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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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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说,“这地方的人都干得挺起劲,让我没事儿做了。他们把这个收容所弄得干干净净、有条有理,他们什么都干。这样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他们在大会堂里做衣服。他们还做玩具。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妈埋头看看自己身上龌龊的衣服。“我们还没收拾干净,”她说。“出门人是没法弄干净的。”

“这我知道,”他说。他闻一闻空气,“嘿——是你们的咖啡这么香吗?”

妈微笑了。“香得很,是不是?咖啡的气味喷出来总是很香的。”她得意地说,“希望你赏光,跟我们一道吃早饭吧。”

他来到火边蹲下去,妈对他的反感终于完全消除了。“你不嫌弃,我们很高兴,”她说,“我们没多少好吃的东西,可是很欢迎你。”

那小个子男人对她咧着嘴笑了一下。“我吃过早饭了。不过你那咖啡我倒是想喝一杯。好香呀!”

“ —— ,当然可以。”

“不用太忙。”

妈从铁罐里倒出一杯咖啡。她说:“我们还没有糖。也许今天可以买到。你要是爱吃糖的话,那就不会好喝了。”

“我一向不用糖,”他说,“好咖啡加糖倒把味道弄坏了。”

“ ,我倒是喜欢放点糖的,”妈说。她忽然仔细看着他,想弄明白他究竟为什么这么快就和她这么亲近。她从他的脸上探寻他的动机,只感到亲切的意味。随后她看了看他那白色上衣上磨破了的衣缝,便觉得放心了。

他呷着咖啡,“我想今早上妇女委员们会上这儿来看你们。”

“我们还没收拾干净呢,”妈说,“她们最好是等我们稍微收拾干净一点再来吧。”

“这种情形她们是明白的,”这位主任说,“他们初到的时候,也是一样。不要紧。这里的两个委员会都了解情况,所以才把事情办得很好。”他喝光了咖啡,就站起身来。“ ,我得上别处去。你们要什么,请到管理处来。我经常都在那儿。这咖啡真是呱呱叫。谢谢你。”他把杯子放在木箱上,跟别人的放在一起,然后挥挥手,就顺着那一排帐篷走掉了。妈听见他一路跟别人说话。

妈低下头去,竭力抑制住要哭的心情。

爸领着两个孩子回来了,他们因为耳朵被擦痛了,眼睛里的泪水还没有干。他们服服帖帖,满脸发亮。温菲尔德脖子上有一层晒黄的皮肤已经擦掉了。“嗬,”爸说,“脏得要命,有两层皮呢。要叫他们乖乖地站着,差点儿得揍他们才行。”

妈把他们夸奖了一番。“他们现在挺漂亮了,”她说,“你们自己去拿煎饼和肉汁吃吧。我们得收拾收拾东西,把帐篷里弄整齐一些才行。”

爸为两个孩子和他自己在盘子里盛好食物。“不知汤姆在哪儿找到工作了?”

“我也不知道。”

“ ,他找得到工作,我们也就找得到。”

奥尔兴奋地走到帐篷这边来。“真是个好地方!”他说。他自己动手拿吃的东西,还倒了咖啡。“你知道一个家伙在干什么?他在改装一辆住人的拖车。就在那边,那些帐篷背后。有床铺和炉子——什么都有。人就住在车上。好家伙,这么过日子才对劲呢!你在哪儿停车——就住在哪儿。”

妈说:“我倒是想有一所小房子。只等有了办法,我就要弄一所小房子。”

爸说:“奥尔——吃过以后,你跟我和约翰伯伯就把卡车开出去找工作。”

“对,”奥尔说,“我想找个汽车行里的工作,如果有的话。这才是我真正喜欢的事情。弄一辆小小的旧福特车给我开。把它漆成黄的,到处去兜圈子。刚才在路上碰到个漂亮姑娘,我就给她丢了个眼色。真是个呱呱叫的漂亮姑娘呢。”

爸严厉地说:“你还是先找到工作,再去吊膀子吧。”

约翰伯伯出了厕所,慢慢地走过来。妈对他皱着眉头。

“你还没洗过脸呀——”她开口说,接着才看出他病得厉害,显出衰弱和难受的样子。“你到帐篷里去躺着吧,”她说,“你看上去不舒服。”

他摇摇头。“不,”他说,“我有罪过,应该受到惩罚。”他没精打采地蹲在地上,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妈把锅里最后剩的几块煎饼拿出来。她漫不经心地说:“收容所的主任来过了。他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咖啡。”

爸慢慢地朝远处望了一望。“真的吗?他来干什么?”

“只不过是来闲聊闲聊,”妈斯斯文文地说,“只不过是坐一坐,喝杯咖啡。他说平时难得喝到好咖啡,他闻到我们的咖啡很香。”

“他要干什么?”爸又追问道。

“没什么。只不过是来看看我们过得好不好。”

“我不相信,”爸说,“只怕他是到处探听人家的秘密。”

“他不是那种人!”妈忿忿地嚷道,“不怀好意的人,我一眼就看得出。”

爸把杯子里的咖啡渣泼掉了。

“你别这么乱泼吧,”妈说,“这是个干净地方。”

“你可别叫它太干净了,免得脏惯了的人住不下呀,”爸妒忌地说,“快点,奥尔。我们出去找工作吧。”

奥尔用手擦擦嘴。“我准备好了,”他说。

爸向约翰伯伯转过脸去。“你也去吗?”

“去,我也去。”

“你的气色不大好。”

“我是不大舒服,可我还是要去。”

奥尔上了卡车。“该买汽油了,”他说。他开动了发动机。爸和约翰伯伯爬到他身边,卡车便顺着那条路开走了。

妈眼看着他们离开。随后她就拿着一只水桶走到清洁所外面的洗衣盆那里去。她把水桶盛满了热水,提回自己的帐篷来。她正在桶里洗着盘子的时候,罗莎夏回来了。

“我把你吃的东西放在一只盘子里了,”妈说。接着她便仔细看了看她的女儿。她的头发已经梳洗过了,还在滴水,皮肤是鲜嫩和微红的。她穿了一身印着小白花的蓝衣服。她脚上穿的是结婚时那双有后跟的拖鞋。在妈的注视之下,罗莎夏脸红了。“你洗过澡了吧,”妈说。

罗莎夏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在那里面的时候,有一个女的进来洗了澡。你知道怎么办吗?你走进小间里,把开关一转,水就往你身上冲下来了——热水和冷水都有,随你的便——我也洗了个澡!”

“我也要去洗个澡,”妈大声说,“等我把这儿收拾完了就去。你教给我怎么洗吧。”

“我打算每天洗个澡,”女儿说,“那位太太——她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的肚子——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每星期都有个护士来。我可以去找那个护士,她会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才能使孩子强壮。她说这儿的太太们都是这么办。我也打算这么办呢。”这些话说得滔滔不绝。“还有——你猜怎么样?——上星期有人生了个孩子,全收容所的人开了个庆祝会,大家送衣服和小孩用的东西给那婴儿——甚至有人送了娃娃的摇车——柳条做的。车子虽然不新,可是他们给它上了一层淡红色的漆,就像新的一样。他们还给那孩子取了个名字,做了个庆祝的大蛋糕。啊,天哪!”她喘着气,不往下说了。

妈说:“感谢上帝,我们跟自己人在一起了。我要去洗个澡。”

“ ,真舒服,”女儿说。

妈擦干了那些铁盘子,把它们摞起来。她说:“我们是乔德家的人。我们是从来不向人家低头的。爷爷的爷爷,他在独立战争的时候打过仗。我们没有负债以前,本来是有田有地的人家。后来——那些人来了。他们叫我们遭了殃。他们每来一次,就像是拿鞭子抽了我一顿——我们全家人都挨打。还有尼德尔斯的那个警察。他对我的举动也很可恶,使我感到委屈。使我觉得丢脸。现在我不害羞了。这里的人都是自家人——跟亲人一样。那位主任,他上这儿来坐过,还喝了咖啡,他左一声‘乔德太太,’右一声‘乔德太太,’——还说:‘你们过得怎样,乔德太太?’”她停住嘴,叹了一口气。“哎,我又觉得是在过人的日子了。”她摞好了最后的一只盘子。她走进帐篷去,在衣箱里掏出她的鞋子和一身干净衣服来。她还找到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她的耳环。她走过罗莎夏跟前的时候说道:“要是那些妇女委员来了,你就告诉她们,说我马上就回来。”她绕过那清洁所旁边,便不见了。

罗莎夏猛地一下坐到一只木箱上,端详着她那双结婚时穿的黑漆皮鞋和那个朴素的黑色蝴蝶花结。她用手指头擦擦脚趾,又用裙子的里子擦擦手指。她俯下身去的时候,她那日益胀大的肚子便受到了一种压力。她直挺挺地坐起来,用手指在身上摸了一摸,摸的时候,微笑了一下。

那条路上,有个矮胖的女人拿着一苹果箱的脏衣服,朝洗衣盆那边走去。她的脸给太阳晒黄了,眼睛黑而有神。她系着一条布袋做的大围裙,罩在柳条纹的衣服上,脚下穿的是男式的褐色皮鞋。她看见罗莎夏在抚摸自己的身子,又看见那女孩的脸上浮现着笑容。

“嘿!”她叫了一声,愉快地笑起来。“你想是个男的还是女的?”

罗莎夏涨红了脸,低头望着地下,然后又抬起头来,偷看了一眼,那女人亮闪闪的小黑眼睛又把她盯住了。“我不知道,”她咕哝地说。

那女人扑通一声把苹果箱放在地上。“肚里有个肉疙瘩吧,”她说,又像一只快活的母鸡似的咯咯地笑起来。“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她追问道。

“我不知道——男的吧,我想。当然——还是男的好。”

“你们才到这儿,是不是?”

“昨晚上到的——深夜了。”

“打算住下来吗?”

“我不知道。我们只要找得到工作,也许要住下来。”

那女人脸上掠过一层阴影,她那双小黑眼睛透出阴沉可怕的神情来。“只要找得到工作。我们大家都是这么说呢。”

“我哥哥今天早上已经找到工作了。”

“找到了,真的吗?也许你们运气好。等着运气吧。可是运气是靠不住的。”她走近了一些,“你只能碰上一次运气。不会再碰到第二次。你真是个好姑娘,”她粗声地说,“你真好。你心里要是动了邪恶的念头——你可要当心那个娃娃。”她蹲在罗莎夏面前。“这个收容所里常出些荒唐事情,”她阴沉地说,“每星期六晚上,这儿都有舞会,还不光只双人舞呢。有人还爱搂着抱着的跳舞!我见过。”

罗莎夏谨慎地说:“我喜欢跳舞,喜欢双人舞。”接着,她又很正派地说:“另外那种舞我从来没跳过。”

那个黄脸女人阴沉沉地点了点头。“ ,有人却喜欢那么跳。上帝也不容许这种事情,你看吧,别以为他会容许这么胡闹。”

“你说得对,大婶,”少女温柔地说。

那个女人把一只焦黄的打皱的手放在罗莎夏膝上,罗莎夏让她一摸,不由得畏缩了一下。“现在我要警告你。真正信耶稣的人剩下没几个了。每逢星期六晚上,乐队开了场,奏起乐来的时候,他们就乱蹦乱跳——是呀,乱蹦乱跳。我见过。我自己根本不走近那儿,也不让家里人去。人家就搂着抱着跳,我告诉你。”她为了加重语气,停了一下,然后用轻微的嘶哑声音说道:“他们还不止干这个呢。他们还演戏。”她把身子倒退了几步,侧着头看看罗莎夏对她这番话的反应如何。

“有演员吗?”姑娘惊奇地说。

“没有,”那女人大声说道,“不是演员,不是那些不要脸的演员。是我们这儿的人。是我们自己的人。有些糊里糊涂的孩子也参加,他们扮出跟自己不相干的角色。我可没走近过。可是我却听到过他们演戏的时候说的那些话。简直是有魔鬼闯进这个收容所来了。”

罗莎夏张着嘴、睁大眼睛听着。“从前在学校里,我们演过一次圣诞儿童剧——在圣诞节那一天。”

“ ,我不敢说这到底是好是坏。有些好人认为圣诞儿童剧总是好的。可是我却不肯干脆这么说。这里演的还不是什么圣诞儿童剧。只是些邪恶的、勾引人的、魔鬼的把戏。台上的人大摇大摆地走着,胡说八道,扮些莫名其妙的角色。还有人跳舞,搂着、抱着跳。”

罗莎夏叹了一口气。

“这种人还不少呢,”那个黄脸女人接着往下说。“简直是乌烟瘴气,这些胡闹的家伙足足有十个。你可别以为他们那些罪人瞒得过上帝。不,上帝把他们的罪过一项一项地上了账,还把所有的罪过加起来。上帝是留心看着的,我也留心看着。那些人当中,已经有两个让上帝赶走了。”

罗莎夏喘着气说:“真的吗?”

那个黄脸女人的声音深沉起来。“我亲眼看见的。有个怀着娃娃的姑娘,正和你一样。她演过戏,跟人家搂着跳过舞。后来——”她的声音变得凄凉可怕起来,“她一天天瘦下去,只剩下皮包骨,后来就——流产了,生了个死娃娃。”

“哎,真惨!”姑娘的脸色惨白了。

“死娃娃浑身是血。当然,从那以后,再也没人理她了。她跟人私奔了。罪恶是碰不得的,一碰就会惹上身。还有一个,也干了这种丑事。她也一天天瘦下去——你猜怎么着?有一天夜里,她上别处去了。过了两天又回来了。她说是上别人家去过。可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却没有了。你猜我心里怎么想?我想是那位主任,他把她带出去打了胎。他不信什么罪恶。他亲自告诉我的。他说罪恶就是饥饿,就是挨冻。他说——我告诉你,这是他亲自对我说的——他说有许多事情都能叫人看出没什么上帝。他说那些姑娘瘦下来,是因为她们吃不饱。哼,我可把他收拾了一顿。”她站起来,倒退了一步。她的眼光是锐利的。她用一只僵直的食指指着罗莎夏的脸。“我说:‘滚回去!’我说:‘我知道魔鬼闯进这个收容所来了。现在我知道魔鬼是谁了。滚回去,撒旦,’我说。天哪,这下子他果然老实了!他直打哆嗦,鬼鬼祟祟地说:‘请你别吵得大家不好受吧。’我说:‘不好受?他们的灵魂怎么办?那些死掉的胎儿和可怜的女人因为演戏都给毁了,那怎么办?’他只翻着白眼看了看,苦笑了一阵就走开了。他心里明白他是遇到真正给上帝作证的人了。我说:‘我要帮助耶稣监视人间的事情。你和别的那些邪恶的家伙都逃不掉。’”她端起她那只盛脏衣服的箱子。“你要当心。我警告你。你要当心肚子里的小娃娃,避开罪恶才行。”说完,她就神气十足地大踏步走掉了,眼睛里闪着贞洁的光彩。

罗莎夏看着她走开,随即就低下头去,用双手捧着,对着手掌呜咽地哭起来。忽然她听见身边有一个柔和的声音。她羞涩地抬起头来望着。原来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小个子主任。“别发愁,”他说,“你别发愁。”

她的眼睛让泪水弄迷糊了。“可是我干过呀,”她喊道,“我给人家搂着跳过舞。我没告诉她。我是在萨利索干的。我跟康尼。”

“别发愁,”他说。

“她说我要小产呢。”

“我知道她爱这么说。我很注意她。她是个好心的女人,可是她弄得大家很不好受。”

罗莎夏淌着眼泪抽抽噎噎地哭了一阵。“她知道有两个女人就是在这收容所里丢了孩子。”

主任在她面前蹲下来。“喂!”他说,“听我说吧。我也知道她们。她们太饿、太累了。干活也干得太辛苦了。她们在卡车上颠得厉害,又生了病。那不能怪她们。”

“可是她说……”

“别发愁。那个女人就喜欢惹是非。”

“可是她说你就是魔鬼。”

“我知道她这么说。这是因为我不许她弄得大家心里难受。”他拍拍她的肩膀,“你别发愁。她不懂什么。”于是他赶快就走开了。

罗莎夏望着他的背影;他走的时候,晃动着瘦瘦的肩膀。她还在望着他那瘦小的身影,妈就回来了;她洗得干干净净,脸色微红,湿湿的头发梳成了一个髻。她穿着她的花纹衣服和旧皮鞋;耳朵上戴着小小的耳环。

“我洗过澡了,”她说,“我站在那儿,让温热的水冲下来,在我身上直淌。有个太太说,只要你愿意,天天洗澡都可以。咦——那些妇女委员来过没有?”

“哎呀!”女儿说道。

“你就一直坐在这儿,一点也没动手来收拾收拾吗!”妈一面说,一面把那些铁盘子收起来。“我们要弄得像个样子才行,”她说,“来,快动手!拿那只口袋当笤帚,把地上打扫打扫。”她收拾了地上的什物,把锅子放进木箱,又把木箱搬进帐篷。“把床铺好,”她吩咐道,“说实话,我觉得再没什么比那儿的水更叫我痛快了。”

罗莎夏没精打采地奉命行事。“你想康尼今天会回来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说不定。”

“你想他一定会知道上哪儿来找我们吧?”

“当然。”

“妈——你想该不会——他们放火的时候,该不会把他烧死在那里吧?”

“不会的,”妈深信不疑地说,“他说跑就跑——像长耳兔那么精灵,像狐狸那么神出鬼没。”

“我真希望他能回来。”

“他要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妈……”

“我想你还是做点事才好。”

“ ,你想跳舞和演戏都是有罪的事,会叫我小产吗?”

妈停止了工作,把手按在屁股上。“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又没演过什么戏。”

“ ,这儿有些人演过,有个年轻女人,她小产了——娃娃死了——血淋淋的,就像遭了天罚一样。”

妈瞪眼望着她。“谁告诉你的?”

“有个走这儿过的太太。还有那个穿白衣服的小个子,他也来过,他说不是这么回事。”

妈皱紧了眉头。“罗莎夏,”她说,“你别再自寻苦恼吧。你这简直是自找苦吃,惹得自己哭哭啼啼。我不知道你究竟是着了什么魔。我们家里的人从来不是这样。他们不管什么困难都担当得起,决不掉泪。我想一定是康尼那家伙使你这么胡思乱想。他无非是太自大了。”接着,她又严厉地说:“罗莎夏,你不过是一个人,别的人还多得很呢。你得好好地过日子才行。我知道有些人一辈子老犯罪,到后来他们才想到在上帝眼里,他们都是些大坏蛋。”

“可是,妈……”

“别说了,快住嘴做事去。你年纪还不大,也不算太坏,决不会太叫上帝生气。你要老是这样自寻烦恼,我就要揍你了。”她把火灰扫到炉子的火眼里,刷刷旁边的石头。她看见委员会的人一路走过来了。“赶快收拾,”她说,“妇女委员们过来了。赶快收拾,让我脸上有点光彩。”她不再往那边看,但是她却感觉到委员们越走越近了。

不消说,这些人都是委员会的人;三个收拾得干干净净、穿着各人最好的衣服的妇女:一个是瘦子,戴着金属架眼镜,头发稀少,一个身材壮健而又矮小,鬈发斑白,嘴巴小巧,还有一个是大个子,肌肉发达得像一匹拉货车的壮马似的,腿脚、臀部和胸部都很肥大,显得精力充沛、神态稳健。这几位委员很神气地从那条路上走来了。

她们来到的时候,妈不自在地背过身去。她们停住,把身子一旋,排成一行站在那里。大个子女人用洪亮的声音说道:“早呀,你就是乔德太太,对不对?”

妈转过身来,仿佛是被人出其不意地发觉了似的。“啊,是的——是的。你们怎么知道我姓乔德?”

“我们是委员会的人,”大个子女人说,“是第四清洁所的妇女委员会。我们从管理处看到了你的姓名。”

妈狼狈地说:“我们还没收拾好呢。你们几位来了,我很高兴,请坐,我来烧点咖啡。”

那位矮胖的女委员说:“我们来给自己介绍一下吧,杰西。把我们的名字告诉乔德太太。杰西是我们的主席,”她解释道。

杰西很有礼貌地说:“乔德太太,这两位是安妮·利特菲尔德和埃拉·萨默斯,我叫杰西·布利特。”

“能跟你们几位交朋友,我很高兴,”妈说,“诸位请坐好吗?这儿还没有好坐处呢,”她补充说,“我还是去烧咖啡吧。”

“啊,不用,”安妮很有礼貌地说,“你不用费事。我们不过是来拜访拜访,看看你们的情况,想使你们舒服一点。”

杰西·布利特一本正经地说:“安妮,请你记住,我是主席。”

“啊!对啦,对啦。可是下星期就是我了。”

“那么,你就等下星期再说吧。我们是每星期轮流的,”她向妈解释道。

“你们不喝点咖啡吗?”妈无可奈何地问道。

“不,谢谢你。”杰西负责发言了,“我们首先要领着你去看看那清洁所的情形,看完之后,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就介绍你加入妇女俱乐部,给你派一个职务。当然,你不加入也可以。”

“收费多不多?”

“只要做点事情,并不收费。大家认识了你以后,也许可以把你选到委员会里去,”安妮插嘴道,“这位杰西,她是全所管理委员会的委员。她是大委员会的女委员。”

杰西得意地微笑了一下。“全体一致选出的,”她说,“ ,乔德太太,我想现在我们可以把这收容所的情形向你说明一下了。”

妈说:“这是我女儿,罗莎夏。”

“你好,”她们说。

“最好是跟我们一道去看看。”

那位身体高大的杰西又发言了,她的神态充满了尊严和善意,言词是预先练熟了的。

“你别以为我们是来干涉你的事情,乔德太太。这收容所有许多东西是大家公用的。我们自己定了一些规则。现在我们就到清洁所去。那地方是大家公用的,人人都应当爱惜。”她们逍遥自在地走到那个没有盖顶棚的处所,那边有二十个洗衣盆。其中八个有人正在使用,女人们就在那里弓着身子搓衣服,干净的水泥地上放着一堆堆绞干了的衣服。“你要用这些盆子的时候,随时上这儿来用好了,”杰西说,“只有一点要注意,那就是用完了要收拾干净。”

那些洗衣服的女人都很感兴趣地抬起头来。杰西高声说道:“这两位是乔德太太和罗莎夏,上这儿来住了。”她们齐声向妈打了个招呼,妈便对她们深深鞠了一躬,说道:“能见到你们,真是高兴。”

杰西率领委员们进了有抽水马桶和淋浴设备的屋子。

“我已经上这儿来过了,”妈说,“我还洗了个澡呢。”

“这就是给你们洗澡的,”杰西说,“这里的规则也是一样。用过了要收拾干净。每星期有新委员会的人天天来擦洗一次。也许会请你参加这个委员会。你得自备肥皂。”

“我们得买点肥皂,”妈说,“我们的肥皂全都用光了。”

杰西的声音几乎变得有几分敬意了。“你们用过这种东西吗?”她指着那些抽水马桶,问道。

“用过的,太太。就在今早上。”

杰西叹了口气。“那就好了。”

埃拉·萨默斯说:“就在上星期……”

杰西严厉地插嘴道:“萨默斯太太——让我来说。”

埃拉让了步。“啊!好吧。”

杰西说:“上星期,你当主席的时候,一切的话都归你说。这个星期请你别多嘴了。”

“那么你把那位太太闹的笑话说说吧,”埃拉说。

“ ,”杰西说,“我们这个委员会是不愿意说长道短的,人家的姓名我可不能说出来。上星期,有一位太太上这儿来了,委员会还没跟她联系,她就先上这儿来了;她把她丈夫的裤子放在抽水马桶里,她说:‘这装得太低了,又不够大。弯着腰洗,把人累得腰酸背痛。’她说,‘怎么不把它装高一些呢?’”三个妇女委员脸上浮现出鄙视的微笑。

埃拉插嘴说:“她说:‘里面盛不下多少东西。’”于是埃拉又让杰西狠狠地瞪了一眼。

杰西说:“为了手纸,我们也麻烦够了。照规则,这里的手纸是不能拿走的。”她尖声地弹了弹舌头,“手纸是全所的人凑钱买的。”她沉默了一会,才把实话说出来。“四所的手纸比别处用得多。有人偷。这问题提到了妇女大会。‘四所女厕所的手纸用得太多了。’马上就提到大会讨论了。”

妈不声不响地倾听着这些话。“偷手纸——干吗呀?”

“ ,”杰西说,“我们从前也碰到过这种麻烦。上次有三个女孩子用手纸剪纸娃娃,给我们抓住了。可是这次我们却查不出。刚放好一卷手纸,就不见了。大家又提到会上来讨论。有一位太太说,我们应当装一只小铃,手纸转一圈就响一次。那么我们就算得出每人用了多少手纸。”她摇摇头。“我真是想不出办法来,”她说。“整个星期我都在发愁。有人偷四所的手纸。”

门口传来了啜泣的声音,“布利特太太。”三个女委员转过头去。“布利特太太,我听到你说的话了。”一个红着脸,流着汗的女人站在门口。“我不敢在会场上露面,布利特太太。我实在不敢去。大家会笑话的。”

“你这是怎么回事?”杰西走向前去。

“ ,是我们一家人——也许——是我们。可我们并不是偷,布利特太太。”

杰西气呼呼地向她走过去,于是那满脸通红、自行招供的女人脸上冒出汗珠来了。“我们实在没办法,布利特太太。”

“你老实说出来吧。”杰西说,“为了手纸问题,这个清洁所的人都丢脸了。”

“整整一个星期了,布利特太太。我们实在没办法。你知道我有五个女儿。”

“她们拿手纸干什么?”杰西凶暴地追问道。

“是用掉的。老实说,是用掉的。”

“她们没有权利用这么多!四五张尽够了。她们有什么毛病?”

那个自行招供的女人像羊叫似的说:“泻肚子。她们五个都泻了。我们的钱花光了。她们吃了生葡萄。五个都泻得很厉害。隔十分钟泻一次。”她为她们辩护道,“可她们并不是偷。”

杰西叹了一口气。“你早就该说出来,”她说,“你该说出来才对。因为你没说,四所的人大家都没脸了。谁都可能泻肚子的。”

那个温顺的声音哼哼唧唧地说:“我没法子叫她们不吃生葡萄。她们的病越来越厉害了。”

埃拉·萨默斯大声说:“你应该申请补助。”

“埃拉·萨默斯,”杰西说,“我最后一次提醒你,你不是主席。”她转过身来,对着那羞红了脸的小个子女人。“你没钱了吧,乔伊斯太太?”

那个女人羞愧地望着地。“没有了,可是我们也许马上就能找到工作。”

“你抬起头来吧,”杰西说,“这又不是犯了什么罪。你可以到青草镇那个铺子里去买点吃的东西。收容所有二十块钱存在那里。你去买五块钱的东西。等你们有了工作,可以还给管理委员会。乔伊斯太太,这你是知道的呀,”她严峻地说,“你怎么让孩子们挨饿呢?”

“我们从来没受过人家的救济,”乔伊斯太太说。

“这并不是救济,你也知道,”杰西生气地说,“我们定了这个办法。这收容所并没什么救济。我们也不肯接受什么救济。现在你赶快去买点吃的东西来,把发票交给我。”

乔伊斯太太怯生生地说:“要是我们老还不出钱来怎么办呢?我们已经好久没工作了。”

“还得出的时候你就还。如果还不出呢,那我们不管,你也不用管。有个人出去了,过了两个月,他还是寄了钱来还账。你不该让你的孩子们在这个收容所里挨饿。”

乔伊斯太太有些害怕。“是,太太,”她说。

“给你的孩子们买点奶酪吃,”杰西吩咐道,“那可以止泻。”

“是,太太。”于是乔伊斯太太一溜烟便跑出门去了。

杰西转过脸来向那两位委员忿忿地说:“她不应该那么倔强。她对我们自己人不应该那样。”

安妮·利特菲尔德说:“她到这儿来还不久。也许她还不懂。也许她受过一两次救济。”安妮说,“你别一味堵住我的嘴,杰西。我有发言的权利。”她转过半边脸来对着妈,“谁要是受过一回救济,他就留下了一个伤痕,永远不会消失。这虽然不是救济,可是你如果用了这种钱,你也会忘不掉。我敢说杰西就从来没花过这种钱。”

“没有,我是没花过,”杰西说。

“哎,我可是花过这种钱,”安妮说,“去年冬天,我们饿着肚子——我和爸和几个小东西。那时候正下着雨。有人叫我们去找救世军。”她的眼色凶狠起来,“我们饿着肚子——他们叫我们低声下气讨饭吃。他们把我们的面子扫光了。他们那些人——我恨他们!也许乔伊斯太太从前受过救济。也许她不知道这不是救济。乔德太太,我们不让收容所里有谁靠做好事来收买人心。我们不让任何人拿什么东西给别人。他们可以把东西捐给收容所,由收容所发出去。我们不愿意接受什么救济!”她的声音又凶狠又粗哑。“我恨他们,”她说,“我丈夫从来没受过人家的侮辱,可是他们那些人——救世军那些家伙却侮辱了他。”

杰西点点头。“我听说过,”她温和地说,“我听说过。我们还得领着乔德太太走一圈。”

妈说道:“这地方真好。”

“我们到缝纫间去吧,”安妮提议道,“有两部机器。她们在缝被单,还在做衣服。你也许愿意到那边去干活吧?”

委员们来访问妈的时候,露西和温菲尔德都躲到后面,根本看不见他们。

“我们干吗不跟着去听听呢?”温菲尔德问道。

露西抓住他的胳膊。“不,”她说,“为了那些王八蛋,我们让爸使劲洗了一阵。我可不跟她们去。”

温菲尔德说:“我弄马桶的事,你告了我的状。我也要去告你怎样骂那几位太太。”

露西脸上掠过一丝害怕的阴影。“你别告吧。上回我告你,是因为我知道你并没真把那玩意儿弄坏。”

“你并不知道,”温菲尔德说。

露西说:“我们到处去看看吧。”他们顺着那排帐篷溜达过去,向每个帐篷里窥探一下,贼头贼脑地看一看。清洁所尽头有一块平地,布置了一个槌球场。有六七个孩子在场子上认真地打球。在一个帐篷前面,有个年老的女人坐在凳子上看着。露西和温菲尔德突然迈着小步跑起来。“让我们也来玩玩,”露西喊道,“让我们也参加吧。”

孩子们都抬头望着。一个梳辫子的女孩说:“下一场让你们来。”

“我现在就要玩,”露西喊道。

“ ,那可不行。要等下一场。”

露西带着威胁的神气走到球场上。“我现在就要玩。”那个梳辫子的女孩紧紧地抓住她的槌子。露西向她扑过去,打了她一巴掌,把她推开,从她手里夺过槌子来。“我说我要玩,”她得意扬扬地说。

那个年老的女人站起来,走到球场上。露西狠狠地瞪着眼睛,双手捏紧了槌子。那位太太说:“让她玩一玩吧——就像上星期你们让拉尔夫一样。”

孩子们都把槌子放在地上,一声不响地一齐离开了球场。他们都站得远远的,用毫无表情的眼睛向球场上望着。露西眼看着他们走开。接着,她把一只球打了一下,跟着球追上去。“你来打,温菲尔德。拿一只槌子,”她叫道。随后她抬头一看,吃了一惊。温菲尔德已经跟那些旁观的孩子站在一起,也用毫无表情的眼睛望着她。她气势汹汹地又把那只球打了一下。她踢起了许多灰尘。她假装玩得很痛快。那些孩子站在旁边看着。露西把两个球并排放在一起,同时打了出去,她先背着那些盯着她的眼睛,随后又把身子转过来。忽然间,她手里拿着槌子,向他们奔过去。“你们来玩,”她要求道。他们看见她走过来,都不声不响地往后退。她瞪着眼睛对他们看了一会儿,终于丢下槌子,哭着跑回家去了。孩子们又回到球场上。

那个梳辫子的女孩向温菲尔德说:“下一场,你可以参加。”

在旁边守望着的那个女人提醒他们说:“等她回来想跟你们和好的时候,你们可别不理她。你自己也有些小气,埃米。”游戏重新开始进行,露西这会儿却在自己家的帐篷里伤心地哭着。

卡车沿着那些美丽的大路行驶,经过许多桃子开始发红的果园和垂着一串串淡青色葡萄的葡萄园,从一排排的胡桃树下穿过,胡桃树的枝条都伸到了路当中。在每一个果园的大门口,奥尔都把车子开慢一些;每一个大门口都有一块牌子:“不需雇人。禁止入内。”

奥尔说:“爸,那些果子熟了的时候,他们总得雇人吧。真是个怪地方——人家不等你开口,就先告诉你不雇人。”他慢慢地开着车子往前走。

爸说:“我们不妨进去,问问他们知不知道什么地方需要雇人。这想必总可以吧。”

一个穿蓝色工装裤和蓝衬衫的男人沿着路边走过来。奥尔在他身边停住车子。“喂,先生,”奥尔说,“你知道什么地方有工作吗?”

那个人停下来,咧着嘴笑了笑,他的门牙已经掉了。“不知道,”他说,“你知道吗?我跑了一星期了,还是找不到。”

“你住在那个官办的收容所里吗?”奥尔问道。

“是的!”

“那么请上车吧。你坐在后面,我们大家去找。”那人翻上车架,坐在卡车底板上。

爸说:“我看我们找工作简直没有把握。可是现在我们不去找一找又不行。真不知道该上什么地方去找才好。”

“早该问问收容所里的人,”奥尔说,“你没什么不舒服吧,约翰伯伯?”

“我发痛,”约翰伯伯说,“浑身发痛,这是我的报应。我该走掉,免得连累自己的亲人。”

爸把手按在约翰伯伯的膝上。“听我说,”他说道,“你可别走开。我们这一伙人一个个失散了——爷爷和奶奶死了,诺亚和康尼跑掉了,牧师呢——又关在牢里。”

“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我们还能再跟那牧师见面,”约翰说。

奥尔用手指摸弄着排挡杆上的圆球。“你不转这些念头已经够难受了,”他说,“见他妈的鬼。我们再回去问问清楚,看什么地方有工作吧。我们现在简直是摸不着头脑,瞎找一气。”他停下卡车,把头探到窗外,向后面喊道:“嘿!怎么样!我们回收容所去,问问什么地方有工作。这样瞎跑,简直是白费汽油。”

那个男人从卡车边架上探出身来。“这正合我的意,”他说,“我的脚磨破了,直到脚脖子都痛。我连一口东西都没吃呢。”

奥尔在路当中把车子掉转头,一直往回开。

爸说:“妈心里一定会很难受,特别是因为汤姆的工作找得那么容易。”

“也许他根本就没找到什么工作,”奥尔说,“只怕他也不过是出去找找看。我只希望自己能在汽车行里找到工作。我很快就可以学会干那种活,我也很喜欢干。”

爸咕噜了一阵,随后他们便默默地把车子开回收容所去了。

委员会的人离开以后,妈坐在她家帐篷前一只木箱上,无可奈何地看着罗莎夏。“ ——”她说,“ ——我好些年没这样得意过了。她们那几位太太真是太好了!”

“她们对我说过,”罗莎夏说,“叫我在育婴室工作。我在那儿可以学会照料孩子的一切办法,那我自己也就懂得了。”

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要是男人家都有了工作,那不是太好了吗?”她问道,“他们都做事,就可以挣到一点钱了,那该多好!”她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面。“他们都做事,我们也在这儿干点工作;这儿的人都是些好人。等我们有点办法的时候,我首先就要买一只小炉子——要好的。那并不怎么贵。然后我们还要买一副很大的帐篷,也许还要买几张带弹簧的旧床垫。我们现在这个帐篷,就可以用来在里面吃吃饭。星期六晚上,我们就去跳舞。据说还可以随意请客。我巴不得有几个朋友可以请一请。也许男人家知道有什么人好请吧。”

罗莎夏顺着那条路远远地望去。“那个说我会小产的太太……”她开口说。

“你别再提这个了,”妈警告她。

罗莎夏轻声说:“我看见她了。我想她大概是要上这儿来。可不是吗!她果然来了。妈,可别让她……”

妈转过头去,望着那个慢慢走来的人影。

“你们好,”那个女人说。“我是桑德里太太——利斯贝思·桑德里。今早上我见过你女儿。”

“你好,”妈说。

“你们相信上帝吗?”

“很相信,”妈说。

“你的灵魂得救了吗?”

“我是得救了。”妈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等着她说下去。

“ ,我很高兴,”利斯贝思说,“这一带邪恶分子势力很大。你们来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方。四处都是邪恶。邪恶的人,邪恶的行为,凡是真正的基督徒谁也受不了。我们周围到处是邪恶分子。”

妈的脸微微地红了一下,她闭紧着嘴。“我倒觉得这儿有些好人,”她简单地说。

桑德里太太瞪着一双眼睛。“好人!”她大声说,“他们那么跳舞,你搂我抱,你还认为那是好人吗?告诉你吧,你那永生的灵魂在这收容所里是没有机会得救的。昨天晚上我到青草镇去听讲道了。你猜那牧师怎么说?他说:‘那个收容所是个邪恶的地方。’他说:‘穷人只想发财。’他说:‘他们本当伤心痛哭地悔罪,却偏要搂在一起跳舞。’他就是这么说的。‘凡是不上这儿来听讲道的人都是邪恶的罪人,’他说。说实在的,听了他这番话,的确使人很快活。我们知道自己没有问题。我们从来没跳过舞。”

妈的脸涨红了。她慢慢地站起来,面对着桑德里太太。“滚开!”她说。“你快给我滚出去,要不我发起脾气来,就会顾不到冒犯上帝,叫你滚到一个不该说的地方去。你快去伤心痛哭吧。”

桑德里太太吓得张开了嘴巴。她倒退了一步。接着,她就变得凶狠了。“我还以为你们是基督徒呢。”

“我们当然是基督徒,”妈说。

“不,你们不是。你们是该下地狱遭火烧的罪人,你们都是!我要到布道大会上去报告。我看得见你那邪恶的灵魂在燃烧。我也看得见那姑娘肚子里的天真的孩子在燃烧。”

罗莎夏嘴里发出了一阵低微的哭声。妈弯下身去,拿起一根柴棒。

“滚开!”她冷冷地说,“你不许再来了。我从前也见过你们这种人。你们不许人家有一点快乐,是不是?”妈向桑德里太太冲过去。

那个女人往后退了一下,然后忽然仰起头,哇哇地乱吼起来。她的眼睛往上翻,肩膀和胳膊松软无力地搭下来,一长串黏痰从嘴角往下流。她一阵又一阵地咆哮着,那声音又长又深沉,像野兽的嗥叫一般。男男女女从别的帐篷里跑过来,站在近旁,都吓得一声不响。那个女人的身子慢慢往下坠,两膝着了地,她的咆哮声低落下去,变成了一片吹水泡似的震颤的哭声。她往旁边倒下去,两臂和两腿抽搐起来。在张开的眼皮下,露出了两颗白眼珠。

一个男人低声说:“有鬼。她让鬼缠住了。”妈站在那里,低头看着那个抽搐的人体。

小个子主任从容地走过来。“出了事吗?”他问道。人群向两旁分开,给他让了路。他低下头去看看那个女人。“真糟糕,”他说,“你们有谁愿意帮忙把她抬回她的帐篷里去吗?”沉默的人群把脚挪动了一下。有两个男人俯下身去,把那个女人抬起来,一个托着她的胳肢窝,一个抱着她的两只脚。他们把她抬走,大家都跟在后面。罗莎夏走进油布帐篷去躺下,用毯子蒙住了脸。

那个主任看看妈,又低下头去看看她手里的柴棒。他疲倦地微笑了一下。“你打了她吗?”他问道。

妈仍然瞪眼望着那些走开的人。她慢慢地摇摇头。“没有——可是我真想揍她一顿。她今天把我女儿吓唬了两次。”

主任说:“你千万别打她。她有病。她的确有病。”于是他又小声地补充道:“我真巴不得她离开这儿,希望她全家都走才好。她在这收容所里惹出来的麻烦,比其余的人加起来的还要多。”

妈的火气又上来了。“她要是再来,我说不定会揍她。我可不敢保证。我不能让她再来惹得我女儿着急。”

“这你不用担心,乔德太太,”他说,“你不会再见到她了。她专找新来的人下功夫。她不会再来的。她认为你是个有罪的人呢。”

“ ,我本是有罪的,”妈说。

“当然。人人都有罪,可并不是像她所说的那样。她有病呢,乔德太太。”

妈感激地望着他,随即喊道:“你听见吗,罗莎夏?她有病。她疯了。”但是女儿却没有抬头。妈又说:“我要提醒你,先生。她要是再来,那我就不敢保证,说不定会揍她。”

他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很生气,”他说,“可是请你千万忍耐一下。我对你只有这点要求——还是忍着点,不打她才好。”他向桑德里太太被抬去的那个帐篷慢慢地走去。

妈走进帐篷,在罗莎夏身边坐下。“你瞧瞧,”她说。女儿还是躺着不动。妈轻轻揭开蒙在女儿脸上的毯子。“那个女人好像是疯了,”她说。“你别相信她那些鬼话。”

罗莎夏恐怖地低声说:“她说到遭火烧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火在烧我。”

“这不是真的,”妈说。

“我累极了,”女儿低声说。“我累得什么事都不爱管了。我要睡觉。我要睡觉。”

“好,那你就睡吧。这是个好地方。你睡吧。”

“可是她说不定还要来呢。”

“她不会再来了,”妈说。“我要坐在外边守着,不让她再来。现在你快休息休息吧,因为你不久就要到育婴室去工作了。”

妈很吃力地站起来,到帐篷门口坐着。她坐在一只木箱上,把胳膊肘支在膝上,双手托着下巴。她看到场子上人们的活动,听到孩子们的声音和敲击铁轮环的响声;但是她的两眼却注视着前面。

爸一路走回来,看见她在那里,便在她身旁蹲下。她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看他。“找到工作了吗?”她问道。

“没有,”他难为情地说。“我们找了一阵。”

“奥尔和约翰哪儿去了?还有卡车呢?”

“奥尔在修理机器。得向人家借工具。人家说奥尔得在那儿修理才行。”

妈愁苦地说:“这倒是个好地方。我们也许可以在这儿过几天快活日子。”

“只要我们能找到工作。”

“是呀!只要你们能找到工作。”

他感觉到她的苦闷,细细地察看着她的脸色。“你干吗要这样愁眉苦脸呀?既然这是个好地方,你何必发愁呢?”

她呆呆地望着他,慢慢闭上了眼睛。“真奇怪,是不是?我们一直在外面走动,拼命赶路,我从来没想过什么。现在呢,这儿的人对我都很好,简直好到了极点;可是我首先想到什么呢?我回想起那些伤心的事情——想起那天晚上爷爷死了,我们葬了他的情形。我一路东颠西倒都不在乎,并不觉得怎么难受。可是现在到了这儿,我反而觉得伤心了。想起奶奶——还有诺亚那样走掉!顺着河边走掉了。这些事现在一样样都钻到心上来了。奶奶成了个叫花子,也是作为叫花子埋掉的。现在想起来真伤心啊。真是伤心透了。还有诺亚顺着河边走掉。他不懂那边的情形。他一点也不懂。我们也不知道怎样。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我们再也不会知道。再也不会知道。还有康尼,他也悄悄地溜掉了。我从前一直没想这些事,现在这些事都钻到脑子里来了。可是我们现在到了一个好地方,我应该高兴高兴了。”她讲话的时候,爸一直看着她的嘴。她的眼睛是闭着的。“我还记得诺亚走开的地方,那条河边的高山真是像老年人的牙齿似的,高低不平。我还记得爷爷下葬的地方,地下的麦根儿是什么样子。我还记得老家那块砧板上横七竖八地全是刀印,都给鸡血沾黑了,还有一根鸡毛粘在上面。”

爸的声音也和她的音调一样。“我今天看见一些大雁,”他说道,“往南飞——飞得很高。它们好像小得可怜。我还看见一些乌鸫落在铁丝网上,鸽子落在篱笆上。”妈睁开眼来看看他。他接着往下说:“我还看见一阵小旋风,好像一个人在田里团团转似的。那群大雁顺着风往南飞去了。”

妈微笑了一下。“还记得吗?”她说。“记得我们在老家常说的话吗?每逢大雁飞过的时候,我们就说:‘冬天会来得早一些。’我们常说这句话,其实冬天总是该到的时候才到。可是我们老爱说:‘冬天会来得早一些。’究竟这是什么意思,我也有些莫名其妙。”

“我看见一群乌鸫落在铁丝网上,”爸说。“它们在一起靠得很紧。还有那些鸽子。再没有别的鸟儿像鸽子那样坐得稳了——在铁丝篱笆上——也许是两只并排坐着。还有那阵小旋风——像人那么大,在田里团团转。老是跟人那么大,像小伙子们那样跑动。”

“最好别再去想家乡的情况,”妈说,“那已经不是我们的老家了。最好把它忘了吧。还有诺亚。”

“他向来就不对——我是说——嗐,那要怪我。”

“我叫你别再提了。也许他根本就不该活在世上。”

“可是我早该想清楚一些才对。”

“别说了,”妈说,“诺亚很古怪。也许他在河边过着好日子也难说。也许他那样做还更好呢。我们着急也没用。这是个好地方,也许你们马上就可以找到工作。”

爸指着天空。“看——又有些大雁来了。一大群。喂,妈,‘冬天要来得早一些。’”

她格格地笑了。“有时候你干些事情,你自己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干的。”

“约翰来了,”爸说,“快来坐下,约翰。”

约翰伯伯和他们凑在一起了。他在妈前面蹲下来。“我们毫无结果,”他说,“只不过瞎跑了一趟。嘿,奥尔要找你。他说得买一只车胎。那个破车胎磨得只剩一层布了,他说。”

爸站起身来。“我希望他能买到便宜货。我们的钱剩得不多了。奥尔在哪儿?”

“在那边,下一个十字路口再往右拐。他说我们要不买一只新的,那个破的就要放炮,把内胎也弄坏。”爸慢慢地走开,两眼追随着天边那一队人字形的飞雁。

约翰伯伯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让它掉在地上,再拾起来。他没有望着妈。“找不到工作,”他说。

“你们没有多跑一些地方去找吧,”妈说。

“没有,可是人家都挂着牌子,明明写着不要人。”

“ ,汤姆一定是找到工作了。他还没回来。”

约翰伯伯提醒道:“只怕他也走掉了——像康尼和诺亚一样。”

妈狠狠地瞟了他一眼,然后眼光又柔和下来。“有些事可以看得清楚,”她说,“有些事情可以拿得稳。汤姆是有了工作的,今晚上一定会回来。这是不会错的。”她满意地微笑了一下。“他难道不是个可爱的孩子吗!”她说,“他难道不是个好孩子吗!”

一辆辆的汽车和卡车开进了收容所,男人们成群地走向清洁所去。每人手里都拿着干净的工装裤和衬衫。

妈的精神振作起来。“约翰,你去找找爸。到铺子里去买点东西来。我要豆子和糖——还要肉和胡萝卜——叫爸买点好东西来——什么都行——只要好的——预备今晚上吃。今晚上——我们要吃点好东西。”

(1)  指在做礼拜时以叫喊和乱动来表示虔诚的教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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