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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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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说道:“你好。”

“看样子也许要下点儿雨了。”

“我希望别下雨才好。一下雨就摘不成棉花了。我们要摘才行。”

“我也急着要摘。你就住在那边的场子上吗?”

“是的,先生。”他们在路上一同走着。

“我有二十英亩棉花。稍迟了一点。现在总算可以摘了。我打算上那边去,雇几个人来摘。”

“你一定雇得到。摘棉花的季节快完了。”

“希望是这样。我的地就在那边,离这儿只有一英里。”

“我们有六个人,”妈说,“三个男人和我,还有两个孩子。”

“我来竖一块牌子吧。两英里路——从这条路过去。”

“我们一早就来。”

“我希望别下雨。”

“我也是一样,”妈说,“二十英亩摘不了多久。”

“摘得越快,我越高兴。我的棉花已经迟了。直到最近才长好。”

“你给多少工钱,先生?”

“九毛。”

“我们来摘好了。我听说明年只有七毛半,甚至只有六毛。”

“我也听说了。”

“那会出乱子的,”妈说。

“一定会。我知道。像我这种小角色毫无办法。协会规定了工钱的标准,我们必须照办。如果不照办——我们的农场就搞不成了。小人物随时都在受排挤呢。”

他们来到了停宿场。“我们一定去,”妈说,“这儿摘棉花的工作剩得不多了。”她走到末尾的大货车旁边,爬上了踏板。微弱的提灯光在车里照出了阴沉沉的影子。爸、约翰伯伯和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靠着车壁蹲着。

“喂!”妈说,“你好,温赖特先生。”

他抬起一张清秀整齐的脸来。他那两道隆起的眉毛底下,长着一对深沉的眼睛。他的头发青里透白,长得很细。一片银白色的胡子遮住了他的嘴和下巴。“你好,大嫂,”他说。

“我们明天要上别处去摘棉花了,”妈说,“往北一英里。有二十英亩地。”

“最好是开着卡车去,我想,”爸说,“去早点可以摘得多一些。”

温赖特急切地抬起头来。“我们也可以去摘吧?”

“当然可以。我跟那个人走了一段路。他是来招摘棉花的工人的。”

“这儿的棉花快摘完了。摘第二遍只能摘很少。摘第二遍很不容易挣钱。第一遍已经摘得很干净了。”

“你们一家人也许可以搭我们的车,”妈说,“汽油钱平摊好了。”

“ ,那可承情了,大嫂。”

“我们双方都有好处嘛,”妈说。

爸说:“温赖特先生——他有点担心的事来跟我们谈谈。我们刚才正在谈着呢。”

“什么事?”

温赖特低头望着地上。“我们的阿琪,”他说,“她是个大姑娘了——快到十六岁,长大了。”

“阿琪是个漂亮姑娘,”妈说。

“听他说完吧,”爸说。

“ ,她跟你的儿子奥尔,他们每天晚上在外面溜达。阿琪是个很健康的好姑娘,应当有个丈夫了,否则她也许会出岔子。我们家里从来没出过什么岔子。可是我们这么穷,怎么办,我太太和我都很焦心。万一她出了岔子可怎么好?”

妈摊开一个床垫,坐在上面。“他们现在出去了吗?”她问道。

“老是出去,”温赖特说,“天天晚上。”

“哼。奥尔是个好孩子。这几天他好像一只农家饲养的雄鸡,其实他倒是个稳重的好孩子,我也不希望有个比他更中意的儿子了。”

“ ,我们并不是抱怨奥尔这个小伙子。我们喜欢他。可是我太太和我担忧的是——唉,她是个长大了的姑娘了。如果我们离开这儿,或是你们走了,我们发觉阿琪出了岔子,那可怎么好?我们这一家还没出过丢脸的事呢。”

妈温和地说:“我们尽量注意,不让你们丢脸。”

他连忙站起身来。“谢谢你,大嫂。阿琪是个长大了的姑娘,像娘们儿似的。她是个好姑娘——又聪明,又听话。要是你们肯费心,不叫我们丢脸,我们可真要谢谢你们。这不能怪阿琪。她已经长大了。”

“爸会跟奥尔去谈的,”妈说,“爸要是不干,我就来谈。”

温赖特说:“那么,再见吧,我们真是谢谢你。”他从油布挡子旁边绕过去了。他们听得见他在车上的另一头小声谈着,说明他来办交涉的结果。

妈静听了一会儿,随即说道:“你们两个都过来,坐在这儿。”

蹲着的爸和约翰伯伯费劲地站了起来。他们坐在妈身边的床垫上。

“孩子们在哪儿?”

爸指着角落里的一个床垫。“露西揪着温菲尔德,咬了他一口。我叫他们两个都躺下了。也许已经睡着了。罗莎夏跟她认识的一个女人坐在外面。”

妈叹了一口气。“我找到汤姆了,”她低声说,“我——打发他到远处去了。到老远的地方去了。”

爸慢慢地点点头。约翰伯伯把下巴垂到胸脯上。“此外也没有办法,”爸说,“你想他还有别的办法吗,约翰?”

约翰伯伯抬起头来望着。“我想不出什么办法,”他说,“我仿佛老是迷迷糊糊似的。”

“汤姆是个好孩子,”妈说,随后她又抱歉似的说,“我刚才说要跟奥尔谈谈,那并没什么不好的意思。”

“我知道,”爸心平气和地说,“我已经不中用了。我时刻想着过去的情形。一天到晚老想着家乡,现在我再也见不到家乡了。”

“这地方比家乡风景好,地也好一些,”妈说。

“我知道。可是我老是想着家乡,这里的情形我就像看不见似的。我想着那棵柳树现在该掉叶子了。有时候还想到要修补南边篱笆上的那个破洞呢。真是怪事!女人家当家作主了。女人家叫我们干这干那,叫我们上这儿上那儿。我还满不在乎呢。”

“女人比男人更善于适应环境,”妈用安慰的口吻说,“女人全靠她的一双手过活。男人全靠他的脑子过活。你别发愁。也许—— ,也许明年我们就可以弄到一块地了。”

“现在我们还什么也没有,”爸说,“马上就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工作,没有收成。那时候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能弄到东西吃呢?你要知道,罗莎夏生娃娃的日子也不远了。急得我想也不敢想。为了要避开这些念头,我就回想起从前的光景来了。我们这辈子好像是完蛋了。”

“不,没有完,”妈笑了笑,“没有完,爸。这又是女人家懂得的一个道理。我看出来了。男人的生活总是不断地发生急促的变化——孩子出世,大人死掉,这是一变——置了几英亩地,又把它丢掉,这又是一变。女人呢,她的生活老是像河水似的流个不停,像涡流似的,像小瀑布似的,老是向前流着。女人对生活的看法就是这样。我们不会消灭的。人们都在前进——也许有些变故,不过好歹总是在前进。”

“你有什么根据?”约翰伯伯急切地问道,“有什么办法能使一切事情不要停顿下来;有什么办法能使人不感到厌倦,再也不会放弃希望呢?”

妈思索了一会儿。她用一只手搓搓另一只手发亮的手背,把右手的手指插到左手的指缝中间。“这很难说,”她说道,“依我看,凡是我们干的事情,都是以前进为目的。我的看法就是这样。就连饿肚子——害病,都有意义;有的人尽管死了,剩下的人却更坚强了。总得把眼前的日子过好,一天也不能放松。”

约翰伯伯说:“她当初要是不死多好……”

“尽量把眼前的日子过好吧,”妈说,“别发愁。”

“明年家乡的年成也许会好呢,”爸说。

妈说:“听!”

踏板上有一阵缓缓的脚步声,随后奥尔就从油布挡子旁边进来了。“喂,”他说,“我还以为你们已经睡着了呢。”

“奥尔,”妈说,“我们正在谈话。过来,坐在这儿。”

“唔——好吧。我也正想谈谈。我不久就要走了。”

“你不能走。我们这儿需要你。你为什么要走?”

“ ,我跟阿琪·温赖特,我们想要结婚了;我打算在汽车行找个工作,我们可以暂时租房子住,那么……”他火气十足地抬头一望。“ ,我们打定了主意,谁也阻挡不住!”

大家都瞪着眼睛望着他。“奥尔,”妈终于说,“我们很高兴。真是高兴得要命。”

“真的吗?”

“怎么,当然高兴喽。你是成年人了。你应该有个老婆。可是现在先别走,奥尔。”

“我答应阿琪了,”他说,“我们非走不可。我们再也熬不下去了。”

“你等春天再走吧,”妈央求道,“只要等到春天就行了。你等到春天不行吗?谁开卡车呀?”

“ ……”

温赖特太太从油布挡子旁边探过头来。“你们听说了吗?”她问道。

“ ,刚才听说了。”

“哈哈!可惜我——可惜没有喜糕。我很想做一块——做一块喜糕什么的才好。”

“我来煮点咖啡,做几个饼吧,”妈说,“我们有糖浆。”

“啊,太好了!”温赖特太太说,“好吧,我拿点糖来。把糖放在饼里。”

妈折了一些柴枝放在炉子里,做晚饭剩下的木炭把那些柴枝烧着了。露西和温菲尔德像寄居蟹出了贝壳似的,从床上爬下来了。他们起初很小心;他们注意地看了看人家是否还把他们当做犯人。一看谁也没有注意他们,他们就胆大了。露西用一只脚一直跳到门口,又跳回来,始终没有触到车壁。

妈正把面粉往一只碗里倒的时候,罗莎夏也爬上踏板来了。她踩稳脚步,小心地走上来。“什么事?”她问道。

“ ,有好消息!”妈喊道,“奥尔和阿琪·温赖特打算结婚了,我们要给他们庆祝庆祝。”

罗莎夏一声不响地站着。她慢慢地看看奥尔,他站在那里,显出很尴尬的样子。

温赖特太太从车子的那一头喊道:“我正在给阿琪穿一套新衣服。我马上就过来。”

罗莎夏慢慢地转过身去。她回到宽大的车门口,从那踏板上缓步走了下去。一到地面,她就慢慢地走向那条小溪和溪边的小路。她走上妈走过的那条路——进入了柳树林。这时候的风刮得小一些了,矮树丛发出轻微的飒飒响声。罗莎夏跪在地上,爬进矮树林的深处。浆果的藤刺着她的脸,挂着她的头发,可是她满不在乎。直到后来,她觉得那些杂树触到了她整个身子的时候,她才停下来。她伸直身子仰卧着。她感到肚子里的婴孩沉甸甸的。

在那黑沉沉的车里,妈惊醒了,她掀开毯子爬了起来。开着的车门口,透进了一点灰白的星光。她走到门前,站在那里望着外面。东方的星斗暗淡下去了。风在柳树林上轻轻地吹着,小溪里传来了汩汩的水声。停宿场上的人家大半都还在睡着,只有一个帐篷前面生了一堆火,有一些人围着火站在那里取暖。他们搓着手,面对火光站着,妈从那堆新生起来的跳动着的火光里,可以看见他们;随后他们背转身去,把双手伸到后面。妈向外面望了好一会儿,交叉着双手,放在身前。时强时弱的风飞快地刮起来,一阵又过去了,于是空中便有了一股霜冻的寒气。妈哆嗦了一下,搓一搓手。她悄悄地走回来,在提灯旁边摸到了火柴,接着提起灯罩,她点着了灯芯,看着它发出一道蓝色的火焰,过了一会儿,才向周围射出一圈黄色的光。她把提灯拿到炉子旁边放下,一面把干枯的树枝折断,投进炉子。不一会儿,火便呼呼地冲上烟囱了。

罗莎夏费劲地翻过身,坐了起来。“我这就起来了,”她说。

“你怎么不再躺一会儿,等暖和一点再起来呢?”妈问道。

“不,我要起来。”

妈从桶里舀了水,把咖啡壶盛满,搁在炉子上,又放了许多油在平底煎锅里,搁在火上,烧开了要炸玉米面包。“你有什么心事?”她低声问道。

“我要出去,”罗莎夏说。

“上哪儿去?”

“出去摘棉花。”

“你不能摘,”妈说,“你怀胎的月份太大了。”

“并不算大,我要去。”

妈把咖啡量着放进水里。“罗莎夏,你昨天晚上没吃煎饼。”女儿没有回答。“你为什么要摘棉花?”还是没有回答。“是不是为了奥尔和阿琪?”这一回妈仔细望着她的女儿。“ ,你不用去摘。”

“我要去。”

“好吧,可是你别太累了。”

“起来,爸!醒来!快起来吧!”

爸眨眨眼,打了个呵欠。“还没睡够呢,”他呻吟道,“昨晚上睡觉的时候,准是快十一点了。”

“你们大家都起来,洗洗脸。”

车上住的人慢慢活动起来了,他们从毯子里钻出来,左歪右扭地穿上了衣服。妈切了腌猪肉,放在另一只平底煎锅里。“出去洗洗脸,”她吩咐道。

车上的那一头有了一道亮光。温赖特那边传来了折柴枝的响声。“乔德太太,”那边喊道,“我们正在收拾。快收拾好了。”

奥尔咕噜道:“我们何必起得这么早?”

“只有二十英亩呢,”妈说,“应该早点到那边去。棉花剩得不多了。应该趁它没摘完就赶到那边。”妈催着他们穿衣服,吃早饭。“快喝咖啡,”她说,“该动身了。”

“天不亮我们可不能摘棉花呀,妈。”

“天亮了我们总得到那边才行。”

“也许还湿着呢。”

“雨下得不大。快!快喝咖啡吧。奥尔,你喝完了赶快去把发动机开动起来。”

她喊道:“你们快准备好了吧,温赖特太太?”

“正在吃饭。马上就行了。”

汽车外面,停宿场上的人都活动起来了。那些帐篷前面烧着火。大货车上的烟筒里冒着烟。

奥尔把咖啡搅动了一下,喝了一嘴渣子。他走下踏板,把渣子吐掉了。

“我们准备好了,温赖特太太,”妈喊道。她向罗莎夏转过脸去。她说:“你应该留下。”

女儿咬紧了牙关。“我要去,”她说,“妈,我一定要去。”

“嗐,你没袋子。你也拖不动袋子。”

“我摘到你的袋子里好了。”

“我还是希望你别去。”

“我偏要去。”

妈叹了一口气。“我会注意看着你。可惜我们请不起医生。”罗莎夏在车上心神不定地走动了一会儿。她穿上一件薄上衣,又把它脱掉。“带一条毯子吧,”妈说,“如果你要休息,就不会着凉了。”他们听见卡车的发动机在大货车后面轰隆轰隆地响起来。“我们走得最早,”妈兴高采烈地说,“好吧,各人把袋子带去。露西,我用旧衬衫给你缝的布袋,你可别忘了带去呀。”

温赖特和乔德两家人在黑暗中爬上了卡车。黎明到来了,但是来得很慢,天色是灰白的。

“往左拐,”妈对奥尔说,“我们走过的地方,会有一块牌子。”他们沿着那条黑沉沉的路开去。另外还有一些汽车跟着他们,后面的停宿场上又有好些汽车在开动,一家家的人成群地挤上车去;一大批汽车开到公路上,都向左拐了弯。

公路右边的一个邮筒上系着一块纸牌子,上面印着蓝字:“招雇摘棉工人。”奥尔把卡车开进了入口,来到仓棚的空场上。那儿已经停满汽车了。白色仓棚的一头有一只电灯泡,照着男男女女的一群人,站在磅秤旁边。他们的袋子卷着,夹在腋下。有几个女人把袋子挂在肩膀上,搭到前面。

“我们来得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早,”奥尔说。他把卡车开到一道篱笆跟前停下。两家的人都下了车,去加入那等候的人群,另外还有好些汽车也从路上开进来停下,于是又有好些人家加入了这一群。在仓棚尽头的灯光下,主人把他们的名字登记下来。

“霍利?”他说。“霍——利,对不对?你们几个人?”

“四个。威尔——”

“威尔。”

“本顿——”

“本顿。”

“阿米莉亚——”

“阿米莉亚。”

“克莱尔——”

“克莱尔。下一个是谁?卡彭特?几个人?”

“六个。”

他把他们的姓名登记在簿子上,留出一些空白来填分量。“你们有袋子吗?我有几只。你们得花钱买,一块钱一只。”一辆辆的汽车涌进了空场。主人把他那羊皮里子的皮茄克拉上拉链围着脖子。他担心地望望那条车道。“来了这么多人,这二十英亩可摘不了多久。”

孩子们爬到装棉花的大拖车上,把脚趾插进铁丝网的边栏。“下来,”主人叫道,“快下来。你们会把铁丝网弄松了。”于是孩子们慌慌张张,不声不响地慢慢爬了下来。灰蒙蒙的黎明降临了。“我得扣掉露水的分量,”主人说,“等太阳出来了再改办法。好吧,你们愿意去摘,就可以动手了。有这么亮,看得见了。”

人们急忙跑到棉花地里,各自占了一行。他们把袋子系在腰上,使劲拍拍手,使僵硬的指头暖和起来,因为摘棉花是必须手指灵巧的。朝阳在东边的山头上透出了彩霞,广阔的光线在一行一行的棉花上移动着。公路上还是有许多汽车开进来停在空场上,直到把整个场子挤满了,才停在公路两边。风在田野上轻快地吹过。“我不知道你们这么多人怎么都找到这儿来了,”主人说,“准是有人瞎造谣。这二十英亩地不到中午就可以摘完。姓什么?休姆?多少人?”

那一排人在地里移动着,强烈的西风吹动着他们的衣服。他们的手指飞到裂开的棉桃上,又飞到他们拖着的那些逐渐加重的长袋子里。

爸对他右边一行的那个人说话了。“要是在老家,刮这种风就要下雨。好像有点霜冻,可能不会下雨吧。你到这地方有多久了?”他一面说话,一面用眼睛注意着工作。

他旁边那个人并没有抬起头来。“我到这儿快一年了。”

“你看是不是要下雨?”

“说不准,这并不是我不客气。在这儿住一辈子的人也说不准。这儿的雨不下则已,一下就是专给庄稼捣蛋的。这儿的人都这么说。”

爸连忙望了一下西方的山头。大堆的灰云乘风急速地飘过山顶。“那些云看上去好像是带雨的,”他说。

他身边那个人偷偷地斜瞟了一眼。“说不准,”他说。棉花地上的人都回过头来看看那些云团。随后他们把身子弯得更低了,他们的手飞快地摘着棉花。他们拼命地摘着,拼命地争取时间,拼命地拖着沉重的棉花,拼命和将要下的雨竞赛,大家也互相竞赛——只有这么多棉花可摘,只有这么多钱可挣了。他们到了棉花地的另一边,各自跑过去另找了一行来摘。现在他们顶着风,也看得见高空的灰色的云块向初升的太阳飘去。路旁又停了好些汽车,新到的摘棉工人又来登记了。他们这一排人像疯了似的从田地对面移动过来,在尽头过了磅,在各人的棉花上做了记号,把分量记在各人的本子上,于是又向别的行列跑去。

十一点,棉花地上的采摘工作结束了。装着铁丝网边栏的卡车后面挂上了铁丝网边栏的拖车,开到公路上,向轧棉厂开去了。棉花飞出了铁丝网的空眼,小团小团的棉花在空中飘着,附在路边的草上晃动。摘棉工人们大失所望地回到了空场上,站成一行,等着领工钱。

“休姆,詹姆斯。两毛二。拉尔夫,三毛。乔德,托马斯,九毛。温菲尔德,一毛五,”钱是一摞一摞放着的,有银币、镍币和铜币。每人在领钱的时候,都看看自己的本子。“温赖特,阿格尼斯,三毛四。托宾,六毛三。”那一排人慢慢地移动过去。各家的人默默地回到自家的汽车上。他们都慢慢地开走了。

乔德和温赖特两家人在卡车里,等着车道空出来。他们还在等着的时候,雨点就开始落下了。奥尔把手伸到驾驶台外面去试探了一下。罗莎夏坐在当中,妈坐在外边。那姑娘的两眼又呆滞下来了。

“你不该来的,”妈说,“你顶多不过摘了十三四磅。”罗莎夏低头看看她那膨胀的大肚子,没有回答。她忽然打了个冷战,把头抬得高高的。妈仔细盯了她一会儿,把自己的棉花袋子摊开,搭在罗莎夏的肩上,又把她拉过来紧靠着自己。

那条路终于空出来了。奥尔开动了发动机,把车子开到了公路上。时落时止的大雨点洒了下来,溅在路上;卡车一路开着前进的时候,雨点渐渐变得又细又紧了。雨在卡车的驾驶室上打得很响,就是在那破旧的发动机的隆隆声中也听得见。温赖特和乔德两家人坐在卡车底板上,把他们的棉花袋子盖在各人的头上和肩上。

罗莎夏靠在妈的胳膊上,急剧地打着哆嗦,于是妈喊道:“开快点,奥尔。罗莎夏打冷战了。得用热水烫烫脚才行。”

奥尔把那轰隆轰隆的发动机开快了;他开到大货车的停宿场时,便一直向那些红色车子开去。车还没有停好,妈就发起命令来了。“奥尔,”她吩咐道,“你跟约翰和爸快到柳树林子里去,尽量捡一些干树枝来。我们得烤烤火才行。”

“不知道车顶会不会漏水。”

“不会,我想是不会的。车上又清洁,又干燥,可是我们得弄些柴火才行。得烤烤火。把露西和温菲尔德也带去。他们可以拾些小树枝。罗莎夏身体不大好。”妈下了车,罗莎夏竭力想跟着下去,可是她的两膝直不起来,所以她便沉重地坐在踏脚板上了。

胖胖的温赖特太太看见了她。“怎么啦?她要生了吗?”

“不,我想还不到时候,”妈说,“打冷战呢。也许是着了凉。帮帮忙,好吗?”两个女人便搀着罗莎夏。走了几步,她的力气又恢复过来了——两腿又架得住身子了。

“我好了,妈,”她说,“只在车上难受了一会儿。”

两个年长的女人扶着她的两肘。“用热水烫烫脚,”妈很有经验地说。他们扶着她走上踏板,进了大货车。

“你给她揉揉,”温赖特太太说,“我来生火。”她把剩下的几根柴枝在炉子里生起了很旺的火。这时候雨下得很大了,往车顶上哗哗地泼下来。

妈抬起头来望望车顶。“谢天谢地,我们幸亏有个不漏雨的车顶,”她说,“那些帐篷无论怎么好,总是漏水的。只烧一点点水就行了,温赖特太太。”

罗莎夏静静地躺在床垫上。她让她们给她脱了鞋,揉着脚。温赖特太太俯身望着她。“你觉得疼吗?”她问道。

“不。只是觉得不舒服。有点难过。”

“我有止痛药和泻盐,”温赖特太太说,“你要用的话,可别客气。千万别客气。”

那姑娘急剧地打着冷颤。“给我多盖点东西吧,妈。我冷得很。”妈把所有的毯子拿过来,全盖在她身上。车顶上的倾盆大雨哗啦哗啦地响。

后来那些拾柴的人回来了,他们满抱着柴枝,帽子和衣服都是湿淋淋的。“哎呀!雨大得很,”爸说,“一下子就让人浑身湿透了。”

妈说,“还不如回去再弄些来。很快就会烧完的。天快黑了。”露西和温菲尔德湿淋淋地走进来,把手里的柴枝抛在柴堆上。他们转身又要去。“你们留下,”妈吩咐道,“站在火边烤干吧。”

那天下午的雨下得遍地都是一片银白色,路上的积水闪闪发光。棉秸似乎时时都在变黑,皱缩起来。爸、奥尔和约翰伯伯一次一次地跑到矮树林里,搬回一抱抱的枯柴来。他们把柴堆在门口,一直堆得快要碰着车顶了;后来他们终于停下来,向炉子跟前走去。一道道的水从他们的帽子流到肩膀上。他们的上衣边上也滴着水,走起路来,鞋子便发出叽咕叽咕的响声。

“好了,把衣服脱掉吧,”妈说,“我煮了挺好的咖啡给你们几个人喝。你们都有干的工装裤,可以换上。别站在那儿。”

天黑得早一些。一家家的人在那些大货车里挤在一起,听着车顶上倾泻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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