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2)
星期六上午,洗衣盆跟前挤满了人。妇女们洗着各种衣服,有的是粉色方格布的,有的是印花布的,她们把这些衣服晾在太阳光里,还把皱折扯平一下。一到下午,全收容所就忙碌起来,大家都很兴奋。孩子们也感染了这种狂热,比往常更加嘈杂。大约在三四点时,大家开始给孩子们洗澡,每个孩子都被捉回家强制着洗澡,因此游戏场上的喧闹声就渐渐低沉了。五点以前,孩子们都经过一番擦洗,受到了警告,不许再把身上弄脏;于是他们便穿着挺括的干净衣服走来走去,因为要时刻小心,都觉得很难受。
在那个广大的露天舞场上,有一个委员会正在忙着布置。长长短短的电线都搜罗来了。他们派人到城里的垃圾场上去搜寻过电线,每家都把工具箱里的胶布贡献出来。补好、接好的电线都拉到了舞场上,用瓶颈代替了绝缘体。这天晚上,跳舞的场子第一次装上了灯光。六点钟,男人们工作完毕,或是出去找过工作回来了,于是重新掀起了一阵洗澡的浪潮。七点钟,大家吃完了晚饭,男人们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刚洗好的工装裤,干净的蓝衬衫,或是体面的黑衣服。姑娘们也打扮好了,她们穿着整洁的印花布衣,头发编成了辫子,扎好了丝带。操心的妇女们照料着家里的人,洗着晚餐的菜盘。舞场上,弦乐队开始练习,孩子们把它围了两圈。人们都聚精会神,兴致勃勃。
五人的管理委员会在主席埃兹拉·休斯顿的帐篷里开会。休斯顿是个饱经风霜的人,瘦高个子,眼睛的形状像小树叶一样,他在向委员们说话——这个委员会是由每个清洁所选出一个委员组成的。
“幸亏我们得到了消息,知道他们要来破坏这个舞会!”他说。
第三清洁所那个矮胖的小个子代表发言了。“我主张狠狠地揍他们一顿,叫他们知道厉害。”
“不,”休斯顿说。“这就恰好中了他们的计。不行,先生。如果他们能引起一场殴斗,他们就可以叫警察进来,说我们不守秩序。先前他们就干过这一套——在别的地方。”他向第二清洁所派来的那个黑黑的郁郁不乐的青年代表转过头来。“你已经派了人到篱笆四周巡查,防止有人溜进来吗?”
那个郁郁不乐的青年点点头。“派好了!十二个。我叫他们别打人。只把他们推出去就是了。”
休斯顿说:“你出去把威利·伊顿找来好吗?他是娱乐委员会的主席,对不对?”
“是的。”
“那么,你告诉他,说我们要找他。”
那个青年人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带着一个瘦长的得克萨斯人回来了。威利·伊顿长着一个脆弱的长下巴,一头土色的头发。他的两臂和两腿都很长,肌肉松弛,他那双被太阳晒黑了眼圈的灰眼睛具有得克萨斯狭长地区的人所特有的神采。他在帐篷里站着,嘻嘻地笑了一笑,两只手局促不安地捏着手腕子转来转去。
休斯顿说:“你听见今天晚上的消息了吗?”
威利嘻嘻地笑了一笑。“听见了。”
“做了什么准备吗?”
“有准备!”
“你说说看。”
威利·伊顿得意地笑着。“ ,主席,平常的娱乐委员会是五个人。我这次加了二十个人——都是健壮的小伙子。他们都会参加跳舞,眼睛注意盯着,耳朵注意听着。一有动静——只要有人争论或是吵闹,他们就紧紧地包围上去。巧妙地做好了准备。一点痕迹也看不出。他们不声不响地出去,闹事的家伙也就只好跟他们一同出去了。”
“叮嘱他们不许伤人。”
威利高兴地笑了。“我叮嘱过他们了,”他说。
“ ,再说一遍,叫他们记住。”
“他们都明白了。派了五个人到大门口去注意进来的人。不等他们动手,先把他们查个清楚。”
休斯顿站起身来。他那双青灰色的眼睛是很严肃的。“喂,你可要注意,威利。我们不能叫那些人受伤。门外会有警察。你要是叫他们流了血,哼——那些警察就会把你抓去。”
“已经想好了办法,”威利说,“把他们从后面送出去,弄到田地里。有几个小伙子会盯着他们走开。”
“ ,这话听来倒像有理,”休斯顿焦心地说,“可是你们千万不要惹出事情来,威利。由你负责。你们千万别伤害那些家伙。不许用木棒,不许用刀枪,凡是这类东西都不许用。”
“不会用,主席,”威利说,“我们不会揍他们。”
休斯顿还是不放心。“我但愿能信得过你,威利。你们要是非揍他们不可,那也得挑不会出血的地方下手。”
“是,主席!”威利说。
“你选定的那些人靠得住吗?”
“靠得住,主席。”
“好了。万一搞得不顺手,就来找我,我在右边那个犄角上,在舞场这一边。”
威利滑稽地敬了个礼,便出去了。
休斯顿说:“我没把握。我只希望威利手下那些小伙子别打死人。警察为什么要来摧残这个收容所?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们太平无事?”
第二清洁所派来的那个郁郁不乐的年轻人说:“我在圣兰地产畜牧公司的农场上住过。说谎不是人,那儿每十个人就有一个警察管着。二百来人才用得上一个自来水龙头。”
那个矮胖的男人说:“天哪,真可恶!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也在那地方待过。他们盖了一大片木棚子——三十五个一排,十五英尺深。总共倒有十个警察局的拘留所。哎呀,那些臭东西,离着老远就闻出来了。有一个警察倒向我说了真话。我们坐在那附近,他说:‘那些该死的官办收容所,’他说,‘给人家热水用,这些人也就要用热水。给人用抽水马桶,他们也就非用抽水马桶不可。’他说:‘你给那些讨厌的俄克佬用了那些东西,他们也就觉得非用不可了。’他又说:‘那些官办的收容所里的人还开赤党大会。大家都指望着领取救济金呢,’他说。”
休斯顿问道:“难道没有人出来揍他吗?”
“没有。有个矮小的家伙,他说:‘你说什么救济金?’
“‘我说的就是救济金——我们纳税人大家拿出钱来,可让你们这些讨厌的俄克佬拿去了。’
“‘我们也要缴营业税、汽油税和烟草税呀,’那个小个子说。他还说:‘农场的场主从政府领到每磅四分钱的津贴——那不也是救济金吗?’他又说,‘铁路和轮船公司都领津贴——那不也是救济金吗?’
“‘他们做的是正当的行业,’那个警察说。
“‘ ,’那小个子说,‘要不是靠我们,地里的庄稼怎么收割?’”那个矮胖的男人四下里张望了一下。
“那个警察怎么说?”休斯顿问道。
“ ,那个警察气疯了。他说:‘你们这些可恶的赤党成天都在捣乱,’他说。‘你最好还是跟我走吧。’他就把那小个子抓去关起来,说他是无业流民,叫他坐了六十天牢。”
“他要是有职业,那他们又怎么办呢?”蒂莫西·华莱士问道。
那个矮胖子笑起来。“你要知道,这里面自有文章,”他说,“你知道吧,凡是警察所讨厌的人都算是流民。他们之所以恨这个收容所,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警察不能进来。因为这里属联邦政府管,而不归加利福尼亚管。”
休斯顿叹了一口气。“我只希望我们能在这儿住下去。可是不久恐怕还是得离开这儿。我实在喜欢这地方。大家在一起过得挺好;天哪!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们好好地过日子,却老要叫我们受罪,把我们关到牢里去呢?我敢当天赌咒,他们要是老给我们找麻烦,那就一定是想要逼得我们动武。”随即他又把声音平静下来。“我们非采取和平手段不可,”他提醒自己道,“委员会可千万不能冒火。”
第三清洁所那个矮胖子说:“谁要是以为这个委员会里尽是些废物和疯子,那就叫他来试试看吧。今天我那个清洁所里有人打架——都是女人。起初是对骂,后来又把垃圾摔来摔去,打起来了。妇女委员会解决不了,就来找我。要我把打架的事提到这个委员会来。我对她们说,她们应当把妇女间的纠纷自己处理一下。这个委员会是不管摔垃圾打架那种事情的。”
休斯顿点点头。“你处理得好,”他说。
这时候黄昏降临了,天色愈黑,弦乐队练习的演奏声仿佛也就愈响亮了。电灯一亮,两个男人就到舞场上去,把接补的电线检查了一遍。乐队周围,孩子们挤得密密麻麻的。一个弹六弦琴的青年独自悠扬地弹唱起了《乡愁》曲,弹唱到第二段,就有三只口琴和一把提琴跟他合奏起来。人们从各自的帐篷里涌向音乐台,男的穿着干净的蓝斜纹布衣服,女的穿着格子布衣服。他们走近音乐台,便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候,他们的脸在灯光下都显得喜气洋洋,全神贯注。
收容所的场地周围有一道高高的铁丝篱笆,纠察队员们沿着篱笆每隔五十英尺布置一个人,坐在草地上守着。
现在来宾的汽车开始到了,他们都是些小农户和他们的家属,都是从别的停宿场来的流民。每个来宾进大门的时候,都把邀请他的收容所住户的名字报了一下。
弦乐队奏起了一支苏格兰舞曲,奏得很响亮,因为他们已经不是练习演奏了。那些耶稣的忠实信徒都坐在各自的帐篷前面观望,脸上显出严肃和轻视的神色。他们没有彼此交谈,只是等着看邪恶的举动,他们脸上的神气表示他们看不起这整个的晚会。
在乔德家的帐篷里,露西和温菲尔德把他们那少量的晚餐咽下了肚子,随即就动身到音乐台那里去了。妈把他们叫回来,伸手托起他们的下巴,使他们的脸朝上,看看他们的鼻孔里面脏不脏,然后又揪着他们的耳朵,往里面看了看,她把他们打发到清洁所去,叫他们再洗一次手。他们从清洁所的后面偷着绕过去,一直奔向音乐台,站在乐队周围拥挤着的孩子们中间。
奥尔吃完了晚餐,费了半个钟头用汤姆的剃刀刮了刮脸。奥尔有一套合身的毛料衣服和一件条纹布的衬衫。他洗了澡,洗了脸,把他那直头发向后面梳理好了。在盥洗室里暂时没有别人的时候,他对着镜子朝自己笑了笑,显出一副迷人的样子,随即又扭转身来,斜过眼去看看自己微笑时的侧影。他套上了装饰用的紫色臂环,穿上了他那件贴身上装。他又用一块手纸擦亮了他的黄皮鞋,这时候有个来迟了的人进来洗澡,于是奥尔便急忙出门,逍遥自在地朝音乐台走去,一双眼睛老在悄悄地寻找姑娘。在跳舞场附近,他看见了一个美丽的黄头发姑娘,坐在一个帐篷前面。他侧着身子走上前,掀开上装,露出他的衬衫来。
“今晚打算跳舞吗?”他问道。
那个姑娘掉过头去望着别处,没有回答。
“跟你谈谈话还不好吗?你跟我来跳舞怎么样?”接着,他又漫不经心地说:“我会跳华尔兹舞。”
那个姑娘羞答答地抬起头来,说道:“这并没什么稀罕——谁都会华尔兹舞。”
“那可赶不上我,”奥尔说。音乐热闹起来,他便用一只脚踏着拍子。“来吧,”他说。
一个很胖的女人从帐篷里探出头来,对他皱皱眉头。“你走开,”她厉声说。“这姑娘订过婚了。她就要结婚了,她的未婚夫就要来找她。”
奥尔向那姑娘轻佻地眨眨眼睛,便踏着音乐的拍子,晃着肩膀,甩着胳膊,继续往前走去。那个姑娘在后面定睛望着他的背影。
爸放下他的盘子,站起身来。“走吧,约翰,”他说了这一句,又向妈解释道:“我们要找几个人谈谈找工作的事。”于是爸和约翰伯伯就向主任的屋子走去。
汤姆把一块买来的面包蘸着盘子里的肉汁吃了。他把盘子递给妈,她便把它放在热水桶里洗一洗,再交给罗莎夏去擦干。“你打算去跳舞吗?”妈问道。
“当然去,”汤姆说,“我在一个委员会里。我们要招待几个客人。”
“已经参加委员会了吗?”妈说,“我想这是因为你有了工作吧。”
罗莎夏转过身去,把那只盘子收好。汤姆指着她说:“哎呀,她的肚子大起来了。”
罗莎夏涨红了脸,又从妈手里接过一只碟子。“当然大了,”妈说。
“她也越长越漂亮了,”汤姆说。
罗莎夏的脸红得更加厉害,她把头低了下去。“你别说了吧,”她轻声说道。
“她当然更漂亮了,”妈说,“怀小孩的姑娘都是越来越漂亮的。”
汤姆笑起来。“她的肚子要是老像这样大下去,将来生下的孩子就得用手推车了。”
“你快住嘴吧,”罗莎夏说,随即她就走到帐篷里藏起来。
妈格格地笑着说:“你不该惹她生气。”
“她喜欢听这种话,”汤姆说。
“我也知道她喜欢听,不过这还是使她难受。她因为想康尼,很伤心呢。”
“ ,她不如干脆把他忘了吧。他现在大概正在用功,准备当美国大总统呢。”
“别惹她心烦了,”妈说,“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威利·伊顿慢慢地走过来,笑嘻嘻地说:“你是汤姆·乔德吗?”
“是的。”
“ ,我是娱乐委员会的主席。我们正在找你。有人向我提到了你。”
“好,我跟你一起去玩吧,”汤姆说,“这是我妈。”
“你好,”威利说。
“见到你真高兴。”
威利说:“先要派你站在大门口,然后你再到舞场上来。你要注意那些进来的人,把可疑的查出来。另外还有一个人跟你在一起。再往后我会叫你来跳舞,一面盯着他们。”
“好!包管你满意,”汤姆说。
妈担心地说:“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不会,大婶,”威利说,“不至于出什么乱子。”
“决不会,”汤姆说,“好,我就来。舞场上见吧,妈。”两个年轻人急忙向大门口走去了。
妈把洗好的盘子摆在一只木箱上。“出来吧,”她叫了一声,一听里边没有反应,她又说:“罗莎夏,你出来。”
姑娘走出帐篷来,继续擦盘子。
“汤姆不过是跟你开开玩笑。”
“我知道。我并不在乎;我只是讨厌人家望着我。”
“这可没办法。人家总是要看的。可是人家看见了大肚子姑娘,实在是高兴——这总是使人发笑、使人快活的。你不打算去跳舞吗?”
“想去——可是拿不定主意。我只是希望康尼在这儿才好。”她的声音响亮起来,“妈,我真希望他在这儿。我简直受不了。”
妈仔细望着她。“我知道,”她说,“可是,罗莎夏——你可别叫你一家人丢脸呀。”
“我没这个意思,妈。”
“ ,你可别叫我们丢脸。我们现在没什么丢脸的事,已经够受的了。”
姑娘的嘴唇颤动起来。“我——我不去跳舞了。我不能去——妈——救救我吧!”她坐下去,用两臂抱住了头。
妈在擦盘子的抹布上擦擦手,在女儿面前蹲下来,把两只手按在罗莎夏的头发上。“你是个好姑娘,”她说,“你一向是个好姑娘。我会照顾你。你别难过。”她的声调里流露出关心的语气,“你猜我们俩怎么办?我们到跳舞场上去,坐在那儿看看。要是有人请你跳舞——那我就说你不舒服。我会说你身体很弱。你可以听听音乐,开开心。”
罗莎夏抬起头来。“你不让我跳舞吗?”
“嗯,我不让你跳。”
“别让谁碰我。”
“嗳,不会。”
姑娘叹了一口气。她颓丧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妈。我真是不知道。真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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