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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大脑停转(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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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觉得车厢一晃,仿佛空气猛地把他们向前推了出去,而脚下的地板却丝毫没动。基普·查莫斯跌倒在地毯上,吉尔伯特·济斯-沃森从桌子上面摔了过去,打翻了灯。玻璃杯从架子上面纷纷撞落下来。车厢四面的钢板嘎吱作响,像是要被掀开,远处的一声巨响仿佛是一阵痉挛,顺着列车的车轮传了过来。查莫斯把头抬起来的时候,发现车厢一动不动地停住了;他听到了同伴们的呻吟和罗拉·布莱德福特发出的第一声歇斯底里的惊叫。他沿着地板爬到门口,一把将门扭开,跌跌撞撞地下了火车。他看到远远的前方拐弯处有不停晃动的手电和一团红光,而火车头已经不见了。他在黑暗中蹒跚地走了过去,不时撞见一些还来不及穿好衣服的人在徒劳地挥着手中划燃的火柴。他看见道旁有一个拿着手电筒的人,便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这人是列车长。

“出什么事了?”查莫斯喘息道。

“铁轨分岔,”列车长冷冷地回答说,“火车头出了轨。”

“出……”

“侧翻了。”

“有人……死吗?”

“没有,机师们都没事,司炉工受伤了。”

“铁轨分岔?你说的铁轨分岔是什么意思?”

列车长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特的神情,那是冷酷、谴责和漠然。“铁轨被磨损坏了,查莫斯先生,”他用一种奇怪的加重语气回答道,“特别是在拐弯的地方。”

“你们难道不清楚铁轨已经磨损了吗?”

“我们清楚。”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换新的?”

“本来要换,但洛西先生把这个计划取消了。”

“这个洛西先生是谁?”

“就是我们现在的业务副总。”

查莫斯有点纳闷,为什么列车长那样看着他,仿佛这场事故和他犯的错有关似的。“那……那你们不打算把火车头重新弄上轨道吗?”

“那个火车头看上去是彻底不能再上轨道了。”

“可是……它得拉我们走啊!”

“它已经不行了。”

透过几点晃动的光亮和低低的叫喊声,查莫斯突然觉得再也不想看这一片黑黝黝的高山,这方圆数百里荒无人烟的死寂,以及凸出在峭壁和深渊之间的岩层。他把拉住列车长胳膊的手攥得更紧了。

“可是……我们该怎么办?”

“司机已经去往温斯顿打电话了。”

“打电话?怎么打?”

“沿铁路下去再走一两英里的地方有个电话。”

“他们会把我们从这里弄出去吗?”

“他们会的。”

“可是……”他想到了过去和今后,终于扯开嗓子叫了出来,“我们要等多久?”

“我不知道。”列车长说。他挣开查莫斯的手,走开了。

温斯顿车站的夜班员接完电话,扔下话筒就冲上了楼,把车站的代理从床上摇醒。这个游手好闲的代理体形壮硕,脾气暴躁,是分公司的新主管十天前才任命的。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但一听值班员说的话,脑子便立刻醒了过来。

“什么?”他惊叫着,“天啊!彗星特快?……好了,别站着哆嗦了!给银泉站打电话!”

银泉站的分公司总部调度员听到消息后便打电话通知科罗拉多分公司的新任主管戴维·米察姆。

“彗星特快?”米察姆倒吸了一口气,他的手把听筒紧紧地按在耳朵上,一下子便翻身下了床,“火车头报废了?是那台柴油发动机么?”

“是的,先生。”

“哎呀,上帝!万能的上帝呀!我们可如何是好啊?”他随即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便继续说道,“好吧,把那列快不行的火车派出去吧。”

“我已经派了。”

“通知舍伍德的值班员把所有列车都停下来。”

“我已经通知了。”

“你的运行表上都有哪些车?”

“西去的军队特别货车,不过晚点了,四个小时以后才会到。”

“我马上下来……等等,听着,叫上比尔、森蒂和克拉伦斯,必须和我一起到。这回可有好戏看了!”

戴维·米察姆总是抱怨不公,因为他说总是赶上他倒霉。他在对此做解释的时候,就恶狠狠地说这都是那些大人物的阴谋,他们从不给他一点机会,然而,他却没有解释他所说的“大人物”究竟是什么人。资格老是他抱怨时最爱提到的一个话题,也是他看事情的唯一标准,他在铁路工作的年头比许多升到他头上的人都长,他说,这就是社会体系不公正的证据——尽管他从没解释过他所说的“社会体系”是指什么。他在许多铁路公司都干过,但没有在任何一家待久过。他的雇主们并没有他的什么特别的把柄,但最后就是不要他了,因为他常把“没人让我这么做”挂在嘴边。他并不知道他现在的这个职位是詹姆斯·塔格特和韦斯利·莫奇所做的一笔交易的结果:塔格特把他妹妹私生活的秘密告诉了莫奇,以此换回了运费上涨。按照他们讨价还价时一定要榨干对方的习惯,韦斯利让他再答应帮一个忙,就是解决戴维·米察姆的工作。戴维·米察姆是全球发展盟友组织的主席克劳德·斯拉根霍普的妹夫,莫奇认为这个组织对公众的意见可以起到积极的影响。詹姆斯·塔格特把给米察姆找工作这个责任推给了克里夫顿·洛西。洛西则在科罗拉多分公司的主管辞职后,立刻就将米察姆推了上去。前任的主管辞职就是因为温斯顿车站备用的柴油机被派给了齐克·莫里森的专列。

“这可如何是好?”衣冠不整的戴维·米察姆一边叫着,一边在睡意中晕头转向地冲进了办公室,列车总调度、列车主管和铁路的司机领班已经等在那里了。

这三个人都没有吱声。他们都是在铁路上干了多年的中年人。一个月前,不管出现什么紧急情况,他们都会主动进言,但现在已经开始意识到情况变了,多说话有危险。

“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办?”

“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总调度比尔·布兰特说,“我们不能让烧煤的火车头钻山洞。”

戴维·米察姆的眼睛阴沉了下来,他清楚这是他们三个人的一致看法,他但愿布兰特没把它讲出来。

“那,从哪儿弄柴油机去?”他恼怒地问。

“我们弄不到。”铁路领班说。

“可是我们绝不能让彗星特快在副线上等一晚上!”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列车主管说,“说这个还有什么用,戴维?你知道全分公司上下都找不出一台柴油机了。”

“万能的主啊,他们怎么会让我们没有发动机呢?”

“塔格特小姐没这么做,”铁路领班说,“是洛西先生。”

“比尔,”米察姆带着求救的口气问,“难道今晚进站的长途列车就没有一趟是用柴油发动机的吗?”

“第一个到站的,”比尔·布兰特恨恨地说,“是236号车,是从旧金山开来的最快的货车,到达温斯顿的时间是早晨七点十八分。”他又补充道,“这是离我们最近的一台柴油机,我已经查过了。”

“那么军队的专列呢?”

“最好别想,戴维,根据军队的命令,它是铁路上最有优先权的,彗星特快也不及。他们还是晚点了——是因为文件箱两次失火。他们运送的是给西海岸军火库的军需品。你还是盼着你的地段上别出什么事让它停下来吧。你觉得我们延误彗星特快就是大祸临头,但这和让那趟专列停下来相比就算不上什么。”

他们陷入了沉默。夏天的晚上,窗户都开着,他们能听到楼下调度室的电话正在响,信号灯在空荡荡的场院上空一闪一闪,而那里曾经是分公司最繁忙的一个地方。

米察姆望着下面的火车头库房,在微弱的光线下,隐约可见几台蒸汽机车黑沉沉的身影。

“山洞——”他张了张嘴,又停了下来。

“——有八英里长。”列车主管的声音显得特别刺耳。

“我只是在想,”米察姆不耐烦地说。

“最好还是别想了。”布兰特轻声说。

“我什么都没说呀!”

“你在迪克·霍顿辞职之前和他谈的是什么?”铁路领班故作不懂地问,好像这是个完全无关的话题,“你们是不是在说那个快不行了的隧道通风系统?难道他没说那条隧道现在连柴油机进去都不安全吗?”

“你提这个干吗?”米察姆打断了他,“我什么都没说!”迪克·霍顿是分公司的总工程师,在米察姆到任三天后就辞职不干了。

“我只是顺便提一提。”铁路领班一脸无辜状。

“戴维,”比尔·布兰特知道米察姆就是再耗一个钟头也拿不出什么主意,便说道,“你知道,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让彗星特快坚持到早晨,等236号车一到,用它的柴油机车把彗星车拖出隧道,然后从另一头给它挂上我们现有的最好的燃煤机车,好让它能接着走完全程。”

“可是这会让它延误多久?”

布兰特一耸肩膀,“十二个小时——也许十八个小时——谁知道?”

“十八个小时——彗星特快?天啊,这还从来没有过!”

“现在出的这些事都是以前从没发生过的,”布兰特说这话的时候,机敏干练的声音中显露出一丝令人吃惊的厌倦。

“可他们会在纽约怪罪我们!他们会把全部责任都推到我们头上!”

布兰特耸了耸肩膀。一个月前的时候,他会觉得这样不公平的事情是难以想象的,但现在,他的心里明白了许多。

“我想……”米察姆哭丧着脸说,“我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没有,戴维。”

“哦,上帝呀!这事干吗要发生在我们身上?”

“谁是约翰·高尔特?”

两点半的时候,彗星特快在一台老式调车机车的牵引下,停靠在了温斯顿车站的一条副线上。基普·查莫斯张口结舌,恼怒地望着窗外荒山脚下几幢孤零零的房子,以及破旧的车站小屋。

“现在又要干吗?他们为什么要停在这里?”他大声喊着,按了铃叫列车长过来。

看到一切又动了起来,重新感到了安全之后,他的恐惧变成了怒气。他几乎认为自己是被骗了,才会平白无故地受到如此的惊吓。他的同伴们还都聚在休息室的桌旁,浑身哆嗦着,无法入睡。

“多久?”列车长在答话时冷淡地说,“要到早晨,查莫斯先生。”

查莫斯惊呆地瞪着他,“我们要在这里停到早晨?”

“是的,查莫斯先生。”

“在这里?”

“对。”

“可我晚上要去参加旧金山的聚会!”

列车长没有答话。

“为什么?我们为什么非得停在这儿?究竟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列车长耐着性子,轻蔑而不失礼貌地把现在的情况向他慢慢地如实讲了一遍。但是早在许多年前,从小学、中学,一直到大学,基普·查莫斯所学的都是人不会,也没有必要按道理去生活。

“让你们的隧道见鬼去吧!”他尖叫着,“你觉得我会因为什么破隧道就让你们把我滞留在这里吗?就为了一条隧道你就想让国家的重要计划泡汤吗?告诉你们的工程师,我今晚必须赶到旧金山,他必须把我送到那里!”

“怎么送?”

“那是你们的事,我管不着。”

“这没有办法。”

“那就找出办法来,你这个该死的!”

列车长没有答话。

“你觉得我会让你们这些糟糕的技术毛病妨碍重要的社会问题吗?你知道我是谁吗?让那个司机赶紧的,除非他不想干了!”

“司机有命令。”

“去他的命令吧!现在我才是下命令的!让他立即开车!”

“这你可能要和车站的代理谈,查莫斯先生。即使我想,也没有权力来回答你。”列车长说完便走了出去。

查莫斯一下子跳起来。“哎,基普……”莱斯特·塔克不安地说,“也许真是这样……也许他们不能这样做。”

“他们非做不可!”查莫斯厉声喝道,不顾一切地走向车门。

以前在大学的时候,他学会了迫使人们行动的唯一管用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感到害怕。

在破旧不堪的温斯顿车站办公室里,他所面对的人一个睡眼惺忪、面孔疲惫而懈怠,另一个则坐在值班员的桌子后面,已经被吓坏了。他们一言不发,呆呆地听着他们闻所未闻的污言秽语向他们劈头盖脸而来。

“——我可管不着你们怎么把火车弄过隧道去,那是你们的事!”查莫斯最后说道,“但是假如你们不给我找出发动机来开动这趟火车,你们的饭碗、工作许可证,还有这一整条该死的铁路就会全都完蛋。”

车站的代理并不知道基普·查莫斯这个人以及他的职位,但他知道,眼下正是这些从没听说过,也说不清是干什么的人掌握生杀大权的时候。

“这我们也做不了主呀,查莫斯先生,”他哀求道,“我们下不了这个命令,命令是从银泉方面来的,你应该给米察姆先生打电话,然后——”

“米察姆先生是谁?”

“他是银泉的分公司主管,你应该告诉他去——”

“我和一个分公司的主管啰唆什么!我要去找詹姆斯·塔格特——这才是我要做的!”

他不等车站的代理有时间解释,便一转身冲那个年轻人命令道:“你——把我的话记下来,马上发出去!”

要是在一个月前,车站代理绝不会答应任何乘客发出这样的消息,因为这是规定所禁止的,可他现在却不敢肯定还有没有什么规定存在。

纽约市的詹姆斯·塔格特先生,由于你的手下人无能并拒绝提供发动机,我在科罗拉多的温斯顿被困在彗星特快上。今晚将在旧金山参加重要国务会议,若不立即发动我的列车,请自斟后果。

基普·查莫斯

等年轻人将文字变成电码,通过一根根像卫士一般守护着塔格特铁路的电线杆发出——等基普·查莫斯回到他的车厢去等回音之后——车站的代理给他的好朋友戴维·米察姆打了电话,向他读了这条电报的内容。他听到米察姆发出了呻吟般的叹息声。

“我觉得应该告诉你,戴维,我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个人,但是他可能是个什么重要人物。”

“我不知道!”米察姆叹道,“基普·查莫斯?你一天到晚都能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和那些头面人物出现在一起。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不过他要是从华盛顿来的话,我们就一点也大意不得。老天呀,这可如何是好?”

我们可不能大意——塔格特公司的纽约值班员心里想着,然后给塔格特的家中打电话,把电报的内容转述了一遍。此时的纽约将近早晨六点,一晚上没睡好的塔格特被叫醒了。他听着电话,脸便耷拉了下来。他和温斯顿的代理出于同样的原因,也感到了害怕。

他给克里夫顿·洛西打电话,把无法向基普·查莫斯发泄的怒火全都倾泻到了电话另一头的克里夫顿·洛西身上。“想办法出来!”塔格特叫着,“我才不管你怎么办,这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一定要让火车开出来!究竟是怎么搞的?我还从没听说彗星特快停下来过!你就是这么管理你的部门吗?列车上的重要乘客把消息发到我这里来可就非同寻常了!至少我妹妹管事的时候我没因为衣阿华州的一颗钉子坏了就被人在半夜叫醒——噢,我是说科罗拉多。”

“我很抱歉,吉姆,”克里夫顿·洛西老练地回答道,语气中既有道歉和保证,也带着恰到好处的信心。“这不过是场误会,是某些人做的傻事。别担心,我会解决的。我本来还在床上,但我马上就去处理。”

克里夫顿·洛西并没在睡觉,而是刚刚在一个年轻女郎的陪伴下从夜总会转了一圈回来。他让她等着,然后赶到了塔格特公司的办公室。他的夜班员工谁都说不清他怎么会亲自来,可是也不能说是没必要。他在好几间办公室里匆忙地进进出出,让很多人都看得见他,给人一种相当忙碌的感觉。忙了半天的结果就是用电报给科罗拉多分公司的主管戴维·米察姆发出了一道命令:

“立即给查莫斯先生派出一台机车,让彗星特快安全启程,不得有任何不必要的拖延。如果你无法履行你的职责,我将在联合理事会面前要你承担一切后果。克里夫顿·洛西。”

随后,他打电话叫他的那位女朋友和他一起开车去了一家公路边上的旅馆——确保后面的这几个小时没人会找到他。

银泉的调度被他转交给戴维·米察姆的这道命令搞糊涂了,然而戴维·米察姆心里很明白。他知道,铁路上的命令从来不会说出要把机车给一位乘客这样的话,他清楚整件事就是在演戏,并猜想着这究竟是怎样一出戏,刚一意识到谁会被陷害成这出戏的替罪羊,他便感到浑身冒出了冷汗。

“怎么了,戴维?”列车主管问。

米察姆没有应声。他抓住电话筒的手抖个不停,恳求着要接通纽约的塔格特公司的电话员,他看上去像是一头掉进陷阱的野兽。

他求纽约的接线员替他接通克里夫顿·洛西家里的电话,接线员试了,没有人接听。他请求接线员接着试,给每一个有可能找到洛西先生的地方打电话。接线员答应了他,米察姆才放下了话筒,但他知道干等着或是找洛西先生部门里的其他人都没有用。

“出了什么事,戴维?”

米察姆把命令递了过去——从列车主管的脸色上,他看出这个陷阱正像他所怀疑的那样非常不妙。

他给位于内布拉斯加州奥马哈市的塔格特地区总部打电话,请求和地区总经理谈一谈。电话线上沉寂了片刻后,奥马哈的接线员告诉他,总经理已经于三天前辞职并消失了——“是因为和洛西先生的一点小矛盾。”电话中的声音又补充说。

他请求和分管他地段的总经理助理通话,但那位助理周末出城去了,现在联系不上。

“给我找其他人!”米察姆喊了起来,“任何一个,管哪个地区的都行!天啊,找个人来告诉我该怎么办吧!”

那一头接过电话的人是分管衣阿华至明尼苏达地区的总经理助理。

“什么?”他刚刚听米察姆说了几个字就叫道,“是科罗拉多州的温斯顿?那你找我干什么?……不,别跟我说出了什么事,我不想听!……不,我说过了!不!你别想把我拉进去,无论这是怎么回事,无论我管还是不管,我以后都得去解释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这不关我的事!……和地区的头去讲吧,别找上我,我和科罗拉多有什么关系?……哦,算了吧,我不知道,把总工程师找来,去和他谈!”

负责中部地区的总工程师不耐烦地回答说:“是吗?什么?你在说什么?”米察姆慌忙解释了一遍。当总工程师听说没有柴油发动机的时候,便一下子打断了他,“那当然就要停住火车了!”当他听说关于查莫斯先生的事情后,他忽然克制起自己的声音,“嗯……基普·查莫斯?从华盛顿来的?……这个,我不知道。这事就要由洛西先生来决定了。”当米察姆说道,“洛西先生命令我解决这件事,可——”总工程师如释重负地将他的话打断,“那就照洛西的话去办吧。”随即挂了电话。

戴维·米察姆小心翼翼地放下了电话,他再也不叫了,而是像在偷看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到椅子前坐好,对着洛西先生的命令看了很久。

随后,他迅速抬头看了看屋里面。调度正忙着讲电话,列车主管和道路领班还在那儿,但他们却装出一副不是在等候命令的样子。他希望总调度比尔·布兰特回家去,而比尔·布兰特正站在角落里看着他。

布兰特个子不高,瘦瘦的身体有着一副宽肩膀;四十岁的他看上去却很年轻;那张和坐办公室的人同样苍白的脸上,有着一副牛仔一样硬朗和清癯的面容。他是整个系统里最优秀的调度员。

米察姆攥着洛西的命令,突然站起身,上楼去了他的办公室。

戴维·米察姆对于理解工程和交通方面的问题并不在行,但他明白像克里夫顿·洛西这样的人,他明白纽约的头头们玩的这种把戏,明白他们现在要对他怎么样。这个命令没有说明让他给查莫斯先生一台燃煤发动机——只是说“一台发动机”。在今后回答责难的时候,洛西先生难道不会愤怒而震惊地说他以为分公司的主管应该懂得命令里指的只能是柴油发动机吗?命令中说,他必须要让彗星特快“安全地”启程——难道分公司的主管还不清楚安全的含意吗?——“不得有任何不必要的拖延”。什么才是“不必要”的拖延?假如有可能会出重大事故,那么一个星期或是一个月的延误不就应该被看做是必要的吗?

纽约的大头们才不在乎这些呢,米察姆心想,他们不在乎查莫斯先生是不是能按时赶到去开会,铁路上是不是发生了空前的大事故——无论出现哪一种情形,他们关心的只是一定不能让自己受到怪罪。如果他扣住列车不放,他们会把他作为给查莫斯先生息怒的替罪羊,假如他让火车开走,而它没能到达隧道的西头,他们就会责怪他不称职——无论他怎样做,他们都会宣称他违反了他们的命令。他又能证明什么?又能向谁证明呢?面对一个政策不清、程序混乱、缺乏证据的规定和具有约束力的法庭,一个人什么也证明不了——联合理事会就是这样的法庭,它没有任何界定犯罪与无辜的标准,是否有罪全凭它随意定夺。

戴维·米察姆对于法律的原理一窍不通,但他知道,一旦法庭不受任何规矩的约束,它也就不会接受任何的事实,法庭的听证便会失去正义,而成为个人的决定,决定你命运的不是你所做的事,而是你所认识的人。他在问自己,在这样一个听证会上,当他面对着詹姆斯·塔格特先生,克里夫顿·洛西先生,基普·查莫斯先生,以及他们那些有权有势的朋友,他还能有几分胜算。

戴维·米察姆这辈子都是尽量绕开去做决定,他过去向来是等着接受命令,从来不对任何事持肯定态度。此时,他脑子里都是对于不公所发出的愤愤不平的抱怨。他想,命运如此不公平地单单让他遇上这么多倒霉的事:在这个他所干过的最好的差事上,他正在被他的上司设计陷害。他永远无法理解的是,他能得到这份工作以及他所受的这个陷害都是一个整体里难以分割的部分。

看着洛西命令的时候,他曾想过留下彗星特快,只用火车头挂着查莫斯先生的车厢,让它独自开进隧道。但刚一这样想,他便摇了摇头:他清楚,这会迫使查莫斯先生意识到所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危险,他是不会愿意的,而会继续提出要一台安全可靠和并不存在的发动机。这还不算,这样一来,他米察姆就会承担责任,就要承认他知道危险,就会失去所有的保护,去说明事情的真实情况——这种行为正是他的上司们在制定策略时所要竭力避免自己去做的,这正是他们游戏的关键。

戴维·米察姆不是那种敢于和自己的以前决裂,或者质疑当权者的道德准则的人。他选择的不是去挑衅上司的政策,而是去听从。比尔·布兰特能够在任何有关技术方面的比赛中战胜他,但在这样的一种较量中,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战胜比尔·布兰特。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人们要想生存就特别需要比尔·布兰特这样的才能,而现在,他们需要的是戴维·米察姆这样的才能。

戴维·米察姆坐在他秘书的打字机前,用两根手指头小心谨慎地敲出了两份命令,分别下达给列车主管和铁路领班。头一份命令是要列车主管立即召集起一班机组人员,但仅仅将原因描述为“紧急情况”;第二份是要铁道领班“将现有最好的发动机送到温斯顿,随时准备听候紧急使用”。

他把命令的复写件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打开门,将夜班调度叫了上来,递给他要交给楼下那两个人的命令。夜班调度是个认真负责的年轻人,他信任自己的上司,并且知道纪律是铁路上的首要规矩。他虽然惊讶于米察姆只隔着一层楼板还要用写好的命令,但却没有多问。

米察姆紧张地等待着。过了一阵,他看到铁路领班的身影穿过了场院,向机车库房走去。他感到一阵轻松:这两个人没有上楼来对他当面质疑,他们已经明白了,而且会像他那样来玩这个游戏。

铁路领班低头望着脚下的地面,走过了场院,他心里想着的是他的妻子、两个孩子,还有他花了一生的心血挣下的房子。他清楚他的上司们想要干什么,并且在考虑着他是不是应该回绝他们。他从不害怕丢掉自己的工作;出于对自己能力的相信,他知道假如和一个雇主发生争执的话,他总能找到另外的雇主。而现在,他担心起来,他无权辞职或是另找工作,假如他招惹了雇主,他就会被递交到一个毫不负责的理事会手里,如果理事会处决他的话,就意味着他被宣判了去忍受饥饿带来的漫长死刑:这会让他再也不能得到雇用。他知道理事会会对他进行处罚,他知道解开理事会做出反复无常决定的黑暗奥秘的钥匙就是人际关系的神秘力量。他和查莫斯先生作对,能有希望吗?过去,他的雇主出于对其自身利益的考虑要求他使出全部的才能,现在,再也不需要才能了。过去是要求他尽其所能,并因此得到奖励。现在,如果他想凭良心的话,就只能受到惩罚。过去,他需要去思考。现在,他们不希望他思考,只要他顺从。他们不希望他再有良知。那他干吗还要站出来说话?这样做又是为了谁呢?他想到了彗星特快上的三百名乘客,想到了他的孩子们。他有个上高中的儿子,还有一个芳龄十九,令他感到万分骄傲的女儿,因为她被公认为城里最漂亮的女孩。目睹了那些失业者的家庭居住在饱受动荡冲击的地区,居住在关闭的工厂附近的安置区和废弃的铁路沿线,他在问自己是不是要让孩子们也遭到失业者的孩子那样的命运。他惊惧地发现,他现在不得不在他孩子的性命和彗星特快旅客的性命之间作选择。如此棘手的矛盾在以前是从来不可能出现的。正是由于他过去对于旅客安全的维护,才使他得以保障了自己孩子们的安全;做好一件事,另外的事情也就得到了解决,不会发生利益上的冲突,不会必须要有人受害。现在,如果他要去挽救旅客,就必须以他孩子的生命作为代价。他隐约想起了曾经听说过的宣传,崇尚自我牺牲,为了他人而舍弃自己最心爱的一切。他不懂那些道德哲学,使得他突然明白的并不是语言,而是他感受到的黑暗、愤怒而野蛮的切肤之痛——如果这就是美德,他宁愿一点也不要。

他走进机车库房,命令一台庞大而陈旧的燃煤机车做好开往温斯顿的准备。

列车主管伸手去拿调度室的电话,打算依照命令召集车组人员,但他的手抓在话筒上停住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找人去送死,单子上列出的二十个人中,有两个人的性命将是被他挑选断送的。他只觉得浑身发冷,除此便再无知觉;他并没觉得担心,只是有一丝困惑而漠然的惊诧。他从没干过叫人去送死的事,从来都是叫人去挣钱养家的。这真奇怪,他心想,而且奇怪的是他的手停了下来,迫使它停下来的那种感受仿佛是二十年前就有的——不对,他想,那只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情,而不是更以前。

他四十八岁,没有成家,没有朋友,孑然一身。与其他人将热情随意地投入到不同的地方不同,他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比他小二十五岁、由他一手带大的弟弟。他送弟弟上了一所技术学院,同所有的老师一样,他知道这孩子冷酷而年轻的脸上长了一个刻有天才标志的脑门。与他哥哥的全心全意如出一辙的是,这个孩子对于运动、聚会和女孩子这类事一概不关心,只对学习和他想做发明家的梦想感兴趣。他毕业后离开了这里,进入了马萨诸塞州一家有名的电子企业的研究部门,挣着在他这个年龄很少有的高薪。

今天是五月二十八日,列车主管想到。10-289号法令是五月一日颁布的,就是在五月一日的晚上,他得到了消息,他的弟弟已经自杀了。

列车主管听到人们说这项法令对于挽救国家很有必要。他不知道事实是不是如此,他无法知道什么才是挽救这个国家所必需的。但在某种他说不出来的感情的驱使下,他曾经跨进了当地报纸编辑的办公室,要求他们把他弟弟的死讯公之于众。对此,他能给出的全部理由只有“人们一定要知道这件事”。他难以表达的其实是他内心中备受创伤的情感所做出的无言决定:如果这件事是出自人们的意愿,那么人们就必须知道它,他不相信如果他们知道会这样的话,还能去这样做。编辑拒绝了这个要求,他说这会打击全国人民的情绪。

列车主管对政治哲学一窍不通,但他知道,从那时开始,他已经对任何人、乃至国家的生死彻底不关心了。

他握着话筒,想到他也许应该警告一下他要通知的人。他们信任他,绝不会想到他会故意让他们去送死。但他摇了摇头:这么想已经过时了,这是他去年的想法,是从他也同样信任他们的那个时候残留下来的想法。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他的脑子在缓慢地思考着,仿佛他正在把思想拉进真空里,引不起任何感情的激励,他想到,如果警告他们的话就会带来麻烦,就会引起某种争斗,而他只有鼓足了勇气才能挑起这场争斗。他已经想不起来有什么是值得要去争斗的,是真理、正义,还是兄弟手足之情?他不想费这个劲,他很累。如果他警告名单上所有的人,就没有人会去开那台机车,这样,他就可以挽救这两个人和彗星特快上那三百人的生命。然而,他的内心对这些数字全无反应,“生命”只是一个词,没有丝毫意义。他提起话筒,拨了两个号码,叫一名机师和一名司炉工立即前来报到。

戴维·米察姆下楼来的时候,306号机车已经开往了温斯顿。“给我准备一辆轨道动力车,”他命令道,“我要去费尔蒙特。”费尔蒙特是沿铁道向东二十英里以外的一个小站。人们点了点头,没有问任何问题。比尔·布兰特不在他们之中。米察姆走进布兰特的办公室,他正在那里,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是在等待着。

“我要去费尔蒙特,”米察姆说,他的语调显得过于随便,像是在暗示着不用回答。“他们那里一两个星期前来过一台柴油机车……知道吧,是紧急修理什么的……我要过去看看我们能不能用。”

他停下来,但布兰特什么也没说。

“看这情形,”米察姆不去瞧他,径自说着,“我们不能让那趟列车一直停到早晨,不管怎样都得去试一试。我现在觉得这台柴油机车或许还行,但这是我们能试的最后一台了。所以,如果半小时过去你还没听到我的消息,就签署命令让306号去拉彗星特快。”

无论布兰特心中曾经怎样想过,他都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这些话。他没有马上答话,随后才十分平静地开口说:“不。”

“不?你什么意思?”

“我不干。”

“你不干是什么意思?这是命令!”

“我不干。”布兰特的口气坚决得没有丝毫感情色彩。

“你是在拒绝执行命令吗?”

“没错。”

“可你没有权利拒绝!我也不会就这一点进行什么争论。这是我决定的事,是我的责任,而且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你的任务就是接受我的命令。”

“你会给我一份书面的命令吗?”

“怎么,你这该死的,你是说你不相信我?你是不是……”

“你干吗一定要去费尔蒙特,戴维?如果你认为他们有柴油机车,为什么不打电话去问?”

“我怎么工作用不着你来管!用不着你坐在那里质问我!收起你那套把戏,按我吩咐的去做,否则我会给你机会讲话——让你去跟联合理事会说!”

从布兰特那张牛仔一样的脸上很难察觉出他的情绪,但米察姆看见了一种令他难以置信的恐怖神情,只是这恐怖并非出于对他所说的话,而是由于发现了他的某种东西,它并不是害怕,绝非米察姆所希望的那样。

布兰特知道,到明天早上,这件事就会变成他和米察姆的是非之争,米察姆会否认下达过这个命令,米察姆会给大家看他写好的证据,证明306号机车只是被派去“待命”,还会找出证人来证明他去了费尔蒙特找柴油机车,米察姆会宣称这个致命的命令是总调度比尔·布兰特签发的,他要负全部责任。这件事本来算不上什么,根本经不起仔细的推敲,但这对于联合理事会已经足矣,他们唯一不变的政策就是不允许对任何事情去仔细推敲。布兰特知道他完全可以如法炮制,把这事栽赃给另一个受害的人,他知道自己的脑筋够用——但是他宁愿去死也不会那样做。

令他在恐怖中呆坐不动的并非眼前的米察姆,而是他意识到了他找不出任何人去揭露和制止这件事——沿着科罗拉多到奥马哈直至纽约,他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上司来。他们全都有份,做的都是同样的事,他们给米察姆提供了榜样和方法。此时和这家铁路公司穿一条裤子的是戴维·米察姆,不是他比尔·布兰特。

就像比尔·布兰特仅仅对单子上的几个数字瞥上一眼就能对全分公司的系统了然于心一样——他现在能够看见他整个的生活以及他正在做出的决定的全部代价。他直到过了自己的青年时期才开始恋爱;三十六岁的时候才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女人。他已经和她订婚四年;他不得不等下去,因为他要抚养他的母亲和带着三个孩子的离婚的姐姐。他从没怕过负担,因为他清楚他有能力承担它们,而且对于自己办不到的事,他从不会承诺。他一直在等,为此攒着钱,现在终于到了他认为能够自由地享受幸福的时候。再有几个星期,到六月份他就要结婚了。他坐在桌旁看着米察姆的时候便想起了这些,但这想法没有使他产生丝毫的犹豫,只是有点遗憾和淡淡的伤感——之所以那样平淡,是因为他不愿意让它靠近现在这个时刻。

比尔·布兰特对于认识论一无所知,但他懂得,人必须要依靠理智认识生活,不能和它对着干,不能逃跑,也不能找出任何东西去替代它——他懂得这是他生活的唯一选择。

他站了起来。“不错,只要我还干这份工作,我就不能违背你的命令,”他说,“但如果我不干了,我就可以。因此我现在就不干了。”

“你现在要怎样?”

“从现在起,我不干了。”

“但你没有权利不干,你这个该死的无赖!难道你不知道吗?难道你不清楚我可以就因为这个而把你送进监狱吗?”

“如果你想让警察早晨去抓我,我会在家里。我不会逃跑,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戴维·米察姆身高六尺二寸,有着拳击手一样的体格,但他站在比尔·布兰特那脆弱的身躯面前,却又气又怕地浑身颤抖。“你不能走!这是被法律禁止的!我有法律!你不能从我这里走开!我不会放你出去的!我不会让你今晚离开这个楼!”

布兰特走向房门,“你能当着大家的面把你给我的命令再说一遍吗?你不说?那我会去说。”

就在他拉开房门时,米察姆朝他迎面便是一拳,把他击倒在地。

屋门开处,站着的正是列车主管和铁道领班。

“他不干了!”米察姆叫喊着,“这个混蛋这个时候不干了!他是个以身试法的胆小鬼!”

比尔·布兰特慢慢地从地上抬起身子,从流到眼里的一片鲜血模糊之中,他抬头看着那两个人。他看出他们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但他们却神情冷漠,并不愿意卷入其中,甚至怨恨他将他们置于这个要公正表态的境地。他便什么都不说了,站起来走了出去。

米察姆的眼睛回避去看其他人。“嗨,你,”他叫着,向正从房间里走过的夜班调度晃了晃脑袋,“过来,你得马上接这一摊儿。”

关上门后,他把对比尔·布兰特讲述的费尔蒙特有柴油发动机的故事又对那个人讲了一遍,同样说如果半小时后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就去下令用306号机车把彗星特快拉走。那人已经头脑一片空白,张口结舌,什么都想不明白了:他眼前不断出现他一直崇拜的比尔·布兰特那淌满鲜血的脸。“是,先生。”他木然地答应道。

戴维·米察姆动身去了费尔蒙特,在登上轨道动力车前,他把要去为彗星特快找柴油机的事,嚷嚷得让他所看见的每一个车场职工、扳道工和清洁工都知道了。

夜班调度坐在桌前盯着表和电话,心里祷告着电话响起来,让他听到米察姆先生的消息。但半个小时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到了只剩三分钟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但他知道,这个命令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下的。

他转身看着列车主管和铁路领班,犹豫不决地问:“米察姆先生走之前给我下了命令,可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把它下达出去,因为我……我觉得这样不对。他说——”

列车主管把头转开了,他感觉不出丝毫的同情:这个年轻人和他弟弟当时的年龄一样大。

铁路领班喝断了他的话:“就按米察姆先生的吩咐去做,你胡思乱想什么。”说完便从屋里走了出去。

詹姆斯·塔格特和克里夫顿·洛西逃避掉的这个责任此时落在了一个惶惶不安的年轻人的肩上。他迟疑不决,接着又觉得不应该对铁路高层主管们的诚信和能力产生质疑,并以此来给自己打气。他并不知道,他对铁路和高层们的看法已经是上一个世纪的事了。

半小时一到,他便以一个铁路人应有的认真守时的态度,在通知彗星特快用306号机车作牵引的命令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把命令传给了温斯顿车站。

车站的代理看到命令的时候浑身战栗,但他是不会对上司进行质疑的。他对自己说,或许隧道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危险。他告诉自己,目前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去想。

他把命令的复件递给了彗星特快的列车长和司机,列车长的目光把屋子里每一个人的面孔都慢慢地扫视了一遍,折好那张纸,放进自己的衣袋,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司机站着看了一会儿那张纸,便把它一丢,说:“这我是不会干的。如果铁路当局居然能下出这样的命令来,我也同样不会为它工作下去了。就当我是已经退出不干了吧。”

“但你不能不干!”车站代理叫嚷着,“他们会因此逮捕你的!”

“要是他们能找到我的话。”司机说,随即便走出车站,消失在了山区夜晚里的茫茫黑暗之中。

从银泉将306号机车运送过来的司机此时正坐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他哑然一笑,说道:“他害怕了。”

车站的代理转向了他,“你愿意去吗,乔?你愿意上彗星特快吗?”

乔·司各特此时醉醺醺的。在过去,铁路员工上岗时如果有一丝的酒气,就会被看成是染上了天花的医生还给人看病一样。但司各特却身份特殊。三个月前,他因违反安全规则并导致一场重大事故而被开除;两星期前,联合理事会下令恢复了他的工作。他是弗雷德·基南的朋友;他在工会里为了保护基南的利益,便和会员而非雇主作对。

“当然,”乔·司各特说,“我可以上彗星特快,如果我开得够快,可以让它通过。”

306号机车的司炉工一直待在他的机车厢内没出来。他惴惴不安地看着他们过来把机车换到了彗星特快的车头,他抬头向远在二十英里山路以外隧道口上挂着的红绿信号灯望去。但他的性格沉稳而随和,是个优秀的司炉工,从不指望自己能升作机师,他一身健壮的肌肉便是他的所有资本。他觉得他的上司们肯定是心中有数,所以他也就不冒失地问什么问题了。

列车长站在彗星特快的车尾。他看了看隧道处的灯光,然后看着彗星特快上面一长串的车窗。有几处窗户亮着灯,但大部分是从低垂的百叶帘边缘透射出的幽暗的蓝色夜灯。他想他应该将乘客们叫醒,对他们发出些警告。他曾经把乘客的安全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那并不是因为他爱这些人,而是因为那是他所接受并为之自豪的这份工作的责任。现在,他感到了悻悻然的冷漠,一点也不想去搭救他们。他们要求并且接受了10-289号法令,他心想,他们继续过着他们的日子,对于联合理事会针对毫无反抗的受害者通过的决议,他们装聋作哑——他现在为什么不该对他们也视而不见呢?如果他救了他们,联合理事会因为他违犯命令,制造混乱,误了查莫斯先生的事而处罚他的时候,他们谁都不会为他辩解。他可不想为了让人们可以安全地沉溺在他们自己毫不负责的罪恶行径之中,而去牺牲自己。

时间一到,他举起信号灯,示意发动列车。

“看见了吧?”当脚下的车轮一颤,向前滚动时,基普·查莫斯得意地对莱斯特·塔克说,“恐惧是对付人唯一管用的方式。”

列车长跨上了最后一节车厢,谁也没有发现他从另外一侧的踏板跳下了火车,消失在了群山的黑暗之中。

一个扳道工站在道旁,做好了把彗星特快从副线切换到主轨道的准备,他看着彗星特快慢慢地朝他驶来。它看上去只是个耀眼的白色亮球,射出的一道光束高高地越过他的头顶,令他脚下的铁轨在闷雷般的隆隆声中颤动。他清楚他不该去切换轨道,他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曾经在洪水中不顾性命地救下了一列火车,使之免受灭顶之灾。然而,他知道已经今非昔比了。在他扳动了转换开关,看见车头的大灯猛地朝旁边一晃时,他心里明白,他今后一辈子都会憎恨自己的这个工作。

彗星特快从副线上伸展开来,驶入了一条狭长笔直的铁轨,车头大灯的光束如同延伸出的手臂,指引着方向,向山里驶去,车尾休息室观察窗口的灯光渐渐地消失了。

彗星特快上的一些旅客已经醒了。当列车开始盘旋爬升时,他们在车窗外黑暗的下方看到了温斯顿车站的一簇簇细小的灯光,接着依然又是黑暗,但窗户的上方出现了隧道口的红绿信号灯。温斯顿的灯光越来越小,隧道的洞口越来越大。窗外不时飘过一阵阵黑烟,将灯光遮挡得更加昏暗:这浓烟是燃煤机车散发出来的。

接近隧道的时候,他们看到南面远远的天边之下,有一团火焰在看不见的山峰之上随风舞动。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懒得搭理它。

据说灾难的发生纯属意外,有些人会说彗星特快上的旅客们对于发生的事情完全是无辜和没有责任的。

坐在一号车厢的a号卧铺里的是一位社会学教授,他所教导的理念是个人的能力微不足道,个人的努力徒劳无功,个人的良心是无用的奢侈品,个人的智慧、性格或成就根本就不存在,一切都是集体的成绩,真正管用的是大众,而不是个人。

在二号车厢的七号小间里的是一位记者,他曾经写过,“出于善良的原因”而使用强制手段是适当并且道德的,他相信他有权对别人施暴——为了他自己认为的从“一个善良的原因”中所产生的想法——就可以去毁灭生命、扼杀雄心、窒息欲望、违背信念,去拘禁、掠夺、谋杀,甚至连想法都不必有,因为他从未定义过他自己所认定的善良是什么,并且声明了他只是顺从着“一种感觉”——一种不受任何知识羁绊的感觉,因为他认为感性要高于知识,他只信赖于自己“良好的愿望”和枪杆子的力量。

位于三号车厢十号小间的妇女是个上了年纪的教师,她的这一辈子是把一批又一批无依无靠的学生变成了可怜的胆小鬼,她教导他们说,大多数人的意志才是分清善与恶的唯一标准,大多数就可以为所欲为,他们绝不能有自己的主张,必须要跟随大多数人。

正在四号车厢b号休息室的是一位报纸的发行人,他相信人性本恶,不适合享有自由;如果对人不加约束,他们的根本兴趣就是撒谎、抢劫和彼此杀害——因此,为了强迫人们能够去工作,教导他们具有道德,并使他们遵守法律和秩序,就必须用同样的谎言、抢劫和凶杀手段来让人就范,并使这些手段成为统治者所掌握的特权。

在五号车厢h卧间的商人是在机会平衡法案的帮助下,靠着政府的贷款开始了他的矿厂生意。

正在六号车厢a号休息室的是一位金融家,他是靠着买下“被冻结”的铁路债券,然后通过华盛顿的关系再去“化冻”而发的家。

坐在七号车厢五号座位上的那位工人相信,无论他的雇主是否想要他,他都有“权”工作。

在八号车厢六号小间的妇女是个演说家,她相信的是,无论铁路公司是不是愿意提供交通服务,作为消费者,她都有“权”享用。

在九号车厢二号小间的经济学教授鼓吹对私人财产施行废除,他解释说人的智慧在工业化的生产中没有一席之地,人的思想有赖于物质工具的帮助,只要有了机器设备,经营工厂和铁路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事情。

十号车厢d号卧间里的是一位母亲,她把两个孩子放到头顶的床上睡觉,小心翼翼地给他们掖好被子,使他们不受风和晃动的惊扰。她的丈夫在政府部门负责推行法令的实施,对此,她辩解道:“我不在乎,他们打击的只是那些富人。再怎么样,我都必须为我的孩子们着想。”

在十一号车厢三号小间里的人不时神经兮兮地啜泣着,他在他写的那些廉价的小剧本当中,加入了一些卑劣的下流作料,以此达到将商人一律刻画成恶棍的社会效果。

十二号车厢九号小间里的是一位家庭主妇,她相信自己有权选出一些她毫不了解的政客,让他们对她一无所知的庞大工业去进行控制。

十三号车厢f号卧房内的是个律师,他曾经说过:“我吗?我在任何一种政治制度下都能找出适应的办法。”

在十四号车厢a号卧房里的是一位哲学教授,他所教授的便是没有思想——你怎么会知道隧道是危险的呢?——没有现实——你如何能证明那隧道的存在?——没有逻辑——你为什么声称列车没有动力就无法穿过隧道?没有原则——你为什么应该被因果定律所束缚呢?——没有权利——你为什么不应该把人们强行附属到他们的工作上?——没有道德——管理铁路有什么道德可言吗?——没有绝对——生与死对你来说究竟又能有多大的区别呢?他所教授的便是我们一无所知——干吗去违抗上司的命令?——我们对什么都不能确定——你怎么知道你就是对的?——我们必须要权宜行事——不是要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吧?

在十五号车厢b号休息室里的是个继承了遗产的人,他总是重复着一句话:“凭什么只允许里尔登一个人生产里尔登合金?”

在十六号车厢a号卧房里的是个人道主义者,他曾经说:“有能力的人?我才不管他们是不是痛苦,为什么痛苦。为了支持弱者,就必须惩罚他们。坦率地说,我不在乎这是不是公平,在去可怜那些有需要的人时,令我感到骄傲的就是我不关心能干的人是否得到公正的对待。”

这些就是醒着的乘客;他们的观点多多少少被火车上的人们所赞同。当列车驶入隧道的时候,威特的火炬便成了他们在地球上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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