰没有想到,我也没有想到……约翰回来上他研究生的物理课,但没有上完。在罗伯特·斯塔德勒同意设立国家科学院的当天,他就走了。我在学校的一个走廊里碰见了刚和约翰进行完最后一次谈话、从办公室出来的斯塔德勒。他看上去变了。我但愿再也不要从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这样的变化。他见我走过去——他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为什么会向我冲上来吼叫:‘我烦透你们这群不讲现实的空想家了!’我扭头就走,知道我刚才听到一个人宣判了自己的死刑……塔格特小姐,还记得你曾问过我关于我的三个学生的问题吗?”

“记得。”她低声说。

“从你的问题里,我能猜出罗伯特·斯塔德勒是怎么向你说起他们的。告诉我,他是怎么会提到他们的呢?”

他看到她酸楚的一笑,“他把他们的故事讲给我听,以此来证明他为什么认为人的智慧是毫无用处的。他把这当成一个他的幻想破灭的例子讲给我听。‘他们幻想的是才能,’他说,‘幻想着将来能看到它改变世界的发展。’”

“那么,他们不是已经做到了吗?”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在无可奈何的认同和赞许中,久久地垂着脑袋,没有抬起。

“我想要你明白的,塔格特小姐,是那些声称这世界原本就恶毒得不容善良存在的话背后的罪恶用心。让他们反省一下他们的前提,反省一下他们的价值标准,在他们把那张说不出口的、必须承认邪恶的通行证发给自己之前,让他们好好反省一下——他们是否懂得什么是善良,善良又会要求什么样的条件。罗伯特·斯塔德勒现在相信智慧毫无用处,人的生命只会是没有理性。他是不是想让约翰·高尔特成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情愿在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的手下工作?他是不是想让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成为一个伟大的企业家,情愿为韦斯利·莫奇效劳?他是不是想让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成为一个伟大的哲学家,情愿听从西蒙·普利切特博士的命令,去宣扬世界上不存在思想,强权既是公理?那是否就是罗伯特·斯塔德勒认为的一个合理的未来?塔格特小姐,我想让你看到,最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他们的梦想破灭、道德沦丧、理性无能、说理无用的人——正是那些把他们鼓吹的主张全部、准确、合乎逻辑地实现了的人,他们根本就不敢承认这一切的逻辑性是如此之强。在一个宣扬智慧不存在、道德正义出自暴力、偏袒无能者而惩罚有能力者、为了低劣者而牺牲优秀者的世界——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优秀的人不得不与社会对立,成为它最势不两立的敌人。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有着无穷智慧的约翰·高尔特将成为一个身无长技的苦力——能够创造出奇迹般财富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将成为一个饭桶——而心有慧根的拉各那·丹尼斯约德则走上了暴力的道路。社会——以及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已经完成了他们所倡导的一切。他们现在还有什么可抱怨的?要抱怨世界没有理性吗?”

他笑了,温婉的笑容里有着毫不留情的肯定。

“每个人都是凭自己的想象去建立他的世界,”他说,“人有选择的力量,却无力逃脱选择的必然。假如他放弃了自己的力量,就放弃了做人的资格,折磨人的无理的混乱也就成了他的栖身之地——这是他自找的。只要坚持他的哪怕一点想法,而不屈从别人,只要能给现实带来哪怕一点火种,一点美好的理想——就凭这一点,他就算是个人,这一点就是衡量他的品德的唯一尺度。他们”——他指了指他的学生——“从不低头。而这里”——他一指山谷——“则衡量出了他们本身以及他们坚持的东西……现在可以把我对你以前问题的回答再重复一遍,因为我知道你已经彻底理解了。你问过我是不是认为这三个学生很有出息,我的自豪感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对于他们所选择的每一次举动、每一个目标以及对每一种价值的理解,我都感到骄傲。达格妮,这就是我全部的回答。”

他突然带着父亲般的口气对她直呼其名。说最后两句话时,他没有看着她,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高尔特。她看见高尔特同他对视片刻,仿佛在对他做出肯定的回答。随即,高尔特便将目光转向了她的眼睛。她发现他注视着她的神情就好像她举起了一个仍悬在他们之间的、尚未挑明的称号,这称号已被阿克斯顿博士授予了她,却没有说破,其他人也还未察觉——她从高尔特的眼睛里看见了他对她的震惊感到的好笑,看见了鼓励,以及令她不敢相信的温柔。

德安孔尼亚一号铜矿是在山体表面挖开的一道小口子,看起来像是用刀在红褐色的肋部岩层上戳了几下后留下的红色伤口,明晃晃的阳光照耀着它。达格妮的两只手一边挽着高尔特,另一边挽着弗兰西斯科,站在一条小路旁。风从他们的脸上刮过,扑进了下面两千英尺深的山谷。

她望着铜矿,心想——这便是将人类的财富刻在山峰之上的故事:几棵松树从缺口的上方伸展出来,树身在旷古风雨的冲击下已经扭弯曲折。岩层上有六个人在干活,一大群各式各样的机器在天空中刻下精巧的线条;大部分工作都是由机器来完成的。

她注意到,弗兰西斯科既是向高尔特,也更多地是在向她展示着自己的地盘。“约翰,从去年以后你还没见过这里……约翰,等过一年你再来看看,还有几个月外面的工程就完工了——到那个时候,我整天都得待在这里。”

“啊,不行,约翰!”他一边大笑一边回答着问题——但她突然发现,只要看着高尔特,他的眼睛里就会有一种特别的神情:那神情是他站在她的屋里,用手抓着桌沿去强忍着难耐的一刻时曾经出现过的;那时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人——是高尔特,她心想,是他眼前的高尔特令他挺了过来。

她心里的某个地方感到了一种隐隐的恐惧:作为赢得胜利的代价,弗兰西斯科当时用了极大的努力接受了失去她的事实,接受了他的情敌,这代价已经惨重得使他对于阿克斯顿博士猜出的真相无力再去怀疑了。一旦他明白过来又会怎样呢?她心想,然后便感觉到一个酸楚的声音在提醒着她,这件事的真相也许永远都不会出现了。

当她看到高尔特望着弗兰西斯科的样子时,心里的某个地方又隐隐觉得有些紧张:那是把一种毫无保留的情感坦荡、直率地交出去的目光。她感觉到了自己从来就既说不清又抛不开的焦虑:不知道这种感情会不会让他选择去放弃。

但她的心里主要还是被一种解脱感所荡涤,仿佛她是在尽情嘲笑着所有的疑虑。她的眼睛不断地向来时的那条小路望去,这条两英里长的累人曲折的山路,危险得犹如一把螺丝刀,从她的脚下一直蜿蜒到了谷底。她用眼睛来回打量它,心里在飞速地做着盘算。

满眼的灌木丛、松柏和贴地的苔藓从下面绿油油的山坡一直铺到了山崖上。苔藓和灌木丛渐渐稀疏下来,但松树仍一片片拼命地继续向上长着,一直到山巅之上,只剩了零星几棵树,探出裸露的山石伸向山顶,被日光映照着的皑皑白雪覆盖。她看着这些自己所见过的最精巧的机器设备,然后望着山路上脚步沉重、身影摇晃的骡子——那是最古老的交通方式。

“弗兰西斯科,”她用手一指,问,“机器是谁设计的?”

“它们只是在标准的设备上改动了一下。”

“是谁设计的?”

“是我。我们这里的人手不富裕,只能将就了。”

“用骡子来运送矿石是对人力和时间极不合理的浪费。你应该修一条通向谷底的铁路。”

她正向下面看着,没有注意到他向她脸上猛然投来的急切的一瞥和他声音里的谨慎。“这我明白,但目前这座矿的产量还不足以负担这样一个困难的工程。”

“胡说!根本没有看上去那么难。有一条通到东面的小路坡度要小一些,石头也没那么硬,我上来的时候看过了,从那里走的话就不用转太多的弯,铁轨的总长用不了三英里就够了。”

她指向东方,丝毫没注意到两个男人正专注地盯着她看。

“你只需要一条很窄的轨道就行……就像有史以来的第一条铁轨那样……第一条铁路就是从矿上诞生的——只不过那是煤矿……看,你们看见那道山梁了吗?那里完全铺得下三英尺宽的铁轨,你们都用不着去爆破和拓宽。你们看没看到有一处大约半英里长的爬坡?那儿的坡度不会超过四度,什么样的机车都能应付得了。”她谈吐敏捷而确定,已经顾不上别的,完全沉浸在了她自然而然地为解决问题而想出办法后的兴奋里。“这条铁路的成本三年之内就能收回来,粗略一看,我认为这项工程最大的开销可能是一两台钢架——我可能需要在一个地方炸开个隧道,不过那最多只有一百英尺。我需要用一台钢架把铁轨从峡谷上铺过来,但那没有看上去这么难——我示意给你们看,你们有纸没有?”

她没注意到高尔特是以多么飞快的速度掏出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铅笔,然后塞进她的手里——她像是早等在那里似的伸手抓了过去,仿佛她正在工地发号施令,绝不能被这样的小事影响和耽误。

“我大概和你们讲一下我的意思。假如我们在山石上打斜桩进去”——她飞快地勾画着——“实际的钢材跨度就只有六百英尺长——它可以绕过最后这半英里的螺丝转弯——我三个月就能铺好铁轨,然后——”

她停下来。当她抬头看到他们的面孔时,脸上的激情便消退了。她一把将草图揉成一团,扔到了旁边红土弥漫的碎石地上,“嘿,这是图什么呀?”她终于气急败坏地喊了出来,“修一条三英里的铁路,却把横跨全国的整个铁路都扔了!”

两个男人都看着她,他们的脸上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几乎是真诚的同情和理解。

“对不起。”她眼睛一垂,安静地说道。

“如果你能回心转意,”弗兰西斯科说,“我可以马上就雇你来干——要是你希望得到所有权的话,麦达斯五分钟之内就可以批准你的铁路贷款。”

她摇了摇头。“我不能……”她低声呢喃着,“现在还不行……”

她抬起眼睛,知道他们清楚她绝望的原因,掩饰内心的挣扎也无济于事。“我已经尝试过一次了,”她说,“我曾试过去放弃它……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要看到今后在这里铺下的每根枕木,钻下的每颗路钉,我就会想起它……我会想起另外那条隧道……和内特·塔格特大桥……唉,我真不愿意再听到关于它的事了!真想就待在这里,再也不去想他们正在怎么糟蹋铁路,不用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断了气!”

“你必须要知道,”高尔特说。这无情的语气是他所独有的,这单纯的语气除了对事实的尊重之外不掺杂任何感情色彩,听上去不留情面,“你会了解到塔格特公司最后垂死时的全过程,会听说每一次事故、每一趟停开的列车和每一条废弃的铁路线,会听说塔格特大桥的倒塌。如果对事实没有充分清醒的认识,并因此做出充分清醒的选择,谁都不能留在谷里。谁都不能以任何自欺欺人的方式待在这里。”

她仰起头来看着他,知道他是在把怎样一个机会拒之门外。她想到外面的人谁都不会在这种时候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想到这世界尊崇的是把睁眼撒谎当成慈悲善举的信条——当突然间开始认清了这个信条的丑恶面目时,她感到一阵恶心——她为眼前这个紧绷着脸、面无表情的男人感到无比的骄傲——他看到她努力保持着嘴巴的强硬,但这却被某种颤抖的情绪软化了,她平静地回答着,“谢谢你,你说得对。”

“你用不着现在回答,”他说,“决定之后再告诉我,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

“好,”她镇静地说,“只剩一个星期了。”

他转过身,捡起她揉皱的草图,仔细叠好,放进了衣服口袋。

“达格妮,”弗兰西斯科说,“在你权衡决定时,如果你愿意,就想想你的第一次退出,不过,要全面地去想。在这里,你不必用盖房顶和铺哪儿都到不了的小路来折磨你自己。”

“告诉我,”她突然发问,“你那次是怎么发现我的?”

他笑了笑,“是约翰告诉我的,就是这个毁灭者呀,还记得吗?你还纳闷毁灭者为什么没有派人去找你。其实他派了,就是他让我去的。”

“他让你去的?”

“对。”

“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太多,怎么了?”

“他是怎么说的?你还记得他的原话么?”

“对,我确实记得。他说:‘如果你想抓住机会的话,就去吧,这机会应该是你的。’我记得,因为——”他并不在意地微微一皱眉,冲高尔特转过身去,“约翰,我一直不太明白你干吗那样说。为什么呢?——为什么是——我的机会?”

“我能不能现在先不回答?”

“可以,不过——”

一个人在矿里的岩层上冲他喊了一声,他便快速奔过去,似乎已无需再去关心这个话题了。

她很清楚自己是在异常缓慢地把头转向高尔特,并且知道他会在看着她。从他的眼睛里,她看不出任何的表示,只是感觉到一丝嘲讽,仿佛他很清楚她正在寻找的答案,并且知道她不可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来。

“你把你想要的机会给了他?”

“除非他尽了他所有的努力,否则我不会有机会。”

“你怎么知道他应得的是什么?”

“我在这十年里利用了一切能利用的机会,以各种方式,从各个角度向他了解你的情况。不,他没有告诉过我——我是从他提起你的神态中明白的。他并不想讲——但一说起来就掩饰不住他的渴望,总是欲言又止——因此我就知道这绝不仅仅是童年的友谊那么简单。我明白他为罢工做出的巨大牺牲,也知道他多么希望能够永远都不放弃。至于我吗?我只是像了解其他人的情况一样,对一个我们今后很重要的罢工者的相关情况提了一些问题。”

他的眼里依然带着一丝嘲笑,他知道她一直想要弄清楚这一点,但这并没有回答她一直所担心的问题。

她把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到正向他们走来的弗兰西斯科身上,终于明白让她骤然沉重而绝望地焦虑着的东西,正是自己对高尔特会使他们三个人都白白地牺牲的担忧。

弗兰西斯科走过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似乎正在心里反复掂量着什么问题,这问题使得他的眼里闪现出无比快活的火花。

“达格妮,只剩下一个星期了,”他说,“假如你决定回去的话,这可就是最后的一个星期,下次见面可就要等很久了。”他的声音里毫无责备和伤感,只是从温和的语气里才听得出他的感情。“假如你现在就走——哦,当然,你还是要回来的——但不会很快。而我——再过几个月就要永远在这里住下了,因此你如果离开的话,我也许好几年都再见不到你。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度过这最后的一星期,希望你能搬到我家来。就当是我的客人好了,不为别的,就因为我希望你能如此。”

他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些话来,似乎在他们三个人中间既没有,也不可能隐瞒任何东西。她在高尔特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惊讶的表示。她感到胸口一阵发紧,仿佛是一股强硬而不管不顾的窃喜促使她把心一横,采取了一个几乎是不怀好意的行动。

“可我是个打工的,”她怪异地笑着,看了看高尔特,“我还有活儿要干。”

“我不会为这个留你,”高尔特说。令她恼火的是他的语气,似乎全不拿她当回事,除了一字一句地回答她刚才说的话以外,别的什么都听不出来,“你随时都可以辞职,这完全由你决定。”

“不,不对,我是这里的囚犯,难道你不记得了?我是在听人使唤,我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没什么愿望可表达,也无任何决定可做。我想让你来做这个决定。”

“你想让我来决定?”

“对!”

“那你就已经表达了一个愿望。”

他略带捉弄的声音下完全是一副严肃的语气——她没有笑,似乎就是不相信他还能继续装糊涂下去,冲他挑衅似的喊道:“好吧,那就是我的愿望!”

他微微一笑,像是对着一个早已看穿了的孩子的把戏,“很好。”但当他面向弗兰西斯科开口时,却没有笑,“既然如此——那不行。”

弗兰西斯科看见她脸上带了一股敢于对最严厉的老师进行挑衅的神情。他懊悔却又开心地耸了耸肩膀,“也许你是对的,要是连你都拦不住她——别人就更不行了。”

她一点都没有听见弗兰西斯科的话,高尔特的回答给她带来了无限轻松之感,这使她震惊。她明白,压在自己心头的沉重负担已经被轻松地横扫一空。此时,她才意识到高尔特的这个决定对她会产生怎样的作用;她知道,假如换成别的回答,她心目中的山谷就将不复存在了。

她想放声欢笑,想抱住他们两个,同他们一起笑着庆祝,她是否留在这里似乎已经无关紧要,一个星期的时间简直像是永远都过不完,无论她选择哪条道路,似乎都是一样的阳光普照——她心想,人生若是如此,再苦也不觉得了。这样的轻松既不是因为她明白了他不会放弃她,也不是因为她确信自己会胜利——这轻松来自她确定他将会始终如一的信念。

“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回去,”她说话的样子很清醒,但声音却带着狂喜后余下的颤抖,“很抱歉,我现在还是无法做出决定。我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不会惧怕去做决定。”

弗兰西斯科没把她脸上突然焕发出的光彩太当回事,但高尔特心里明白。他看着她,眼神里半是好笑,半是嗔怪。

直到只剩下他们两人走在下到谷里的山路上,他才再次开口。他又看了她一眼,眼中又增加了几分感觉到有趣的意味,“你难道非要考考我会不会堕落到为别人牺牲的地步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坦然而不加分辨地看着他,算是承认。

他哑然一笑,把头扭开,又走了几步后,用背诵一样的口气慢慢说道:“谁都不能以任何自欺欺人的方式待在这里。”

她一边走在他的身边,一边想着,她感受到的轻松一部分是对比后产生的震撼:她已经在猛然之间非常生动而清晰地看到了,他们三人一旦在相互间做出牺牲就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高尔特为了他的朋友而放弃他想要的女人,故意不去正视他最刻骨的感情和他们在一起的生活,对于这会让他和她付出的代价置之不理,并令他今后抱残守缺,遗憾终生——她则从退而次之的选择里寻求安慰,假装去爱她并不爱的人,她之所以愿意假装,是因为这样的自我欺骗才会让高尔特做出自我牺牲,然后她在无望中了却此生,借助某些无聊的激情时刻,去慰藉那不愈的伤口,同时去相信爱情的无力,以及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的什么幸福——弗兰西斯科的生命被他最亲和最信任的两个人所欺骗,他挣扎在一个虚假的现实的迷雾里,拼命地捞取他幸福中没有的东西,在走上用脆弱的谎言编织的断头台后,终于发现她爱的不是他,他只是个可恨的、被用来怜悯和支撑他人的替代品,他发现他的明察秋毫变得危险,只有向浑噩的愚蠢低头,才能保住他虚幻中的快乐,他一边挣扎一边放弃,重又沦落到了人无法实现理想的陈词滥调之中——他们这三个本来前程远大的人,只落得受难的废船一样的下场,绝望地哀叹着生活就是挫折——是无法将梦想化为现实的挫折。

但这些——她想到——是在外面世界的人的道德准则,这准则告诉他们要依靠彼此的弱点、谎言和愚蠢来做事,在一个充满假意和不去承认的迷雾里的挣扎,不相信事实才最可靠并能够决定一切,在一种否认所有现实的状态中,人们毫不真实,毫无人样,跌跌撞撞地未有生命便结束了一生,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模式。在这里——她透过绿油油的树丛,望着山谷里泛着光的房顶,心中想到——与她打交道的人们像阳光和岩石一般清澈而实在,她心中感到畅快而轻松,因为她知道在这个不存在阴沉不定、不存在丑陋借口的地方,没有什么奋斗会再充满艰难,没有什么决心会是危险的。

“塔格特小姐,你想没想过,”高尔特的口气虽然像是很随意,却似乎已经知道了她的想法,“假如人们对可能的想法中的不合理和实用的想法中的缺陷不予考虑——他们无论是在做事情、做生意,还是在他们最私人的感情方面,就都不会有利益上的冲突?假如人们明白现实是一种无法伪造的客观存在,明白谎言站不住脚,明白只有付出才能拥有,否则就不配得到,明白即使毁掉一种有价值的东西,也不能让一钱不值的东西因此有了价值——就不存在冲突,就没有牺牲的必要,人们就不会是彼此的威胁。生意人去扼杀比他能干的竞争对手来赢得市场,雇员企图去霸占雇主的利益,艺术家对别人的才华嫉恨在心——他们都是在抹杀事实,而把毁灭当成了实现他们愿望的唯一手段。如果他们这么去做了,他们不会得到他们想要的市场、财富和不朽的英名——只会毁掉生产,毁掉工作、毁掉艺术。无论被牺牲的受害者是否愿意,对非理性的愿望都不应该实现。但只要不断地对人灌输自我毁灭和自我牺牲才是承受者实现幸福的有效方式,被灌输的人就总会止不住地想入非非,总是丢不掉自我毁灭的念头。”

他看了她一眼,缓缓地又补充了一句,平淡的声音里只是多了一分强调的语气,“我能够争取或毁掉的只是我自己的幸福,对于他和我,你应该有更多的尊重,而不是像那样惧怕。”

她没有做声,心里充实得似乎再多说一个字都会溢出来。面对着他,她那亲近熟悉的脸色里完全不再有抵抗,宛如小孩子一般的淳朴,虽然是在认错,但却焕发着快乐的光彩。

他开心而理解地笑了,仿佛他们是分享一切的伙伴,仿佛他理解了她的感受。

他们没有说话,继续走着,她简直觉得这个夏日便是她从未有过的年少无忧的时光,只是两个享受着自由和阳光的人在乡间漫步,没有了任何的负担。她心头的明朗同下坡时的轻飘感觉融为了一体,似乎她走路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只需要小心别飞起来。她一边走,一边后仰着身体,尽量克服着下拉的冲力,她的裙子在风中飘荡,仿佛是一面为她挡风减速的船帆。

他们在山脚下的小路尽头分了手。他约好了要去见麦达斯·穆利根,而她则只是一心一意地要去哈蒙德的市场采购晚上吃的东西。

他的妻子——她心中在想,有意让自己听到阿克斯顿博士没有说出口的那个词。她早就有了感觉,但却从没有说出来——在过去的三个星期,她只差一点就可以称得上是他的妻子了,这最后的一点还要争取,但眼前已有的这些已经是实实在在的。现在,她可以告诉自己,让自己去体会,并带着这个念头度过这一天。

劳伦斯·哈蒙德将她要买的东西摆放在了干净的柜台上,在她眼里,这些东西从没像现在这样光彩夺目——她太过专注,心思充盈得连身边发生的某种令人不安的事情都未曾注意。当她发现哈蒙德停下手里的活儿,蹙起眉头盯着店外的天空看时,才察觉出来。

随后他说了一句:“我看是有人又在进行你的惊险表演了。”她意识到这是头顶上空飞机传来的声音,这声音已经响了好一阵。按道理,这个月不应该在山谷里听到飞机的声音。

他们跑到了街上。小小的银色十字状的飞机像一只闪亮的蜻蜓,机翼从山头掠过,正在环绕着峡谷上方的群山上空盘旋。

“他在干什么?”劳伦斯·哈蒙德说道。

街上的店铺门口站了些人,大家都仰头望着天上。

“是……是在等什么人来吗?”她问道,同时对自己声音中的焦虑感到吃惊。

“不是,”哈蒙德说,“该到这里的人都已经来了。”听上去他并不担心,只是隐约地感到好奇。

此时,飞机已经变成了小长条,看上去像一根银白色的香烟,在半山腰处划出长长的轨迹:它已经降低了高度。

“看起来像是一架私人的单翼飞机,”哈蒙德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说道,“不是军用飞机。”

“射线屏幕行吗?”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对来犯之敌的讨厌和戒备,紧张地问。

他一笑,“行吗?”

“他会不会看见我们?”

“这个屏幕比地洞还保险,塔格特小姐,你应该清楚呀。”

飞机升高了,像是随风飘起的纸屑,一度变成了一个小亮点——它犹豫似的徘徊了一阵,然后再一次盘旋,俯冲了下来。

“他究竟是在找什么?”哈蒙德说。

她的眼睛悚然,盯住了他的脸。

“他是在找东西,”哈蒙德说,“找什么呢?”

“这里有没有望远镜?”

“当然有——在机场,不过——”他正要问她的嗓音怎么一下子变了——她却已穿过马路,向机场飞奔而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跑,并且顾不上,也不敢去问自己为何会如此。

她在控制塔的一架小望远镜前找到了怀特·桑德斯,他正一脸不解地皱着眉,全神贯注地监视着那架飞机。

“让我看看!”她大声叫道。

她抓过金属的筒身,把眼睛贴近镜片,用手慢慢地扶着镜筒追踪着飞机——接着,他发现她的手停住了,但她的手指并未放松,身体还是俯在望远镜前,脸依旧紧紧地压住目镜,直到他走近些才发现,她的额头抵在了目镜的上面。

“怎么了,塔格特小姐?”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

“是不是你认识的什么人,塔格特小姐?”

她没有回答。她匆忙转身离开,脚步零乱,完全失去了方向——她不敢跑,但她必须逃走,必须躲起来,她不清楚自己是怕被身旁的人还是被上面的飞机看见——飞机的银翼上显示的是专属于汉克·里尔登的号码。

直到被一块石头绊倒,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奔跑,于是停了下来。她正站在俯瞰着机场的峭壁间的一座山崖之上,这里避开了镇子上的视线,只有面对着的一方天空。她用双手在石壁上摸索着支撑,站了起来,手掌感觉出了石头在阳光下的灼热——她背靠着石壁站定,身体再也不能挪动,视线再也不能从飞机上移开。

飞机在慢慢地、忽上忽下地兜着圈子,他是在挣扎——她心里想——这就同她当初挣扎着在一片山峰和乱石中去辨认坠机的地点一样,这片地方实在是模糊得让人难以捉摸,根本不可能一下子看清楚后就离开或者仔细勘察。他一直在寻找她飞机失事后的残骸,始终没有放弃。无论这三个星期他付出了多少代价,无论他有什么样的感觉,发动机沉稳、坚定和呆板的嗡鸣声始终伴随着他这架单薄的飞机跨越着这条山脉里每一处危险的角落,这便是他向世人和自己做出的唯一回答。

透过夏日清亮的空气,飞机显得格外的接近,她能够看见它在危险气流中颠簸摇晃着,不时被强风吹得歪向一边。她看得出,他对眼前如此清晰的景象竟然不可思议地视而不见。在他的下面,整条山谷都沐浴在阳光之下,玻璃窗和绿草坪仿佛在炽烈地燃烧着,高声地喊叫着想要被看见——能够结束他的痛苦寻找、让他喜出望外的不是她的飞机残骸和她的尸体,而是她活生生的出现以及他的自由——他正在寻找、一直在寻找的一切,此刻就展现在他的面前,正敞开胸怀等待着他,只要从清澈的空气中一头扎下来,便是他的了——不需他做任何事,只要他能看见。“汉克!”她不顾一切地挥着手,尖叫起来,“汉克!”

她靠回石头上,明白她的努力无济于事。她无力使他看见,除非他自己能够想到和看见,世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穿透这层光幕。突然之间,她第一次感觉到这层光幕并非无形无影,而是这个世界上最冷酷决绝的屏障。

她疲惫地靠在石头上,一声不响,听天由命地看着飞机无望地兜着圈子,听着它的发动机倔强地发出令她无法回应的求救声。飞机猛地向下一冲,但那只不过是它振翅高飞的前奏而已,它迅疾在群山之间飞了个对角,向远空飞去。随即,它像是扎进无边无际的湖水一般,渐渐地沉没,从视线中隐去了。

她怀着酸涩的同情,想到他有这么多的东西没有看见。那我呢?她想。假如她离开山谷,这光幕一样会对她紧紧地关闭,亚特兰蒂斯就会沉陷在一座比海底更难到达的射线织成的穹盖之下。她也会苦苦地摸索着她原先并不知道如何去认识的东西,也会为了一个蛮荒原始的海市蜃楼去争斗,而她梦想的这一切真实就会遥不可及,永远不再回来。

但外部世界的那股曾吸引她去跟踪飞机的力量并不是汉克·里尔登——她明白,即使她回到那个世界,也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边——吸引她的是汉克·里尔登的勇气,以及那些仍然在为生存而奋斗的人们的勇气。正像他不会放弃他的工厂,只要有一线机会就不放弃他选定的目标那样,在其他的人都绝望的时候,他也不会放弃寻找她的飞机。她能否肯定塔格特公司在这个世界上已毫无生机了呢?她能否肯定这场战斗已经让她对胜负都无所谓了呢?亚特兰蒂斯的人们是对的,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身后已毫无价值,他们的隐退就是对的——但除非她亲眼看到她已用尽了所有的机会,拼尽了所有的气力,否则,她没有权利去和他们为伍。这个问题折磨了她好几个星期,却始终毫无头绪。

那天晚上,她静静地躺着,彻夜不眠——像一个工程师那样,像汉克·里尔登那样——不计得失,不带感情因素,脑子里如同数学计算般地进行着冷静而精确的思考。她在一个漆黑无声的房间内体会着他在飞机里的巨大痛苦,却找不出答案。借着星光,她看着墙上一片片模糊的字迹,却发现他们在黑暗中寻求到的帮助对她全然不起作用。

“走还是留,塔格特小姐?”

在微暗的暮色中,她望着正在穆利根客厅里的这四个人:高尔特的脸上是一副科学家式的严肃、客观的认真——弗兰西斯科的脸上只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却看不出这笑容会与任何一个回答有关——休·阿克斯顿的神态真诚而慈祥——而发问的麦达斯·穆利根,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敌意。在这个日落时分,距此两千多英里以外的纽约,高悬在屋顶上空的日历正在灯光下显示着:六月二十八日——她似乎突然看见了那幅日历,它似乎就悬挂在这几个人的头顶之上。

“我还有一天时间,”她稳稳说道,“能不能再让我考虑一天?我想我的决定已经出来了,但还无法彻底肯定,我想最大限度地把它想清楚。”

“当然,”穆利根说,“其实你可以一直到后天早晨再决定,我们可以等。”

“就算过了那个时候,我们还会等,”休·阿克斯顿说,“哪怕你可能会不在这里。”

她站在窗前,面对着他们,此时她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她昂首挺立,手没有发抖,声音沉稳,听上去不像他们那样带着怨气和惋惜——这令她感到自己像是他们中的一员。

“如果你拿不定主意的原因,”高尔特说,“是感情和理智产生了矛盾——那么就听从你的理智吧。”

“你要考虑的不是我们如何相信自己,”休·阿克斯顿说,“而是我们为什么会相信自己。如果你还是说服不了自己,就不要去想我们是多么的自信。别让我们的判断影响你。”

“别指望我们会知道你今后最好的出路在哪里,”穆利根说,“我们不知道,如果你还看不清,那就不是最佳选择。”

“不要顾及我们的利益和希望,”弗兰西斯科说,“你只对你自己负责。”

她露出了笑容,这笑容既不伤感也不快活,她心里在想,这样的忠告是她在外面的那个世界里所听不到的。同时,她知道他们是多想帮帮她,却又爱莫能助,她觉得她应该让他们把心放下来。

“我是自己闯进来的,”她平静地说,“就应该承担这个后果,我正在承担着它。”

作为对她的嘉许,高尔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笑容如同一枚授予她的勋章。

她把目光移开,突然想起了彗星特快上的那个流浪汉,杰夫·艾伦,她曾经钦佩过他为了不让她过于担心而努力地向她表白自己知道应该去哪里。她淡淡地一笑,感到自己对两种处境都有了体会,并且知道没有比把自己选择的重任抛给别人更加下作和没用的举动了。她感觉到了一种特别的宁静,简直像是气定神闲地休眠一般;她清楚那是一种紧张,但却是清澈明朗之下的紧张。她发觉自己正在想着:她能处变不惊,是可以信赖的——然后意识到她想的就是她自己。

“那就等到后天再去想这件事吧,塔格特小姐,”麦达斯·穆利根说道,“今晚你可还是在这里呢。”

“谢谢你。”她说。

在他们接着谈论起谷里的事情时,她依然待在窗旁没动;这是他们月末的总结会。他们刚刚吃完晚饭——她想起了一个月前她在这座房子里吃的第一顿晚餐;她身上是一套那时曾穿着的办公室的灰套装,而不是那件适合在好天气里穿出来的农家布裙。今晚我还在这里,她心里想着,两只手便不觉用力地按在了窗台上。

太阳还未从山边隐退,然而天空已经混在了看不见的蓝色云雾之中,现出均匀的一层深邃而迷惑人的透亮的蓝色,遮挡着阳光;只有云层的边缘才被烈焰勾勒出了一线薄薄的金边,看上去犹如霓虹灯管织成的一张旋转闪亮的网,她想……这多像一张蜿蜒的江河图……就像……就像是画在天上那白炽的火光里的铁路图。

她听到穆利根在向高尔特说着不会返回到外面世界的人的名字。“他们每个人都有工作要做,”穆利根说,“其实,今年只有十到十二个人要回去——主要是把事情料理干净,变卖家产,然后彻底回到这里。我看这是咱们最后的一个月休假,因为不出一年,我们就会都住在这个谷里了。”

“很好。”高尔特说。

“从外面的形势来看,咱们必须如此。”

“是的。”

“弗兰西斯科,”穆利根说,“你再过几个月就回来吗?”

“最晚十一月,”弗兰西斯科说,“我准备好回来的时候会给你发短波消息——到时你能不能把我家里的取暖炉打开?”

“我会的,”休·阿克斯顿说,“而且会在你到达的时候预备好晚饭。”

“约翰,”穆利根说,“我相信你这次是不会再回纽约了。”

高尔特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淡淡地回答说:“这我还没决定。”

她发现弗兰西斯科和穆利根顿时大吃一惊,一齐在瞪着他——而休·阿克斯顿则慢慢地将目光移到了他的脸上;阿克斯顿似乎并不觉得惊讶。

“你不是想再回到那个地狱里待上一年吧?”穆利根说。

“我正是这么想的。”

“可——上帝呀,约翰!为什么呢?”

“我一旦决定之后再告诉你。”

“可那里已经没有需要你去做的事情了。我们知道的和能知道的人都已经来了。除了汉克·里尔登,名单上的人都齐了——而且我们今年年底之前就会解决他——还有塔格特小姐,如果她非要这样的话。就是这些,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外面已经没什么可再去找的了——有的只是世界最后崩溃时给他们带来的灭顶之灾。”

“这我知道。”

“约翰,我可不希望你的脑袋到时候会在那里。”

“你从来都用不着替我担心。”

“可你意识到他们已经到什么地步了吗?他们现在离地狱的灾难只差一步,他们已经迈出了这一步,现在早已既成事实了!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看到他们酿造的现实在自己的脸上炸得粉碎——这是一场纯粹的、公开的、不分青红皂白的、肆意而血腥的灾难,它充满了杀气,会随意波及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我可不愿意看到你裹在里面。”

“我能照顾好我自己。”

“约翰,你没有必要去冒风险。”弗兰西斯科说。

“什么风险?”

“掠夺者们对那些失踪的人感到坐立不安,他们正在起疑心。在所有人当中,再也不应该待在那里的就是你。他们总会有发现你的机会。”

“是有这种机会,不过不多。”

“可不管怎么说,都没有冒险的道理。剩下的事情里,没有什么是我和拉各那收拾不了的。”

休·阿克斯顿往椅子里一靠,静静地瞧着他们。他那专注的神情既不像痛楚,也不太像是在笑,如同一个人在观望着一件令他感兴趣的事态一样——不断发展着,却总是与他的眼光所及落后了几步。

“如果我回来的话,”高尔特说,“不会是因为我们的工作,而是因为我赢得了我自己毕生想得到的唯一一样东西。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求,但它还攥着一样属于我的东西,我不会让它继续拥有下去。不,我不是打算违背我的誓言,我不会同掠夺者打任何交道,对于外面的人来说,无论是掠夺者还是中立的人,甚至病瘤,我都没有任何价值和用处。我一旦要去,就纯粹是为了我自己——而且我不认为是在冒生命危险,可即便是那样——那好,我现在也可以去冒这个险了。”

他并没有看着她,但她却不得不转过头去,将身子紧紧地靠在窗框上,因为她的手在颤抖。

“可是,约翰!”穆利根朝着山谷一挥胳膊,喊了起来,“假如你有什么意外的话,我们该——”他猛然愧疚地止住了话头。

高尔特扑哧一乐,“你想说什么?”穆利根不好意思地一摆手,表示作罢,“你是不是想说如果我有什么不测,就会死得很失败?”

“好啦,”穆利根内疚地说道,“我不会那么说。我是不会说缺了你我们就不能坚持下去这种话的——因为我们能。我不会求你看在我们的分上而留在这里——这样恶心的哀求我连想都没想过,但是,我说!这诱惑力实在太大,我几乎能明白人为什么会这样去做了。我知道,不管你想要的是什么,如果你情愿拿性命去冒险,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可我就是在想……哦,上帝呀,约翰,这样的一个生命是多么宝贵呵!”

高尔特笑了,“这我明白,所以我不认为我是在冒险——我觉得我会成功的。”

弗兰西斯科此时沉默了下来,他凝神盯着高尔特,不解地皱起了眉头,那样子不像是找到了答案,倒像是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样吧,约翰,”穆利根说,“既然你还没决定要走——你是还没决定,对吧?”

“还没有。”

“既然还没有,能不能让我提醒你几件事,仅仅是供你考虑?”

“说吧。”

“我担心的是偶然的危险——是正在崩溃的世界上会出现的意识不到的、难以预料的危险。想一想,精密复杂的机器落在盲目无知的傻瓜和吓得发疯的胆小鬼的手上会发生什么样的危险。你就想想他们的铁路吧——每当你踏上列车,就会冒着像温斯顿隧道那样恐怖的危险——更多类似那样的事故会越来越频繁地发生,最后会变成每天都离不开一起重大的事故。”

“我明白。”

“同样的情况在所有用到机器设备的行业里都会出现——就是那些他们认为可以替代我们头脑的机器。飞机失事、油罐爆炸、高炉泄漏、高压线路放电、地铁陷落、高架桥倒塌——他们会目睹这一切。正是那些保障着他们生命的机器,现在会造成持续不断的危险。”

“我明白。”

“我知道你明白,可你仔细想过没有?你有没有允许自己把这一切形象化?在你决定是否有什么值得你进入里面之前,我希望你真切地看到你自己打算进入的那个画面。你知道城市受到的打击将是最惨重的。城市是靠铁路建起来的,也将随着铁路一起灭亡。”

“对。”

“铁路一旦瘫痪,纽约城两天之后就会面临饥荒,它储备的食物只有那么多,靠的是三千英里长的大陆供给线。他们怎么把食品运到纽约?靠命令和牛车吗?但在这发生之前,他们首先会尝够痛苦的滋味——要经受萎缩、短缺、饥饿、暴乱,以及慢慢死寂过程中的拼命乱窜。”

“他们会这样。”

“他们首先会失去他们的飞机,随后就是汽车和卡车,接着便是他们的马车了。”

“他们会的。”

“他们的工厂会停下来,随后就是他们的取暖炉和收音机,接着报废的就是他们的照明系统。”

“不错。”

“维系这块土地的只是一根快要被磨断的细绳。火车将会是一天一趟,然后就是一星期一趟——接着塔格特大桥就会倒塌,而——”

“不,它不会倒!”

这是她的声音,他们全都转向了她。她的脸色煞白,却比上一次回答他们时更加镇静。

高尔特慢慢地站了起来,如同接受判决一般地低下了头。“你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他说。

“是的。”

“达格妮,”休·阿克斯顿说,“我很抱歉,”他尽力把声音控制得平和,似乎每句话说出来都很艰难,甚至无法打破屋子里的寂静。“我但愿不会看到它发生,就算再怎么样,我也不想看见你是由于胆怯才待在这里。”

她将手心张开,双臂坦率地在身体两旁一摊,神态安详地对他们说道:“我希望你们能明白一点:我一直盼着自己能再过一个月就死,这样我就可以在山谷里度过这段时间,我想留下来都想到了这种程度。但是,只要我选择活下去,就不能放弃我认为自己责无旁贷的斗争。”

“那是自然,”穆利根敬重地说,“只要你还是这样认为。”

“如果你们想知道是什么让我回去的话,我就告诉你们:我没法让自己把世界上伟大的一切扔到一边,任其毁灭,它们属于我,属于你们,是我们的成果,依然归我们所有——因为我不相信当真理站在我们这边,人们必须要承认这一点才能得以生存的时候,他们还会拒绝认清现实,还会永远对我们装聋作哑。他们还爱着他们的生命——这是残存在他们头脑里的最后一点还没有腐烂的东西。只要人们还想活着,我就不能放弃我的斗争。”

“是吗?”休·阿克斯顿轻声问道,“他们还想吗?不,不要现在回答我,我知道,答案对于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很难理解和接受的。你就带着这个问题回去,把它当成是你要验证的最后一个前提吧。”

“你是作为我们的朋友离开我们的,”麦达斯·穆利根说道,“你要做的每件事情,我们都会针锋相对,因为我们知道你是错的,但我们针对的不是你。”

“你会回来的,”休·阿克斯顿说,“因为你的错误是认识上的,而不是品质败坏,它不是向邪恶低头,而是最后一次被你自己的良心所累。我们会等着你——达格妮,等你回来的时候,就会发现在你所有的愿望中,从来就没有任何矛盾,也没有像你一直如此坚强地承受着的那种可悲的价值观的冲突。”

“谢谢你。”她说着闭上了眼睛。

“我们必须说一说你离开这里的条件,”高尔特开口道。他讲话时,俨然一副冷面无情的首领的模样。“首先,你必须向我们保证,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你都不能在任何时间、向外界的任何人透露有关这里的任何机密——也不能泄露我们的目的和现状,以及这个山谷和你过去一个月的行踪。”

“我向你们保证。”

“其次,你绝不能再企图来寻找这个山谷。在没有被邀请的情况下,你不能再来这里。如果你违犯了第一个条件,我们还不会有太大的麻烦。如果你违犯了第二条——就会有危险。我们从来就不相信其他人善意的愿望,或者是一个无法确定会实现的承诺,也不能指望你会为了我们而牺牲你的利益。既然你相信你的道路是正确的,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会觉得应该把我们的敌人领到山谷来。因此,我们不会让你有这样的可能。你会被蒙上眼睛,乘飞机离开山谷,然后飞行很远的距离,使你无法找回原路。”

她低下头,“你这样做是对的。”

“你的飞机已经修好。你想不想用你在穆利根银行的户头开一张支票把它取回?”

“不。”

“既然这样,在你决定付款领取前,我们就先保留着这架飞机。后天,我用我的飞机带你出谷,然后把你放在一个可以找到车站的地方。”

她低着头,“很好。”

离开麦达斯家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通往高尔特家的山路要穿过山谷,路过弗兰西斯科的木屋,于是他们三人一起步行回家。在黑暗之中,她可以望见几处亮灯的窗户,初降的夜雾在窗前徐徐缭绕,仿佛是远处的大海的阴影。他们在沉默中走着,但他们的脚步声汇合成了整齐而稳健的节奏,像是一席只能如此领会、而其他任何形式都无法表达的讲话。

过了一阵,弗兰西斯科开口说道:“这什么都改变不了,只是延长了些时间而已,最后一段路总是最艰难的——但毕竟是最后了。”

“但愿如此,”她说。过了会儿,她轻轻地重复起来,“最后的是最艰难的。”她扭头看着高尔特,“我能提个要求吗?”

“可以。”

“能不能让我明天就走?”

“这随你。”

当弗兰西斯科过了一阵再开口的时候,似乎便是针对她心中那个莫名的迷惑,他的声音像是在回答着一个问题:“达格妮,我们三个都是在爱着”——她的头一下子朝他转了过去——“同一样东西,尽管它的体现形式不同。不要奇怪为什么在我们中间你感觉不到裂痕,只要你继续爱着你的铁轨和火车,你就会是我们中的一员——不论你迷失过多少回,它们都会带你回到我们中间。只有没有了激情的人才永远无法赎回。”

“谢谢你。”她轻声说。

“谢什么?”

“是……是因为你说话的声音。”

“我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你倒是说说,达格妮。”

“你听上去……像是很幸福。”

“的确如此——和你一模一样。不用告诉我你有什么感觉,我懂。可是你看,正是衡量你幸福的尺子同时在衡量着你能够承受的苦难。我受不了的就是看见你无动于衷的样子。”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虽然说不出她的感受里有什么能算得上是喜悦,但还是觉得他的话有道理。

一团团雾气浓烟般地飘过月亮的表面,在弥漫的亮光之下,走在他们之间的她还是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神情:能够感觉出来的只是他俩身体的笔直的侧影,他们持续不断的脚步声,以及她想要一直这样走下去的愿望。她难以确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只知道它既不是疑虑,也不是苦楚。

他们走到木屋的时候,弗兰西斯科停了下来,他举起手,像是拥抱他们俩一般地指了指房门,“既然这是我们今后见面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了,要不要进来?为我们三个都感到真实的未来喝一杯吧。”

“是吗?”她问。

“对,”高尔特说,“没错。”

她借助弗兰西斯科拧亮的灯光向他们的脸上看去,却说不准他们的表情。他们完全不是幸福或者兴高采烈的样子,绷紧的脸上神色庄重,但她觉得那严肃下面蕴含着激情。心中这样一想,再加上感觉到自己内心中的异常的火热,她便知道此时自己也带着一副同样的神色。

弗兰西斯科正要从柜子里取出三只酒杯,但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停住手。他在桌子上放了一只玻璃杯,然后在它旁边摆上了两只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用过的银质酒杯。

“你打算直接回纽约吗,达格妮?”他拿出了一瓶陈年葡萄酒,带着主人那种平静而松弛的口气问道。

“对。”她的回答也是同样的平静。

“我后天要飞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一边打开酒瓶塞,一边说着,“我还不确定是否随后要去纽约,不过我一旦去了,又见到你的话,恐怕就会有危险。”

“这我不会担心,”她说,“除非你觉得我再也没有资格见你。”

“的确如此,达格妮,在纽约不能和你见面。”

他倒着酒,抬眼看了看高尔特,“约翰,你什么时候能决定究竟是回去还是留下?”

高尔特定睛看着他,用完全清楚后果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弗兰西斯科,我已经决定要回去了。”

弗兰西斯科的手定在了那里,眼前似乎只剩下了高尔特的这张面孔。接着,他的目光移到了她的身上。他放下酒瓶,脚下虽然没动,目光却像是后退了几步,把他们俩一起装进了他的视野。

“原来如此。”他说。

他看上去似乎已经走得更远,此刻正在回望着他们往昔的岁月;他的说话声听起来一如他的目光一般平淡而坦荡。

“我十二年前就知道这会发生,”他说道,“当时你还不知道,但你总会意识到,这一点我早该看出来。在你把我们叫到纽约去的那天晚上,我把它当做是”——他对高尔特说这番话的同时,眼睛却转向了达格妮——“是你追求的一切……是你要我们与之同生共死的一切。我应该看出你也会这么想,事情也只能如此,正如它一直以来、并且应该的那样。十二年以前就已经决定下了今天的这一切。”他看着高尔特,哑然一笑,“你还说是我承受了最惨重的打击?”

他倏地转过身去——接着,又似乎故意地慢慢将桌子上的三个容器倒上了酒。他端起两只银杯,低下头端详了它们片刻,然后把一只递给了达格妮,另一只递给了高尔特。

“拿着,”他说,“这是你们该得的——而且这可不是凭运气。”

高尔特从他的手里接过了酒杯,但这种接受看上去好像是他们四目相对的眼神所为。

“只要能不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高尔特说,“但这已经超出了付出的范畴。”

她手握酒杯,看着弗兰西斯科,并且让他看出她的眼睛正瞄着高尔特。“好吧,”她的口气像是在回答,“但我还没有资格——我现在正在偿还你付出的代价,而且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赎回我的清白,不过,如果地狱般的苦难便是它的代价和衡量的尺码,那我就是咱们三人中最贪得无厌的。”

他们喝酒时,她站在那里,闭上眼睛感觉着液体在喉咙里的流动,她知道,对他们三个来说,眼前便是他们有生以来最受折磨——也是最欢欣的时刻。

在最后这段通往高尔特家的山路上,她没有和他讲话。她甚至不敢扭头看他,觉得哪怕看一眼都太危险了。在沉默中,她既能感觉到完全理解后的安定,也能感觉到不能将他们心照不宣的东西说出来的沉重。

但当他们走进他的客厅后,她充满信心地面对着他,仿佛一下子变得很确定——确定自己不会崩溃,并且现在可以放心地讲了。她不卑不亢,像是在叙述着一件事实那样说道:“你是因为我才想要回到外面去。”

“对。”

“我不想让你去。”

“这由不得你。”

“你是为了我才去的。”

“不,是为我自己。”

“你允许我在那里见你吗?”

“不行。”

“我不会见到你吗?”

“不会。”

“我不能知道你在哪里,在干什么吗?”

“不能。”

“你还会像从前那样监视我?”

“只会比从前更密切。”

“你是为了保护我吗?”

“不是。”

“那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当天就能知道你做出了加入我们的决定。”

她盯着他,神情专注得看不出半点其他的反应,似乎还没完全摸着头脑。

“到时,我们所有人都会销声匿迹,”他解释道,“因为留在外面实在是很危险。在山谷彻底对外界封闭之前,我可以做你的最后一把开门钥匙。”

“啊!”她不禁失声惊叫道,接着又马上装得若无其事地问,“假如我告诉你我最终决定绝不加入你们呢?”

“那就是撒谎。”

“假如无论今后怎样,我现在就做了最后的决定,并且永不更改呢?”

“你是说不管今后见到什么,不管你会产生什么想法?”

“对。”

“那就比撒谎还要糟糕。”

“你肯定我的决定是错误的吗?”

“是的。”

“你相不相信人必须为自己的错误负责?”

“相信。”

“那你为什么不允许我承担自己的后果?”

“我允许,而且你也会承担的。”

“假如当我发现自己想要返回山谷的时候,早就为时已晚了,你为什么还要冒风险为我留着入口?”

“我不必非要如此,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有私心。”

“是什么私心?”

“我希望你在这里。”

她闭上双眼,低下头,只好坦率地认输了——无论是这番对话,还是对即将离开的这一切保持平静的努力,她都失败了。

接着,她抬起头看着他,似乎汲取了他的坦诚。她知道,她内心的挣扎、渴望和镇静已经在她的目光里一览无遗。

他的面孔正如她第一次在阳光下看到的那样,带着冷酷的沉静和毫不躲闪的犀利,没有一丝的痛苦、恐惧和内疚。她感觉到,假如一直这样站着去凝视他墨绿色眼睛上方的笔直的眉毛,看着他嘴角旁弯弯的深影,看着他敞开的衬衫领口下钢铸铁打般的肌肤和屹立不动的双腿,她就会愿意将此时此地当成自己的一生。她随即想到,如果她的这个愿望得以实现,思考就不再有任何的意义,因为她已经彻底不会思考了。

接着,她感到自己又一次像是真切地回到了她纽约城里的房间内,而不仅仅是回想,她仿佛正站在窗前,望着迷雾笼罩的城市,望着可望而不可即的亚特兰蒂斯渐渐沉没和消失——她知道,此时自己看到的便是对那一时刻的回答。她感觉到的并不是自己曾经对着那座城市说过的话,而是那言语所未曾表达出的情感:你就是我一直深爱着,但却从未找到的,你就是我盼望在天边的铁轨尽头所看到的——

她放声说道:“我希望知道,我生活中唯一坚信的就是:世界是按照我的最好设想,由我去塑造的,无论奋斗是怎样的漫长和艰难,都永远不能降低标准”——你的存在我总能在城里的大街小巷中感觉得到,一个声音在她沉默的内心之中同时在说着,你的那个世界正是我想建成的——“现在,我知道了自己是在为这个山谷而战”——对你的爱便是我的动力——“我知道这个山谷会是我今后的目标,它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取代,也不能在愚蠢的邪恶面前被舍弃”——我希望带着对你的爱和得到你的渴望,在面对你的那一天,希望可以配得上你——“我要回去为这个山谷而奋斗——把它从地下解放出来,让它重新获得它应有的整个世界,让你能够像你精神上做到的那样,真正去拥有这个世界——然后,在我把整个世界交给你的那一天,再和你见面——而我一旦失败,就会终生被流放在山谷之外”——但我的余生仍将属于你,尽管我永远都不能说出你的名字,但我仍将以你的名义,仍将忠实于你,就算我永远都不会成功,我还是会继续下去,让自己在和你见面的那一天能够配得上你,哪怕这将不可能——“我要为之奋斗,即使不得不和你作对,即使你骂我是叛徒……即使我永远都再见不到你。”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聆听的过程中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他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听见了她没有说出的每一句话。他带着同样的神情回答,似乎它带着某种未被毁坏的电路一般,他的声音中有了一些她的语调,仿佛表示他们有着共同的想法,除去字句间的空隙,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情绪:

“如果你像人们那样,追求不到看来能够实现,但却遥不可及的愿望——如果你像他们那样,认为人的最高追求是永远无法得到的,人的最宏伟的理想是永远无法实现的——那么不要像他们那样去诅咒这个世界,不要咒骂现实。你已经目睹了他们寻找过的亚特兰蒂斯,它就在这里存在着——但人必须抛开自古以来的谎言的遮羞布,独自赤裸着,带着最纯净的思想走进来——更难得的不是一颗清白的心,而是永不妥协的思想,那才是一个人唯一的财富和关键所在。在你懂得并不一定非要说服和统治世界这个道理之前,你是进不来的。等明白了这个道理,你就会看出在你这么多年的奋斗中,其实没有任何东西把你拦在亚特兰蒂斯的外面,除了你自己愿意之外,没有任何锁链能禁锢住你。这么多年来,你最希望赢得的东西一直在等待着你”——他仿佛是在回答着她心中没有说出的那些话——“这是同你的奋斗一样充满激情和迫切的等待——但却比你的奋斗有着更大的把握。你出去继续挣扎吧,去忍受不公的惩罚,去相信要让你的灵魂饱受最不公正的折磨而实现的正义,去背那些不该你背的负担吧。但是,在你最悲惨黑暗的时候,记住你已经见过了另外一种世界,记住你随时都可以到达那里,记住它会等待,而且它是实实在在的——它是你的。”

说完,他脑袋稍稍一转,声音还是一样的清亮,但眼睛里已有了变化,问道:“你明天想什么时候走?”

“哦!看你的方便,越早越好。”

“那就七点做好早饭,咱们八点起飞。”

“好的。”

他把手伸进衣兜,向她递过来一枚闪亮的小圆片,她一开始竟然看不出那是什么。他把它放在了她的手心里:那是一枚五美元的金币。

“这是你这个月的最后一笔工钱。”他说。

她的手指虽然一下子便将那枚硬币紧紧地攥住,但回答得却不动声色:“谢谢你。”

“晚安,塔格特小姐。”

“晚安。”

在随后的这几个小时,她并没有睡,而是坐在房里的地上,脸抵着床,满脑子想的都是一墙之隔的他。有时,她感觉他就在面前,似乎自己就坐在他的脚下。她便是如此度过了和他在一起的最后一晚。

和来时一样,她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山谷,没有带这里的任何东西。她把到这里之后添的几样东西都留了下来——她的那件粗布裙、一件上衣、一条围裙、几件内衣——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她房间的衣橱抽屉里。她端详了一阵才合上抽屉,心想,如果她回来的话,它们兴许还会在这里。她带走的只有那枚五元钱的金币,以及仍然缠在肋骨上的绷带。

她登上飞机时,黎明的阳光正映照着环绕山谷的群峰。她坐在他的旁边,把身体向后一靠,看着高尔特俯身过来,恍若是她第一天早晨醒来后看到的情景。她闭上了眼睛,感觉得到他为她蒙上了眼罩。

发动机的轰鸣声似乎更像是来自她体内的震撼;只是这震撼似乎很遥远,似乎如果不远远地闪开,就会受伤。

她不清楚飞机何时腾空而起,也不知道飞机是否已经越过了环绕山谷的那一圈山峰。她静静地靠在椅子里,只能凭借发动机的轰鸣去感受在空中的感觉,仿佛她是置身于一股偶尔起伏的声浪之中。这声音来自于他的发动机,来自于他双手对驾驶舵的掌控;她只要坚持住就是了,其余的已经无法反抗,只能去忍受。

她两腿向前伸开,双手放在座椅的扶手上,静静地仰坐着,完全失去了运动能带给她的时间的感觉,在勒紧的布带下,她闭着眼睛,没有空间和视觉的感受,眼前的漆黑漫无边际——她知道,她身边的他是唯一不会更改的现实。

他们一直没说话。她有一次突然张口道:“高尔特先生。”

“嗯?”

“不,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你还在不在。”

“我一直都会在的。”

她不知道又飞了多远,记忆中的刚才对话的声音如同一块小小的路标,正渐渐地远去,然后消失。随后的一切,便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沉寂之中。

她不知道已经过了一天还是一个钟头,她感觉到飞机正在向下俯冲,不是降落就是坠毁,在她的脑海里,这两种可能似乎并无分别。

她感觉轮胎触地的震动像是一种久违的奇特情感:仿佛一段时间被抽走,才令她相信了它的存在。

她感觉到了急促的滑行,随后便戛然而止,安静了下来,接着便是他的手在她的头发上,解开了蒙眼布。

她看见了一片刺眼的阳光,一片焦黄的野草伸向远方没有山脉阻隔的天际,一条荒芜的高速公路,以及在大约一英里之外的一座隐隐可见的城镇。她看了一眼手表:就在四十七分钟前,她还置身于山谷之中。

“那儿有塔格特的车站,”他指着镇子说,“你能坐上火车。”

她点点头,像是明白的样子。

他没有随她一起下飞机,而是从驾驶舵上俯过去,探身到了敞开的机舱门口。他们望着对方。她站住,仰面看着他,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身着一身笔挺的高级套装,站在一片平坦而广袤的旷野之上。

他一指东面某处看不见的城市,“别在那里找我,”他说,“在你接受我之前——你是找不到的。当你确实想见我的时候,我就会出现在你的眼前。”

她听到他随手关上舱门的声音,那似乎比接着传出的螺旋桨转动的声音还要响。她看着飞机的轮胎在滑行,看着在轮胎后面留下的倒伏的野草痕迹。然后便看见一片天空出现在了轮胎和草地之间。

她瞧了瞧四周,远处的城镇上空笼罩了一团红彤彤的热浪,城镇的轮廓似乎锈迹斑斑,没有生气;在一片房顶上,她望见了一根残缺的烟囱。她看见一片枯黄的东西在身边的草地上轻轻晃动着,那是一页报纸。她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恍然如梦。

她抬眼望着飞机,看着它的机翼在空中越来越小,轰鸣声渐渐地远去。它翅膀朝上,不断地升高,像一个长长的银十字架;接着,它便平稳地飞着,离地更远了一些;然后它似乎再也不动了,只是渐渐在缩小。她觉得它仿佛是一颗正在消逝的星星,从十字变成一个小点,再缩小到一个她已经看不见的火花。当她发现天空中已经到处都是一样的亮点时,她便知道那飞机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