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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神圣与世俗(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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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照在自己胳膊上的光环,像手镯一样,从手腕上一圈圈直套到肩膀,阳光从陌生房间的威尼斯式百叶窗透了进来。她发现胳膊肘上面有块淤紫,曾经渗血的地方已经发青。她的胳膊此时正搭在盖着的毛毯外面,她对自己的腿和臀部还有感觉,但身体的其他部位却轻飘飘的,仿佛她是在一个充满阳光的笼子里,彻底放松地在空气中飘浮。

转身看着他,她不禁想着:一个冷淡、与世隔绝一般、正经和高傲得向来是无动于衷的他,如今成了躺在她床边的里尔登,既没有言语,也无法在白天日光下描述他们刚刚经历的长达几个小时的疯狂,只是,这一切依然存在于他们彼此对视的眼睛里,他们依然想要去表达和强调,想要对方永远地记住。

他看到了一张年轻姑娘的脸庞,嘴角含着笑意,仿佛她最自然放松的样子就是这般的容光焕发;一缕长发绕过她的脸颊,拂在她露在外面的圆滑肩头上,正像她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来者不拒一样,她看着他的眼神似乎表明,她可以接受他想要说的任何话。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拨开她脸颊边的头发,像是怕弄坏娇贵的东西,用手指拈着,凝视着她的脸。随即,他忽然紧紧握住了她的头发,把它举到了唇边,他用嘴抵着它的时候是如此的轻柔,用手抓住它的样子却又是如此的绝望。

他一头躺在枕头上,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他的面孔显得年轻、安详。她就这样松弛地看了一会儿,忽然便意识到了他一直以来所承受的抑郁,但现在都过去了,她想,已经过去了。

他没有去看她,径自起了床,脸上又恢复了冷漠紧闭的神情。他从地上拾起衣服,站在房间中央,稍稍背对着她,开始穿了起来。他并非有意忽略她的存在,而是根本不被她所影响,他系衬衣纽扣和腰带的动作,快速而准确,有条不紊。

她躺靠在枕头上看着他,欣赏着他身体的动作。她喜欢他那灰色的裤子和衬衫——这个约翰·高尔特铁路的熟练技工,她心想,在太阳的光线和阴影笼罩下,像是铁栅栏里的犯人。但是,铁栅栏已经不复存在,那只是被约翰·高尔特铁路冲开的墙上的一道道裂口,是外面的一切,穿过百叶窗提前向他们倾泻了进来。她想到了乘坐从威特交叉口发出的第一趟列车,沿着崭新的铁轨回到她在塔格特大楼的办公室,所有成功的大门现在都向她敞开,不过,她已经不需要着急去想这些了;此刻,她想着的是他的第一次亲吻,她自由自在、心无旁骛地回味着,面对百叶窗外的天空露出了傲然的笑容。

“我要告诉你。”

他穿着完毕,站在床前,低下头瞧着她,话音异常的平稳清晰,毫无起伏。她则乖乖地看着他。他说道:

“我对你的感觉就是轻蔑,不过,比起我对自己的蔑视来,这算不了什么。我不爱你,我从没爱过任何人。我从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想要你了,这和人想要妓女有着同样的原因和目的。两年来,我一直诅咒我自己,因为我觉得你是高于这个层次的。但你不是,你和我一样属于低等动物,我本来应该厌恶自己的这个发现,可我没有。昨天,如果有人跟我说,你完全会做我已经让你做的这一切,我简直就会把他杀了。今天,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改变现在的婊子模样。我在你身上发现的所有的伟大之处,都换不来你像野兽那样享受肉欲的淫贱本事。你和我,咱们是两个伟大的生命,对自己的能力引以为傲,对吧?看来,咱们现在也只剩下这个了——我可不想自欺欺人。”

他说话的速度非常缓慢,像是在用这些话抽打着他自己。他的声音里没有感情色彩,只是机械般费力地向外挤,像尽义务一样用难听和受罪的语调,一点也不情愿地讲着。

“我以自己不会需要任何人为荣,可我需要你。我向来按自己的意念办事,并为此骄傲,但却在我所唾弃的欲望面前低下了头。这欲望把我的心、我的意志、我这个人和我生存的力量降低到了一种对你可悲的依赖,这依赖甚至还不是对我所敬佩的达格妮·塔格特,而是对你的身体、你的手、你的嘴,和你身体那几秒钟的抽动。我从不食言,却违背了我一生的誓言。我从没做过什么躲躲藏藏的事,现在,我要去撒谎,要偷偷摸摸和东躲西藏了。无论我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尽情地高声宣布,并当着全世界的面去获得它。现在,我自己说起这仅有的欲望都觉得恶心。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想拥有你——为了它,我可以放弃一切,放弃矿山、合金,和我毕生的成就。为了得到你,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把我自己也搭进去,哪怕牺牲我的自尊,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对于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不想伪装和逃避,不想什么表示也没有。我不想为爱、价值、忠诚和尊重找什么借口,我们之间的这份荣耀,我一点也不想隐藏。我从没乞求过怜悯,是我选择这么做的,我会承担一切的后果,包括彻底承认我的选择。我会把它认为是堕落来接受,然而,为了得到它,我会放弃一切高尚的美德。现在,如果你想抽我的耳光,就来吧,我希望你能抽我。”

她直直地坐在那里,用下巴抵着紧紧裹住全身的毯子,听他说着。起初,他看到她的眼睛在难以置信的惊愕中渐渐黯淡了下去。随后,他似乎觉得她听得更专注了,尽管一直盯着他的脸,但她的眼睛好像看到了更多的东西。看上去,她像是在聚精会神地研究着她从未对付过的新的发现。他感到照在脸上的光线似乎更加强烈了,因为他看到这光线折射到了她在端详着他的脸上。他发现她的惊愕褪去了,随后出现的是迷惑,他看到一种奇怪的沉静浮现在她的脸上,看上去既平静,又闪烁着光芒。

他一停下来,她就放声大笑了起来。

让他震惊的是他从她的笑声中听不到任何愤怒。她只是放松而开心地笑着,全然不像是解决了难题后的欢笑,而像是发现了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难题一样。

她有意地一挥手,掀掉毯子,站了起来,看到她的衣服扔在地上,便抬脚把它们踢到了一边。她浑身赤裸,同他面对面地站着,开口说:

“我想要你,汉克,我的动物本能比你想象的更强。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要你了,唯一令我感到羞愧的就是那时我根本没意识到。不知为什么,我发现自己这两年来最舒畅的时候都是在你的办公室里,在那里,我可以仰起头来看着你。你在我身边时,我不知道我的那种感受究竟是什么,也不清楚产生这种感受的原因。现在我知道了。我想要的就是这些,汉克。我想和你一起在我的床上,想要你今后在我面前无拘无束。你完全不必有什么伪装,不用考虑我,不用想,不用在乎。我不需要你的心、你的意志、你这个人或者你的灵魂,只要你带着最原始的欲望来到我的身边。我是个动物,除了被你唾弃的快感,别的什么都不想要——只是,我想从你身上来得到。你为了它可以放弃所有高尚的品德,而我——我都没什么可以用来放弃的。我既不追求、也不希望达到什么高尚,我实在是太下作了,甚至会拿全世界最美的景致来交换,只要能看到你在火车厢里的身影。一看到它,我就没办法无动于衷。你不用担心会对我有依赖,现在是我在依赖着你的每一个怪念头。你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用任何条件都可以得到我。你说过,这是我淫贱的本事,对吧?正因为这样,我才比你所拥有的任何其他财产都更安全。如果你愿意,可以把我甩了——我并不害怕承认这一点——我对你毫不设防,毫无保留。你觉得这对你的成就是个威胁,但对我可不是。我依然会在办公桌前工作,如果周围的事情让我实在忍受不了,我就会想,我会得到晚上和你一起在床上的奖赏。你是把这叫做堕落吗?我比你堕落得多:你把这看成你的罪恶,而我却把这当成我的骄傲。这比我所做的任何事、建成的任何铁路都更令我骄傲。如果有人让我指出我最值得骄傲的成就,我会说:我和汉克·里尔登一起睡过觉,那是我挣来的。”

他把她扔到了床上,他们的身体发出的声音在房间中互相碰撞:一个是他痛苦的呻吟,一个是她的笑声。

漆黑的街道上,看不见在下雨,但街灯下,雨丝像台灯罩四周闪亮的流苏一样垂落。詹姆斯·塔格特在兜里翻来翻去,发现手绢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他恶狠狠地破口骂出声来,仿佛他丢了东西,下着的雨以及他的头疼是有人对他的阴谋陷害。

人行道上有一摊烂泥,他觉得脚下黏黏的,一股寒意从脖领子直透下来,他走也不是,停也不是,无路可去。

在董事会开毕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没有其他任何安排了,前面是等着他的漫漫长夜,没人陪他去消磨时光。报纸的头版都在惊呼着约翰·高尔特铁路线的成功,对此,昨天电台已经嚷嚷了一天一夜。带有塔格特公司名字的通栏标题像它的铁路线一样,已经遍及了全国上下,他也笑着回应了那些祝贺。他笑着坐在董事会长桌的一头,董事们谈论着塔格特的股价在交易所急速蹿升;小心翼翼地询问他和他妹妹签订的合约。万一,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表示着没什么问题,合约滴水不漏,她毫无疑问地会把铁路立即交还给塔格特公司;他们谈论着一片大好的前景,以及公司对詹姆斯·塔格特的感激之情。

他坐在会议室时,盼着会议赶快结束,他好回家。随后,当他走在了大街上,才发现家却是他今夜不敢回去的地方。接下去的几个小时,他不能独自一个人过,但又没什么人可找。他不愿意见到人,面前总是出现董事会上那些人在讲到他功劳时的眼神:一种诡秘、蒙眬、怀着对他的轻蔑的眼神,更可怕的是,这种轻蔑也针对着他们自己。

他垂下头走着,雨滴像针一样时不时地刺中他的脖子。只要一见到报刊摊,他就把脸扭开,那些报纸似乎在向他尖声叫喊着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名字,同时,他也不想听到另外一个名字: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昨天夜里,一艘满载紧急捐赠的车床物资的轮船在开往挪威的路上被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抢走了。这消息令他个人产生了一种很难解释的不安,这情绪同他对约翰·高尔特铁路的感受有着某种一致。

这是因为他感冒了,他想,如果没感冒的话,他就不会有这种感觉,感冒的人不可能有什么好的状态——他也没办法——他们今晚还想要他怎么样,唱歌跳舞吗?——他愤愤地朝审视着他那未被察觉到的情绪的无名法官质问着。他又四处找起手绢来,一边骂一边想,最好还是到哪儿买点纸巾算了。

经过一个一度很是繁华的街区广场时,他看到对面一家便利店的窗子亮着灯。这么晚了,这家店还不甘心关门。很快又要有一家倒闭的了,他心里一边想着,一边穿过广场,这想法让他感到很惬意。

店里的灯光明晃晃的,几个女店员在一排脏乱的柜台之间晃荡着,留声机刺耳地播放着唱片,只有一个顾客成了它孤单的听众,无精打采地在角落里徘徊。音乐声吞没了塔格特尖利的嗓音:他索要纸巾的那个腔调倒像是把他的感冒归罪到了女店员的身上。那女孩转向她身后的柜台,但又回过头,飞快地朝他的脸上瞟了一眼。她取了一小包纸巾后,犹豫地停住手,十分好奇地打量着他。

“你是詹姆斯·塔格特?”她开口问。

“是!”他不耐烦地回道,“怎么了?”

“噢!”

她像看到焰火的小孩那样发出了一声惊叹,看着他的那副眼神,使他觉得自己像是电影明星一般。

“我在今天早晨的报纸上看到过你的照片,塔格特先生,”她急急地说着,脸颊上掠过了一丝淡淡的红晕,“那上面说这是件很了不起的成就,说这一切其实都是你做的,只不过你不想让人知道就是了。”

“哦。”塔格特应道,他笑了。

“你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她异常惊讶地说着,又补上一句,“真想不到,你本人居然会来这里!”

“不应该吗?”他的语气轻松了起来。

“我是说,全国都在谈论这件事,你就是那个人,居然在这里出现了!我从没见过什么重要人物,从没和任何重要的事沾过边,我是说报纸上登的新闻。”

他还从不知道他的出现能够令一个地方顿生光彩:那个女孩子的疲劳看起来一扫而光,这家便利店里的场景仿佛成了充满戏剧和神奇色彩的一幕。

“塔格特先生,他们在报纸上说你的那些事,是真的吗?”

“他们说什么了?”

“关于你的秘密。”

“什么秘密?”

“嗯,他们说,大家都在争论你的大桥会不会倒,你没和他们争,只是接着干,因为别人都不相信的时候,你也知道它能立得住——所以,这条铁路其实是塔格特的项目,你是幕后的指挥,但你没有声张,因为你不在乎这功劳是不是你的。”

他曾经看见过公关部打印出的那条新闻,“对,”他说道,“没错。”她看着他的那副样子让他觉得事情似乎就是这样的。

“你真了不起,塔格特先生。”

“你总能记住从报纸上看的东西吗,而且那么清楚,那么详细?”

“是啊,我觉得吧——但都是有意思的事,大事,我很喜欢看。我从没经历过什么大事。”

她笑嘻嘻地说着,一点也不自惭,声音里有一股朝气、率直和活力。她有一头红褐色的卷发,眼距很宽,翘翘的鼻头上有几粒雀斑。他觉得如果有人注意看的话,会觉得这张脸挺漂亮,但谁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去注意。那不过是一张普通小巧的脸,只是有一点机灵和急切的好奇,觉得这世界到处都隐藏着令人兴奋的秘密。

“塔格特先生,做伟人是什么感觉?”

“做个小女孩是什么感觉?”

她笑了,“啊,好极了呀。”

“那你比我强多了。”

“哦,你怎么这么说——”

“也许,你和报纸登的那些大事一点边都不沾才是幸运的。大事,你究竟觉得什么才算是大事?”

“当然是……重要的。”

“什么是重要的?”

“这应该是你来告诉我呀,塔格特先生。”

“什么都不重要。”

她简直不敢相信地瞪着他,“还从来没人说出你今晚这种话!”

“我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这辈子,也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他吃惊地发现,她正以一种别人从未给过他的关切冲他打量着。“你是累坏了,塔格特先生,”她诚恳地说,“他们都该去下地狱。”

“谁?”

“凡是那些拖累你的人。这样是不对的。”

“什么不对?”

“你的这种感觉不对。你是很不容易,可毕竟把他们都打败了啊,所以你现在应该享受一下自己的成果。”

“那么,你觉得我自己该怎么享受呢?”

“哦,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你今晚应该好好庆祝庆祝,搞个聚会,把那些大人物都叫来,有香槟,还有授予你城市钥匙之类的东西,就是特别出风头的那种庆祝——而不是你一个人转悠,干什么买纸巾这种没意思的事!”

“趁你还没忘,先把纸巾给我,”他递过去一毛钱,“至于搞聚会、出风头,你没觉得我今天晚上也许不想见任何人吗?”

她认真想了想,说道:“没有,我没想过,不过,我看得出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问题他都不知怎么回答。

“因为没人配得上你,塔格特先生。”她回答得非常简单,觉得本来就如此,没有一点恭维。

“你这么认为吗?”

“我觉得我不太喜欢别人,塔格特先生,至少是大多数人。”

“我也是,没一个喜欢的。”

“我想到像你这样的人——你可不知道他们会有多卑鄙,如果你不管的话,他们会有多想踩在你身上,让你一直驮着他们。我觉得这世上的大人物可以甩掉他们,不会总是当跳蚤的诱饵,不过我也许想错了。”

“跳蚤的诱饵,你什么意思?”

“哦,那只是我难受的时候说给自己听的——我得从那些很恶心,像是总被跳蚤叮咬的地方逃出去,但也许哪儿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跳蚤更大一些而已。”

“是大得多。”

她沉默不语,像是思考着什么,“有意思,”她有些伤感地自言自语道。

“什么事有意思?”

“我看过一本书,上面讲伟人总是不快乐的,越伟大就越不快乐。这对我根本就讲不通,可也许真是这样。”

“这比你能想象到的还要真实。”

她转头看着别处,流露出不安的神情。

“你为什么那么担心这些伟人?”他问道,“你是什么呢,是那种崇拜英雄的人吗?”

她回过身来看着他,从她依然十分肃穆的面孔上,他看到了她发自内心的笑容,这是他所见过的别人投给他的最动人的眼神了,而她回答的语气非常平静,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塔格特先生,还有别的什么值得崇拜么?”

一阵尖叫声突然响起,既不是铃,也不是嗡嗡的信号,刺耳得让人难以忍受。

她像被闹钟吵醒了一样,猛地晃了晃脑袋,然后叹了口气,“关门了,塔格特先生。”她惋惜地说。

“去拿你的帽子——我在外面等你。”他说。

她直愣愣地瞪着他,仿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这种可能。

“不是开玩笑?”她喃喃地。

“不是开玩笑。”

她欢快地转过身,飞一样地跑向员工区,把她的柜台和职责扔到了脑后,彻底忘记了女性在接受男人邀请时,表现得不能太积极。

他站在原地,眯起眼睛望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他并没有深究他自己的这种感受——从不确定某种感情,这是他生活中唯一坚持的原则,他只是去感觉,而现在那感觉很舒服,这对他就足够了。不过,这感觉是来自他说不出口的想法。他遇到过不少生活在下层的女孩子,她们总是装出一副崇拜他的样子,她们迫不及待和露骨的吹捧,用意再明显不过了。他对她们谈不上喜欢和讨厌,只是无聊地和她们逢场作戏而已。这个女孩子不一样,他心里暗暗地说道:这个小傻瓜是认真了。

他一边站在人行道旁的雨里,等得不耐烦,一边又觉得他今晚需要有这样一个人陪;他并不觉得这感觉有什么不对和矛盾的地方,他从不去把自己的需要弄清楚,因此就能避免那些没有明确和未说出口的东西发生冲突。

她出来的时候,他发现她高高扬起的脸上有一股羞涩。她穿的雨衣很蹩脚,更不协调的是她领口上别着的廉价装饰,以及与她的一头卷发并不搭配的小花绒帽。但奇怪的是,她高昂的头令这身装束很吸引人,这样的一身装扮,她也照样能穿出魅力。

“想去我那里喝点什么吗?”他问道。

她沉默而严肃地点了下头,像是不相信自己能找到更好的接受方式。随即,她没有看着他,而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你今晚谁都不想见,但是想见我……”这样庄重骄傲的语气,他还是头一次听到。

在出租车里,她默默地坐在他的身旁,看着旁边的高楼大厦。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我听说过这种事情会在纽约发生,但没想到会发生在我身上。”

“你是哪里人?”

“布法罗。”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她犹豫了一下,“我觉得有吧,在布法罗。”

“你觉得有,这什么意思?”

“我是离家出走的。”

“为什么?”

“因为我想如果我要干点什么的话,就必须得彻底离开他们。”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也发生不了什么事,这才是让我受不了的。”

“你什么意思?”

“嗯,他们……唉,我还是跟你说实话吧,塔格特先生。我老爸什么都不会干,我妈也根本不管,我们家七口人里面,只有我还打份工,其他人总是没运气,还老有各种各样的借口,我实在是受够了。要是不出去的话,我也会被传染上,和他们一样彻底烂掉。有一天,我就买了张火车票,没打招呼就走了,我打算出走,他们事先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她突然想起什么,不禁笑了出来,“塔格特先生,我坐的是塔格特的火车。”

“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六个月前。”

“就你一个人?”

“是啊。”她快活地说。

“你原先打算做什么呢?”

“嗯——自己能干点什么,去个什么地方。”

“去哪里?”

“哦,这我还不知道,不过……不过,人在这个世界上总是要干点什么吧。我看到纽约的画片后就想,”——她用手一指车窗外雨幕后的高楼——“有人建了这些楼,他一定不会整天坐着抱怨什么厨房有多脏、房顶漏水、下水道堵了、整个一团糟,以及……塔格特先生,”她的头激灵一下转过去,直直地看着他说道,“我们一贫如洗,而且什么都不在乎。我受不了的就是这一点——他们真是一点也不在乎了,连手指头都懒得动,垃圾桶都懒得倒,我隔壁的女人还说我有责任去帮助他们,说我、她,还有我们大家再怎么样都没用,因为其实谁都不能怎么样!”在她明亮的目光下面,他看到了她内心所受的伤害和痛苦。“我不想说他们了,”她继续讲着,“不想和你再说他们,这是——我见到你,我的意思是——这对他们是不可能的,我可不想还把这机会给他们,它是我的,不是他们的。”

“你多大了?”他问。

“十九。”

在客厅的灯光下,他发现如果她再多吃点,身材会很不错,就她的身高和骨架来说,她实在是太单薄了。她穿了一件破旧的黑色紧身裙,为了掩饰,她的手腕上咣里咣当地戴着耀眼但又俗气的塑料手镯。站在他的房间里,她那样子像是进了博物馆,什么都不敢碰,同时又虔诚地想要把每样东西都记在心里。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雪莉·布鲁克斯。”

“好,坐下吧。”

他不再做声,调着饮料,而她则听话地挨着椅子边坐下等着。他把一杯饮料递了过去,她象征性地喝了几口,便把杯子拿在了手上。他知道,她根本没喝出什么味道,注意力也根本没在那上面。

他灌了一大口,呛得放下了杯子,和她一样,他也并不想喝什么。他闷闷不乐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心里很清楚她的视线正跟随着他,对此他感到很惬意,非常得意:他的动作、他的袖夹和鞋带、他的灯罩和烟灰缸都会在那温柔和顺从的眼神中,具有一种非同凡响的意义。

“塔格特先生,是什么让你这么不开心呢?”

“你干吗要管我开不开心?”

“因为……嗯,如果连你都不能开心和自豪,那谁还能呢?”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谁还能?”他猛地转向她,像是保险丝被烧断,他肆无忌惮地咆哮起来,“又不是他发明的铁矿石和吹风炉,对不对?”

“谁呀?”

“里尔登。冶炼、化工和空气压缩又不是他发明的,如果没有成千上万人的劳动,他不可能发明他的合金。他的合金!他凭什么认为这是他的?凭什么认为是他的发明?每个人都是在利用其他人的劳动成果,从来就没有谁能自己发明任何东西。”

她疑惑地说:“可是,铁矿石和其他那些东西本来一直就有啊,除了里尔登,别人怎么就没做出合金来呢?”

“他这么做,没有一点良好的用意,只是为了他自己赢利,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有什么不对吗,塔格特先生?”随即,她像恍然大悟般地轻声笑了起来,“废话,塔格特先生,你说的不是这意思。你知道,里尔登先生和你一样是自己去挣的那些利润,你这么说,只是谦虚罢了,特别是大家都知道你们干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是你和里尔登先生,还有你的妹妹,她肯定特别出色!”

“是吗?也就你这么想。她是个一点也不温柔、感觉迟钝的女人,一辈子只知道修铁路和大桥,不是为了什么远大的理想,而仅仅是因为她就喜欢干这个。如果她只是喜欢的话,又有什么好崇拜的呢?这是不是很了不起,我看很难讲——在很多困难地区的穷人需要解决交通的情况下,却为那些科罗拉多的大亨们修这么一条铁路。”

“可是,塔格特先生,是你力争去修那条铁路的呀。”

“没错,因为我要对公司、对股东和员工们负责,但我根本就不喜欢这个项目。这是不是个伟大的工程还不好说呢——在这么多国家还需要普通钢材的情况下,却要为这么复杂的新合金投资——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中国连盖房用的铁钉子都还不够用?”

“可……可我不觉得那是你的错。”

“总得有人去管吧,总得有人能看到这些,而不是仅仅盯着自己兜里的钱。这年头,有同情心的人在看到我们身边有这么多人遭罪的时候,绝不会浪费他十年的时间,用来琢磨那些金属玩意。你觉得那很了不起吗?哼,这没什么,只不过是隐藏得太深罢了,即使把成吨他自己造的合金浇上去,也砸不透他的脑袋!这世界上有很多能人,但他们从不出现在报纸的头版上,也不会让你张着嘴呆立在铁道路口上看他们,因为当他们的精神成为人类的苦难的寄托时,他们不会去发明什么塌不了的大桥!”

她沉默而尊敬地看着他,原来欢快的渴望渐渐低落,眼神也被压抑得黯淡下去。他感觉好些了。

他抄起饮料灌了一口,猛地想起了什么,忽然笑出了声。

“不过,还是挺可笑的,”他的语调变得像和老朋友聊天般随意、活跃了起来,“昨天,收音机里刚一传来威特油田的消息,你真应该看看沃伦·伯伊勒的样子!他脸色发青——我是说,就像鱼离开水时间太长了后的那种青色。你知道他听说这个坏消息后干什么去了?他在瓦哈拉酒店给自己开了个套间——你明白了吧——目前我知道的就是他至今还在那里,和他的一帮朋友喝得大醉,还叫了阿姆斯特丹街上的一半女人!”

“伯伊勒先生是谁呀?”她糊里糊涂地问道。

“哦,是个总也贪心不足的胖糊涂虫,有时候聪明得过了头。你是没见到他昨天那副表情!我是被他那副样子吓了一跳。还有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那个八面玲珑的家伙,来自国家科学院的高雅的费雷斯博士,他是人民的公仆,能言善辩,对此也丝毫看不上,简直是一点都看不上!不过,我必须承认他的应对还是挺得体的,只不过他的不安还是能从他讲话的段落中流露出来——我指的是他今天上午的采访,他说,‘国家将合金给予了里尔登,现在我们期待他也能够回报给国家些什么。’这话说得多妙啊,想一想有谁在乘坐着那列赚取暴利的火车,并且……嗯,想一想吧。他说的比伯川·斯库德强多了。在他的出版界同僚们请他发表感想时,斯库德先生除了‘无可置评’外,什么都想不出来了。‘无可置评’出自伯川·斯库德之口,他可是从生下来就对你所问的一切、甚至连你没问的,无论是阿比西尼亚诗歌还是纺织行业的女厕所,都能滔滔不绝一番!还有普利切特博士,这个老傻瓜还四处在说他确切地知道那合金不是里尔登发明的——因为据他可靠的不知名的消息来源,里尔登谋杀了一个潦倒的发明家,并从他手里剽窃了产品配方!”

他得意地笑着。她仿佛是在听一堂高等数学课,别说内容,甚至连这种讲话的方式都不懂,这种方式更增添了她心里的神秘感,因为她可以肯定——既然此话是他讲出来的,就绝不会是像在其他地方听到的那种意思。

他重新斟满酒杯,又是一饮而尽。但是,他的快活感忽然之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一屁股跌坐进椅子里,在他硕大脑门的遮挡下,他的眼睛显得模糊不清,视线由下而上,向对面的她瞟去。

“她明天就要回来了。”他干笑道,语气中没有一丝轻松。

“谁?”

“我妹妹,我那个亲爱的妹妹。哦,她会觉得她很了不得,对吧?”

“你不喜欢你妹妹,塔格特先生?”他又干笑了一声,那意思已经让她觉得再明白不过了。

“为什么?”她问。

“因为她认为自己很出色,她凭什么这么认为?谁又有权力觉得自己很出色呢?其实谁都不怎么样。”

“你不是真这么认为的,塔格特先生。”

“我是说,我们不过是人而已,而人又是什么?是一种软弱、丑陋、充满罪恶的动物,从一生下来、在骨子里面就是这样。所以谦逊才是人应该奉行的一种操守,人应该终身匍匐在地,为自己不洁的存在乞求宽恕。当一个人觉得自己很好了,那就是他已经烂到头了。无论人做了什么,骄傲都是万恶之最。”

“可是,如果人知道他所做的是件好事呢?”

“那他就应该为此道歉。”

“向谁?”

“向那些没去做这件事的人们。”

“我……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了,这要靠对更高的精神境界进行许多年的研习才成。你听说过西蒙·普利切特博士所说的宇宙里的抽象矛盾吗?”她害怕地摇了摇头。“你怎么可能明白什么是好呢?谁知道什么是好?谁又能知道?正像普利切特博士所做出的不容辩驳的证明所说——绝对是根本就不存在的。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任何事都只是一种观点而已。你怎么知道那桥没有塌过?你只是认为它没塌过罢了。你怎么知道那里究竟有没有桥呢?你是不是认为像普利切特博士的那种哲学体系只是学术上的东西,遥远而不实际?可它不是,绝对不是!”

“可是,塔格特先生,你修的那条铁路——”

“哦,那条铁路又算什么?不过是一个物质成果罢了。它有什么大不了?任何物质的东西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有低等的动物才会在那座大桥前面惊呆,而生活当中还有许多更高境界的东西。但更高境界的事物会得到认可吗?哦,不会的!你瞧瞧这些人,对这些花哨的破烂玩意能如此大张旗鼓,他们会去关心高尚的事业吗?他们会用头版去报道一条有关精神方面的美德吗?他们会去注意或是赞赏一个更有感觉的人吗?你会不由得去想,在这个世风日下的社会,伟人会不会注定就是不幸的!”他向前倾了倾身子,热切地盯着她,“我告诉你……我告诉你吧……不幸就是美德的证书。如果谁是不快乐的,的确非常的不快乐,那就意味着他属于异常优秀的一类人。”

他看到她脸上迷惑而焦虑的表情。“但是,塔格特先生,你已经有了你想要的一切,现在还拥有全国最好的铁路,报纸称你为这个时代最成功的企业管理者,他们说你的公司股票一夜之间就给你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你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你难道不高兴吗?”

从他回答的停顿中,她察觉到了他身体里突如其来的恐惧,她感到很可怕。他回答道:“没错。”

不觉间,她的声音如耳语一般轻声地低了下去,“你宁愿那座桥塌掉?”

“我没那么说!”他厉声道,随后,耸了耸肩,把手轻蔑地摆了摆,“你不明白。”

“对不起……哦,我知道我还有好多东西得学!”

“我讲的是一种饥渴,远远超过了那座桥的意义,是一种任何物质都无法满足的饥渴。”

“是什么,塔格特先生?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噢,你看你!你一问‘是什么’,就又回到了那个把一切都挂上标签进行估量的、原始的物质世界。我所说的东西是不能用物质化的语言来表达的……是人类永远难以企及的精神的更高境界……说到底,人类究竟又干成过什么事呢?地球不过是一个在宇宙里旋转的微粒——那座桥对于太阳系来说,又有多重要呢?”

一股猛然间恍然大悟的快乐令她的眼睛重新明亮起来,“塔格特先生,你真是太伟大了,你从不满足于自己已经取得的成就。我想,无论你前进到了哪一步,你仍然想继续走得更远。你很有野心,这就是我最崇拜的地方:野心。我是说,在干事情,不是停下来或放弃,而是一直干下去。我明白了,塔格特先生……虽然我对那些很大的想法还没理解。”

“你会学到的。”

“噢,我会努力去学的!”

她目光里的敬慕一直没有改变。他在房间里走过时,那眼神便像一盏温柔的聚光灯一般。他走过去斟满了酒杯。一面镜子挂在可移式吧台后面的橱柜壁上,他瞧了一眼自己的样子:高高的身躯被困顿委靡的姿势扭曲着,像是在有意拒绝接受人类的优雅;稀疏的头发;疲软而阴沉的嘴巴。他猛然发现,她其实根本就没真正看到他:她的眼中是一个建设者英雄般的身影,有着傲然挺立的肩膀和被风吹打的头发。他放声地笑了出来,觉得这对于她真是个莫大的玩笑,隐隐感到了一种胜利般的满足:是能把某种东西施加给她的优越感。

他一边呷着酒水,一边瞧了瞧他卧室的门,心里在想着这种猎奇过程通常的结局,并觉得易如反掌:这女孩充满了敬畏,根本不会反抗。在一盏灯下,她正低头坐着,他看到了她头发上泛出的红铜般的光泽和肩头上一片平滑光洁的肌肤。他移开了眼睛,心想,何苦呢?

他所感到的这点欲望与身体的不适毫无区别。在他的头脑里,不断促使他行动的那股最强烈的冲动并不是对这个女孩的浮想,而是想起了所有那些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男人们。他自己承认,她比贝蒂·波普强多了,恐怕算是他能上手的女人中的佼佼者。这种认可令他无动于衷。这与他对贝蒂·波普所产生的欲望并无二致,他感到麻木。对尝试快感的期待并不值得他费这个劲,他并没有体验快感的欲望。

“天不早了,”他说道,“你住哪里?再喝一杯,然后我送你回家。”

在一所位于贫民区的破烂出租房门口,当他向她道别时,她犹豫着,竭力不去问她早已迫不及待地想问的问题。

“我能……”她欲言又止。

“什么?”

“没,没什么,没什么!”

他很清楚那个问题就是:“我能再见到你吗?”尽管他知道她会问这个问题,但觉得还是不去回答它让他感觉更舒服。

她再一次抬头看了看他,仿佛这会是最后一次,然后用低低的嗓音,真心地说道:“塔格特先生,我很感激你,因为你……我是说,其他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想要……我是说,他想的就是这个。可你比他们强得太多了,噢,简直强太多了。”

他隐约露出一种好奇的笑容,朝她俯过身去,“你会吗?”

她从他面前退避开,突然感到她自己说出的话令她恐惧,“噢,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喘了口气,“哦,天啊,我不是在暗示或者……或者……”她气恼得羞红了脸,急速转身逃开,消失在出租房里狭长陡峭的楼梯上方。

他站立在道旁,感到了一股奇怪的、沉重而莫名其妙的满足:仿佛他刚刚完成了一次道德的壮举,又像是对围着三百英里长的约翰·高尔特铁路欢呼的所有人进行了报复。

列车一到费城,里尔登便一言未发地离开了她。拥挤的站台和机车穿梭来往的白天,是他所敬重的现实生活,而他们在归途中度过的夜晚,则似乎无须在此提及。她独自继续回到了纽约。不过,在当天的深夜,正如达格妮所期盼的那样,她公寓的门铃响了。

他进门时没说一句话。他看着她,他默默的现身对她是比言语更亲密的问候。他的脸上有一丝瞧不起人的笑容,顿时显示出他早就知道她已等不及了,也同时在嘲笑着他自己的迫不及待。他站在客厅中央,慢慢地环顾着四周。这就是她的公寓,是这座城市里那个折磨了他两年,令他欲想不敢、欲罢不能的地方,那个他曾经无法走进,现在却像主人一般随便地不宣而入的地方。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把腿向前一伸,而她却站在他面前,简直像是她必须等候他的同意才可以坐,而这种等候又给她带来愉悦。

“要不要我告诉你,你修那条铁路是干了一件多漂亮的事?”他问。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他还从未给过她这样的赞扬,他语气中的敬佩发自内心,但脸上还留着捉弄的神情。这令她觉得,他这么讲有着她所猜不出的目的。“我一整天都在回答关于你、关于那条铁路线合金以及将来的问题,就是忙这个,还有数合金的订单。这些订单以每小时成千上万吨的频率涌进来。那是什么时候来着,九个月前?我连一个回复都没有。现在,我不得不把电话关掉,才能不去理那些要亲自和我讲话、急等着里尔登合金的人。你今天都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只是听了艾迪的汇报,尽量避开人,尽量去再弄些钢材,好多生产些火车投入到约翰·高尔特铁路上去,因为我以前做好的运输日程连仅仅这三天累积的运输量都应付不了。”

“想见你的人多得不得了,对不对?”

“嗯,是的。”

“只要能和你说上一句话,他们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对不对?”

“我……我觉得是吧。”

“记者们总是在问我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个地方报的小伙子一直在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他就算是有机会,也没胆量同你说话。他讲得不错。他们议论并为之颤抖的那个前景,将要完全取决于你的创造,因为你有他们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勇气。是你的力量为他们开辟了财富之路,这力量可以抗拒所有人,不用向自己以外的任何意志低头。”

她捕捉到自己呼吸中正在下沉的喘息:她明白他的用意。她站得笔直,双手垂在体侧,神情肃穆,如同是在无所畏惧地承受着什么,她站在这样的赞美面前,像是在经受侮辱的鞭打。

“他们也不断问你问题,是吧?”他的身体俯过来,急切地问道,“而且他们看你的时候,眼神里带着仰慕,似乎你是站在山巅之上,他们只能远远地仰望,并向你脱帽致敬,对吧?”

“是的。”她轻声道。

“他们看着你时,应该是觉得不会有人能接近你、在你面前讲话,或说能沾一下你的衣角。他们知道这一点,也的确是如此。他们是很尊敬地来看待你,对吧,对你简直是高山仰止?”

他抓过她的胳膊,把她按得跪在地上,将她的身体推搡在自己的腿前,弯腰去吻她的嘴。她无声地像恶作剧般地笑着,但却双目微合,隐隐地透出满足。

几个小时后,他们一起躺在床上。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身体,猛地把她放平在自己的臂弯里,将身体压在她上方,冷不丁问了一句话。从他认真的表情和虽然低沉平稳但还是有些急喘的声音中,她明白这问题已经在他心中憋了好几个小时了。

“你还和哪些人曾经在一起过?”

他注视着她,仿佛这问题是一幅细节分明的情景画面,一幅他不愿意看到,却又不愿放弃的画面。她从他的声音中听到了轻蔑、仇恨和痛苦,还有像是与折磨无关的一种奇怪的渴望。他紧紧地抱着她,问了这个问题。

她语气平稳地回答着,但他却看到她的眼睛危险地眨了一下,似乎是在警告,她太明白他的心思了,“只有过一个人,汉克。”

“什么时候?”

“我十七岁的时候。”

“一直持续着吗?”

“有几年吧。”

“他是谁?”

她把身体躺回到他的手臂里。他俯得更近了一些,紧绷着面孔。她迎着他的目光,“我不会告诉你的。”

“你爱他吗?”

“我不会回答的。”

“你喜欢和他一起睡吗?”

“喜欢!”

她眼里含笑,令得这回答如同抽在他脸上的一记耳光,这笑意表明,她知道这回答是他既害怕又想知道的。

他把她的双手反压在她身后,令她动弹不得,她的胸脯与他的紧紧压在一起。她感到肩头撕裂般的疼痛,听到他话语中的愤怒和声音里粗粗的快意。“他是谁?”

她没有回答。她望着他,眼睛漆黑,闪着奇怪的光泽。他发现她因痛苦而扭曲的嘴巴,却是讥讽地嘲笑的形状。

他感到在他双唇的压力之下,她嘴巴的形状变得臣服。他抱着她,似乎这种猛烈而绝望的拥抱可以将他的对手消灭于无形,将其从她的过去中赶走,并且还不止于此:仿佛这能够把她身体的任何一部分,甚至那个对手,都变成令他得到快感的工具。从她的胳膊抓紧他的那种渴望中,他明白这正是她想要的。

滚动的传送带在空中一道道火光的映衬下显得轮廓分明,将煤炭送上高处的塔顶,仿佛有取之不尽的黑色煤块不断自地下沿着斜亘在落日前的一条线涌上来。远处,嘎嘎作响的链条不断发出刺耳的声音,一个身穿蓝色工作罩衫的年轻工人正把链条向机器上拴,把它固定在停靠在康涅狄格州昆氏滚珠轴承公司运输道旁的平底货车上。

在路的另一侧,开关和信号灯制造公司的莫文先生正驻足观望。在从工厂回家的路上,他停下来看着。一件浅色的外套紧绷着他粗矮的身体和挺起的大肚子,他灰白和金黄色头发混杂的脑袋上戴了一顶圆边的骑马帽。九月的空气中有了一点最初的微凉。昆氏工厂内所有建筑的大门一律敞开着,工人们和吊车将机器设备搬运出来。就像是把重要的器官都拿出来而把尸体留下一样,莫文想到。

“又一个?”莫文先生朝厂子的方向跷了跷拇指,明知故问道。

“啥?”年轻人并没注意到他站在那里。

“又是一个要搬到科罗拉多的工厂?”

“嗯。”

“这是最近两个星期内从康涅狄格搬走的第三家了。”莫文先生说道,“要是你再看看新泽西、罗德岛、马萨诸塞,还有整个大西洋沿岸……”那个年轻人看也不看,似乎没在听他说什么,“这就像漏水的水龙头一样,”莫文先生说,“所有的水都流到科罗拉多去了,所有的钱。”年轻人把绳索抛到对面,自己跟着利索地爬过帆布盖住的货包。“你觉得人们应该对他们土生土长的家乡有点感情,有点忠心……可他们却在跑掉。我不知道大家都是怎么了。”

“都是因为那个法案。”年轻人说。

“什么法案?”

“就是那个机会平衡法案。”

“你这是怎么说的?”

“我听说,昆先生一年前就打算在科罗拉多开一家分厂了,那个法案让这计划泡了汤。所以现在他下决心搬过去,把所有家底都带走。”

“我可看不出这有什么对的。那个法案是有必要的。简直是耻辱啊——那些已经在这里几辈子的老企业……应该有个法律……”

年轻人自如而熟练地干着,似乎很喜欢他所做的一切。他身后的传送带在天空的映衬下,继续“哗哗”地不断爬升。远方的四根烟囱像旗杆一样地耸立着,烟雾袅袅地环绕在它们身旁,仿佛是傍晚红彤彤的亮光中降下一半的旗帜。

从他的祖父辈起,莫文先生就与这高耸入云的每一根烟囱朝夕为伍。三十年来,他一直从他办公室的窗户那里望着这条传送带。昆氏滚珠轴承公司要从街道的那边消失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他早就知道昆的打算,却一直就不相信。或者说,他只是像对待他所听到和说过的每一句话那样,权当是耳旁风。那些话音无法与现实紧密地联系起来。现在他明白这一切是真的了。他站在道边的货车旁,就好像仍有机会阻止它们一样。

“这不对,”他冲着远方的天际说道,然而这只有站在上方的那个年轻人才能听得到。“我父亲的那个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不想和任何人作对,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没有人回答。“那么就说你吧,他们要把你带到科罗拉多去吗?”

“我?不,我不在这里工作,只是临时打个工,帮着把这些东西运走。”

“那么,他们搬走以后你打算去哪儿?”

“还没想好呢。”

“如果有更多人搬走,你打算怎么办?”

“走着看吧。”

莫文先生满腹狐疑地向上看了一眼,他不知道这回答是有意针对他,还是针对那个年轻人。不过,那个年轻人正专心致志地干着活,并没有朝下看,并挪向下一节货车上的包裹。莫文先生跟着走了过去,边抬头看着他,边向头顶上方的空中乞求着:“我有权利,对不对?我出生在这里,在我成长时就盼着这些老企业留在这里。我盼着能像我父亲那样亲手经营工厂。人是他所在社区的一部分,有权利依靠它,对不对?……应该要对此做点什么吧。”

“要对什么?”

“哦,我知道,你觉得这太好了,是吧?塔格特的发达和里尔登合金,还有科罗拉多的淘金热和那里的狂欢,而威特和他那帮人则像烧开的水壶一样扩大他们的生产!所有人都觉得这太好了——无论走到哪里,听到的全是这些——人们击掌相庆,像放假的六岁小孩子一样做着计划——你会觉得这是举国上下在度蜜月,要不就是永久性的七月四号国庆节!”

年轻人什么都没说。

“可是,我不这样认为,”莫文先生说道,他压低了嗓门,“报纸上也不这么说,我可提醒你,报纸上什么都没说。”

除了绳索铿然作响的声音,莫文先生听不到任何回音。

“他们干吗都跑到科罗拉多去?”他问,“他们在那里究竟能得到什么我们这里没有的?”

年轻人咧嘴一乐,“兴许是你有的东西,而他们没有呢。”

“什么?”那个年轻人没吱声。“我可没看出来。那是个落后、野蛮、未开化的地方,他们甚至连现代意义的政府都还没有,那是所有州里最差劲的政府,最懒惰,除了维持一个法庭和警察局,什么都不干,不为人们做任何事情,不帮助任何人。我实在看不出我们最优秀的企业为什么都一股脑跑过去?”

年轻人向下瞟了他一眼,还是默不作答。

莫文先生叹了口气,“事情不对头,”他说道,“机会平衡法案是个挺好的主意,每个人都要有机会才对。如果像昆这样的人也占这种便宜,真是莫大的耻辱。他为什么不让其他人在科罗拉多生产轴承?……我还希望科罗拉多人别来管我们的事呢。那里的斯托克顿铸造厂根本就没权力插手开关和信号的生意,这是我做了多少年的生意了。我可是老资格,这不公平,是狗咬狗的竞争。不该允许新来的人硬闯进来。我的开关和信号还能在哪里卖?科罗拉多原来有两家大的铁路公司。现在没有了凤凰·杜兰戈,只剩下了塔格特公司。他们赶走丹·康威是不公平的。必须有竞争的空间才对……我等沃伦·伯伊勒的钢材订货已经等了六个月了,可现在他说他没法答应我任何事,因为里尔登合金把他的市场彻底摧垮了,那个合金现在简直疯了。伯伊勒不得不节省开支。允许里尔登这么毁掉别人的市场,这不公平……我也想要点里尔登合金,我是需要,可你试试看能不能拿到!要货的队能排出三个州那么长,除了像威特和达纳格那样的他的老朋友,别人连片钢坯也拿不到。这不公平。这是歧视。我和其他人一样,应该得到我的那部分钢材。”

年轻人望了望天,“我上周在宾夕法尼亚,”他说,“看见了里尔登的工厂。那个地方可真够忙的!他们正在新建四座炼钢平炉,另外还有六个在等着建……新的炼钢炉。”他边说边向南方望去,“过去五年,谁也没在大西洋沿岸新建过一座炼钢炉……”在天空的衬托下,他站在一台包装好的机器上,如同遥望远方的爱人那样,眺望着暮色,脸上露出一丝渴望和向往的微笑。“他们真忙啊……”他说道。

随即,他的笑容倏地不见了,手中拉拽绳索的动作头一回不那么流畅和熟练,看上去像是生气的一拽。

莫文先生望着天边,望着传送带、齿轮和浓烟。在傍晚的空中,浓烟沉静地化作长长的尘雾,一直蜿蜒伸展到了落日后面的纽约城上空。想到环绕着纽约的神圣的火焰、烟囱和天然气罐、塔吊和高压线,他的心便安定了下来,感到一股电流涌过了他所熟悉的街道上每一处肮脏的角落。他喜欢这个正在上方的年轻人的身影,他干活的样子里有一种令人踏实的感觉,有种与天际融合在一起的东西……尽管如此,莫文先生还是纳闷,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有个裂缝正在吞噬这牢固而永恒的墙壁。

“不能袖手旁观,”莫文先生开口道,“上周,我的一个朋友关门了,他是做石油生意的,在俄克拉荷马州有一两口油井,他没法和艾利斯·威特竞争。这不公平。应该给小人物们一个机会,应该限制威特的产量,不能让他的产量大得把别人都挤出了市场……我昨天陷在纽约,只好把我的车扔在那儿,搭了个下班人的车才回到家。因为加不到油了,他们说城里的油短缺……这样下去不对,应该做点什么……”

莫文望着天,搞不清楚这无名的威胁究竟是什么,又有谁能够粉碎它。

“你想做什么呢?”年轻人问。

“谁,我吗?”莫文先生答道,“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没法解决国家的问题,我只是想维持生计。我只是知道,得有人去对此做些什么……这事情不对头……听着——你叫什么名字?”

“欧文·凯洛格。”

“听着,凯洛格,你觉得这世上会发生什么事?”

“这你是不会在乎的。”

远处的楼顶上响起了汽笛声,这是夜班的汽笛。莫文先生发现天色已经不早了。他叹了口气,系上外套,转身要走。

“嗯,事情正在做着,”他说,“正在采取着步骤,很有建设性的步骤。议会已经通过了一项法案,给予经济计划和国家资源局更广泛的权力。他们已经任命了一个很有才能的人做首席协调员。以前似乎没听说过这个人,不过报纸上说他很值得关注。他叫韦斯利·莫奇。”

达格妮站在她客厅的窗前眺望着城市。夜色已深,灯光如同篝火里剩下的火星,在漆黑的余烬中闪烁着。

她感到安宁,而且希望她能够停下思想,好让自己的感情追上来,好好地审视一下过去这个月从她身边飞驰而过的每一个瞬间。她无暇去感受自己又回到了她在塔格特公司的办公室,太多的事情令她忘记了自己是刚刚从流放中归来。她不记得吉姆对她的回来都说了些什么,甚至是否说了些什么。她想知道的只是一个人对此的反应。她给韦恩·福克兰酒店打了电话,却被告知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先生已经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了。

她记起了当初自己在一份长长的法律文件上签名的时刻。那一时刻宣告了约翰·高尔特铁路的结束,现在,它又变回为塔格特公司的里约诺特铁路了——只是列车的车组人员拒绝放弃它原先的名字。她本人也发觉实在是难以割舍。她强迫自己不去称它为“约翰·高尔特铁路”,却不知为什么如此的困难,也不知为什么会隐约感到悲伤和痛苦。

一天晚上,她忽然心血来潮,转过塔格特大楼,去最后看一眼坐落在小巷内的约翰·高尔特公司办公室。她漫无目的,只是想去看看。沿着人行道竖起了一排木制的隔离墙,这座老建筑正在被拆掉。它终于再也难以为继了。她爬过木板,站在曾经将陌生人的身影投射在人行道上的街灯下,透过她过去办公室的窗户向里面张望。一层的地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剩下。隔断已经被扒掉,断开的管道从天花板耷拉下来,地上是一堆碎砖石。没什么可看的了。

她曾经问过里尔登,他是否在去年春天的一个夜晚来过这里,站在她的窗外,克制着要进去的冲动。但还没等他回答,她就明白他并没有来过。她没告诉他问这个问题的原因,不知为什么,这记忆至今还时而困扰着她。

在她客厅的窗外,长方形的日历板被点亮了,高挂在夜空中,宛如一块小小的发货标签。上面显示着:九月二日。她挑衅地笑了笑,想起了自己和它不断翻动的日期之间展开的竞赛。现在,没有限期了,她想着,没有了阻碍,没有了威胁,没有了束缚。

她听到她公寓大门传来的钥匙转动声,这正是她今晚所等待、想听到的声音。

里尔登走了进来,他已经来了多次,她给他的钥匙是他进门唯一打的招呼。他用惯常的方式把帽子和外套扔到椅子上,里面穿了晚宴用的正式礼服。

“嗨。”她招呼道。

“我可还在等着看你哪天不在呢。”他回答说。

“那你可就得给塔格特公司的办公室去电话了。”

“每天晚上吗?不去其他地方?”

“嫉妒啦,汉克?”

“没有,只是对那种感觉好奇而已。”

他站在房间的一头看着她,不让自己去走近她,他知道自己可以随时这样做,因此有意地让这种快乐延长。她穿了一条灰色紧身的办公套裙和一件透明的白色宽松上衣,剪裁得像是件男衬衣。上衣自她的腰部形成向下的喇叭口状,勾勒出她整齐平坦的臀部。她身后的台灯光使他可以看到上衣里她那苗条身段的轮廓。

“宴会怎么样?”她问道。

“可以。我尽量早早地就逃掉了。你怎么不来?你是被邀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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