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亚特兰蒂斯(1/2)
她的双眼一睁开,就看见了阳光、绿叶和一个男人的脸庞。她想:我知道这是哪里,这就是她在十六岁的时候渴望见到的地方——现在她置身其中了——这一切似乎来得如此简单而平淡,她所感受到的仿佛是一种祝福,被三个字传遍了整个宇宙:当然了。
她仰面望着一个跪在她身旁的男人,心头豁然明朗,眼前出现的正是她从前哪怕付出生命也要求得一见的:这就是一张看不出一点痛苦,没有丝毫惧色和愧疚的面孔。他的嘴角上挂着自豪,不仅如此,他似乎更以这种自豪为傲。他的脸颊棱角分明,不禁令她联想到了高傲、严肃和对一切的藐视——但那张脸上并未流露出其中任何一点,而是把它们集中在了一起:这是一种沉着果断的自信神情,这神情纯洁无瑕,既不会恳求,也不会施舍原谅。这张脸上没有任何躲躲闪闪,坦荡而磊落,因此她最先捕捉到的便是他眼里的一种专注的洞察力——看上去,他对他的观察力最为中意,仿佛他的眼睛能够带他进入毫无止境的快乐之旅,把最有价值的信息告诉他自己和全世界——告诉自己,他有能力看到这一切,告诉世界这是一个多么值得一看的地方。一时间,她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纯粹的感知的生灵——然而,她还从未对一个男人的身体有过如此强烈的感觉。薄薄的衣衫与其说是遮挡,倒不如说更加突出了他的躯干,他的皮肤被阳光晒成健康的棕色,身材结实,显得干练,犹如锻铸的金属,但却像铜铝合金一般,淡淡地泛射着毫不刺眼的光泽,皮肤的颜色和他栗褐色的头发正好相配,缕缕蓬松的头发被阳光染成了由褐渐黄的自然颜色,但他的眼睛作为铁打一样的身体里唯一不显黯淡,又不刺眼的部位,成了全身色彩的点睛之处:那双眼睛散发着如同金属表面泛射出的幽幽的绿光。他带了淡淡的笑容,正低下头来看着她,那神情完全不是面对着什么新的发现,而是在熟悉地思索着——似乎眼前这个人也正是他期待已久和深信不疑的。
这才是她的世界,她想着,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就应该这样去面对他们的生活——而所有其他的一切,这些年来所有丑恶和挣扎的经历,只不过是某人开的一个愚蠢的玩笑罢了。她朝他微笑着,似乎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同伴,笑得轻松而自由,把她再也不觉得重要的这些事情统统地撇在了脑后。他以和她同样的微笑作答,似乎与她感同身受,心有戚戚。
“我们是不是再也用不着担心了?”她轻声问道。
“对,再也用不着了。”
随后,她的感觉彻底恢复,意识到了他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她试着离他远一些,但仅仅是枕着草地的脑袋略微地动了动。她试着坐起身,但后背传来的一阵剧痛令她又倒了下去。
“别动,塔格特小姐,你受伤了。”
“你认识我?”她的声音十分生硬。
“我认识你很多年了。”
“我认识你吗?”
“我想是的。”
“你叫什么名字?”
“约翰·高尔特。”
她呆呆地望着他。
“你为什么感到害怕?”他问。
“因为我相信你说的话。”
他笑了笑,像是完全认可了她对于他的名字所领会的含意;这笑容表示他接受了对手的挑战——如同大人对于小孩的自己骗自己感到好笑一样。
她感到在迫降中被撞坏的不仅仅是飞机,她的意识并未完全恢复。她无法把眼前的一切拼凑到一起,想不起她的那些关于他的名字的记忆,只知道它代表的是一个她必须慢慢填补的漆黑的真空。她在此刻无法做到,这个人的出现像聚光灯一般的刺目,令她看不见散落在外面黑暗之中的那些东西。
“我一直跟着的就是你吗?”她问。
“是的。”
她慢慢地环顾了一下周围。她正躺在一片草地之上,草地的一端矗立着一块从高高的蓝天之外掉落的巨大岩石。草地另一端的危岩和苍松,以及桦树枝上闪亮的树叶,挡住了她的视线,只能看到远方环绕着他们的群山。她的飞机并没有摔烂——只是肚皮贴着地,就停在几步之外的草地上。眼前看不见另外的飞机,看不到有建筑和人类栖息的迹象。
“这是什么山谷?”她问。
他一笑,“塔格特终点站。”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以后你就明白了。”
仿佛对对方产生了畏惧一般,她隐隐地想要察看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她的胳膊和腿可以动;头能够抬起;她深吸一口气,感觉到钻心的疼痛;她看见一缕鲜血顺着袜子流了下来。
“这里出得去吗?”她问。
他的声音似乎非常诚恳,但发着金属般绿光的眼睛却充满笑意:“其实是不行的,暂时的话——可以。”
她欲起身般地动了动,他弯下腰,想拉她一把,但她用尽浑身的力气,猛地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手,挣扎着想站起来。“我觉得我行——”她张口说道。她的脚才着地,一股剧痛便从脚踝直袭上来,令她难以支撑,倒在了他的身上。
他双手将她抱了起来,笑道:“塔格特小姐,你还不行。”说完,便迈步向草地对面走去。
她的胳膊环抱着他,头枕在他的肩膀上面,身子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心里想到:只要像这样——哪怕是一会儿——也可以彻底不再抵抗了——可以将一切忘记,只是去感受……她以前是在什么时候体会过如此的感觉?她迷惑起来。曾几何时,她的心中曾出现过这样的念头,但此刻她已想不起来。她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感受——感觉到踏实,感觉到这就是最终,感觉到她已经到达,不必再有疑问。但她从未体会过的是这种被保护,同时可以接受保护、放弃抵抗的感觉——对呵,因为这种特殊的安全感并非是针对未来,而是针对过去,并非是保护她撤出战斗,而是让她获得胜利,并不是因为她的软弱,而是因为她的坚强……她异常强烈地意识到了他那双抱住她身体的手,他亮铜般金黄的头发,他和她相距不过数寸的睫毛在他的脸上遮下的阴影,她模模糊糊地思忖着:受保护,是保护我什么?……他才是敌人……他是吗?为什么?她不知道,现在她想不了这个问题,此时,要记得几个钟头前她曾经有过的目标和动力都要费一番力气,她强迫自己要重新找回它来。
“你知道我在跟着你吗?”她问。
“不知道。”
“你的飞机到哪儿去了?”
“在机场。”
“哪里有机场?”
“在山谷的另一边。”
“我向下看的时候,山谷里并没有机场,也没有草地。它是怎么跑出来的?”
他朝天上瞧了一眼,“仔细看看,能不能看见上面有什么东西?”
她把头向后一仰,直盯盯地望着空中,除了清晨的那一片静静的蓝天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现。过了一阵,她看出空气中有几缕微微晃动的亮光。
“热空气。”她说。
“是折射光波,”他回答道,“你看到的谷底是离此五英里之外的一座八千英尺高的山顶。”
“一座……什么?”
“一座没有飞机会选择去降落的山顶。你看到的是把它折射在山谷上方的反光。”
“怎么折射?”
“这和沙漠中海市蜃楼的原理一样:用一层热空气来折射影像。”
“怎么折射?”
“是用一面光幕,设计时考虑到了所有的因素——但忽略了像你那样的勇气。”
“你什么意思?”
“我从没想过能有任何飞机敢于下降到距离地面七百英尺的范围内。你撞上了光幕,有些射线会让电磁发动机熄火。你这可是第二次让我失算了:我同时也从没被人跟踪过。”
“你为什么要用这个反射幕?”
“因为这里是私人领地,不想被破坏。”
“这里是什么地方?”
“既然现在你来了,塔格特小姐,我会领你看一看的。你看过之后,我将会回答你的问题。”
她不再说话了。她发觉自己几乎问遍了所有的事情,就是没有问关于他的问题。他似乎是一个整体,就像一个不可再简化的绝对,一个无须再进一步解释的公理,她第一眼看到时就已经掌握,似乎她仅凭直觉就已对他了如指掌,而现在她要做的,只是去分析她所了解到的一切。
他抱着她,顺着一条蜿蜒的小路走下谷底。在他们身旁的山坡上,巍然挺立着杉树那高大、深沉、如金字塔般的躯干,简约的阳刚之气犹如一座座最原始不过的雕塑,碰撞着在阳光下颤动不已的桦树上那茂盛、阴柔,有着刺绣般繁复纹理的叶子。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在他的头发和他们的脸上。她看不见山路转过弯后的下面有些什么。
她的眼睛不停地转回到他的脸上。他偶尔会低头看她一眼。一开始,她的目光像是被人逮住一般地急急避开,后来,她似乎学起了他的样子,只要他一低头便将目光迎上去——她心里明白他知道她的感受,并且他不会在她的注视下隐藏他眼神里的含意。
她知道他的沉默等于在承认他和她有着同样的感受。他并不是用一种冷淡的态度像一个男人负起受伤的女人那样对待她。尽管她并未从他的举止里感觉出来,但那是一种拥抱;她只是非常确切地感到,他的全身上下都能意识到抱着她身体的那种感受。
她听见了瀑布的响声,随后便看到晶莹碎裂的水流自山崖上潺潺溅落。水声通过她内心当中某种隐约的敲击,以她正极力去回想的微弱节奏传来——但这节奏转眼即已消失,敲击仍在继续;她聆听着水声,然而,另外一种声音好像变得更加清晰和响亮,它并非来自于她的心中,而是发自树叶间的某个地方。山路回转,她在豁然开朗的前方看见了山崖下的一座小房子,打开的窗户上映着一道阳光。她立时悟出了那种令她想要立即接受眼前一切的感受——那就是一天夜晚,她坐在彗星特快满是灰尘的座位上,第一次听到了哈利第五协奏曲的旋律——她知道她此时听到的正是它,它是从一架钢琴的键盘上传来的,那清脆而响亮的音符是出自一个人有力而自信的弹奏。
她几乎是猝不及防一般地劈头问道:“这是理查德·哈利的第五协奏曲,对不对?”
“对。”
“这是他什么时候写的?”
“你干吗不问问他本人?”
“他在这里吗?”
“弹奏这首曲子的就是他。那是他的房子。”
“噢……”
“你以后会同他见面的,他将非常高兴见到你,他知道你晚上独处的时候,只喜欢听他的曲子。”
“他怎么会知道?”
“是我告诉他的。”
她脸上的表情仿佛是要问:“你怎么居然……”然而,一看到他的眼神,她就笑了起来,这一笑,便道破了他眼中所要表达的意味。
她心想,她不能再提出任何问题,有任何疑问了,至少不能在当下,不能在这样的音乐声中——这乐声从沐浴着阳光的枝叶间昂然升起,传神地演绎出了被解脱和释放的激情,正像她当初在颠簸的火车座位上,透过沉重的车轮声所听到的一样——那天晚上,她的内心通过这乐声所看到的正是这些——正是这座山谷,还有黎明的太阳,还有——
她旋即大吃一惊,山路又转了个弯,从一处开阔的山崖望去,她看到了下面峡谷里的一座城镇。
那还不是个城镇,只是一片房屋,从山脚一直延伸散落到了山坡之上。群山越过那些房顶继续向上伸展,把它们围在了一个陡峭而无法逾越的环中。那些都是小巧、崭新的住宅,外形方方正正,装着亮闪闪的大玻璃窗。远处有一些似乎更高的建筑,它们的上空飘荡着一缕缕淡淡的烟雾,说明那是一处工业区。但从靠近她前方的一处下面的山崖上,有一根细长的石柱拔地而起,高及她的视线,在它之上,矗立着一个用纯金铸成、高达三英尺的美元标志,耀眼的光芒使得她视野里的其他东西全都黯然失色。它高居在小镇上空,成了镇子的徽章、标记和灯塔——它如同一座能量发射器,将太阳的光辉变成闪亮的祝福,向屋顶上方的天空中撒播开去。
“这是什么?”她吃惊地指了指那个标志。
“哦,这是弗兰西斯科私下里开的一个玩笑。”
“弗兰西斯科——你是指哪一位?”她喃喃道,答案已在心里了。
“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他也在这里?”
“他随时会来的。”
“为什么你说这是他开的玩笑?”
“他用这个标志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这块土地的主人。后来,我们就都将它认同为我们特别的标志,我们很欣赏这个创意。”
“难道你不是这里的主人吗?”
“我吗?不是。”他向山崖的脚下看了看,用手一指,继续道,“现在过来的就是这里的主人。”
一辆汽车在下面的一条土路尽头停下,两个人急匆匆地沿着山路走来。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其中一人身材瘦高,另一人的个头矮些,体型更健壮。他继续抱着她向下面迎了过去,蜿蜒曲折的山路暂时挡住了他们的身影。
他们猛地从不远拐角处的山石旁冒了出来,这两张面孔的出现令她感到猝不及防。
“瞧,我说什么来着!”那个她不认识的壮汉瞪着她说道。
她紧盯着他身旁那位引人注目的高个子同伴:他正是休·阿克斯顿。
休·阿克斯顿脸上露出欢迎的微笑,彬彬有礼地朝她躬了躬身,首先开口说道:“塔格特小姐,这还是头一次让人证明是我错了。在我跟你说你永远找不到他的时候,我可不知道再次见面时你就躺在他的怀里了。”
“谁的怀里?”
“当然是发动机的发明人了。”
她惊讶地闭上了眼睛;她知道她早就该想到这一点。她睁开眼看着高尔特。他脸上挂着淡淡的戏弄的笑容,似乎完全明白这件事对她意味着什么。
“真应该拧断你的脖子!”那个身材健壮的人气呼呼地用关切、甚至是爱慕的口气冲她嚷道,“对这样一个我们早就盼望并接受的人,明明可以自己走正门进来,偏要冒这个险!”
“塔格特小姐,请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麦达斯·穆利根。”高尔特说道。
“哦,”她虚弱地应了一声,笑了出来。她已经再也不会感到惊讶。“你是不是认为我已经掉下来摔死了,这里便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的确就是另外一个世界,”高尔特说,“不过要说到死的话,难道这一切不是恰恰相反么?”
“是啊,”她喃喃地说,“是的……”她冲穆利根笑笑,“哪里才是正门呢?”
“在这儿。”他一指自己的脑门,回答说。
“我的钥匙丢了,”她平淡的话语里没有丝毫的厌恶,“现在,我所有的钥匙都丢了。”
“你总会找到它们的。不过,你究竟跑到那架飞机上去干什么?”
“跟踪。”
“是他?”他指了指高尔特。
“对。”
“算你命大!伤得厉害吗?”
“我觉得还好。”
“等他们医好你的伤后,要问你几个问题。”他身形一转,带头向下面的汽车走去,接着看了看高尔特,“好吧,现在怎么办?咱们没料到的问题来了:这可是第一个异类。”
“第一个……什么?”她问。
“没什么,”穆利根回答,然后看着高尔特,“咱们怎么办?”
“这个交给我,”高尔特说,“由我来处理,你去管昆廷·丹尼尔斯吧。”
“哦,他一点也不用担心,只需要领他熟悉一下这里就行了,其他的他似乎全都明白。”
“是呵,他等于完全是靠自己把一切都想通了,”他看见她迷惑不解地望着自己,便说,“塔格特小姐,有一件事我要感谢你:你选择昆廷·丹尼尔斯去研究我的东西,是对我的夸奖。他十分出色。”
“他在哪里?”她问,“能不能告诉我发生的一切?”
“当然,麦达斯在机场接了我们,把我送到了家,然后带上丹尼尔斯走了。我当时正要去和他们一起吃早餐,但发现你的飞机正在打转,然后掉在了那块草地上。我离那里是最近的。”
“我们尽快赶了过来,”穆利根说,“我还在想,飞机里的人无论是谁,死了都是自找的,但做梦也没想到会是你——我认为在全世界唯一能获得赦免的两个人之一。”
“另一个是谁?”她问。
“汉克·里尔登。”
她顿时缩住,不再讲话了,仿佛面对的是从另外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突如其来的打击。她不明白高尔特为什么似乎特意地在盯着她看,她从他的脸上觉察出有一个细微的变化一闪而过,看不清是什么。
他们来到了汽车旁边。这是一辆车篷落了下来的哈蒙德敞篷车,是最贵的款式之一,车子用了些年头,但保养极佳。高尔特将她小心地放在车后座上,用胳膊搂着她。她感到钻心的疼痛不时传过,但已经根本就顾不上它了。穆利根将车子一发动,她的眼睛便开始向远处镇上的房子望去。他们经过了那个美元的标志,一束金光射向她的眼睛,抚过她的前额。
“这儿的主人是谁?”她问。
“是我。”穆利根回答。
“那他又是什么?”她一指高尔特。
穆利根笑出声来,“他只是在这儿工作。”
“那你呢,阿克斯顿博士?”她又问。
他瞧了一眼高尔特,“我是他的两位父亲之一,塔格特小姐,是没有出卖他的那一个。”
“噢!”她说着,找到了另一个答案,“是你那第三个学生?”
“不错。”
“又是一个给记账先生帮忙的。”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悲叹着。
“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斯塔德勒博士对他的称呼,斯塔德勒博士告诉过我,他认为他的第三个学生就是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他过奖了,”高尔特说,“按他对他的那个世界的衡量标准,我还差得远呢。”
汽车拐入一条小道,这条路通向建在山梁上俯瞰着峡谷的一座孤零零的房屋。她看见前面有一人急匆匆地正沿着小路向城镇的方向走来。他身穿一件蓝色的工作服,手里拎了一只午餐盒。他那轻快急促的步伐隐约有些眼熟。汽车从他身旁经过时,她向他的脸上瞧了一眼——她的身体猛地向后倒去,因为这一动引发的疼痛以及这一眼给她带来的震惊,她高声叫了起来:“噢,停下!停下!别让他走了!”那人便是艾利斯·威特。
车上的三个男人大笑了起来,不过,穆利根还是停住了车子。“噢……”她意识到自己忘记了威特是不会从这样一个地方消失的,便无力而抱歉地说道。
威特朝他们转过身来:他也认出了她。当他抓住车身,停下自己脚步的时候,她看到了他脸上那股朝气蓬勃的得意的笑容,这笑容她以前只看见过一次:那便是在威特中转站的站台上。
“达格妮!你终于也来了?来加入我们?”
“不,”高尔特说,“塔格特小姐是个遇难者。”
“什么?”
“塔格特小姐的飞机失事了,你没看见吗?”
“失事——是在这里么?”
“对。”
“我是听到了有一架飞机,不过,我……”他疑惑的神情变成了后悔、开心和善意的笑容,“我明白了,噢,得了吧,达格妮,这太荒唐了!”
她无助地望着他,实在无法将过去和现在联系到一起。她绝望地记起了差不多已经是两年前的那个无人接听的电话,仿佛在梦中对着死去的人后悔地说着生前没有机会说出的话一样,将心里一直盼望着能再见到他时要说的话说了出来:“我……我找过你。”
他宽和地一笑,“从那时起,我们一直想要找你,达格妮……我今晚会来看你。别担心,我不会消失了——而且我想你也不会的。”
他朝其他几个人摆了摆手,便晃着饭盒走开了。穆利根再次开动车子后,她抬眼一看,发现高尔特的双眼正凝视着她。她脸色一沉,像是坦白地承认了自己的痛苦,同时对于这会给他带来的满意表示不平。“好吧,”她说,“我明白你想要我目睹的好戏了。”
但他的脸上既看不到残忍,也看不到怜悯,只有一副公正淡然的表情。“我们这里的第一条规矩,塔格特小姐,”他回答说,“就是一切都要自己亲眼所见。”
汽车在那座孤零零的房子前停下。房屋用粗犷的花岗岩石块砌成,正面的墙上几乎只有一整面玻璃板。“我去接医生来。”穆利根说着便开车走了,高尔特抱着她走上了小径。
“是你的房子?”她问。
“是我的。”他回答说,用脚将门踢开。
他抱着她跨过门槛,走进明亮的客厅,大片的阳光照耀着用松木镶嵌的墙壁。她看见了几件手工打造的家具和裸露着椽架的屋顶,在一个拱形过道的另一边是间不大的厨房,里面有粗糙的木架、原始的木桌,以及令人吃惊的闪亮的镀铬电炉;这里有着拓荒者的小木屋般原始的简朴,没有任何多余的物件,却设计得极具现代感。
他抱着她穿过阳光,进入一间小的客房,将她放到了床上。她注意到窗外正对着的是一条长长的石阶和高耸入天的松树。她发现木墙上有细微的像是刻写的痕迹,几行字的笔迹似乎并不相同,她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她发现另外有一扇半掩的门通向他的卧室。
“我在这里是客人还是囚犯?”她问。
“塔格特小姐,这要看你自己怎么选择了。”
“要是和陌生人打交道,我就没法选择。”
“可你并不是。你难道没有以我的名字命名过一条铁路吗?”
“噢!对了……”又是一条线索在此找到了答案。“对,我——”她眼前看到的是一个头发上洒满阳光的高个子,那双无情而洞察一切的眼睛里含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她看到的是修筑她那条铁路时的千辛万苦和通车时的那个夏日——她心里在想,如果可以把一个人用作那条铁路的徽记,那就是他了。“对……我是这样做过……”随后,她想到了其余的一切,便又说道,“但我是以一个敌人的名字来命名它的。”
他笑了,“这正是你早晚要化解的矛盾,塔格特小姐。”
“毁掉我铁路的……就是你……对不对?”
“当然不是了。是矛盾。”
她闭上了眼睛。过了一阵,她问道:“在我听到过的有关你的许多传说里——哪一个是真的?”
“都是真的。”
“是不是你散布的?”
“不是,我干吗要那样做?我从来没想过要被人议论。”
“但你的确知道你已经成为一个传奇人物了?”
“对。”
“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的青年发明家才是这个传奇人物真实的一面,对不对?”
“如果实话实说的话——不错。”
她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她在问话时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声音低得像是在呢喃:“那个发动机……那个我找到的发动机……是你做的?”
“对。”
她的头抑制不住地抬了起来,“转化能量的秘密——”她话才出口,便戛然而止。
“我可以在十五分钟里向你解释清楚这一切,”他回答着她没有说出来的那个迫不及待的请求,“但是,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强迫我讲出它来。你如果明白了这一点,也就能明白困惑你的一切了。”
“那天晚上……十二年前……在一个春天的夜晚,你从六千多个害人者的大会上走了出来——这事是真的?”
“是。”
“你告诉他们你要停下世界上的发动机?”
“是的。”
“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塔格特小姐,这就是我的全部秘密。”
她默默地注视了他良久。他站在那里等待着,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那个毁灭者——”她带着一种好奇而无奈的口气说道。
“——那个最恶毒的东西,”他以引用的口吻接了下去,她听出这是她曾说过的话,“那个把全世界的智慧都榨干了的人。”
“你对我的监视究竟有多彻底,”她问,“究竟有多久?”
在只是瞬间的停顿之中,他的眼睛并没有移动,但在她看来,他的目光似乎因为捕捉到了她而显得更加专注,她同时从他平静的回答里听出了某种加重的语气,“许多年。”
她闭上眼睛,让自己松弛下来,不再去想这些。她有一种奇怪的无所谓的轻快感,仿佛突然之间,她只是希望在无可奈何中低下头来,以求安宁。
前来的医生长了一头灰白的头发,面孔和蔼体贴,举止果断,既自信又不会令人觉得不舒服。
“塔格特小姐,这位是亨得里克医生。”高尔特介绍道。
“不会是托马斯·亨得里克医生吧?”她像一个小孩那样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那是位有名的外科专家,六年前就隐退了。
“当然就是他了。”高尔特说。
亨得里克医生笑着对她回答道:“麦达斯告诉我,必须给塔格特小姐一些受到惊吓后需要的治疗——这里指的惊吓不是你已经受到的,而是随后会出现的。”
“我就把这里交给你了,”高尔特说,“我去市场买些早点回来。”
她看着亨得里克医生动作麻利地检查着她的伤情。他带来了一样她从未见过的东西:一架便携式x光扫描仪。她得知自己伤了两根肋骨,扭了一只脚踝,一只膝盖和肘部的皮肉被蹭破,身上有多处淤肿。待到亨得里克医生敏捷而熟练地替她上好纱布、裹好绷带之后,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如同一台被老练的技师检修完毕的机器,已经不需要再做任何保养了。
“我建议你卧床休养,塔格特小姐。”
“噢,不行!我小心一点,慢慢走动,应该没事的。”
“你应该休息。”
“你认为我能吗?”
他笑了笑,“看来是不能。”
高尔特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穿好了衣服。亨得里克医生把她的情况向他做了介绍,补充说:“我明天会来检查一下。”
“谢谢,”高尔特说,“把账单开给我。”
“绝对不行!”她愤愤地说道,“我自己会付。”
那两个人相视一眼,像是看着乞丐吹牛一般,感到好笑。
“这事咱们以后再谈。”高尔特说。
亨得里克医生走了。她扶住家具,一瘸一拐地试着想站起来。高尔特用双手将她抱起,带她进了厨房,把她放到一张供两人用餐的饭桌前的椅子里。
她一见炉子上烧着的咖啡,还有两杯橙汁,以及擦亮的饭桌上放着的厚厚的白瓷盘,便感到了饥肠辘辘。
“你上次睡觉和吃饭是什么时候?”他问。
“我记不得了……我是在火车上吃的晚饭,和——”她感到无奈而好笑地摇了摇头:是和一个流浪汉。她声音里带着乞求,一心想从这个既不追赶,又无法被她发现的复仇者身边逃走——这个复仇者正坐在她的桌子对面,喝着橙汁,“我记不得……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你怎么会跟上我了呢?”
“我降落在阿夫顿机场的时候,你正好起飞。那里的人告诉我说,昆廷·丹尼尔斯和你一起走了。”
“我记得你的飞机正在盘旋着准备降落。不过唯独这一次我没想到会是你,我还以为你是坐火车来。”
她目光直逼着他,问道:“这你如何解释?”
“什么?”
“唯独这一次你没想到会是我。”
他迎着她的目光。她看见了她要注意的那种典型的细微动作:他傲然倔强的嘴角一弯,露出一丝笑意。“你怎么理解都行。”他回答说。
她顿了顿,脸色一沉,显示出她很认真,然后用斥责敌人般的口气冷冷地质问道:“你知道我要去找昆廷·丹尼尔斯?”
“对。”
“你抢先一步找到他,就是为了不让我见到他?明知道这对我的打击有多大,还要这样去做?”
“当然了。”
她这一次把脸一转,不再说话了。他起身去准备其余的早餐。她看着他站在炉前烤面包、煎鸡蛋和熏肉。他干活的样子轻松自如,但这份娴熟却是出自另一种职业;他双手的动作如同工程师拉动控制板上的开关那样快速无误。她突然记起了她在哪里曾经见过这样熟练得令人无法相信的表演。
“你是从阿克斯顿博士那里学会干这个的?”她一指炉子,问道。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呢。”
“是他教你把你的时间——是你的时间!”她难以抑制住自己的声音因愤怒而发抖,“都花在这种事情上面?”
“我还曾把时间花费在更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呢。”
他把盘子端到她面前时,她问:“这些吃的是从哪里来的?这里有杂货店吗?”
“那可是全世界最棒的,是劳伦斯·哈蒙德在经营。”
“什么?”
“是制造哈蒙德汽车的劳伦斯·哈蒙德,熏猪肉产自制造桑德斯飞机的怀特·桑德斯的农场——鸡蛋和黄油出自伊利诺伊州高等法院的纳拉冈赛特法官之手。”
她酸楚地望着她的盘子,简直连碰都不敢去碰一下。“想一想厨师和其他人所投入的时间的价值,这是我所用过的最昂贵的早餐。”
“从一个角度来看的确如此。但换一个角度,这就是你能吃到的最廉价的早餐了——因为这顿饭里没有一点东西被掠夺者占去,他们也就不能迫使你年复一年地来为此还债,直到最后饿死。”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她充满好奇地问:“你们在这里究竟是在干什么?”
“活着。”
这个词从未像此时听上去那般真切。
“你的工作是什么?”她问,“麦达斯·穆利根说你在这里工作。”
“我想我应该算是个修理工吧。”
“什么?”
“我随时待命,准备应付任何安装方面出的问题——比如电力系统。”
她看着他——突然冲着电炉冲了过去,但疼痛迫使她又坐回到了椅子里。
他扑哧一笑,“是的,没错——不过别急,否则亨得里克医生就要命令你回到床上去了。”
“电力系统……”她吃力地说道,“这里的电力系统……是靠你的发动机带动的?”
“对。”
“它已经造好了吗?它已经在运行和工作了吗?”
“你的早餐就是用它做出来的。”
“我想去看看!”
“别一瘸一拐地去看那个炉子啦,那就是个普通电炉,与其他的没有任何区别,只是使用起来成本要低一百倍左右。你有机会看到的也就是这些了,塔格特小姐。”
“你答应过要带我看看这座山谷的。”
“我会带你去看的,但发电机不能看。”
“我们能不能吃完后就去那里看看?”
“如果你愿意——并且可以走动的话。”
“我可以。”
他站了起来,走到电话旁,拨了个号码。“喂,是麦达斯吗?……对……他是那么说的吗?对,她还好……你能把你的车租给我用一天么?……谢谢了。费率还是按平时的两毛五分钱……能不能把车开过来?……你那里有没有拐杖之类的东西?她需要……今晚吗?对,我想是这样。我们会的。谢谢。”
他挂上电话,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我没有听错吧,你是说有两亿身家的穆利根先生因为你用他的车而要收你两毛五分钱?”
“没错。”
“老天,难道他不能给你用一用吗?”
他坐在那里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故意让她看出他是觉得好笑。“塔格特小姐,”他说,“我们这个山谷里没有法律,没有规定,没有任何一种正式的组织。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得到安生。但我们也有我们共同遵守的习惯,因为它们关系到我们的安生。因此,我现在要提醒你,在这个山谷里,禁止使用一个字眼:那就是‘给’。”
“对不起,”她说,“你说得对。”
他又为她倒满咖啡,并递过了一包香烟。她笑着拿过一支烟:烟上面印着美元的标志。
“假如你晚上还不太累的话,”他说,“穆利根请我们去吃晚饭,他还会邀请其他一些客人,我想你是乐意一见的。”
“噢,当然了!我不会太累的,我想我再也不会觉得累了。”
就在他们快要吃完早餐的时候,她看见穆利根的汽车停在了房子的前面。司机跳下车,跑上小道,片刻不停,既不敲门也不按铃,一直冲进房子里来。她端详了一会儿才认出这个急匆匆喘着气、衣冠不整的年轻人正是昆廷·丹尼尔斯。
“塔格特小姐,”他喘着粗气叫道,“我很抱歉!”他嗓音里的惶然内疚与他脸上快乐兴奋的表情截然相反,“我以前从没食过言!这没什么可解释的,我不能请求你原谅我,并且知道你也不会相信,但事实是我——我居然把它忘记了!”
她瞧了一眼高尔特,“我相信你。”
“我忘记了自己曾经答应要等你,忘记了所有的事情——直到几分钟前,穆利根先生告诉我你的飞机撞到这里了,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的错,要是你出了任何意外的话——噢,上帝呀,你还好么?”
“还好,别担心,坐吧。”
“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居然能忘记自己的承诺,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我知道。”
“塔格特小姐,我几个月来一直在埋头研究这个假想,越研究越觉得这似乎毫无希望。过去的两天我一直待在实验室里,想要解开一个看来是不可能的数学等式。我觉得我都快要死在黑板前面了,但还是不会放弃。他进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我觉得我根本就没注意到他进来。他说他想和我谈谈,我让他等一等,然后就接着干,看来我是把他给忘了。我不知道他站在旁边看着我有多久,可我记得的是,他突然伸手过来把我的那些数字全都从黑板上抹掉,然后写了一个简单的等式。我这时才注意到了他!我当时就大喊了起来——因为它虽然不是解决发动机的最终答案,却是条必经的途径,我从来没发现和想过这条途径,但我知道它通向哪里!我记得我当时喊道:‘你怎么可能知道?’——他指着一张发动机的相片,回答说:‘我是最先制造它的人。’这就是我最后的记忆了,塔格特小姐——我是说这之后我就彻底忘记了自己,因为我们接着就开始说起静电,说起能量转换和发动机来了。”
“我们在那里一直谈论物理的问题。”高尔特说。
“噢,我记得你问过我是否愿意跟你一起走,”丹尼尔斯说,“是否愿意放弃所有的一切,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什么所有的一切?就是放弃一个已经僵死、正在倒退成原始丛林的学校,就是放弃我这个法定成为看门奴隶的命运,就是放弃韦斯利·莫奇、10-289号法令和那些趴在地上、呼噜着说什么不该有智慧的近乎禽兽的东西!……塔格特小姐”——他畅快地大笑着——“他是在问,我是否愿意将那些放弃,和他一起走!他不得不问了我两遍,我一开始还不相信,不相信还用得着问谁这样的问题,谁还会在这样的选择面前犹豫。是要走吗?我会纵身从高楼上跳下去——就为了能跟上他,能在摔到地上前,听到他说出他的算式!”
“我不怪你,”她说。她带着近乎羡慕的眼神向往地看着他。“此外,你已经履行了你的合同,你带我找到了发动机的秘密。”
“我在这里也要当一个看门人了,”丹尼尔斯说着,高兴地咧嘴笑了,“穆利根先生说他给我一份看门的差事——就在发电厂。等我有了进步,就可以提升去做电子技师,怎么样,麦达斯·穆利根很棒吧?等我到了他那个年纪,也希望像他那样,我想去挣钱,上百万地挣,像他一样有钱!”
“丹尼尔斯!”她哈哈大笑了起来,想起了她原来认识的那个平静自制、一丝不苟、思维缜密的青年科学家。“你怎么回事?都扯到哪儿去了?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呀?”
“我是在这里,塔格特小姐——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止境!我要成为世界上最伟大、最富有的电气专家!我要——”
“你要回到穆利根的家里去,”高尔特说,“然后睡上二十四个钟头——否则我不会允许你靠近发电厂。”
“是,先生。”丹尼尔斯顺从地说。
他们从房子里出来的时候,太阳正渐渐从山巅滑落,照亮了峡谷四周环绕着的峭壁和闪光的积雪。她忽然觉得在那光环之外已经什么都不再存在,她惊奇地发现那喜悦而骄傲的认同感是源自一种洞察一切的自信,是因为一个人知道他所关注的一切全都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她几欲伸出她的胳膊,探过下面城镇的屋顶,去体会手指头够到对面山峰的感受。但她无法抬起手来;她一只手倚住拐杖,另一只手扶着高尔特的胳膊,缓慢而清醒地挪动着脚步,像孩子初学走路一样,向下面的汽车走去。
她坐在高尔特的身旁,他开车驶过城镇的边缘,来到了麦达斯·穆利根的家。他的家坐落在一处山脊之上,是山谷里最大的一处住宅,也是唯一盖了两层楼的房子,结实的花岗岩墙壁和宽广开阔的平台使它看起来既像是城堡,又有休闲别墅的味道。他停下车,让丹尼尔斯下去了,然后便继续沿着蜿蜒的山路慢慢向山上开去。
穆利根的富有,豪华的汽车,以及高尔特手握着方向盘的情景令她头一次猜测起来高尔特是否也富有。她看了看他的衣服:灰色的长裤和白衬衣似乎很耐穿;腰间窄窄的皮带已经裂了缝;腕上的手表倒是很精确,但却是用普通不锈钢做的。他身上唯一显现出豪华的地方便是他头发的色泽——在风中徐徐拂动的这一缕缕头发流金溢彩。
一转过弯,她顿时发现眼前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一直蔓延到了远处的农舍。草地上放养着成群的羊和一些马,木棚草仓的边上是围好的一块块猪舍,更远的地方则是与农场无关的一个金属外壳的大库房。
一个身穿牛仔衬衣的人正快步向他们迎上来,高尔特停住车,向他招了招手,却没有回答她询问的眼神,他是要她自己去看。走近后,看清那人原来是怀特·桑德斯。
“你好,塔格特小姐。”他笑着说。
她默默地看着他高挽的衣袖、笨重的靴子和一群群的牛。“桑德斯飞机公司现在就是这副模样啊。”她说。
“当然不是了。那儿就是那架很棒的单翼飞机,是我最好的一款,被你迫降在山脚下了。”
“噢,你认出来了?对,它是你设计的,那架飞机很棒,不过恐怕我把它毁得不轻。”
“你应该把它修好。”
“我想我是把它给开膛了,没法修了。”
“我能修。”
如此自信的言语和口气是她好些年都没听过的了,她早就不指望能再看到这样的态度——但她的笑容马上变成了一声苦笑。“怎么修?”她问,“就在养猪场里吗?”
“当然不是,是在桑德斯飞机公司。”
“在哪儿?”
“你觉得它会在哪儿?是在丁其·霍洛威的侄子靠着政府的贷款和暂时免税从我破产的继承人手里买下的那幢新泽西的大楼么?是在那幢他造出了六架上不了天的飞机,八架上天后就掉下来、分别摔死了四十位乘客的飞机的大楼么?”
“那么究竟在哪里?”
“就是我所在的地方。”
他向道路对面一指。透过密密的松林,她看见谷地深处的一块用混凝土修筑的长方形的机场。
“我们这里有几架飞机,由我来负责维护。”他说,“我既是养猪的,同时也是机场的管理员。离了那些肉贩子,我的火腿和熏猪肉做得还不错,可那些人离了我就做不出飞机——而且,没有我,他们甚至连火腿和熏肉都做不出来。”
“可你——你也一直没有再设计飞机了。”
“我是没有。而且我也没有像当初答应你的那样去生产柴油发动机。自从上次见过你之后,我只设计和生产过一台新式拖拉机。我是说只有一台——是我全部用手工打造的——已经没有大规模生产的必要了。可那台拖拉机把八小时的劳动减少到了四个小时。”他的手臂犹如皇杖般直直地冲着对面的山谷一挥,她的眼睛随之望去,只见远处山坡上是一层层绿油油的园圃——“它被用在了纳拉冈赛特法官的养鸡场和奶制品场”——他的手臂慢慢地移向峡谷脚下一片长而平整的金黄色田野,随后指向了一条翠绿色的地带——“用在了麦达斯·穆利根的麦田和烟草种植区”——他的手臂指着一处爬满层层叶子的山坳——“用在了理查德·哈利的果园。”
她的目光随着他手臂的挥动,慢慢地一遍又一遍地看过去,直到他的手放了下来,依然久久地凝望着。她只说了一句:“我看见了。”
“现在你是否相信我能修好你的飞机了?”他问。
“是的,但你看见它了吗?”
“当然,麦达斯当即就叫了两名医生——派亨得里克医生去看你,派我去看你的飞机。它可以修好,但费用很高。”
“多少钱?”
“两百美元。”
“两百美元?”她难以相信地重复道,这价钱似乎太低了一些。
“是黄金,塔格特小姐。”
“噢!那好,我从哪里能买到黄金?”
“你不能买。”高尔特说。
她不服气地将头转向了他,“不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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