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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天上地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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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像酒窖一般的沉重和低矮,压得人们走过房间时不得不停下来,肩膀上似乎扛着拱起的房顶。深红色的皮座包厢环绕在房间周围,深深地凹嵌在被岁月和潮气侵蚀的石头墙里。这里没有窗户,只有细碎的蓝光从砖石的凹陷处射出,死寂的蓝光与黑暗很是搭配。经过向下延伸的狭窄台阶才能走进这里,像是深深地进入到地下。这是纽约最贵的一家酒吧,建在一座摩天大厦的顶层。

一张桌旁围坐着四个人。在高达六十层的城市上空,他们并没有像是在无拘无束的气氛中那样高谈阔论,压低的嗓音反而像是在地窖里面。

“情况和局势,吉姆,”沃伦·伯伊勒说道,“情况和局势绝对超出了人们的控制。我们对钢轨的生产做好了计划,但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了,谁也防止不了。只要你能给我们机会的话,吉姆。”

“不统一,”詹姆斯·塔格特慢吞吞地说,“看来是产生社会问题的根本原因。在某些方面,我妹妹对我们的股东有一定的影响力,他们这种具有破坏性的策略不可能总是被击破。”

“你刚才说的,吉姆,不统一,这才是麻烦。我绝对认为,在这个复杂的工业社会中,没有什么企业逃得过其他企业出现的问题,并且还能成功。”

塔格特呷了一口酒就把杯子放下了,说:“真该把这个调酒的给炒了。”

“比如,拿联合钢铁来说,我们有全国最现代化的工厂和最好的组织结构,这一点,在我看来是毫无问题的,因为去年我们获得了《环球》杂志颁发的工业效率奖。因此我们认为已经做到了最好,谁也不能责备我们。但是,如果铁矿石的状况是全国性的问题,我们也无能为力。我们弄不到铁矿石,吉姆。”

塔格特没有说话。他坐在那里,把两只胳膊摊放在桌子上。桌子本来就很小,他这样一来,就使得另外三个人更不舒服了,但他们似乎都不反对他享有的这种特权。

“谁也搞不到铁矿石了,”伯伊勒说道,“铁矿的自然枯竭,你知道,还有设备老化,材料短缺,运输的困难和其他不可避免的情况。”

“铁矿业的濒临灭亡也扼杀了采矿设备行业。”保罗·拉尔金插了一句。

“企业之间显然是互相依存的,”伯伊勒继续说道,“每个人都应该分担其他人的困难。”

“我认为这是对的。”韦斯利·莫奇附和着,但是根本没人理他。

“我的目的,”沃伦·伯伊勒接着说,“是保护自由经济。普遍的意见是,自由经济现在正在被审判,如果不能证明它的社会价值,并且承担它的社会责任,人们就不会容忍它的存在。如果它无法发展成一种公众的精神,它就死定了。”

五年前,沃伦·伯伊勒还是无名之辈,之后就成为全国各种新闻杂志的封面人物。他靠自己的十万块钱和政府的两亿贷款起家,吞并了许多小企业后,成了现在的庞然大物。他喜欢说的话就是,这证明了个人能力在这个世界还是有机会获得成功的。

“唯一可以为私人财富辩护的,”沃伦·伯伊勒说,“就是公共服务。”

“我认为这是毫无疑问的。”韦斯利·莫奇又附和了一句。

沃伦·伯伊勒一口吞下他的酒,发出很大的响声。他的身材魁梧,有着壮年男性的气度,周身上下给人暴躁不安的感觉,除了他那双细长的小黑眼睛。

“吉姆,里尔登合金像是个耸人听闻的骗局。”

“哼哼。”塔格特哼了一声。

“我听说没有一个专家对此有赞同的结论。”

“没有,一个也没有。”

“我们好几代人都一直在改良钢轨,并增加钢轨的重量。里尔登合金轨道果真比最廉价等级的钢轨还要轻吗?”

“不错,”塔格特点头说,“是更轻。”

“但这太荒唐了,吉姆,这在物理上是不可行的。要用在你重负荷、高速度的主干道上?”

“是啊。”

“你这可是惹祸上身。”

“是我妹妹。”

塔格特让酒杯的吸管在两个手指头间缓缓地转动着。大家一阵沉默。

“国家金属工业理事会,”沃伦·伯伊勒说道,“通过了一个决议,任命一个委员会调查里尔登合金的问题,因为它的应用可能会成为真正的公害。”

“我看,这很英明。”韦斯利·莫奇说。

“在所有人都同意,”塔格特的声音突然尖得刺耳,“在大家都意见一致的时候,一个人怎么竟敢坚持异议?凭什么?我就想知道——凭什么?”

伯伊勒把目光投向塔格特的脸,但房间昏暗的光线令他无法看清,只瞧见黯淡发紫的一块。

“当我们在极度短缺时,想到自然资源的时候,”伯伊勒缓和了声音,说道,“在我们想到那些关键性的原材料被浪费在一个毫不负责的私人试验上,当我们想到铁矿……”

他有意停住,又瞟了塔格特一眼。但是,塔格特似乎知道伯伊勒在等着什么,并且,似乎发现了保持沉默的好处。

“吉姆,公众和自然资源有着生死攸关的利害关系,比如铁矿石。对一个反社会的个人的不负责任和自私的浪费,他们不会听之任之。不管怎么说,一切私人财富都只是为了社会的整体利益而采取的托管方式罢了。”

塔格特看了伯伊勒一眼,笑了,显然是在表明他要说的话就是伯伊勒刚才所说问题的答案。“这儿的酒简直是刷池子水,我想,这大概就是想清静要付的代价吧。但我的确希望他们能明白,他们是和专家在打交道。因为我是掏钱的,我希望自己的钱花得值,能让我高兴。”

伯伊勒没做声,脸色阴沉了下来,“听着,吉姆……”他重重地说道。

塔格特笑着,“什么?我在听呢。”

“吉姆,我肯定你会同意垄断是最有破坏性的。”

“是的,”塔格特说,“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没有约束的竞争也会带来灾难。”

“没错,的确是这样。根据我的看法,正确的道路总是在中间,所以我想,社会的职责就是要剪除极端,对不对?”

“是的,”塔格特说,“是这样。”

“想一想铁矿石行业的景象。全国的产量看来正在可怕地下跌,威胁着整个钢铁行业的生存,钢厂到处都在倒闭。只有一家采矿公司有运气不受大气候的影响,产量充足,总能按计划完成。但谁从中获益呢?只有它的主人。你会把这叫做公平吗?”

“不,”塔格特说,“这不公平。”

“我们大多都不拥有铁矿,怎么竞争得过一个占着一方上帝的资源的人呢?那么,他总能提供钢材,而我们却只能挣扎和等待,并且丢掉客户,关门倒闭,这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吗?让一个人毁掉整个行业,这符合公众利益吗?”

“不,”塔格特说,“不符合。”

“在我看来,国家政策的目的应该是在每个人合理的铁矿份额内,给每人都有一个机会,着眼于保护这个行业的整体。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我也这么想。”

伯伊勒叹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说:“但是我想华盛顿没有多少人能够明白渐进的社会政策。”

塔格特缓缓地说道:“有,不多,也不好接近,但还是有。我或许会和他们谈谈。”

伯伊勒拿起酒,一饮而尽,好像终于听到了他想听的。

“说到渐进政策,沃伦,”塔格特说,“或许你该问问自己,在许多铁路倒闭、大片地区没有铁路运输的交通短缺时代,容忍重复建设的浪费,在具备历史优先条件并且铁路网已经建起来的公司的所在地区,还容忍破坏性的狗咬狗竞争——这是否符合公众的利益?”

“嗯,对,”伯伊勒高兴地说,“这似乎是个有意思的问题,我会和几个在国家铁路联盟的朋友讨论讨论。”

“友谊,”塔格特用一种闲散而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比金子更珍贵。”突然,他转向了拉尔金,“保罗,你不这么认为吗?”

“什么……对,”拉尔金错愕地说,“当然。”

“我就指望你了。”

“啊?”

“我在指望着你的许多交情呀。”

他们似乎都清楚拉尔金为什么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肩膀好像朝桌子沉了下去,“假如大家都朝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就不会有人非得受到伤害了。”他突然以极不协调的绝望语气喊道。见塔格特正注视着他,便用请求的口气说,“我希望我们不要去伤害任何人。”

“这是一种反社会的态度,”塔格特故意慢吞吞地说道,“害怕牺牲一些人的人,不配谈论什么共同的目标。”

“但我尊重历史,”拉尔金急忙说,“我看得到历史的需要。”

“很好。”塔格特说。

“不能指望我去对抗整个世界的潮流,对不对?”拉尔金似乎是在乞求,但这乞求却不是向在座的任何一个人,“我能吗?”

“你不能,拉尔金先生,”韦斯利·莫奇说道,“你和我不会受到责备,假如我们——”

拉尔金猛地将头扭开,简直就是不寒而栗,他没办法去看韦斯利·莫奇。

“你在墨西哥玩得好吗,沃伦?”塔格特突然提高了嗓门儿,放松地问。他们似乎都明白了,他们会谈的目的已经达到,每个人想来搞清楚的事,也都搞清楚了。

“是个奇妙的地方,墨西哥,”伯伊勒快活地答道,“非常刺激,很受启发。不过,他们的食品配给很糟糕,我病了,但他们正拼命地干,使他们的国家能稳定下来。”

“那儿的情形怎么样?”

“好极了,在我看来是好极了。不过,就在现在,他们……但他们瞄准的是未来。墨西哥有伟大的未来,几年就会超过我们的。”

“你去圣塞巴斯帝安矿了么?”

桌前的四个人全都坐直了身子,他们全都对圣塞巴斯帝安矿的股票投了大量的资本。

伯伊勒没立刻回答,因此当他的声音突然冲出来时,显得非常突然和做作:“噢,当然了,那是我最想看的地方。”

“然后呢?”

“什么然后?”

“情况怎么样?”

“好极了,好极了。那儿的山里的铜储量,一定是地球上最大的。”

“他们看起来很忙碌么?”

“我还从没见过那么繁忙的地方。”

“他们忙些什么?”

“呃,你知道,我和他们当地说西班牙语的那个管事的在一起,他说的话,我一半都听不明白,但他们肯定是很忙。”

“有任何的……什么麻烦吗?”

“麻烦?圣塞巴斯帝安那儿可没有,这是私人财产,只不过最后一段是在墨西哥境内,可那也没什么区别。”

“沃伦,”塔格特小心地问道,“那些关于他们打算把圣塞巴斯帝安矿国有化的传言是怎么回事?”

“诽谤,”伯伊勒气愤了,“纯粹恶毒的诽谤。我绝对确信,我同他们的文化部长吃过晚餐,和其他那些人一起吃过午餐。”

“应该有法律来对付那些不负责任的流言,”塔格特愠怒地说,“咱们再喝一杯。”

他冲着侍者急急地挥了挥手。屋子里一个阴暗的角落有一个小吧台,一个枯瘦的侍者站在里面,一动不动地打发着漫长的时间。听到招呼,他带着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磨蹭过来。他的工作就是伺候这里的客人放松和高兴,但他的样子却像一个庸医,受刑般地对付着某种孽病。

四个人在无言中静坐着,一直到侍者送来他们的酒水。他摆放在桌上的酒杯,在昏暗中闪烁着点点蓝色的微光,像是四簇煤气放射出的微弱的火苗。塔格特伸手拿过他的酒杯,忽然笑了起来。

“让我们为了由于历史的需要所做出的牺牲,喝了这杯。”他边说边看着拉尔金。

一阵短暂的沉默;如果光线明亮,那就会是两个人目光对视的较量,但在这里,他们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窝。接着,拉尔金拿起了他的酒杯。

“伙计们,这可是我的聚会。”塔格特在众人喝酒时说道。

大家都无话可说了,这时伯伊勒若无其事地说道:“嗨,吉姆,我是想问问你,你那个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线的火车运输究竟怎么回事?”

“什么,你什么意思?那儿怎么了?”

“呃,我不清楚,不过一天只开一趟客车是——”

“一趟车?”

“——在我看来,是没什么用的。而且,那是什么火车啊!你肯定是从你祖爷爷那儿继承的那些车厢吧,而且看来他已经用得够狠的了。你究竟从哪儿找到的那个烧木柴的火车头?”

“烧木头的?”

“是啊,烧木头的。我只在相片里见到过。你从哪个博物馆里弄来的?别装得好像你不知道似的,你就告诉我这里有什么门道吧。”

“是,我当然知道,”塔格特忙说,“那只是……只是你碰巧选在我们机车出问题的那个星期——我们已经订了新的发动机,但稍微晚了几天——你也知道我们和火车机车生产商之间的问题——但只是暂时的。”

“当然,”伯伊勒说,“既然延误就没办法了。不过话说回来,这是我坐过的最难受的火车,几乎把我的五脏都颠出来了。”

没过多久,他们注意到塔格特变得沉默寡言,好像有什么心事。当他突然连抱歉也不说一声就站了起来,他们也像接到命令般地起身。

拉尔金挂着过分热情的笑容,喃喃地说道:“很荣幸,吉姆,很荣幸,大项目就是朋友之间喝酒的时候诞生的。”

“社会改革是缓慢的,”塔格特冷冷地说,“需要忍耐和小心。”他头一次转向了韦斯利·莫奇,“莫奇,我喜欢你的地方,就是你不多话。”

韦斯利·莫奇是里尔登安排在华盛顿的人。

塔格特和伯伊勒下楼到大街上时,天空中还有一丝落日的余晖,他们并不觉得吃惊——封闭的酒吧让人觉得已经是午夜。夜幕勾勒出一座摩天大厦的轮廓,笔直而锋利,像一把扬起的剑。在它的远处,悬挂着那个日历。

塔格特急匆匆地翻着大衣领,系上扣子挡住街上的寒风。他今晚本来并没打算回办公室,但现在不得不回去。他要去见他的妹妹。

“……一个艰巨的任务在我们面前,吉姆,”伯伊勒说着,“一个艰巨的任务,这么危险和复杂,这么多的风险……”

“这全要靠,”詹姆斯·塔格特缓缓地答道,“认识能实现它的那些人……必须清楚这一点——能实现它的人。”

达格妮九岁的时候就下了决心,将来有一天她要管理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当她站在钢轨之间,看到笔直伸向远方、汇成一点的轨道线,她向自己说出了这个决心。钢轨横穿树林的样子,使她有一种高傲的快感:它不属于那些古树,不属于从树上俯探灌木丛和野花以及孤寂的细叶的那些绿色树枝——但它却在那里。两行钢轨在太阳下是如此的灿烂,它们之间的黑色枕木仿佛是她要爬的木梯。

那并不是突然的决定,她很早就知道,那决定只是对她说过的话加上了最后的封印。她和艾迪·威勒斯在童年的意识初萌时,就像遵守着一个心照不宣的诺言,把自己交付给了铁路。

她对于自己身边的世界,对于其他的孩子和大人,都感到极度的乏味。她认为自己被囚禁在一群无聊的人中间是一个遗憾的意外,需要忍耐一阵子。她窥探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并且知道那个世界存在于某个地方。那个世界创造出了火车、大桥、电话线,以及晚上眨着眼睛的信号灯。她就想,她要等着长大,到那个世界里去。

她从没有试图去解释自己喜欢铁路的原因。无论别人怎么想,她知道她的这种情结是他们所没有、也无法回答的。在学校,她对自己唯一喜欢的数学课也有着同样的感受,她体会到解难题的兴奋、接受挑战并轻松干掉它的得意,以及迎接下一个更难的考试时跃跃欲试的心情。同时,对于这门简洁、严谨、闪耀着理智光芒的科学对手,她的敬意也与日俱增。她一下子就对研究数学有了如此这般的感觉:“人们对它的研究实在太伟大了”,“我的数学这么好真是太棒了”。那是一种敬仰和个人的能力一起带给她的愉悦。她对于铁路的感觉如此相同:尊崇创造出这一切的技能和那种巧妙、智慧的天赋,她带着神秘而崇拜的笑容,告诉自己,有一天她会知道如何去做得更好。她常常泡在铁道和道房附近,就像一个谦逊的学生,只是那谦逊里有一股未来的骄傲,一股可以努力获得的骄傲。

“你实在太狂妄了”,是她童年时经常听到的两句评语之一,尽管她从没直说出她的能力。另一句话是:“你是自私的”。她就问这是什么意思,但从来没得到过回答。她看着那些大人们,奇怪他们怎么就能觉得她会为如此模糊的指责而感到愧疚。

她告诉艾迪·威勒斯自己要去管铁路的时候,是十二岁。她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想到女人是不该去管理铁路的,而且还会遭到人们的反对。见鬼去吧,她想——并从此不再为这种念头纠结了。

十六岁时,她开始在塔格特泛陆运输工作。她的父亲答应了她:他是觉得既好笑又有点好奇。一开始,她在一个乡间小站做夜班管理员,因为白天要在大学学习工程专业,她头几年只能晚上去上班。

与此同时,詹姆斯·塔格特开始了他的铁路生涯,他当时二十一岁,开始在公关部门工作。

很快,达格妮便从塔格特泛陆运输管理人员中一帆风顺地脱颖而出。她承担那些负有职责的工作是因为没有人去承担。她周围有很少的一些天资聪颖的同事,但这样的人却越来越少。她的上司有权力,但却好像害怕使用,他们的时间都是花在了躲避做决定上面。因此,她告诉人们应该去干什么,人们就照办了。她在升迁到每一个职位之前,都已经做了很久那个职责范围的工作。仿佛走在一个空空的屋里,既没人阻拦她,也没人赞同她的前行。

她父亲对她似乎很吃惊,并感到自豪,却不讲什么,在办公室看到她时,眼里有一种伤感。她二十九岁时,父亲去世了。“总是有一个塔格特家的人在管理这铁路。”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有一丝古怪:和敬意在一起的,是怜悯。

塔格特泛陆运输的控股权留给了詹姆斯·塔格特。他在三十四岁时,当上了这家铁路的总裁。达格妮想到了董事会要选他出来,但却一直不懂他们为什么如此的急不可耐。他们讲到了传统,总裁向来是塔格特家的长子。他们选举出塔格特是因为害怕,正像他们因为害怕而不敢从梯子下面走过。他们讲到了他“能够使铁路受欢迎”的才能,他的“良好的媒体关系”,以及他在“华盛顿方面的能力”,他似乎格外擅长于赢得国会的支持。

达格妮对“华盛顿方面的能力”及这种能力的意义一窍不通。不过,这看起来似乎有必要,她也就置之不理,想着的确是有很多类似清理下水道那样令人不快、但又需要人去做的工作,而吉姆看来喜欢做这个。

她从不渴望总裁的位子,业务部门才是她唯一关心的。她到铁路上的时候,那些讨厌吉姆的老铁路工们就说,“总是有一个塔格特家的人在管理这铁路”,用她父亲望着她时的样子来看着她,她的脑海中便总有一个信念:吉姆还没有聪明到能对铁路造成多大的损害,无论他造成什么损害,她总能够把它纠正过来。

十六岁时,她坐在管理员的桌前,看着塔格特的列车灯火通明地驶过,她曾经想,她已经进入了自己的那个世界。在随后的日子里,她明白她还没有。她发现面前的对手根本不值一提:那不是一个令她挑战时感到荣耀的超级高手,而是一种愚蠢——一团灰溜溜的棉花,看上去柔若无形,对一切都不妨碍,但却成为她的障碍。她赤手空拳地站在这个谜的面前,找不到答案。

只是在头几年,当人类的那种纯净、刚硬、闪亮的能力在她面前惊鸿一现时,她会暗自惊呼。她对寻找一个有着高于自己的心性的朋友或敌人有着一种痛苦的渴望。她有工作要做,没时间感受痛苦,只是偶尔才会。

詹姆斯·塔格特在铁路进行的第一步措施是建设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线。很多人为此负有责任,但对达格妮来说,只有一个名字贯穿了整个的冒险,无论她什么时候去看,它都把其他的名字遮盖掉。它始终出现在五年的挣扎里,出现在浪费的数英里轨道之中,出现在记录着塔格特泛陆运输亏损的一页页数字里,像是无法愈合的伤口里红色的血滴——正如同它出现在世界上每一个证券交易所的记录带里——出现在闪着红色火光的熔铜炉烟囱上——出现在丑闻的头条消息中——出现在记录了百年贵族的羊皮纸文件里——出现在遍及三个大陆的女人闺房内鲜花的卡片上。

那个名字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在二十三岁时,继承了一大笔财富,成为著名的铜业大王。如今,他三十六岁,是地球上最富有、也是最令人吃惊和放荡的花花公子。他是阿根廷一个显贵家族的后代,拥有肉牛农场、咖啡种植园,以及智利的大部分铜矿。他几乎拥有了半个南美洲,分布在美国的各种矿业只是他财产中的九牛一毛。

当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突然买下墨西哥大片荒芜的山地时,他发现了富铜矿的消息便传了出去。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卖掉了他的风险股份。那些股份简直是被人求着卖了出去,他仅仅是从申请的买主中选出他想照顾的那些人。他有非凡的理财本事,没人能从与他的交易中占到什么便宜——如果他愿意,他做的每一笔生意和走的每一步都会继续增加他已经无比庞大的财富。那些谴责他最凶的人,也正是利用了他的才能所带来的机会的头一批人,并想继续瓜分他新的财富。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亲自命名了圣塞巴斯帝安矿,詹姆斯·塔格特、沃伦·伯伊勒,还有他们的那些朋友,是持有该项目最多股份的那一部分人。

达格妮从没发现到底是什么力量促使詹姆斯·塔格特从得克萨斯修建一条铁路支线,直通到荒芜的圣塞巴斯帝安。看来大概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一点:他就像一块没有屏蔽的开阔地,迎接着所有吹来的风,而最终的结果完全依赖偶然。塔格特泛陆运输的几个高层主管反对这个项目:公司要把全部精力集中在重建里约诺特铁路线,不可能两头兼顾。然而,詹姆斯·塔格特是铁路新的总裁,那是他上任的第一年。他获得了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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