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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地球之子(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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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后又补上一句话,这句话的真正含意,他不愿去想:

“他非死不可。”

放在他桌上的订单上标明了“绝密……紧急……优先……经首席协调官办公室验明批准的必要需求……从x计划的账户”——要求他向国家科学院出售一万吨里尔登合金。

里尔登读罢,抬眼看了看一动不动站在他面前的工厂主管。那位主管进来后一言不发地把订单放到了他的桌上。

“我觉得你应该看看。”他回答着里尔登的目光。

里尔登揿了下按钮,把伊芙小姐叫了进来。他把订单交给她,吩咐道:“把这个退回原处。告诉他们,我不会把里尔登合金卖给国家科学院。”

格雯·伊芙和主管看着他,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又回头看着他。他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祝贺。

“好的,里尔登先生。”格雯·伊芙很正式地说道,像拿其他公文纸一样地把那张纸片拿了起来,鞠躬离开了办公室,主管跟着她走了出去。

里尔登淡淡地一笑,算是回应他们的祝贺,根本没再想那张纸和它可能带来的后果。

六个月之前,他就像拔掉插头一样切断情感的来源,在心里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先行动起来,维持工厂的运转,然后再去感觉——这令他能够静观公平分享法的实施。

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遵守这项法案。一开始,他被告知,他的里尔登合金的产量都不能超过沃伦·伯伊勒最好的特种合金,更不用说是钢材的产量了。可沃伦·伯伊勒最好的特种合金不过是差劲的杂烩,没人愿意要。随后他被告知,里尔登合金可以按照估算的沃伦·伯伊勒的生产能力进行生产。没人明白这该如何操作。华盛顿的什么人公布了一个每年的钢产量数字,没给出任何解释。大家就都按此执行。

他不知道如何能让每一个要求合金的客户都得到平等的一份。尽管他被允许开足马力生产,现有的订货在三年内都不可能全部生产出来。每天都会有新的订单,它们再也不是过去那种值得去遵守的贸易概念,它们全都是要求。法案还规定,任何一个没有得到里尔登合金的公平份额的顾客,都可以起诉他。

谁也不知道如何决定什么才是公平的份额。随后,一个大学刚毕业的聪明的年轻人被华盛顿指派过来,担任他的配送副主任。在和首都之间举行了多次电话会议之后,那个小伙子宣布按申请日期的先后次序,每个顾客可得到五百吨合金。没人对这个数字表示争议——根本就争不起来,无论一磅还是一百万吨都是合理的。那个小伙子在里尔登的厂里设了办公室,有四个女孩子在那里受理对里尔登合金份额的申请。根据工厂现有的生产能力,这些申请已经排到了下个世纪。

五百吨的里尔登合金不够塔格特公司铺设三英里的铁轨,不够肯·达纳格其中的一个煤矿建支架。规模最大的企业,里尔登最好的客户,都被禁止使用里尔登合金,但市场上突然出现了用里尔登合金做成的高尔夫球杆,还有咖啡壶,花园工具,以及浴室的水龙头。肯·达纳格早看出了这合金的价值,并且敢于顶着舆论的暴怒下单订购,却被禁止得到里尔登合金。他的订单被搁置在一边,被这条新的法令毫无预警地切断了。那个在最危险的关头背叛了塔格特公司的莫文先生则正在用里尔登合金生产着转换器,然后再把它们卖给南大西洋公司。里尔登看着这些,感情已被抽空。

当有人跟他提到那些众所周知的、凭借里尔登合金迅速发财的事情时,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噢,不,”人们在客厅里谈论着,“这不能叫黑市,因为它其实不是。没人在非法出售合金,他们只是在出售他们的合金拥有权。不能算是卖,而是把它们合并到一起。”他不想去知道那些肮脏而错综复杂、将“份额”出卖及合并的交易,不想知道一个弗吉尼亚的制造商是如何在两个月之内生产出了五千吨里尔登合金铸成品,也不想知道那个制造商在华盛顿私底下的合作者是谁。他知道他们在一吨里尔登合金上赚取的利润是他自己的五倍。他什么都没说。除了他自己之外,谁都有权利去要这个合金。

那个从华盛顿来的年轻人被炼钢工人噱称为“奶妈”,他在里尔登身边晃荡着,毫无掩饰的惊讶和好奇居然也成为一种崇拜的形式。里尔登看着他,感到又恶心又好笑。这个年轻人一点修养也没有,是大学把他培养成了这副样子,这使得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坦率,像野人的无知一样,既愚昧又愤世嫉俗。

“你瞧不起我,里尔登先生,”他曾经有一次突然而又不带任何怨恨地开口说,“这很不合实际。”

“为什么不合实际?”里尔登问他。

这个小伙子看上去很是困惑,不知如何回答。他从不知道怎么回答“为什么”的问题。他说话向来是平白的肯定腔调。谈到人的时候,他会说,“他很落伍”,“他无法被重塑”,“他改不了”,既不犹豫,也不会解释。因为毕业自铸造专业,他也会说,“我想,炼铁似乎需要高温”。提到物质的自然特性,他只会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提到人,他就只会说得再绝对不过。

“里尔登先生,”他有一次说,“如果你想给你的朋友们更多的合金——我是说,更大的批量——你知道,这是可以安排的。我们干吗不用非常急需当理由,去申请一个特别许可呢?我在华盛顿有些朋友,你的朋友们都是很重要的大生意人,所以这个重要需求的办法应该不难办到。当然了,会有些花费,华盛顿方面的事,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事情总是经常会要有些花费的。”

“什么事情?”

“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里尔登说,“我不明白。你干吗不给我解释一下呢?”

那小伙子犹疑地看着他,心里掂量了一下,然后说了句:“这样的心态很不好。”

“什么心态?”

“你知道,里尔登先生,像这种话没必要说出来。”

“像哪种话?”

“话都是相对的,只是符号而已。如果我们不使用丑陋的符号,就不会有任何的丑陋了。我已经把话的一面都说了,你为什么还要我去说出另一面来呢?”

“那么我想让你说的是哪一面呢?”

“你为什么想让我说?”

“因为你说不出口的那个理由。”

那小伙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知道,里尔登先生,世上没有绝对的标准。我们不能抱着僵硬的原则不放,必须得灵活一些,必须得根据现实不断调整,因时制宜。”

“去吧,小子,那你就别用僵硬的原则,因时制宜地炼出一吨钢来试试。”

一种奇怪的、近乎时代风尚的感觉使得里尔登对那个年轻人十分蔑视,却并不憎恨。那年轻人似乎和周围的一切很合拍,他们像是被拖回到若干世纪以前——那曾经是那个年轻人的时代,对里尔登来说却是格格不入。里尔登心想,新的炼钢炉没有建成,他现在的所有努力除了能维持旧炉的运转,将一无所获;他无法开始对里尔登合金的应用进行新的探索、新的研究和实验,而是花费了全部精力去寻找铁矿石资源:就像在铁器时代即将到来时的人那样——他想到——然而希望却更加渺茫。

他尽量不去想这些,不得不对自己的感受保持着警觉——这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变成了一个陌生者,必须被控制在麻木状态,而他的意志则只好被用来当做不断监控的麻醉剂。他不清楚这一部分是什么,只知道万万不能去找出它的根源,万万不能让它说出话来。他已经走过了一个危险的时刻,绝不能再回去。

那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他正独自在办公室,呆呆地看着摊在他桌上的报纸头版那长长的一条通栏规定,这时,他从广播里听到了艾利斯·威特的油田着火的消息。在他想到今后,在灾难、震惊、恐惧和反抗的感觉到来之前,他做出的第一个反应是放声大笑。他在胜利和如获大赦的狂喜中纵情地欢笑——在心里感受到而没有说出的话是:无论你是在做什么,愿上帝保佑你,艾利斯!

当他品出了笑声后面的含意之后,就明白他现在已经一刻也不能摆脱对自己的警惕了。他像一个幸免于心脏病打击的病人,知道这是一个警告,知道他已经带有了一个随时都会爆发的危险。

从那以后,他把它放了下来,一直让自己内心保持着均匀、小心、有节奏的步伐,但在一段时间内,它再次向他逼近了。当他看到桌子上那份国家科学院的订单时,他觉得在纸上移动的光亮不是来自于外面的炼钢炉,而是来自于油田上正在燃烧着的火焰。

“里尔登先生,”那个奶妈听说订单被退回了之后,对他说,“你不该那么做。”

“为什么不?”

“会有麻烦的。”

“什么麻烦?”

“这是政府的订货,你不能拒绝。”

“我为什么不能?”

“这是一个非常急需的项目,而且是保密的,非常重要。”

“是什么项目?”

“我不清楚,它是保密的。”

“那么你怎么知道它很重要?”

“就是这么说的。”

“谁说的?”

“你不能对这种事情都怀疑,里尔登先生!”

“我为什么不能?”

“你就是不能。”

“如果我不能的话,它就变得绝对了,而你说过,绝对是根本不存在的。”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这是政府。”

“你是说除了政府以外,就不存在任何绝对了?”

“我是说,如果他们说是重要的,那就是重要的。”

“为什么?”

“我不希望你有麻烦,里尔登先生,可是你躲也躲不掉了。你问了太多的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里尔登瞟了他一眼,扑哧一声笑了。那年轻人注意到了他刚才说的话,怯怯地咧嘴一笑。但他看上去并不高兴。

一个星期之后,来见里尔登的是一个略为年轻、个子瘦高的人,不过,他还嫌自己不够年轻,不够瘦高。他身穿便服和交通警察用的皮绑腿,里尔登吃不准他是来自国家科学院还是华盛顿。

“我知道你拒绝向国家科学院出售合金,里尔登先生。”他用和缓、机密的腔调开口道。

“不错。”里尔登说。

“这难道不是构成了对法律的明知故犯吗?”

“那是你的理解。”

“我能问问你的理由吗?”

“你对我的理由不感兴趣。”

“噢,当然感兴趣!我们不是你的敌人,里尔登先生。我们想公平地对待你。你不用因为自己是一个大企业家而感到害怕,我们不会以此来反对你。其实我们想把你和最下层的劳动者一样公平地看待。我们想知道你的理由。”

“把我拒绝的决定登报,任何一个读者就会告诉你我的理由。它大约一年前就上过所有的报纸了。”

“噢,不,不,不!提报纸干吗?难道我们不能把这当成一个友好的私人事情来解决吗?”

“那要看你了。”

“我们不想登报。”

“不想吗?”

“不。我们不想伤害你。”

里尔登看了他一眼,问道:“国家科学院为什么会需要一万吨合金?x计划是什么?”

“哦,那个么?那是一项非常重要的科研项目,有着很高的社会价值,会给大众带来不可估量的利益。但遗憾的是,根据最高政策的规定,我不能向你透露更多的细节。”

“你知道,”里尔登说,“我可以这样跟你说我的理由,我不想把我的合金卖给那些对我保守用途秘密的人。我生产出了合金,我有道义上的责任去知道经我同意使用的合金被拿去做了什么。”

“哦,可你对此不必担心呀,里尔登先生!我们可以免去你对此承担的责任。”

“假如我不希望免去呢?”

“可……可这是一种过于陈旧而且……纯粹理论上的态度。”

“我说过,我可以以此作为理由。但我不会的——因为在这件事上,我还有一个概括了一切的理由。无论是什么用途,是好是坏,公开还是保密,我都不会将里尔登合金出售给国家科学院。”

“可这是为什么?”

“听着,”里尔登缓缓地说道,“在野蛮的社会,一个人要随时防备敌人来杀死他,并且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这还说得过去。但在任何一个社会,要一个人为杀害他自己的凶手去制造武器,是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的。”

“我觉得用这些词不太恰当,里尔登先生。我认为这么想问题是不现实的。不管怎样,政府不能在执行覆盖面很广的国家政策时,还考虑到你和某些机构的个人恩怨。”

“那就不要考虑了。”

“什么意思?”

“别来问我理由了。”

“可是里尔登先生,我们不可能对拒绝遵守法律的行为视而不见。你打算让我们怎么做?”

“随你们的便吧。”

“这可绝对是前所未有的,还从来没有人拒绝把重要的物资出售给政府。事实上,法律不允许你对任何一个顾客拒绝出售你的合金,何况是政府。”

“哦,那你干吗不逮捕我?”

“里尔登先生,这是在善意地讨论,为什么要说逮捕这样的话?”

“这难道不就是你最后的招数吗?”

“干吗要提这个?”

“这意思在你说的每句话里不是已经隐含着了吗?”

“为什么要说破?”

“为什么不呢?”没有回答。“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这张王牌,我都不会让你进我的办公室,这个事实你是不是不想说出来?”

“可我没有说逮捕啊。”

“是我在说。”

“我不明白你,里尔登先生。”

“我不想帮你把这假装成什么善意的谈话。现在你请便吧。”

那人的脸上现出奇怪的神情:面对眼前的对抗,困惑得没有概念,也没有恐惧,仿佛他一直就生活在它的笼罩之下,完全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里尔登感到了一种奇特的兴奋,觉得他快要抓到某种他从来不明白的东西了,仿佛他正走在一条小路上,虽然距离太远,他还无法知道会发现什么,但那要比他以前所见过的一切都更加意义重大。

“里尔登先生,”那人说道,“政府需要你的合金,你必须把它卖给我们,因为你肯定能意识得到,政府的计划不会因为你是否同意而被耽搁。”

“销售,”里尔登不慌不忙地说,“需要得到卖方的同意。”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我告诉你该怎么办吧。”他指着正被装进铁轨货车的里尔登合金坯块,“里尔登合金就在这里,你可以像其他的掠夺者们一样,开上卡车过来,不过你不用冒他们那样的风险,因为我不会向你开枪的——你也知道我不能。然后想装多少就装多少,拉走就是了。别想办法付给我钱,我不会要的。别给我写支票过来,那是不会兑现的。想要合金的话,你们手里是有枪的。那就来吧。”

“我的天!里尔登先生,舆论会怎么想!”

这是一声本能的、不由自主的喊叫。里尔登的脸上淡淡地现出了一个无声的笑。他们两个都明白这声喊叫的含意。里尔登带着严肃而毫不紧张的结束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想让我帮你,使这看起来像一个销售,一桩安全、公平、道德的交易。我不会帮你的。”

那人没有分辨,起身打算离开,只是说了句:“你会后悔你的立场的,里尔登先生。”

“我不这么想。”里尔登回答。

他知道这事还没完,也知道x计划的保密性并不是这些人害怕将其公之于众的主要原因。他知道他感觉到了一种少有的、快活轻松的自信。他知道在他窥见的那条小路上,他应该就这样走下去。

达格妮闭着眼睛,把身体伸展开,躺在她客厅的椅子里。今天累了一天,但她知道今晚会见到里尔登。这念头像一根杠杆,将过去几个小时毫无意义的丑恶的压迫从她身上卸了下去。

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心满意足地休息着,只是静等钥匙在门锁里的声响。他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但她听说他今天在纽约和生产铜的商家们开会,而他总是要到第二天上午才离开城里——在纽约过夜时,他总是和她在一起。她喜欢为他等候,她需要一段时间,能够像桥一样联结她的白天和夜晚。

她想着,即将到来的这几个小时就像她和他共度的所有夜晚一样,要被加入一个人生命当中的储蓄账户里,那里面存着曾经生活过的一段段自豪的时间。唯一让她对工作日感到自豪的并不是它已经过去了,而是它又被坚持下来了。这是错误的,她想,一个人如果被迫对生命中的任何一小时做出这样的评价,都是极端错误的,但她现在想不起它来了,她在想着他,想着她所看到的他们过去几个月来经历过的挣扎,他为交货所做的挣扎;她知道她可以帮助他去战胜,但对他的帮助决不能只在口头上说说。

她想起了去年冬天的那个晚上,他走进来,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包,向她递过来,说:“我想给你这个。”她打开它,一块梨形红宝石做成的一个项链坠在首饰盒的白色锦缎上闪烁着耀眼的火红,她困惑地瞪着眼睛,感到难以置信。它是一种名贵的宝石,全世界也不过有十来个人有能力买得起,他并不是其中一个。

“汉克……为什么?”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想看你戴上它。”

“噢,不,不能拿这样一种东西!干吗要浪费了它呢?我很少去必须盛装打扮的场合。我什么时候才能戴呀?”

他看着她,眼睛从她的腿慢慢移到她的脸上,“我给你看。”他说道。

他领她进了卧室,一言不发地脱下了她的衣服,那样子就像一个主人,脱去别人的衣服而不需要征得同意。他把项链坠挂在了她的胸前,她赤裸着站在那里,宝石在她的双峰之间,如同一点闪亮的血滴。

“你觉得男人给他的女人珠宝,除了让他自己愉悦以外还会有别的目的吗?”他问,“我就是想让你这么戴着它,只为我一个人。我喜欢看着它,美极了。”

她笑了起来;是柔软的、低低的、喘不上气来的声音。她说不出话来,也动弹不得,只是无言地点着头,表示接受与遵从;她点头的时候,头发随脑袋大幅度的摇摆而甩动着,然后,她把头向他深深地鞠下去,便垂下来一动不动了。

她跌落在床上,慵懒地张开身子,头向后仰去,胳膊在身体两旁,手掌用力按住粗糙的床幔,一条腿弯曲,另一条长腿的线条伸开在深蓝色的亚麻床幔上,宝石像伤口一样在黑暗里发着光,在她皮肤的映衬下,闪射出一道道星星一般的光芒。

带着捉弄和知道正在被欣赏的那种胜利的陶醉,她的眼睛半睁半闭,但她的嘴巴却在难以控制、乞求不已的期冀中微微张开。他站在屋子中央看着她,看着她平坦的小腹随着呼气深深地凹了下去,看着她会说话似的敏感的身体。他说话了,声音低低的,专注而又特别安静:

“达格妮,如果有画家把你现在的样子画下来,人们就会来看这幅画,体会他们自己的生命所无法给予的瞬间。他们会把它称作伟大的艺术。他们不会明白他们感受到的真谛,但这幅画把一切都展示给了他们——哪怕你不是什么古典的维纳斯,而是一个铁路公司的副总裁,但这就是它的一部分——哪怕就是我,因为那也是它的一部分。达格妮,他们会感觉得到,在离开后会和碰到的第一个酒吧女上床——而且他们永远不会试着去找他们曾经感受的一切。我可不想从画里去找,我想得到真实的。在这无望的渴求之中,我不会有自尊,不会去坚持早已死去的梦想。我想拥有它,创造它,同它生活在一起。你明白吗?”

“噢,当然,汉克,我明白!”她说,“那么你呢,我亲爱的?——你完全明白它吗?”——她心想,但却没有大声说出来。

在一个暴风雪的夜晚,她回到家,发现客厅里,被雪花吹打的黑漆漆的玻璃窗前,摆放了无数的热带鲜花。它们是一株株带茎的夏威夷火炬姜花,有三英尺高,花瓣构成的硕大的球形花头有柔软的皮革质感,颜色血红。“我在一家花店橱窗看见了它们,”那天晚上她进来的时候他说,“我喜欢在暴风雪中看着它们,但实在没有比把东西放在公共橱窗里更浪费的了。”

她开始在她的公寓里不定期地见到鲜花。送来的花中没有附卡片,有的只是送花者的签名,鲜花奇妙多姿的形态,鲜艳瑰丽的色彩,以及昂贵的花费。他带给她一条金项链,许多方形的小金片串在一起,像一片纯金的骑士铠甲,贴护着她的脖颈和肩膀——“配黑色的裙子,”他命令道。他带给她一副用切割得方方正正的细长水晶柱做成的眼镜——那出自一位名珠宝商。她给他端上饮料的时候,看着他举起一个镜片——似乎他手指所触摸的质地、饮料的味道,以及视野里她的面孔,形成了一个不可分离的快乐瞬间。“我过去曾看见过我喜欢的东西,”他说,“但我从来不买,好像没什么意义,但现在总算是有了。”

在一个冬天的上午,他给她办公室打去电话,说话的口气不是邀请,而是在下达最高指令,“我们今晚一起吃晚饭。我想让你穿正式的晚装。你有没有什么蓝色的晚礼裙?就穿那个。”

她穿的是一件贴身的砂蓝色束腰长裙,令她看上去娇弱得惹人怜爱,如同一座在夏日的阳光下花园蓝色阴影里的塑像。他拿过来放到她肩头上的是一袭蓝色的狐狸披肩,从下巴一直裹到脚面。“汉克,这太荒诞了,”——她大笑起来——“这不适合我!”“不适合吗?”他把她拉到镜子前面,问道。

在庞大的绒毛毯下,她看上去像是在风雪中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孩,华丽的皮毛将裹在里面淳朴的天真衬托成一种倔强的、对比鲜明的典雅,看上去格外性感。皮毛柔软的黄棕色被一层蓝色的气息冲淡,这层蓝色无法看到,只能像笼罩的雾气一般被感觉,像是一种色彩的暗示,是要用手而不是眼睛去捕捉,像是不需触摸就可以体会到把手埋入柔软的皮毛里的感觉。披肩把她遮了个严严实实,露出来的只有她棕色的头发,蓝灰色的眼睛,还有她的嘴巴。

她转向他,带着亦惊亦狂的笑容,“我……我居然不知道会是这样的!”

“我知道。”

他开车驶过城市黑暗的街道,她坐在他的身旁。经过街角的路灯时,网一样洒落的雪便时而闪过眼前。她没有问他们要去哪里,身体蜷在座椅上,仰头看着雪花。毛皮披肩紧紧地裹着她,里面穿的裙子感觉轻得像是睡袍,而这披肩的感觉则如同怀抱。

她望着在雪幕中逐渐升高、斜斜排列的灯光——然后瞧了他一眼,看着他戴了手套握紧方向盘的手,看着在黑色外衣和白色围巾里面的这个严峻、挑剔的优雅的身影——她想,他是一座大都市,周围是经过修饰的人行道和石头雕刻。

车子驶入一条隧道,扎进河底下,从回音不绝的瓷砖通道里飞驰而出,在开阔的夜空之下,沿着向上环绕的高速公路攀升。现在,灯光已经在他们的脚下,铺撒在方圆数英里的平原上的那些蓝荧荧的窗户、烟囱、塔吊的斜臂、红红的火堆,以及在长长的、微弱的光线的映衬下,一个扭曲晃动着的工业街区。她想到她曾经有一次看见他在厂里,额头沾着煤烟的脏污,身上是一身酸蚀斑斑的工作外罩;他穿着它们,和穿着正式服装一样的自然得体。她俯瞰着下方的新泽西州平原,想到他也属于这里,周围是吊车、火焰和哗哗滚动的齿轮。

他们来到开阔的乡间,飞速行驶在一条黑暗的路上,雪花漫卷着从车灯前一闪而过——此时,她想起了夏天他们一起度假时他的样子:穿了长裤,在一条僻静的溪谷里,躺在地上,草枕在他的身下,阳光照在他裸露的手臂上。他属于乡村,她想——他属于每一处地方——他是地球之子。随即,她想起了更确切的说法:他是拥有地球的那个人,在地球上随心所欲,掌控一切。那么——她纳闷地想——他为什么要默默地承受着悲惨的重负,而且接受得如此彻底,以至于他几乎都忘记了自己是在承受?她明白部分的原因;感到似乎接近了全部的答案,而且在某一天就会抓到。但她现在不想去思考这些,因为他们正远离重负而去,因为他们拥有在飞奔的汽车内所凝结着的彻底的幸福。她的头不自觉地靠了过去,在他的肩膀上挨了一会儿。

车子离开了高速路,驶向远处雪地上方光秃秃的交错的树枝后面那一片片亮灯的玻璃窗。接着,他们在面向黑夜和树木的窗前桌旁坐下。这家小店建在林间的小山丘上,耗费不菲,十分隐秘,不凡的品位显示出它并没有被那些追求奢侈和注意的人们发现。她几乎没注意到有餐厅:它同一种极致的舒适感无形地融为一体,唯一令她注意到的装饰便是窗外寒冰裹挟下的亮晶晶的树枝。

她坐下向外看着,蓝色的毛披肩半滑半掩着她裸露的手臂和肩膀。他眯起眼睛端视着她,带着一副男人打量着自己作品的满意神色。

“我喜欢送东西给你,”他说,“因为你不需要它们。”

“不需要吗?”

“我并不是想让你得到它们,我是想让你从我这里得到它们。”

“那正是我需要它们的方式,汉克,从你那里。”

“你明白从我这方面来说,这纯粹是很恶毒的自我放纵吗?我不是为了博你的高兴才这样做,而是为了我的。”

“汉克!”这完全是不自觉的一声喊叫,带着开心、绝望、愤慨和怜悯,“如果你只是为了我高兴才送那些东西给我,而不是为了你自己的话,我早就把它们扔回到你脸上去了。”

“是……是啊,那样的话你会的——而且应该。”

“你把这叫做你恶毒的自我放纵吗?”

“那是他们的叫法。”

“噢,是了!那是他们的叫法,那么你管这叫什么,汉克?”

“我不知道,”他无所谓地说,接着又继续专心致志起来,“我只知道,如果这是恶毒的话,就让我去受诅咒吧,可它是我在这世界上最想做的。”

她没有回答,坐在那里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他,像是让他去听听他自己说的话。

“我一直很想享受我的财富,”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甚至没时间去了解我究竟有多想这样去做。不过,我知道我炼出炉的所有钢水都会变成流动的金子回到我这里来,金子就该凝结成我希望的任何形状,而我才是必须去享受这一切的人。只不过我不能,我找不出那么做有任何目的。现在我找到了。是我创造了财富,而且是我要让它替我买回我想要的每一种快活——包括看到我能付得起多少钱——包括把你变成一个奢侈品的荒谬行为。”

“可我是一个你早已经买下来了的奢侈品。”她说着,并没有笑。

“我是怎么买的?”

“和你买下工厂时所用的方法一样。”

对于她用语言所表达的这个想法的明显彻底的含义,她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但她知道他在那一时刻所感受到的是理解:她看到他眼里隐含的笑意及背后的轻松。

“我从不鄙视奢华,”他说,“但我向来鄙视那些享受它们的人。我看到被他们称之为享受的东西,在我对工厂有了感受之后,那些东西对我似乎毫无意义。我过去看着钢水出炉,成吨的钢水按照我的命令,流向我指定的地方。后来我去宴会,看到人们在那些金盘子和绣花台布面前凛然发抖,好像他们吃饭的房间成了主人,他们只是些伺候的东西,是被他们的钻石衣扣和项链所创造的东西,而不是相反。后来我会跑到我能找到的第一个矿渣堆去——而他们会说我不知道如何享受生活,因为我只关心生意。”

他看着这个黯淡的、装饰着雕刻的漂亮房间,看着坐在桌旁的人们。他们带着难为情的炫耀之意坐在那里,像是他们的衣服的昂贵造价和无比精心的打扮应该熔化在这一派富丽显赫之中,但却没有。他们的脸上是咬牙切齿的焦急。

“达格妮,看看这些人。他们按理说是生活中的浪荡子弟,找乐子和追求奢华的人。他们坐在那儿,等着这地方给他们带来意义,而不是反过来。但他们总是向我们显示出他们是物质享乐的享受者——而我们所受的教诲却是追求物质享受是一种邪恶。享受?他们是在享受吗?我们所受的教诲中有没有某种曲解,某种阴险而紧要的谬误呢?”

“是的,汉克——非常阴险,而且非常非常要紧。”

“他们是纨绔子弟,而我们,你和我只是商人。你能意识到吗,我们在这个地方所能享受到的远比他们希望得到的还要多?”

“是啊。”

他以一种引经据典的语气缓缓说道:“我们为什么要把它全都给了那些傻瓜们?它本来就是我们的。”她吃惊地看着他。他笑了,“我记得你在那个聚会上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当时没有回答你,因为我唯一的回答,你的话唯一触动我的,我觉得会让你恨我。那就是我想要你。”他看着她,“达格妮,你当时是无意的,但你当时说的就是你想和我上床,对不对?”

“是啊,汉克,当然了。”

他迎着她的目光,然后移开了。他们久久地默默不语。他瞧了瞧他们周围昏暗的光线,又看着他们桌上两只亮闪闪的酒杯,“达格妮,我年轻的时候,在明尼苏达的铁矿厂干活时,曾想着有这样的一个夜晚。不,我当时干活不是为了这个,而且我也没经常想这些。但每过一段时间,在冬天的夜晚,星星都出来了,天很冷,我因为干了两个班而疲惫不堪,只想原地躺在矿层上好好睡一觉——我就想,有那么一天我会坐在像现在这个地方,喝一杯酒的钱比我一天的工资还多,我会把这里的每一分钟、每一滴酒和桌上的每朵花都挣出来,而我会坐在那里,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自己开心。”

她笑着问:“和你的情人一起?”

她发现痛苦闪现在他的眼里,顿时恨不得她没说出这句话来。

“和……一个女人。”他回答。她知道那个他没有吐出来的词。他继续说下去,声音柔和而坚定,“我富有之后,看到富人开心时干的那些事,我觉得我想象过的那个地方是不存在的。我甚至都没有把它想象得很清晰,不知道它会是什么样子,只知道我会有的感觉。我在多年以前就不再对此抱期望了。但是——今晚我感觉到了。”

他举起他的酒杯,看着她。

“汉克,除了我要做一个……一个让你开心的奢侈品,我可以把我生活中其他的一切都丢掉。”

他看到她端酒杯的手在颤抖,他平静地说:“我知道,我最亲爱的。”

她被惊呆了,坐着一动不动:他以前从没说出过那个词。他把头向后一扬,脸上露出她从没看到过的灿烂的欢笑。

“你第一次露出弱点了,达格妮。”他说。

她大笑着,摇着脑袋。他从桌上伸过手去,搂住她裸露的肩膀,像是立刻要扶住她。她轻柔地笑着,像是不经意般地用嘴摩挲着他的手指,那一瞬间,她的头低下了,而他看到了她眼里噙着的泪光。

当她抬头看着他的时候,她的笑容和他一样的灿烂——随后的这个夜晚便是他们的庆祝——为了他从矿山上的夜晚一路走过的这些年——为了她从第一个舞会夜晚以来经过的这些年,当时,她在满目荒芜中向往着一个毫无羁绊的快活,幻想着灯光和鲜花会让人们焕发出光彩。

“难道……在我们所受的教诲里……没有某种阴险而紧要的谬误吗?”在一个凄沉的春夜,她躺在她客厅的椅子里想着他的话,等着他的到来……再往前一点点,我亲爱的——她想——再看得远一点,你就可以挣脱这个谬误,以及所有你从来就不该承受的无用的痛苦……但是,她觉得她也同样没有完全看清前途,不知道前方还有什么在等待着她去发现……

走在去她公寓的黑暗的街道上,里尔登双手揣在上衣兜里,夹紧了两臂,因为他不想碰上任何东西,或者蹭到任何人。他还从没有过这样的体会——这种剧烈的厌恶感找不到具体原因,却似乎波及了他身边的一切,淹没了整座城市。他可以理解对任何一件事的讨厌,而且可以抱着它一定长不了的健康的愤慨心态去和它搏斗;但这种全世界都令他恶心得不愿停驻的感觉却是他前所未有的。

他和铜的生产商们开了个会,他们在一系列的法令封杀之下,即将又销声匿迹一年。他没有什么建议和解决的办法可以给他们,他那出了名的总能使生产变得柳暗花明的智慧也无法挽救他们。可他们都知道根本毫无办法可想;智慧是头脑的优点之一,而在他们遇到的情况面前,头脑早就被当做不相干的东西扔到了一边。“这是华盛顿那帮人和铜矿进口商之间的一笔交易,”他们当中的一个人说道,“主要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无关紧要的刺痛罢了,他想,这是一种失望的感觉,但他本来也不应该抱任何希望才是;他应该料到这才是像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那样的人会干的事——他生气地想,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有一团明亮而短暂的火苗淹灭在了一个漆黑的世界里。

他不清楚究竟是无法逢场作戏令他产生了这种极不情愿的感觉,还是这种极其的不情愿使他不想去演戏。两种都有,他想;欲望觉得行动会将它实现,行动会觉得欲望值得去实现。假如唯一可能的出路只是在别人的枪口下活一天算一天,那么无论行动还是欲望便都不复存在了。

那么生活呢?他漠然地问着自己。生活,他想,是被定义为运动的。人的生命是有目的的运动;一旦目的和运动被剥夺,生命在锁链的禁锢下,只能在喘息中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他本来可以实现的宏伟可能,只能去呼喊“为什么”,然后看到一管枪口作为仅有的解释,那生命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他耸耸肩,继续走着;连答案也不屑去找了。

他漠然审视着自己的漠然所带来的破坏。无论他过去曾经多么艰难,他从未到过放弃行动的意志这一最恶劣的地步。受罪的时候,他从未让痛苦占上风:他从没有因它而失去自己追求欢乐的欲望。他从未对这世界的本质、对作为它的推动力和核心的人的伟大有过任何怀疑。几年前,他曾经对历史上黑暗时期出现在人们中的狂热教派感到轻蔑和不可理解,那个教派相信,人只是为了受折磨而活在邪恶统治下的恶毒宇宙当中。今晚,他明白了他们对世界的看法和他们曾经有过的感受。假如他眼下所见到的就是他所生存的世界,那么他一点也不想去碰它,不想去反抗。他置身世外,毫无所求,并不关心能否活得更长久些。

达格妮以及他想见到她的希望是他心里剩下的唯一的例外。这希望还在,可他突然吃惊地发现,今晚,他没有和她一起睡觉的欲望。这股无时无刻不在的欲望——总是极尽无度地自生的欲望,被抹掉了。这是一种奇怪的衰萎,既非他的内心,也非他的身体。他一如既往地感受到它的激情,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但它带来只是想要得到她的欲望,一种想要去感觉的愿望,而不是一种感觉。这样的麻木似乎与人无关,似乎根源并不在他或她身上;似乎它是在他身体之外的某个地方的性的活动。

“别起来——待在那儿——你显然是一直在等着我,你的每个样子我都想再多看看。”

他在她的门厅里说道。他看见她躺在椅子里;看见她迫不及待的一哆嗦,肩膀向前一抬,准备起身;他笑了。

他注意到——他的某一部分似乎正在以游离体外的好奇注视着他的反应——他的笑和他突然感到的快活是真切的。他有了一种他一直就体会着,却无法辨认出的感受,因为它总是那样的决绝和不假思索:这是一种禁止他用痛苦去面对她的感觉。它更甚于要掩饰他所受折磨的那种傲气:这是一种在她面前绝不能承认受罪的感觉,他们对对方的任何要求都不可以出自于痛苦,不能以获得同情为目的。他给这里带来的,或者想在这里寻找的,不是痛苦。

“你还需不需要我总是在等待着你的证明了?”她问着,听话地靠回到椅子里;她的声音既不娇柔,也不含乞求,只有欢快和一些捉弄。

“达格妮,有什么是大多数女人都不会承认,而你却会的?”

“因为她们从来不能肯定她们是被需要的,我很肯定。”

“我的确对自信很欣赏。”

“自信只是我话里的一部分,汉克。”

“那完整的意思又是什么呢?”

“对我的——还有你的价值观的信心。”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瞧了她一眼,她笑着又说道,“比如吧,我对吸引住沃伦·伯伊勒这样的人就不会有把握,他根本不会要我,而你会。”

“你是说,”他缓慢地说道,“在你发现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是否会感到自豪?”

“当然了。”

“这可不是大多数人会做出的反应。”

“的确不。”

“如果被别人需要的话,我也会越来越自信。”

“我觉得如果别人需要我,他们就会依附于我。对你的感觉也是如此,汉克——不管你承认不承认。”

这可不是第一天早晨时我对你说过的话——他低下头看着她,心里想到。她懒洋洋地伸着四肢躺在那里,脸色平静,眼睛却明亮而带有嘲弄的意味。他知道,他们俩的心思已经被彼此猜透。他笑了,没再说别的。

他半坐半躺在沙发上,看着她在房间里走过,感到心绪安宁——如同升起了一道临时的墙,隔在他和他来时的感受之间。他同她讲述了遇到国家科学院那个人的经过,这是因为虽然他知道这件事存在着危险,但心中依然有一种奇怪而兴奋的满足感。

他看着她愤慨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为他们犯不着生气,”他说,“这还能比他们每天都在干的事糟到哪儿去。”

“汉克,你想不想让我同斯塔德勒博士说说这件事?”

“当然不!”

“他应该阻止它,至少他能做到这些。”

“我宁愿进监狱。斯塔德勒博士?你不会和他有什么关系吧?”

“我在几天之前见过他。”

“为什么?”

“是有关那台发动机的事。”

“那台发动机?”他喃喃地说道,那样子像是关于这发动机的念头突然把他从已经彻底忘掉的一个世界又带了回来。“达格妮……那个发动机的发明人……他的确还在,对不对?”

“怎么……当然了。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说那……那真让人高兴,不是吗?就算他现在死了,毕竟他曾经活着,活得那么好,把那台发动机设计了出来……”

“你这是怎么了,汉克?”

“没什么,跟我说说发动机的事。”

她同他讲了与斯塔德勒博士的会谈。她站了起来,边讲边在屋里走来走去;她无法安静地躺着,一提到发动机的话题,她总是感到一种希望和急着要去行动的冲动。

他最开始注意到的是窗外城市的灯光:他感到它们像是一盏接一盏地被点亮,组成了他所喜欢的宏伟的天际线;他感受到了,尽管他知道那些灯一直是在那里的。接着他便明白了,那个回来的东西是在他的身体里:那一滴接着一滴回归的是他对这座城市的热爱。然后他就知道它所以归来,是因为在他望向这城市的视线里,有一个挺立而窈窕的女人的身影,她扬着头,像是急切地在向远方眺望,她的脚步永远在飞奔不停。他看她的时候,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的人,几乎没有意识到她是一个女人,但眼前的这一切凝聚成了一种感受,用言语表达出来就是:这就是世界,就是世界的核心,正是这一切造就了这座城市——它们是不可分割的,建筑上分明的棱角和只剩下目标的脸庞上面那瘦削的线条——高耸的钢铁阶梯和一个全神贯注于目标的人的脚步——这才是它们的本来面目,所有那些在生命中发明了电灯、钢铁、熔炉、发动机的人们——他们就是世界,他们,而不是那些蜷缩于阴暗一隅的人,那些半是乞讨、半是威胁的人,吹嘘地展示着他们外表的辛酸,以此作为他们向生命和美德的唯一的索取——只要他知道还存在着一个具有创新勇气的人,他还能把这世界拱手让给其他的人么?只要他发现一个能让他重新恢复崇拜的景象,他还能相信这世界是属于心酸、哀叹和枪口的么?发动机的发明者们的确存在,他绝不会怀疑这个现实,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与现实之间的差异是自己不可接受的。因此,对于发动机的发明者和他自己来说,这种不得不忠诚于他们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的事实尤其令人痛恨。

“亲爱的……”他说道,“亲爱的……”当他注意到她已经停下来不说话了的时候,便如从梦中惊醒了一般。

“怎么了,汉克?”她轻声问道。

“没事……只是你不应该去找斯塔德勒。”他的脸上充满了明亮的信心,声音听起来是高兴、忠诚和温柔的;除此以外,她瞧不出其他的什么。他看上去和往常一样,只是流露出来的温柔显得奇怪,那是以前没有过的。

“我总觉得不应该,”她说,“可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告诉你吧,”他身子向前凑了凑,“他想从你那里得到的是一种认可,他依旧是原本的那个斯塔德勒博士,但他已经不是了,这他很清楚。尽管他有这些举动,但与之矛盾的是,他还是想得到你对他的尊敬。他想把你当做他的障眼法,他的英名得以保全,而国家科学院则会像没存在过一样被遗忘——这些,只有你才能替他做到。”

“为什么是我呢?”

“因为你是受害者。”

她惊愕地看着他,他全神贯注地讲着,突然觉得感觉异常清晰,像是一股喷出的能量涌进了视野,将所有的晦明晦暗都融合到单一的形状和方向之中。

“达格妮,他们正在做着一些我们永远也不明白的事情。他们知道一些我们所不了解,但应该去发现的事。我还看不出它的全貌,但我开始看到其中的某些部分了。在我拒绝帮他装成一个来采购我的合金的诚实买家之后,那个国家科学院的掠夺者害怕了。他非常害怕,怕什么呢?我不清楚——舆论只不过是他用来这么说的,但不是全部。他为什么要害怕呢?他手里有枪,有监狱,有法律——如果他愿意,可以把我的整个工厂没收,没人会出来保护我,这些他都知道——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在意我怎么想呢?可他真的很在意。必须是我来告诉他,他不是掠夺者,而是我的客户和朋友,这就是他想从我这里得到的,而这就是斯塔德勒博士想从你那里得到的——你得假装他是个伟人,从没想去毁掉你的铁路和我的合金。我不知道他们觉得这样做会得到些什么——可他们是想让我们装成像他们那样,假装去看见这世上的一切。他们需要得到我们的某种认可,我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认可——但是,达格妮,我知道的是,如果我们看重自己的生命,就一定不能把它给他们。即便他们把你放上了刑架,也不要给他们。让他们把你的铁路和我的工厂毁掉吧,但不要给他们。因为我至少知道:我知道那是我们唯一的生机。”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面前,入神地盯着她也在极力捕捉的一些模糊的轮廓。

“是的……”她说,“是的,我知道你从他们身上看见了什么……我也感觉到了——可它只是像擦身而过的什么东西,在我还没意识到看见它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像是团冷空气一样,然后我总是觉得应该把它截住……我知道你是对的。我理解不了他们玩的游戏,但至少这些是对的:我们不能像他们希望的那样去看周围的一切。这是一个骗局,非常的古老和庞大——打破它的关键在于:对他们教我们的每一个前提进行检查,去质疑每一个感知的对象,去——”

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她把身体急转向他,但与此同时,她刹住了这个动作和正说着的话:下面要说的话可是她不想对他讲的。她站立在那里,带着渐渐变得欢快的好奇的笑容看着他。

他在内心的某个地方明白她不会说出来的想法,但只是知道大致的雏形,目前还没法把它说得很清楚。此刻,他没有停止下来去琢磨它——因为在他感觉到的潮水般的思绪中,这个念头的前身正渐渐清晰,而且已经在他的脑子里很久了。他站起来向她走去,伸手抱住了她。

他将她全身抱住,紧紧贴住自己,如同他们的身体是两股共同向上喷涌的激流,每一股都向着一个地方奔去,每一股都携带着他们全部的意识,去迎向嘴唇的会合。

在这一瞬间,她的所有感受中有一部分是难以名状的,他们站立在高居城市灯火之上的屋子中央,她感觉他抱住她的姿势是如此的优美。

他从今晚的发现之中,明白了他重新获得的对生存的热爱并不是随着他对她的欲望回归而一起回来的——但当他重新获得了他的世界、爱情、价值以及世界观,欲望便回来了——这欲望并不是对她的身体的响应,而是对他自己和他生活下去的愿望的庆祝。

他对此并不知晓,他不去想这些,他已经不需要言语,只是在感受着她的身体的回应,同时也对那个还未被承认的感受有了体会,她曾经被他称作堕落的东西,正是她最高尚的地方——正如他所领悟的那样,她也具有对生命中的欢乐的领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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