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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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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说:“你们这批人要做工吗?”那群人还是静静地带着疑惑的神情望着。随后全场的人都走过来了。

蹲在那里的男人当中,有一个终于讲话了。“我们当然要做工。什么地方有工作?”

“图莱里县,果子熟了,要用一大批摘果子的工人。”

弗洛依德开口了。“你是来招募工人的吗?”

“对啦,那块地是归我承包的。”

男人们现在紧紧地挤成一堆了。一个穿工装裤的男人摘掉黑帽子,用手指把他的黑色长头发向后拢了一拢。“你给多少工钱?”他问道。

“ ,还不能最后说定。我想大概是三角吧。”

“你为什么不能说定呢?你已经承包下来了,是不是?”

“包倒是包下来了,”那个穿咔叽裤子的人说。“可是这要看货价高低。也许多一点,也许少一点。”

弗洛依德走向前去。他轻声说:“我可以去,先生。你是承包人,当然有执照。请你先把执照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再给我们订一张招雇的合同,说明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工作,工钱多少,你签了字,我们大家都去。”

那个承包人转过头来,皱着眉头说:“你是在教我怎样管我自己的事吗?”

弗洛依德说:“我们要是来给你做工,这也就是我们的事了。”

“ ,我不能听你管教。我对你们说过,我要雇人。”

弗洛依德忿忿地说:“你没说明要多少人,也没说明你要给多少工钱。”

“见鬼,我自己还不知道呀。”

“你要是真不知道,你就没有招雇工人的权利。”

“我有权利照自己的意思来办自己的事。你们这批人要是情愿坐在这儿熬下去,那也好。我会到别处去,给图莱里县招雇工人。要雇一大批人呢。”

弗洛依德向大家转过身来。他们现在站起来了,静悄悄地望着这两个人说话,一时望着这个,一时望着那个。弗洛依德说:“我已经上过两次当了。他也许要用一千人。他就招五千人来,只给一角五分一个小时。你们这些穷鬼也只好接受了,因为你们不干就要挨饿。如果他要招工人,让他去招好了,只是一定得叫他写清楚可以给多少工钱。向他要执照看看。没有执照,他是不准招募工人的。”

那个承包商向那辆雪佛兰汽车转过脸去叫道:“乔!”他的同伴探头往外望一望,随即推开车门,跨出车来。他穿着马裤和系带子的皮靴。一只笨重的手枪套挂在他腰间系着的子弹带上。他的褐色衬衫上别着一只警官的星章。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过来。他的脸上老是挂着不易察觉的微笑。“有什么事?”手枪套在他屁股上溜来溜去。

“从前你见过这家伙吗,乔?”

警官问道:“哪一个?”

“这家伙。”承包商指着弗洛依德说。

“他干什么了?”警官向弗洛依德微笑着。

“他在讲赤党的话,鼓动风潮。”

“哼……”警官慢慢地绕过去看看弗洛依德的侧影,弗洛依德的脸色慢慢地涨红了。

“你们明白了吗?”弗洛依德嚷道,“这家伙要是个正派人,他会带警察来吗?”

“从前见过他吗?”承包商继续问道。

“哼,好像是见过。就在上星期有人闯进那个旧车场去捣乱的时候。我好像在那一带见过这家伙。对!我敢保证准是这家伙。”他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你上那辆汽车吧,”他说着,一面解开了盖住自动手枪的枪柄的那条皮带。

汤姆说:“你并没查出他有什么罪名呀。”

警官一下子扭转身来。“你要是也愿意一道去,那你就再张嘴说一句话吧。那个旧车场附近本来是有两个人的。”

“我上星期还没到这一州呢,”汤姆说。

“ ,也许你是别的什么地方要捉拿的人吧。你快住嘴!”

那个承包商又向众人转过身来。“你们这些人别听这种赤党分子的话。这些捣乱分子——他们会叫你们遭殃的。你们到图莱里县去,我可以雇用你们所有的人。”

大家没有回答。

警官回过头来,对着他们。“你们还是去的好,”他说。假笑又回到了他的脸上。“卫生局有通知,叫我们把这个停宿的地方拆除掉。如果消息传开去,人家知道你们中间有赤党——那就说不定有人要受累。你们大家都搬到图莱里去,那可实在是个好主意。这一带没工作可做。我对你们这么说,是一番好意。你们要是不去,也许会有一帮人带着棍子来把你们赶走。”

那个承包商说:“我告诉过你们了,我要雇用工人。你们要是不情愿去——好吧,那就随你们的便。”

警官微笑了一下。“他们要是不肯去做工,这一带也没有他们安身的地方。我们马上就要来赶掉他们。”

弗洛依德直挺挺地站在警官旁边,两个大拇指扣着皮带。汤姆偷偷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埋头呆望着地面。

“反正就是这样,”承包商说,“图莱里县要雇人;工作多得很。”

汤姆慢慢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弗洛依德的两只手,看见他手腕上一条条的青筋在皮肤下鼓了出来。汤姆自己的两只手也提起来了,两个大拇指也扣在皮带上。

“是的,话都说完了。一到明天早上,你们这些人就连一个也不许待在这儿了。”

那个承包商上了雪佛兰车。

“喂,你,”警官对弗洛依德说,“你上这辆车去。”他伸出一只大手,抓住弗洛依德的左臂。弗洛依德使劲把身子一转,拳头砰的一声打在那张大脸上,顺势就沿着那排帐篷跑掉了。警官身子一晃,汤姆伸出脚去把他绊倒了。警官沉重地跌倒在地上,打了个滚,伸手去摸枪。弗洛依德东逃西窜地一路跑去,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警官从地上开了一枪。一个帐篷的前面,有一个女人尖叫了一声,看看自己的一只手,她的指关节被打断了。几个断了的手指头吊挂在她的手掌上,打碎了的皮肉是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弗洛依德在那条路上远远地现出了身影,他正在向一丛柳树飞跑。警官坐在地上又举起枪来,这时候,凯西牧师忽然从人群里走上前去。他对准警官的脖子踢了一脚,看见那胖子昏倒过去,才退回来。

那辆雪佛兰车的发动机轰隆隆地一响,卷起一片尘沙,就开跑了。它爬上公路,便箭一般地驶去。帐篷前面那个女人还在看着她那只被打断了的手。小滴小滴的血开始从伤口里流出来。她的喉咙里响起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带哭的笑声,随着每次呼吸,越来越高,越来越响亮了。

警官侧着身子躺在地上,张开的嘴贴着尘沙。

汤姆把他的自动手枪拾起来,拉出弹匣,扔到灌木丛里去,又从枪膛里取出了子弹。“这种家伙根本就没权利带枪,”他说,随即把自动手枪扔在地上。

打伤了手的那个女人周围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她的歇斯底里更加厉害了,笑声里有了尖叫的成分。

凯西走到汤姆身边。“你得躲开才行,”他说,“你到柳树丛里去等着。他没看见我踢他,可是他却看见了你伸出脚去绊倒他。”

“我不愿意走开,”汤姆说。

凯西把头靠拢来。他轻声说:“他们一对指纹就会把你对出来。你犯了假释的规矩。他们会把你抓回去坐牢。”

汤姆轻轻地抽了一口冷气。“哎呀!我忘了。”

“快走,”凯西说,“趁他还没清醒过来。”

“我想拿他的枪,”汤姆说。

“不。留着吧。等事情过去,你可以回来的时候,我就给你高声地吹四下口哨。”

汤姆从容地走开了,但是一离开众人,他就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沿着河边生长的柳树丛里了。

奥尔走到跌倒的警官身边。“好家伙,”他称赞地说,“你们当真把他打倒了。”

那群人一直眼瞪瞪地看着那个昏迷的人。后来老远传来一阵尖厉的汽笛声,忽高忽低,终于变为尖叫,这一回声音更近了。那群人立刻慌张起来。他们把脚挪来挪去,随即便一下子走开了,各自进了帐篷。只有奥尔和牧师还留在原处。

凯西向奥尔转过头来。“你走吧,”他说,“走开,快到帐篷里去,你就装做什么也不懂。”

“啊?你怎么办?”

凯西咧着嘴对他笑了笑。“总得有人来担当责任。我没孩子。他们会把我抓去坐牢,反正我就闲坐着,什么也不用干。”

奥尔说:“为什么要……”

“快走,”凯西严厉地说,“你快离开这儿。”

奥尔倔强起来。“我不能听你支使。”

凯西轻声说:“你要是牵连在这场祸事里,那你们全家的人就会受累了。对你一个人我倒不在乎。可是你妈和你爸,他们都会受累。说不定他们还会把汤姆抓回麦卡莱斯特去呢。”

奥尔思量了一会儿。“好吧,”他说,“可是我总觉得你是个大傻瓜。”

“说得对,”凯西说,“我为什么不当个傻瓜呢?”

汽笛声接二连三地响着,一声比一声逼近了。凯西跪在警官旁边,把他翻了一个身。那人呻吟着,翻一翻眼睛,竭力想看一看。凯西把他嘴唇上的尘土揩掉。现在各家的人都在帐篷里,门帷都放下了,夕阳使空中呈现出一片红光,把灰色的帐篷照成了青铜色。

车胎在公路上吱吱地叫了几声,于是一辆敞篷汽车飞快地开进了停宿场。四个背着步枪的人推挤着下了车。凯西站起身来,走到他们跟前。

“这儿出了什么事?”

凯西说:“我把你们那个人打倒了。”

一个带枪的人走到警官跟前。警官现在清醒了,软弱无力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这儿出了什么事?”

“ ,”凯西说,“他蛮不讲理,我打了他一下,他就开枪——打中了那边一个女人。我这才再揍了他一拳。”

“得啦,你最先干了些什么?”

“我跟他顶了嘴,”凯西说。

“上这辆车去。”

“好吧,”凯西说,他爬进后座,在那里坐下。两个人扶起那个受伤的警官。他小心地摸摸自己的脖子。凯西说:“这排帐篷那头有个女人让他开枪打伤了,血流得很厉害。”

“我们随后再去管这个。麦克,这家伙就是打你的人吗?”

眼光迷糊的警官有气无力地向凯西盯了一会儿。“不像是他。”

“是我,不会错,”凯西说,“你刚才冒冒失失地找错了对手。”

麦克慢慢地摇摇头。“我看你不像那个打我的家伙。哎呀,我这回要出毛病了!”

凯西说:“我跟你们去,不用你们操心。你们最好去看看那个女人伤得厉害不厉害。”

“她在哪儿?”

“那边那个帐篷。”

警官的头目拿着步枪,向那个帐篷走去。他隔着帐篷说了几句话,然后走了进去。不一会儿,他就走出帐篷,回来了。他有些得意洋洋地说:“嗨,一支45口径的手枪多厉害呀!他们已经用上了止血带。我们回头派个医生来吧。”

两个警官坐在凯西的两边。警官头目吹了一声警笛。停宿场上没有动静。门帷紧闭着,人们都在帐篷里。发动机开动了,那辆汽车调了头,开出了停宿场。凯西得意洋洋地坐在两个看守之间,他昂着头,脖子上一条条的筋都鼓了出来。他的唇边挂着一丝隐约的微笑,脸上有一种神秘的胜利的神情。

警官们一走,大家就从帐篷里出来了。太阳现在已经落山,傍晚柔和的青色天光映在停宿场上。东方的群山还有太阳光照着,呈现黄色。妇女们回到已经熄灭的火边。男人们聚拢来,一同蹲在地上,低声交谈起来。

奥尔从他家的油布篷底下钻出来,向柳丛走去,给汤姆吹了一声口哨。妈走出来,用柴枝生起了一堆小火。

“爸,”她说,“我们现在少吃些吧。上一顿我们吃得太晚了。”

爸和约翰伯伯紧靠着帐篷站在那里,看着妈把土豆削好皮,切碎了,放进煎锅。爸说:“真糟糕,牧师为什么要这么做?”

露西和温菲尔德慢慢走过来,蹲着听他们谈话。

约翰伯伯用一只发锈的长钉子深深地刮着土。“他懂得罪恶的道理。我问过他,他告诉了我;可是我不知道他对不对。他说,如果一个人自以为有罪,他就是有罪。”约翰伯伯两眼显得又困倦又难受。“我一辈子都把秘密藏着,”他说,“我做了些事情,从没告诉过人。”

妈从火边转过头来。“别告诉人家,约翰,”她说,“告诉上帝就好了。别叫别人为了你的罪过心里难受。这不合适。”

“我心里总觉得难熬,”约翰说。

“ ,别告诉人家。你到河里去,把头钻到水底下,在流水里轻轻忏悔吧。”

爸听了妈的话,慢慢地点点头。“她说得对,”他说,“告诉人家倒是可以把苦闷减轻些,可是那难免把罪恶散布出去。”

约翰伯伯抬起头来,望望太阳余光照耀下的群山,群山都映到他的眼睛里来。“我真希望能把那些念头除掉,”他说,“可是我办不到。那些念头老在我心里作怪。”

罗莎夏在他后面,睡眼惺忪地从帐篷里走出来。“康尼在哪儿?”她焦躁地问道,“我好久没看见康尼了。他上哪儿去了?”

“我没看见他。”妈说,“我要是看见他,就对他说你找他。”

“我不大舒服,”罗莎夏说,“康尼不该离开我。”

妈抬起头来,看看女儿浮肿的脸。“你哭了吧,”她说。

罗莎夏眼睛里又淌下眼泪来。

妈沉着地接下去说:“你得沉住气才行。我们这儿还有许多人呢。你得沉住气才行。你来削削土豆。你是为自己发愁吧。”

罗莎夏本想回帐篷里去。她竭力想避开妈那双严肃的眼睛,但是那双眼睛却强制住她,于是她便慢慢地向火边走来了。“他不该走开,”她说,但是眼泪却收住了。

“你得干点活才行,”妈说,“老坐在帐篷里,心里就要发愁。我一直没工夫来管你。现在我要管你了。你拿这把刀去削那些土豆吧。”

罗莎夏跪下去照妈的话办了,但她厉声说:“等我见到他再说,我要质问他。”

妈慢慢地微笑了一下。“只怕他会打你耳光呢。你成天唉声叹气,要不就是胡思乱想地哄自己,挨打也活该。他要是真把你打得懂事一点儿,我还要祝福他呢。”罗莎夏两眼闪出怨恨的神色,却没有做声。

约翰伯伯用粗大的大拇指把那只锈钉子深深地按进土里去。“我非向大家说不可,”他说。

爸说:“好,那你就说吧,真见鬼!你杀了谁?”

约翰伯伯把大拇指探进蓝布裤的表袋,挖出一张折着的脏钞票来。他把钞票摊开,让大家看。“五块的,”他说。

“偷来的吗?”爸问道。

“不,是我的,我一直藏着。”

“是你自己的吗?”

“是的,不过我不该把它藏起来。”

“我并不觉得这有多大的罪过,”妈说,“这是你的呀。”

约翰伯伯慢慢地说:“还不单是把钱一直藏起来。我藏着它还打算去喝酒呢。我每逢心里难受就想喝酒,现在我知道又快到想喝酒的时候了。我本来还没这种打算,可是偏巧这时候——牧师为了救汤姆,宁肯牺牲自己,替他受罪去了。”

爸直点头,歪着脑袋听着。露西像一只小狗似的用胳膊肘爬着,移过身来,温菲尔德跟在她后面。罗莎夏用刀尖挖着一个土豆的芽。傍晚的天光暗下来,变得更青了。

妈用一种尖锐的实事求是的声调说:“我不懂为什么他救了汤姆,就使你要喝酒。”

约翰痛苦地说:“这道理也难说。我只觉得非常难受。这件事他随随便便就做了。他往前迈了一步,说:‘这是我干的。’他们就把他带走了。不知怎的,我也就想喝个醉。”

爸还是点着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告诉人家,”他说,“要是我的话,我要喝酒就干脆去喝了。”

“本来我想总有一天,我可以干一件什么事情,赎掉我心灵上的罪过,”约翰伯伯怪难受地说,“可是我错过了机会。我没抓紧那个机会——让它跑掉了。喂!”他说,“钱是归你管的,你给我两块吧。”

爸不大情愿似的伸手到衣袋里,摸出皮夹来。“你要喝醉,也花不了七块钱吧。你用不着喝香槟呀。”

约翰伯伯把自己的钞票递过去。“你拿着这个,给我两块钱。我花两块钱就能喝个大醉了。我不肯再犯浪费的罪过。往后我只花自己挣的钱了。永远这样。”

爸接着那张龌龊的钞票,把两块钱交给了约翰伯伯。“拿去吧,”他说。“一个人非干不可的事,只好让他去干。别人也说不出多大道理去劝阻他。”

约翰伯伯接过钱来。“你不见怪吗?你知道我是不得已吧?”

“哎,我知道,”爸说,“你自己非干不可的事情,你自己明白。”

“不这么办,我就熬不过这一夜,”他说。他转过头来看看妈。“你不会怪我吧?”

妈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看。“不会,”她轻声说,“不会——你去就是了。”

他站起身来,在暮色中怪可怜地走开了。他走上混凝土公路,横过路面,到了杂货铺。在铁纱门前面,他把帽子脱下来,扔在尘土里,像是自怨自艾似的用脚跟使劲把它踩了一阵。他让那顶又破又脏的黑帽子留在那里,走进铺子,来到铁丝栏后边放着威士忌酒的橱架跟前。

爸妈和孩子们眼瞪瞪地看着约翰伯伯走开。罗莎夏恼怒地把两眼盯住土豆。

“可怜的约翰,”妈说,“不知道喝酒能不能使他——不行——我想那是没有好处的。我从来没见过给逼成这样的人。”

露西在尘土里侧转身子。她把头移近了温菲尔德的头,将他的耳朵拉到她的嘴边。她轻声说:“我要去喝醉了。”温菲尔德哼哼鼻子,把嘴闭得紧紧的。两个孩子一声不响地爬开,他们的脸因为忍住了笑,都涨成紫红色。他们绕着帐篷爬过去,一下子蹦起来,尖声喊叫着,就从帐篷那里跑掉了。他们跑到柳树丛里,一藏好身子,就高声大笑起来。露西把眼睛睃一睃,伸伸腰,东歪西倒,伸着舌头,摇摇晃晃地走着。“我喝醉了,”她说。

“你看,”温菲尔德叫道,“你看,我在这儿,我就是约翰伯伯。”他甩动着两臂,嘴里喷着气,转着圈子,一直转得晕头晕脑。

“不对,”露西说,“要这样做才行。这样做才行。我是约翰伯伯。我喝得烂醉了。”

奥尔和汤姆正静悄悄地穿过柳树丛,撞见了疯疯癫癫、摇摇晃晃走路的两个孩子。暮色现在已经很浓了。汤姆停住脚,偷偷地看一看。“这不是露西和温菲尔德吗?嗐呀,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走过来。“你们疯了吗?”汤姆问道。

两个孩子怪难为情地站住了。“我们不过是玩玩,”露西说。

“这可是疯子似的玩法,”奥尔说。

露西冒冒失失地说:“这并不比许多事情更疯。”

奥尔继续往前走。他对汤姆说:“露西慢慢地学会开玩笑了。她早就在耍这套把戏。现在是顽皮的时候了。”

露西在他背后做了个怪脸,用两根食指绷开嘴,向他伸伸舌头,想尽了办法惹他生气,但是奥尔却没有转过身来看她一眼。她望望温菲尔德,想继续玩那套把戏,但是已经被打断了兴致,玩不下去了。这是他们两个都明白的。

“我们到河里去,把头钻进水里玩玩吧,”温菲尔德提议道。他们穿过柳树丛走下去,还在生奥尔的气。

奥尔和汤姆在暮色中静悄悄地走着。汤姆说:“凯西不该那么办。可是我早该想到才对。他说他没给我们做什么事。他是个好笑的家伙,奥尔。时时刻刻都在想心思。”

“那是因为他是个牧师,”奥尔说,“他们老有许多事在脑子里乱转。”

“你猜康尼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想大概是解手去了吧。”

“ ,他跑到老远的地方去了。”

他们在那些帐篷中间,紧靠帐壁走着。在弗洛依德的帐篷那里有个轻微的呼声喊住了他们。他们走近那个帐篷的门帷,便蹲下来。弗洛依德把帆布掀起了一点。“你们走不走?”

汤姆说:“我打不定主意。你想我们最好还是走?”

弗洛依德苦笑了。“你听见那个警察说的话了吗?你们要是不走,他们就要放火烧掉这个地方,把你们赶走。如果你以为那家伙挨了一顿打不会再来,那你就是个大傻瓜。赌场里那些流氓今晚上就会上这儿来放火把我们赶走。”

“那么,我看我们还是走的好,”汤姆说,“你要上哪儿去?”

“ ,往北去,我已经说过了。”

奥尔说:“有个人告诉过我,离这儿很近的地方有个官办的收容所。那是在什么地方?”

“啊,我想那儿一定住满了人。”

“是在什么地方呢?”

“从九十九号公路往南,大约过十三四英里,再朝东转弯,到青草镇。收容所就在那附近。可是我想那儿一定住满了人。”

“那个人说收容所里好得很。”

“不错,是好得很。把你当人看待,不像对狗那样。那儿也没警察。可是已经住满了人。”

汤姆说:“我真不懂那个警察为什么那么凶。好像他一心要找麻烦;好像他要故意惹人发火,引起纠纷似的。”

弗洛依德说:“这儿的情况我不知道,可是在北边,我却认识一个干这差事的人,他是个好人。他告诉我说,那儿的警官们非把人抓去坐牢不可。警长领到的囚粮是每个犯人七角五分一天,但他只要花两角五分供犯人吃。他要是不抓到犯人,他就没赚头了。那个人说他一星期里没抓到一个人,警长就对他说,要是他再不抓几个人来,就要把他开除。今天这家伙的确像是要借故抓人。”

“我们还是得往别处走呢,”汤姆说,“再见,弗洛依德。”

“再见。也许还能见到你们。但愿还能见面。”

“再见,”奥尔说。他们穿过昏暗的停宿场,向乔德家的帐篷走去。

煎着土豆的锅子在火上咝咝地响着,溅出油来。妈用一只汤匙翻动着那些厚厚的土豆片。爸抱着双膝坐在近旁。罗莎夏在油布篷底下坐着。

“汤姆来了!”妈喊道,“谢天谢地。”

“我们得离开这儿才行,”汤姆说。

“出了什么事?”

“ ,弗洛依德说他们今晚上就要来烧掉这个停宿场。”

“究竟为什么?”爸问道,“我们又没犯什么罪。”

“只不过揍了一个警察,”汤姆说。

“ ,那又不是我们干的。”

“据那个警察说,他们要把我们赶走。”

罗莎夏问道:“你看见康尼吗?”

“看见的,”奥尔说,“他顺着河边走了。他是朝南去的。”

“他——他跑掉了吗?”

“我不知道。”

妈转过脸去望着她的女儿。“罗莎夏,你老在说傻话,举动也很特别。康尼对你讲过什么话?”

罗莎夏愁眉不展地说道:“他说,他当初要是留在家乡学开拖拉机,那倒是个好办法。”

他们都默不作声。罗莎夏望着火,两眼在火光里闪烁着。土豆在煎锅里咝咝地发响。她低声地哭着,用手背揩揩鼻子。

爸说:“康尼有短处,我早就看出来了。他没耐性,太自高自大。”

罗莎夏站起来,走进了帐篷。她倒在床垫上,翻过身去趴着,把头埋在交叉着的臂膀中间。

“去把他追回来是没什么好处的,我想,”奥尔说。

爸回答说:“是的。既然他不好,我们就不要强留他了。”

妈向帐篷里望了一望,罗莎夏就躺在她的床垫上。妈说:“嘘!别说这种话。”

“嗐,他是不好嘛,”爸执拗地说,“口口声声说他要干什么。光说空话。他在这儿的时候,我不愿意说这种话。可是现在他跑掉了……”

“嘘!”妈轻声说。

“请问你,为什么不叫我说话?你干吗老嘘我?他的确跑掉了,可不是吗?”

妈用汤匙把土豆翻了一翻,煎开了的油溅着飞沫。她把柴枝加到火里,火焰飞腾起来,照亮了帐篷。妈说:“罗莎夏要生小孩了,那孩子有一半是康尼的。孩子长大起来,听说他爸不好,那是对他有害的。”

“总比说谎好些,”爸说。

“不,你这话不对,”妈打断了他的话,“就当他死了吧。要是康尼死了,你就不会说他的坏话。”

汤姆插嘴道:“嘿,吵什么?我们还不知道康尼是不是一去不回来呢。我们没工夫谈这些。我们得吃了东西赶路呢。”

“又要赶路?我们刚到这儿。”妈从火光照亮了的黑暗中窥视着他。

他仔细地解释道:“他们今晚上就要来烧掉这地方,妈。你也知道,叫我睁眼看着我们的东西被烧掉,我可受不了,爸也受不了,约翰伯伯也受不了。我们难免会打起架来,要是把我抓进去办罪,我可吃不消。今天要不是牧师出头顶住,我就差点儿被抓去了。”

妈把煎着的土豆在滚热的油里翻了一翻。现在她打定主意了。“赶快!”她喊道,“我们先把这东西吃掉吧。我们得赶快走才行。”她把铁盘子摆开来。

爸说:“约翰怎么办?”

“约翰伯伯在哪儿?”汤姆问道。

爸和妈沉默了一会,随后爸说道:“他喝酒去了。”

“天哪!”汤姆说,“他怎么挑了这个时候去!他上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爸说。

汤姆站起身来。“喂,”他说,“你们大家吃了东西,就把行李装好。我去找约翰伯伯。他一定是上公路对过那家铺子去了。”

汤姆飞快地走掉了。一家家帐篷和棚舍前面,都烧着小堆的做饭的火,火光照在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的脸上,照在蹲着的孩子们身上。有几个帐篷里,煤油灯的光照透了帆布篷,把人们巨大的黑影映在帆布上。

汤姆沿着遍地尘沙的路走去,横过混凝土的公路,到了那家小杂货铺,他站在铁纱门前,向里望去。老板是个头发灰白的小个子,胡子乱糟糟的,眼睛有些湿润,靠着柜台在那里看报。他赤着两条瘦胳膊,身上系着一条长长的白围腰。他的周围和背后都堆着许多罐头食品,就像一座座的山和金字塔,就像一垛垛的墙一样。汤姆进来的时候,他抬起头来望着,眯着眼睛,仿佛是在瞄准一枝鸟枪。

“你好,”他说,“缺什么东西吗?”

“缺我的伯伯,”汤姆说,“也许是他缺德,忽然跑掉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那个灰白头发的人显得又诧异,又烦躁。他用手轻轻地摸一摸鼻尖,为了要止痒,把它揪了一下。“你们这些外乡人好像老是丢了人,”他说,“一天总有十多次,有人上这儿来说:‘你要是看见一个名叫某某、模样怎样怎样的人,请你告诉他,说我们往北去了,好吗?’这样的事情老是不断。”

汤姆笑了。“ ,你要是看见一个流鼻涕的小伙子,叫做康尼的,模样儿有些像山狗,那就请你叫他滚蛋。我们往南去了。可是他并不是我要找的人。这儿是不是有个年纪六十上下,穿黑裤子,头发半白的人来喝过威士忌?”

那个灰白头发的人两眼发亮了。“他来过。那样的怪脾气我可从来没见过。他站在门口,把帽子丢在地上踩了一阵。瞧,我把他的帽子收起来了。”他从柜台底下把那顶沾满灰尘的破帽子拿出来。

汤姆从他手里把那帽子接过去。“就是他,一点不错。”

“ ,他喝了两品脱威士忌,一句话也没说。他拔掉塞子,把酒瓶倒过来喝。我这儿没领喝酒的执照。我说:‘喂,你不能在这儿喝酒。你得上外面去喝才行。’ ,好家伙!他就上门外去,把那瓶酒只不过喝了四口,就喝得精光了。他把瓶子扔掉,斜靠着门。眼睛有些发呆。他说:‘谢谢你,先生,’接着他就走了。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喝酒的。”

“走了吗?往哪边走的?我要找他。”

“ ,碰巧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从没见过那么喝酒的,所以我就看着他往前走。他是往北去的;后来有一辆汽车开过来了,把他照得清清楚楚,他就往公路旁边走下去。他那两条腿不大站得直。那时候他已经把第二瓶酒也打开了。照他那个走法,是不会走得太远的。”

汤姆说:“谢谢你。我要去找他。”

“他的帽子你要拿去吗?”

“好吧!好吧!他要戴的。 ,谢谢你。”

“他是怎么回事?”那个灰白头发的人问道,“他喝酒的时候,好像并不痛快。”

“啊,他有点苦闷。再见吧。你要是见到那个牛皮匠康尼,请你告诉他,说我们往南去了。”

“托我传话的人太多,我得给人家说这说那,实在记不了那么多。”

“你也不必太费心了,”汤姆说。他拿着约翰伯伯那顶沾满灰尘的黑帽子,走出了铁纱门。他横过混凝土公路,沿着路边走去。胡佛村就在他脚下的那片低洼的田野里;小小的柴火堆闪着光,灯光从那些帐篷里透出亮来。停宿场上有个地方传出六弦琴的弹奏声,那是断断续续、慢慢弹着的练琴的声音。汤姆停步听了一会儿,随后就沿着路边慢慢地走去,每走几步,又停下来再听听。他走了四分之一英里,才听到他要听的歌声。路坎下面,有一阵闷沉沉的、不成调的声音单调地唱着。汤姆歪着脑袋,想听清楚些。

那单调的声音唱道:“我把我的心献给了耶稣,耶稣带我回家。我把灵魂献给了耶稣,耶稣就是我的家。”那歌声拖长,变成了低诉,随后就停止了。汤姆朝着歌声,急忙跑下路坎去。过了一会儿,他停住脚步,又静听着。这时候,声音很近了,还是那同样缓慢的、不成调的歌声。“啊,麦琪临死的那天夜里,把我叫到她身边,把她穿过的那条红法兰绒旧衬裤交给了我。那裤子的膝部又松又大——”

汤姆小心地走向前去。他看见那黑黑的人影坐在地上,便悄悄地走近他坐下了。约翰伯伯又把瓶子倒过来,酒便从瓶里咕噜咕噜地流出来。

汤姆轻轻地说:“嘿,等一等!也该让我喝一口吧?”

约翰伯伯转过头来。“你是谁?”

“你就把我忘了吗?你喝了四口,我才喝一口呀。”

“不,汤姆!你别骗我。这儿只有我一个人。你刚才并没在这儿。”

“ ,我现在反正是在这儿了。给我喝一口好吗?”

约翰伯伯又举起瓶子,威士忌咕噜咕噜地流着。他把瓶子摇了一摇。酒瓶已经空了。“没有了,”他说,“我真想死啊。想得要命。只想死一会儿。非死不可。像睡觉一样。真想死一会儿。简直是困极了。困极了。也许——一睡了就不再醒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我想戴一顶王冠——一顶黄金的王冠。”

汤姆说:“听我说,约翰伯伯。我们又要搬到别处去了。你跟我走,就可以在行李上好好睡一觉。”

约翰摇摇头。“不。你走吧。我不去。我要在这儿休息休息。回去是没好处的。对谁都没好处——只不过像穿着脏裤子似的,带着我的罪过在好人当中晃来晃去。那可不行。我不去。”

“走吧。你不去,我们也走不成。”

“你走吧,赶快。我是不中用的。我是不中用的。只不过带着我的罪过,还连累别人。”

“你的罪过并不见得比别人多呢。”

约翰把他的头靠拢来,狡猾地眨着一只眼睛。汤姆在星光下隐约地看得见他的脸。“除了耶稣,谁也不知道我的罪过。他才知道。”

汤姆跪在地上。他伸手去摸摸约翰伯伯的额头,那额头又热又干。约翰粗鲁地推开了他的手。

“走吧,”汤姆央求道,“快走,约翰伯伯。”

“我不去。累极了。要在这儿休息一下。就在这儿。”

汤姆靠得很近。他用拳头抵住约翰伯伯的下巴尖,试着画了两个小圈,比比距离,把肩膀转动了一下,对准那只下巴,爽脆地打了一拳。约翰的下巴叭哒地响了一声,他向后倒下去,又竭力想重新坐起来。但是汤姆骑上了他的身子,约翰撑起一只胳臂肘来的时候,他又给了他一拳。于是约翰伯伯便躺倒在地上不动了。

汤姆站起来,俯身扶起那个松软无力的身子,把他扛在肩上。他在那软瘫瘫的身子的压力下有些蹒跚。他气喘吁吁地慢慢爬上路坎,走上公路的时候,约翰那双垂着的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背。一辆汽车从旁经过,车灯的光照亮了他和背上扛着的醉汉。汽车开慢了一下,随即又呼啸着开走了。

汤姆从公路上下来,回到胡佛村,到了乔德家的卡车跟前的时候,不住地喘气。约翰渐渐苏醒过来了,他软弱无力地挣扎着。汤姆把他轻轻地放在地上。

帐篷在他离开的时候已经拆掉了。奥尔把一捆捆的东西搬到卡车上。油布也拆开了,准备绷在行李上。

奥尔说:“他的酒劲倒是发作得真快。”

汤姆抱歉地解释道:“为了把他弄回来,我只好揍了他两下。可怜的人呀。”

“没把他打伤吧?”妈问道。

“我想不会。他快醒了。”

约翰伯伯软弱无力地躺在地上,仿佛有病似的。他一阵阵的作呕,短促地喘着气。

妈说:“我给你留下了一盘土豆,汤姆。”

汤姆格格地笑了。“现在我不想吃。”

爸喊道:“好了,奥尔。把油布绷起来吧。”

卡车装载好了,准备动身。约翰伯伯已经睡着了。汤姆和奥尔连推带拉,把他弄到行李上,这时温菲尔德在卡车后头发出一阵呕吐的声音,露西用手指堵住了嘴,不让自己叫喊起来。

“全好了,”爸说。

汤姆问道:“罗莎夏呢?”

“在那儿,”妈说。“过来,罗莎夏。我们要走了。”

罗莎夏坐在那儿不动,下巴低垂在胸前。汤姆走到她跟前。“走吧,”他说。

“我不去。”她没有抬起头来。

“你非去不可。”

“我要等康尼。他不回来,我就不走。”

三辆汽车开出停宿场,顺着小路驶到公路上,都是载着帐篷和人的旧汽车。它们咔拉咔拉地爬上公路,便开走了,车上暗淡的灯光一路晃动着。

汤姆说:“康尼会找到我们的。我在那家铺子里留了口信,把我们去的地方告诉他。他会找到我们的。”

妈走过来,站在他旁边。“走吧,罗莎夏。走吧,好孩子,”妈小声地说。

“我要等着。”

“我们不能等了。”妈弯下身去,揪住女儿的胳膊,把她搀起来。

“他会找到我们的,”汤姆说。“你别发愁。他会找到我们的。”他们一左一右地陪着罗莎夏走。

“也许他去找他想要研究的那些书去了,”罗莎夏说。“他也许是要故意让我们吃一惊。”

妈说:“说不定他正是那么干去了。”他们把她引到卡车旁边,搀着她上了行李顶上,于是她爬到油布底下,钻进那昏暗的车篷就不见了。

这时候草棚里那个蓄着胡子的人怯生生地来到卡车跟前。他在旁边等着,把双手攥紧了放在背后。“你们有什么有用的东西留下吗?”他终于问道。

爸说:“想不出有什么。我们没什么可以留下来的东西。”

汤姆问道:“你不打算离开吗?”

那个蓄胡子的人瞪着眼对他望了很久。“不离开,”他终于说。

“可是他们会放火把你撵走。”

那双不安的眼睛低下去望着地下。“我知道。他们从前也这么干过。”

“那么,你又为什么不走呢?”

那双惊惶的眼睛抬起来看了一下,又低下去了,那渐渐熄灭的火在他眼睛里映出了红光。“我不知道。要把东西收拾起来,太费工夫了。”

“要是他们放火把你赶掉,那你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知道。你们没什么有用的东西留下吗?”

“收拾得一干二净,什么也没有了,”爸说。那个蓄胡子的人迷惘地走开了。“他怎么啦?”爸追问道。

“让警察吓坏了,”汤姆说。“有人说——他害了什么‘恐警病’。头上挨揍挨得太多了。”

又一个小小的汽车队开出停宿场,爬上公路驶去了。

“走吧,爸。我们该动身了。听我说,爸。你和我和奥尔坐在车座上。妈可以爬到行李堆上去。不行。妈,你坐在当中吧。奥尔——”汤姆伸手到车座底下,拿出一把大活动扳手来,“奥尔,你到后边爬上去。你拿着这个。要谨防出事。要是有人想爬上来——就叫他尝尝这个。”

奥尔接过扳手来,爬上后面的车架,盘着腿坐下,把扳手拿在手里。汤姆从车座底下拉出了摇把,放在刹车脚踏板下面的车底板上。“好了,”他说。“你坐在当中吧,妈。”

爸说:“我手里没拿什么家伙。”

“你可以伸手来拿这个摇把,”汤姆说,“但愿你用不着这个才好。”他踩了一下油门,飞轮喀喇喀喇地转动了,发动机一阵响一阵停,后来又响起来了。他拧开车灯,把车子慢慢地开出了停宿场。暗淡的车灯光摇摇晃晃地指着路。他们开上了公路,便转向南去。汤姆说:“有时候,一个人是难免要气得发疯的。”

妈插嘴道:“汤姆——你对我说过——你答应过我,说你再也不这么耍脾气了。你答应过的。”

“我知道,妈。我很想不发脾气。可是这些警官——你看见过一个屁股不胖的警官吗?他们扭着屁股,弄得身上挎的枪左摇右摆。”他说,“妈,要是他们照法律办事,我们还受得了。可是那并不是法律。他们要打击我们的精神。他们只想弄得我们低三下四,趴在地上,像一只挨了鞭子的狗一样。他们想叫我们服服帖帖。哎,妈,将来总有一天,逼得人走投无路,只好把警察揍一顿,才能保住自己的体面。他们是要把我们的面子扫光。”

妈说:“你答应过的,汤姆。弗洛依德那个可爱的小伙子就是那么干的。我认得他妈。听说人家把他打伤了。”

“我是想不发脾气,妈。我对天赌咒,真想老老实实。可是你总不愿让我像一只挨打的狗一样,把肚子贴着地爬着走,对不对?”

“我祷天祝地。你得安分,汤姆。一家人已经拆散了。你可不能再惹出祸来。”

“我尽量忍住吧,妈。可是那些大屁股的家伙只要有一个惹得我冒火,那我可实在不容易忍住。要是照法律办事,那就不同了。可是把我们住的地方烧掉,那并不是法律呀。”

汽车一路颠簸着往前走。前面公路上横放着一小排红灯。

“我想是要绕道了,”汤姆说。他把汽车开慢,然后停下来,于是立刻就有一群人拥过来把卡车围住了。他们拿着铁镐把儿和散弹枪做武器,有的戴着战壕里用的钢盔,有的戴着美国退伍军人会的帽子。一个人把头探进了车窗,首先带来一股热腾腾的威士忌的气味。

“你们打算上哪儿去?”他把一张红脸冲到汤姆的面孔前面。

汤姆板起了脸。他悄悄地把手伸到汽车的底板上去摸那摇把。妈揪住他的胳膊,用力把它抓着。汤姆说:“ ——”于是他的口气变成了哀求的声调。“我们是外地人,”他说,“我们听说有个叫做图莱里的地方有活干。”

“嗐,他妈的,你们走错路了。我们这个镇上可不让讨厌的俄克佬来。”

汤姆的肩膀和胳膊都绷紧了,他气得全身打了一阵哆嗦。妈还是死抓住他的胳膊。卡车前面全给那些武装的人围住了。其中有几个为了要做出军人打扮,穿着制服,系着山姆·布朗 (1) 式的武装带。

汤姆低声下气地说:“该朝哪条路走呢,先生?”

“你们向右转弯,一直往北去。不到收割棉花的时候,就别回来。”

汤姆全身颤抖了。“是,先生,”他说。他把汽车倒退回去,掉转头,朝来路往回开。妈放掉了他的胳膊,温柔地拍拍他。于是汤姆竭力把憋住的呜咽声抑制住了。

“别难过,”妈说,“别难过。”

汤姆向车窗外面擤了鼻涕,用袖子揩了揩眼睛。“这些王八蛋……”

“你对付得很好,”妈亲切地说,“你对付得好极了。”

汤姆把车子转上一条土筑的岔路,开了一百码,便关上车灯,停住发动机。他带着摇把,走下车去。

“你上哪儿去?”妈问道。

“出去看看。我们可不能往北去。”公路上那些红灯又向前移动了。汤姆眼看着他们经过了那条土路的路口,继续往前走去。不到几分钟,便传来了一阵喊声和惊叫声,于是从胡佛村那方面升起了熊熊的火光。那火光扩大起来,蔓延开来,远远地又传来了爆裂的响声。汤姆又回到卡车上。他掉转车头,不开车灯,顺着土路往前走。一到公路上,他就重新往南转过去,拧亮了车灯。

妈怯生生地问道:“我们上哪儿去,汤姆?”

“往南去,”他说,“我们不能让那些混蛋撵着我们到处跑。那可不行。我打算不经过那个市镇,绕着开过去。”

“好,可是我们究竟上哪儿去呢?”爸第一次开了口,“我想知道这一点。”

“打算找那个官办的收容所,”汤姆说,“有人说,那儿不让警察进去。妈——我得躲开他们才行。我怕再撞上这些家伙,我会打死他们一个。”

“忍住点,汤姆。”妈抚慰着他,“忍住点吧,汤米。你刚才应付得很好,你还可以再那么对付呀。”

“对,老像这样,我的面子就要扫光了。”

“忍住点,”她说,“你得有耐性才行。喂,汤姆——别的人全都完蛋了,我们还是要活下去。 ,汤姆,我们才是该活在世上的人。他们消灭不了我们。 ,我们是老百姓——我们是有出路的。”

“我们老是挨揍。”

“我知道。”妈格格地笑了。“也许这使我们更坚强。有钱的人发了财还是要死,他们的儿女也没出息,并且都会死掉。可是,汤姆,我们的路倒是越走越宽。你别着急,汤姆。好日子快到了。”

“你怎么知道?”

“究竟怎么知道的,我也说不清。”

他们进了市镇,汤姆便转上一条背街,避开了中心区。在街灯的光线下,他看了看他的母亲。她的脸色是沉静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神情,那双眼睛就像一尊古老的雕像的眼睛一样。汤姆伸出右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他非拍拍不可。随后他就把那只手缩回来。“我这一辈子还没听见你一口气说过这许多话呢,”他说。

“过去从来不像这样有头脑呀,”她说。

他开过了几条小街,绕过了市镇的中心,才转了弯。在一个交叉路口,路牌上写着“九十九号公路”。他在这条路上,向南开去。

“哼,他们想把我们赶到北边去,总算没办到,”他说。“我们虽然不得不低声下气,终归还是能到我们要去的地方。”

暗淡的车灯在那条宽阔的黑沉沉的公路上摸索着,一路前进。

(1)  山姆·布朗(1824—1901),英国将军,首创一种军官用的有细带斜挂右肩的武装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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