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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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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德一家慢慢向西行进,他们进入了新墨西哥的山区,越过了高原的峰峦。他们爬上了亚利桑那的高原,从一个山谷俯瞰着佩恩蒂德沙漠。一个边界的守兵挡住了他们。

“你们上哪儿去?”

“到加利福尼亚去,”汤姆说。

“你们打算在亚利桑那耽搁多久?”

“我们只是过境,不会多在这儿停留。”

“带着蔬菜和树苗吗?”

“没有。”

“我得把你们的东西检查一下。”

“我告诉过你了,我们没带蔬菜和树苗。”

守兵把一张小小的检查证粘在挡风玻璃上。

“好了。走吧,可是你们最好别停下来。”

“好吧。我们只想赶路。”

他们爬上一些山坡,山坡上满是弯弯扭扭的矮树。经过了霍尔布鲁克,约瑟夫城,温斯洛。以后又有一些高树,一辆辆的汽车喷着气,吃力地朝坡上爬。接着就到了弗拉格斯塔夫,这是最高的地方。从弗拉格斯塔夫下来,在那些大平原上行驶,公路一直伸展到前面的远处才消失。水逐渐稀少了,要花钱买,五分钱、一毛钱、一毛五分钱一加仑。太阳晒着干燥的多石的原野,前头又有一些嵯峨的乱石高峰,这就是亚利桑那的西界。他们现在逃避着太阳和干旱。他们整夜地开着车,夜间到了山区,他们夜里在崎岖的山路上爬行,黯淡的车灯在路旁的灰白石壁上闪烁着。他们在黑暗中爬过了顶峰,深夜里慢腾腾地开下坡去,经过了遍地乱石成堆的奥特曼;天亮时,他们便看见下面的科罗拉多河了。他们把汽车开到托波克,在桥头停下来,一个守兵便过来把挡风玻璃上的检查证扯掉了。接着便过了桥,进入沙石遍地的荒原。虽然他们十分疲累,早晨的炎热又正在上升,他们还是停了下来。

爸嚷道:“我们到了——我们到了加利福尼亚了!”他们呆呆地看着太阳光下闪烁着的砂石,看着河对岸亚利桑那州那些可怕的巉崖。

“我们到沙漠地了,”汤姆说,“我们得开到有水的地方去休息休息。”

公路和河流平行,上午过了不少时候,发动机烧得滚烫的两辆汽车才开到了尼德尔斯,这地方的河水在芦苇丛里迅速地奔流。

乔德和威尔逊两家人开到河边,他们坐在车里看着可爱的河水流过去,绿色的芦苇在流水里微微地晃动着。河边有一处停宿地,搭着十一个帐篷,地面有沼泽地带的水草。汤姆从卡车的车窗里探出头来。“我们在这儿停一停好吗?”

一个在桶里搓衣裳的健壮女人抬起头来望着他。“这地方不是我们的,先生。你要停就请便。有个警察会来查问你们。”说完,她又在太阳底下搓起衣裳来了。

两辆汽车停到低湿草地上的一片空地方。他们把帐篷取下车来,把威尔逊的帐篷搭起来,乔德的大油布也绷在绳子上了。

温菲尔德和露西穿过柳树丛,慢慢走到河边有芦苇的地方。露西兴头十足地说道:“加利福尼亚。这就是加利福尼亚,我们已经到了!”

温菲尔德把一根大芦苇折断,揪了下来,将白色的芯子放在嘴里嚼着。他们走进水里,站着不动,水深差不多只到他们的小腿。

“我们还得过沙漠呢,”露西说。

“沙漠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我见过一本图画书上画着沙漠。那儿到处都是骨头。”

“人骨头吗?”

“我想有些是人骨头,多半是牛骨头吧。”

“我们会看见那些骨头吗?”

“也许看得见。我不知道。我们要在夜里过沙漠呢。这是汤姆说的。汤姆说,如果我们白天过沙漠,要热死人的。”

“真舒服真凉快,”温菲尔德说,于是他把脚趾头在水底的沙里拨动,弄得哗啦哗啦地响。

他们听见妈在喊。“露西!温菲尔德!快回来。”他们转身穿过芦苇和柳树,慢慢地走回去。

别的帐篷里都是沉寂的。每逢有汽车开到的时候,帐篷的门帷里暂时便探出几个头来,随即又缩回去。现在这两家的帐篷已经搭好,男人们便聚在一起了。

汤姆说:“我要到河里去洗个澡。洗了澡才睡觉。我们把奶奶抬进帐篷里以后,她怎么样了?”

“不知道,”爸说,“好像是弄不醒她。”他向帐篷那儿抬了抬头。一阵哭哭啼啼、胡言乱语的声音从帆布篷底下传过来。妈连忙走到里面去。

“她醒来了,还好,”诺亚说,“她在卡车上好像嚷了一整夜。她完全神经错乱了。”

汤姆说:“唉!她乏透了。要是不赶快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她会支持不住的。她只不过是累坏了。有谁跟我一道去吗?我要去洗个澡,在树荫底下睡一整天。”他走了,别的男人也跟着他一起去。他们在柳树丛里脱掉衣服,随即走到水里去坐下来。他们把脚跟踩进泥沙,撑住身子,只把头露出水面,这样坐了很久。

“哎呀,我早就想这么洗洗了,”奥尔说。他从水底抓起一把沙子,擦了擦身上。他们待在水里,远远地望着那座名叫尼德尔斯的山巅,望着亚利桑那那些白石的高山。

“我们就是从那些山里过来的,”爸出神地说。

约翰伯伯把头钻进水里。“ ,我们来到这儿了。这地方就是加利福尼亚,看样子并不怎么富庶嘛。”

“还没过沙漠呢,”汤姆说,“我听说沙漠是个顶糟糕的地方。”

诺亚问道:“打算今晚上穿过沙漠吗?”

“你看怎么样,爸?”汤姆问道。

“ ,我没主意。我们稍微休息休息也好,特别是奶奶。要不然,我倒想早点过了沙漠,安顿下来找事做。大概只剩四十块钱了。等我们大家有事做,挣些钱到手,我就放心了。”

各人都坐在水里,感到流水的冲激。牧师把双手和两臂浮在水面上。大家的身子从颈项以下和手腕以上都是白的,手和脸却晒成了棕黄色,锁骨那儿都有个棕黄色的v字形。他们用河沙擦着身子。

诺亚懒洋洋地说:“只想永远待在这儿。永远在水里待着。永远不挨饿,不发愁。一辈子在水里待着,像一窝小猪在烂泥里懒洋洋地躺着似的。”

汤姆望着河对岸那些嵯峨的山峰和河流下游的尼德尔斯山峰,说道:“从来没见过这么险峻的山。这地方真是荒凉得要命。这是一个国家的骨骼。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找到一个舒舒服服过活的地方,用不着拼命爬山,跟那些乱七八糟的石头打交道。我见过绿油油的原野的画片,那儿有妈说过的那种小房子,白白的。妈一心想要一所白房子。只怕根本没有这种地方。我只见过这样的画片。”

爸说:“且等我们到了加利福尼亚再说吧。那时候就会看到好地方了。”

“哎呀,爸!这儿就是加利福尼亚呀。”

两个穿工装裤和汗湿的蓝衬衫的男人从柳树丛里走过来,望着这几个赤条条的男子汉。他们喊道:“能游泳吗?”

“不知道,”汤姆说,“我们都没试过。可是坐在这儿倒很舒服。”

“可以让我们也到水里来坐坐吗?”

“这又不是我们的河。我们可以给你们腾出一小块地方来。”

那两个男人脱去裤子,剥掉衬衫,跨进水里。尘沙沾满了他们的腿,直到膝盖;他们的脚让汗水泡得又白又软。他们懒洋洋地坐到水里,没精打采地洗着腰身。他们是父子俩,都让太阳晒坏了。他们随着流水的响声,发出了一些痛苦呻吟。

爸客客气气地问道:“上西部去的吗?”

“不。我们是从那边回来的。要回家乡去。我们在那儿挣不到饭吃。”

“老家在哪儿?”汤姆问道。

“潘汉德尔,从潘帕附近来的 (1) 。”

爸问道:“你们在家乡能过活吗?”

“不。可是我们至少能跟认识的老乡们一道饿死。不会跟那些恨我们的人一道挨饿。”

爸说:“你知道吧,说这种话的,你是第二个人了。他们恨你们干吗?”

“不知道,”那个人说。他双手捧起河水,擦擦脸,哼着鼻子,嘴里也喷出气来。污水从他的头发里流下来,在他的脖子上淌着。

“这方面的情形,我想多知道一些,”爸说。

“我也这么想,”汤姆接着说,“西部的那些人为什么恨你们?”

那个人用严酷的眼光望着汤姆。“你们要上西部去吗?”

“正在赶路。”

“你们没到过加利福尼亚吧?”

“没有,我们没到过。”

“ ,那就别相信我的话。你们亲自去看看好了。”

“对,”汤姆说,“可是谁都想把自己要去的地方弄明白呀。”

“ ,如果你们真想知道,我这个人,倒是向别人请教过,并且还想过一下。这是个好地方。可是这地方早就让人霸占了。你们过了沙漠,绕过贝克斯菲尔德,就到那一带地方了。那么漂亮的地方,你可真是一辈子没见过——满眼是果树和葡萄,风景是再好没有了。你们会经过一个平坦的好地方,地下三十英尺还有水,那些地全是荒着的。可是你们要种那些地却办不到。那是土地畜产公司的地。如果他们不打算开种,那些地就只好荒下去。你们要是上那儿去,种上一点庄稼,那你们就会坐牢。”

“很好的地,你说?他们没有开种?”

“是的,先生。很好的地,他们不种!是的,先生,这简直会把你气坏,可是你还没亲眼看到什么。那些人眼睛里有一股怪气。他们看看你,他们的脸上好像在说:‘我讨厌你,你这种穷鬼。’会有警察长过来,把你往别处撵。你想在路旁边支帐篷过夜,他们也会把你赶掉。从那些人脸上,你就可以看得出他们恨你的神气。还有——我再告诉你一点。他们恨你,是因为他们自己吓坏了。他们知道挨饿的人只要能挣到饭吃,哪怕要吃苦头也不在乎。他们知道那些地老那么荒着是一种罪过,迟早总会有人要种。多么可恶啊!你还没让人家叫过‘俄克佬’呢。”

汤姆说:“俄克佬?那是什么意思?”

“ ,俄克佬的意思本来是说你是俄克拉何马人。现在这个称呼就是说你是个下流杂种。叫你俄克佬,就是说你是个废物。这个称呼本身并没什么不好,只是他们说的时候那股神气太叫人难受。我说的不算数。你们反正得上那儿去。我听说我们的老乡上那儿去的有三十万人——都过着猪一般的生活,因为加利福尼亚一切都有主了。剩下来的什么也没有。占着土地的人拼死也要保住他们的产业,哪怕要把全世界的人杀光也不会放手。可是他们心里也有些害怕,这就使得他们脾气变得很坏。你们得去看看才明白。你们得去听听。地方倒是最美好的地方,你一辈子也难得见到,可是他们那些人对你却不客气。他们又害怕,又着急,甚至彼此也不和好。”

汤姆低下头去看看河水,把脚跟插进泥沙里。“假如你找到工作,攒些钱,能不能买一小块地呢?”

那个年长的男人大笑起来,看看他的儿子,他那沉默的儿子也带着一种知根知底的神色咧着嘴笑了。那人说:“你根本就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天天都得抢饭吃。你去干这种活,还要遭人家的白眼。你去摘棉花,磅秤一定会靠不住。有的可靠,有的不可靠,可是你总觉得一切的秤都有毛病,不知道哪个是可靠的。反正你毫无办法。”

爸慢慢地问道:“那边一点好处也没有吗?”

“ ,看倒是好看,可惜没有你的份儿。那边有一个橙子园——你只要一动手,那里有个扛枪的家伙就有权利把你打死。那边有个人,在大口岸开报馆,他就有一百万英亩地……”

凯西连忙抬起头来望着。“一百万英亩?他拿那一百万英亩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的确有那么多地。养着一些牛羊。到处都有人看守着,不让别人进去。他坐着一辆避弹汽车四处逛。他的照片我见过。大胖子,浑身软绵绵的,长着一双难看的小眼睛,嘴巴像屁股眼一样。他很怕死。有一百万英亩地,却老是怕死。”

凯西追问道:“他究竟拿那一百万英亩地干什么?他要一百万英亩地干什么?”

那个人从水里拿出他那双泡得发白,起着皱纹的手来摊开一看,缩了缩下嘴唇,把头侧在一边肩膀上。“我不知道,”他说,“我猜他是得了神经病。准是得了神经病。我见过他的照片。他是有神经病的样子。连神经病带晦气。”

“你说他怕死吗?”凯西问道。

“我听见人家这么说。”

“怕上帝把他收去吗?”

“不知道。反正他害怕就是了。”

“他还担什么心呢?”爸说,“他大概是没什么称心的事吧。”

“爷爷是不怕死的,”汤姆说,“每逢爷爷兴头最大的时候,他简直高兴得要命。有一回爷爷和另外一个人在夜里闯到一堆纳瓦霍人 (2) 当中去了。他们快活极了,别人对他们那种胡闹的事情,可不会有那股兴头。”

凯西说:“我看正是这样。有兴致的人,都是毫无牵挂的;一个又晦气、又孤独、又失望的老人——却老是怕死!”

爸问道:“他既然有一百万英亩地,那还有什么失望的呢?”

牧师微微一笑,显出迷惑的神气。他用手撩开浮在水面的一只水虫。“如果他需要有一百万英亩地,才能使自己觉得富足,那么我想,他之所以会有那个需要,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内心太贫乏,既然他内心贫乏,那他就是有了一百万英亩地,也不会感到富足,也许他想到自己没有办法可以感到富足,就觉得失望了吧——当初爷爷死了,威尔逊太太给他让出帐篷来,我看那时候她比那位先生还要富足一些。我并不打算作什么说教,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像野狗一样到处忙着捞钱的人心里不感到失望的。”他嘻嘻地笑了。“这些话像是说教,对不对?”

太阳现在炎热难当了。爸说:“还是蹲在水里好。这太阳真要晒死人。”于是他把身子往后仰,让水在脖子周围轻轻流过。“如果一个人肯苦干,难道他也没办法吗?”爸问道。

那人坐起来,面对着他。“你听我说,先生。我并不是什么事情都料得到。你们到了那边,也许能找到一个安定的工作,那么我就算是撒谎了。不过你们也许老是找不着工作,那又会怪我没警告你们。我老实告诉你们吧,到那边找工作的人多半是非常倒楣的。”他又往水里躺下了。“谁也不能把什么都料到。”他说。

爸转过头来看看约翰伯伯。“你一向少说话,”爸说,“哼,自从我们离开家乡,你还没开过两次口呢。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意见?”

约翰伯伯皱起眉头,“我心里一点也没想这些事。我们要上那儿去,是不是?我们在这儿说这些废话,反正也还是不能不去。我们既然要去,那就去了再说。找得到事,我们就去干活;找不到事,我们就坐着等。老在这儿说废话,反正是毫无好处。”

汤姆仰着身子躺下去,衔了满嘴的水,向空中一吐,大笑起来。“约翰伯伯不大说话,说起话来倒很有理。真的!他说得有理。我们今天晚上就上路好吧,爸?”

“也好。早些过了沙漠也好。”

“ ,我要到林子里去睡一觉。”汤姆站起来,从水里走到沙滩上。他把衣服穿到湿溜溜的身上,感到衣服烫人,不由得畏缩了一下。其他的人也都跟着他上了岸。

那个人和他的儿子在水里一直望着乔德家的人走开了。随后那个儿子说:“说不定再过六个月会见到他们,天哪!”

那个人用食指揩揩眼角。“我不应该说那些话,”他说,“人总是喜欢自作聪明,喜欢把一些事情告诉人家。”

“ ,不要紧,爸!那是他们问起的。”

“唔,我知道。可是据那个人说,他们反正是要去的。我告诉他们的话也改不了他们的主意,除非他们还没到那边就碰了钉子。”

汤姆走进柳树丛,爬到一个低低的树荫下躺下。诺亚跟着他走过来。

“要在这儿睡一觉,”汤姆说。

“汤姆!”

“什么?”

“汤姆,我不打算再往前走了。”

汤姆坐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汤姆,我不愿意离开这条河。我要顺着这条河走下去。”

“你疯了,”汤姆说。

“我要找一根绳子。我要钓鱼。人在好好的一条河旁边是不会饿死的。”

汤姆说:“你丢得下家里的人?丢得下妈?”

“我顾不到了。我舍不得离开这条河。”诺亚那双分得很开的眼睛半闭着。“实际情形你是知道的,汤姆。你知道家里人对我都很好。可是他们并没有真把我放在心上。”

“你疯了。”

“不,我没有疯。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他们都会难过。可是——哎,反正我不跟你们去了。你告诉妈吧——汤姆。”

“那么,你听我说,”汤姆说道。

“不。那是白搭。我刚才到水里去过。我舍不得离开它。现在我就走,汤姆——顺着河边往下走。我要去捉些鱼虾,我离不开这条河。我离不开。”他从柳荫下爬出来。“你告诉妈吧,汤姆。”于是他走开了。

汤姆跟着他到了河岸。“听我说,你这大傻瓜……”

“说也没用,”诺亚说,“我很难过,可是顾不到了。我非走不可。”他急忙转过身,沿着河边朝下游走去。汤姆想跟上他,随即又站住了。他看见诺亚在树丛中钻进钻出,顺着河边走。他看见诺亚在河边走着,身子越来越小,终于钻进柳树丛不见了。汤姆脱去便帽,搔搔头皮。他走回他的柳荫下,躺下来睡觉。

奶奶躺在那绷着的大油布下面的床垫上,妈坐在她身边。空气热得闷人,苍蝇在帆布篷的阴影里嗡嗡地飞着。奶奶光着身子,盖着一条淡红色的长窗帘。她把苍老的脑袋急躁地来回晃着。她喃喃地念叨着,噎着嗓子说不出话来。妈坐在她旁边的地上,拿一块硬纸板赶着苍蝇,在那憔悴而衰老的脸上扇起一阵热风。罗莎夏坐在另一边,望着她的母亲。

奶奶急切地嚷道:“威尔!威尔!你过来,威尔。”她睁开了眼睛,凶恶地四下张望着。“我叫他马上过来,”她说,“我要抓住他。我要揪掉他的头发。”她闭着眼睛,把头来回地摇动,用混浊的声音喃喃地嘟囔着。妈用厚纸板扇着。

罗莎夏无可奈何地望着老奶奶。她低声说:“她病得厉害呢。”

妈抬起头来望着女儿的脸。妈的眼神是有耐性的,但是额上却有焦虑的皱纹。妈在空中扇来扇去,手里的厚纸板吓跑了苍蝇。“罗莎夏,你小时候,我们经历的一切事都是和别人不相干的。什么都是孤孤单单的。我知道,我记得,罗莎夏。”她很喜欢叫女儿的名字。“现在你又要生孩子了,罗莎夏,你也会觉得孤零零的,没人理会。这会使你心里难受,而且难受也只好独自熬着;连这个帐篷在世界上也是孤零零的,罗莎夏。”她又把空气扇动了一会,赶跑了一只嗡嗡叫着的绿头大苍蝇,那只晃亮的大苍蝇围着帐篷飞了两圈,便往炫眼的阳光中飞出去了。妈又接着说:“现在年头要变了,到了那时候,死一个人是大家的事,生一个孩子也是大家的事,生孩子和死人都是大家的事。那时候一切事情都不那么孤单了。那时候心里有什么难受的事情,也就不会那么太难受,因为难受的事已经不是一个人的事了,罗莎夏。我总想给你说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我又说不清楚。”她的声音非常柔和,充满了慈爱,罗莎夏听了,不由得淌下泪来,眼睛被泪水弄得迷迷糊糊的。

“拿这东西给奶奶扇一扇吧,”妈说着,随即把厚纸板递给了她的女儿。“这是该做的好事情。我总想给你说明白这个道理。”

奶奶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像羊叫似的叨念道:“威尔!你真脏呀!你一辈子也干净不了。”她把满是皱纹的手指头伸上来搔搔腮帮子。一只红蚂蚁爬上了老太太盖的窗帘布,在她的脖子上松松的皮肤缝里爬着。妈连忙伸过手去,捉住蚂蚁,用拇指和食指掐死了它,又在自己衣服上擦擦手指。

罗莎夏摇着那把厚纸板的扇子。她抬头看看妈。“她……?”她的话在喉咙里哽住了。

“把你这双脚擦一擦,威尔——你这龌龊的猪猡!”奶奶嚷道。

妈说:“不知道会怎样。我们把她搬到凉快点的地方去,也许要好一些,可是那样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你别发愁,罗莎夏。你要吸气就吸气,要出气就出气吧,不用太紧张。”

一个穿黑色破衣服的大个子女人向帐篷里张望了一下。她的眼睛烂了,看不清东西,脸上的皮肤松弛地向下垂着。她的嘴唇也是松弛的,因此上唇像个门帘似的遮住了牙齿,下唇因为太重,向外卷着,露出下边的牙肉来。“你好,大嫂,”她说,“你好,上帝保佑。”

妈张望了一下,“你好,”她说。

那个女人弯着身子钻进帐篷来,低头望着奶奶。“我们听说你们这儿有人快要升天了。上帝保佑!”

妈的脸色紧张起来,她的眼光也变得严峻了。“她累了,不要紧,”妈说,“她在路上吃了苦头,受了热,累倒了。她只不过是累倒了。稍微休息一会儿,她就好了。”

那个女人弯下身去,靠近奶奶的脸,好像想要闻一闻。接着她转过头来望着妈,迅速地点点头,她的嘴唇微微扭动着,脸上的肉也在颤抖。“一个亲爱的人快要升天了,”她说。

妈大声说:“不会的!”

这回那个女人慢慢地点点头,把一只肥大的手按在奶奶的额头上。妈伸手要把那只手拉开,但是她连忙控制了自己的冲动。“是的,没错,大嫂,”那女人说,“我们帐篷里有六个信徒。我去叫他们来,做一场祷告。都是福音会的教徒。连我六个。我去叫他们来。”

妈板起了脸。“不——不,”她说,“不对,奶奶是累了。做祷告,她可受不了。”

“受不了祈祷?受不了耶稣的柔和的声息?你说的是什么话呀,大嫂?”那女人说。

妈说:“不,别在这儿做。她太累了。”

那女人见怪似的望着妈。“你们不是信徒吗,大嫂?”

“我们一向是信教的,”妈说,“可是奶奶累了,我们赶了一夜的路。我们不想麻烦你们。”

“并不怎么麻烦,即使是麻烦,为了一个升天的灵魂,我们也情愿帮忙。”

妈爬起来跪着。“谢谢你,”她冷冰冰地说,“我们不要在这个帐篷里做什么祷告。”

那个女人向她望了好一会儿。“哎,我们不愿意眼看一个姐妹去世,不给她祷告一下。我们可以在我们自己的帐篷里做祷告,大嫂。我们可以宽恕你的硬心肠。”

妈又坐下来,把脸转向奶奶,奶奶的脸还是绷得紧紧的。“她累了,”妈说,“她只不过是累了。”奶奶把头来回摆动,嘴里轻轻地念叨着。

那个女人很不自在地走出了帐篷。妈继续低头望着那张苍老的脸。

罗莎夏扇着厚纸板,使热空气流动着。她叫了一声:“妈!”

“什么?”

“你怎么不让他们来做祷告呢?”

“我也不知道,”妈说,“福音会的教徒都是好人。人家办丧事的时候,他们很会号哭,很会跳。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我觉得我会受不了。我的心会碎的。”

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祈祷开始的声音,那是一片劝人为善的吟唱声。词句并不清楚,只听见吟唱的调子。那声音时起时落,一阵高似一阵。后来吟诵声暂停的时候,有人发出应唱的声音,于是劝善的声调便高昂起来,显得劲头很足,成了一阵有力的吼声。吟诵的声音洪亮起来,又暂停一下,应唱的声音也成为吼声了。于是劝善的句子逐渐变短,而且严厉起来,好像命令似的;应唱的声音里有了诉苦的调子。节奏变得急促起来。男男女女的声音汇成了一片,但是在一阵应唱的低吟声中忽然有一个女人哭诉的声音越来越高,凶猛得像野兽嚎叫一般;她旁边另外有一个女人发出一阵比较深沉的犬吠似的吼声,还有一个男人像一只狼似的吼叫,盖过了一切的声音。劝善的吟诵声终于停止了,只剩下一阵狂吼从那帐篷里传过来,同时还有一阵脚步踏地的沉重的声响。妈微微地发抖了。罗莎夏的气息急促而带喘,那阵齐声的号叫继续了很久,好像要把肺都炸破似的。

妈说:“听得叫我心慌。我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后来那响亮的吼声变成了神经质的惊叫,像一只鬣狗的尖叫声一般,踏脚的响声也愈来愈大了。众人的喉音嘶哑下来,齐声的吟唱成了呜咽的低腔,同时还有拍打肉体和在地上跺脚的声音;于是低泣声变成了低微的哀号,好像一群小狗围着一盆食料叫唤的声音一般。

罗莎夏神经紧张地低声哭泣起来。奶奶踢开窗帘布,露出了她那两条像多节的灰色柴棒似的腿。她跟着远处传来的哀号声,也呜呜地号叫起来了。妈把窗帘布拉回原处。于是奶奶深深地叹了口气,呼吸变得平稳而自在了,她那闭上的眼皮也不跳动了。她睡得很熟,从半张着的嘴里发出鼾声。远处传来的号哭声越来越低,终于一点也听不见了。

罗莎夏两眼淌着泪,呆呆地望着妈。“这是有好处的,”她说,“这对奶奶有好处。她睡着了。”

妈低着头,觉得有些惭愧。“也许我对不起那些好人。奶奶睡着了。”

“你既然有了罪,怎么不向牧师说说?”女儿问道。

“我要找他谈——可是他是个古怪人。我叫那些人别上这儿来,也许就是因为听了他的话。那牧师,他胡思乱想,以为人们所做的事都是对的。”妈看看自己的一双手,接着又说:“罗莎夏,我们该睡了。如果今天夜里要赶路,我们就该睡觉了。”于是她在床垫旁边的地上躺下来。

罗莎夏问道:“要不要再扇扇奶奶?”

“她现在睡着了。你躺下来休息休息吧。”

“不知道康尼在哪儿?”女儿抱怨道,“我好久都没看见他了。”

妈说:“嘘!休息休息吧。”

“妈,康尼要在夜里读书,学点本事呢。”

“知道了。你早就对我说过了。休息休息吧。”

那姑娘在奶奶的床垫边上躺下来。“康尼定了一个新计划。他时刻都在盘算。等他学好了电学,他打算自己开店,那时候,你猜我们打算买什么?”

“买什么?”

“冰——要多少就买多少。打算买一个冰箱。把冰盛满了。有了冰,东西就不会坏了。”

“康尼时刻都在盘算,”妈吃吃地笑了。“现在你最好还是休息休息吧。”

罗莎夏闭上了眼睛。妈翻过身来仰卧着,双手交叉地枕着头。她静听着奶奶的声息和女儿的声息。她举起一只手来扑打额角上的一只苍蝇。在使人昏昏然的热气中,帐篷里沉寂无声,热乎乎的草地上,蟋蟀的叫声和苍蝇的嗡嗡声也和沉寂差不多。妈深深地叹了口气,打了个呵欠,便把眼睛闭上了。在那半睡半醒的状态里,她听见一阵脚步声过来,但是把她吵醒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谁在这儿?”

妈连忙坐起来。一个酱黄色面孔的男人弯下腰来,向里面张望了一下。他穿着皮靴和咔叽布裤子,咔叽布的衬衫上缀着肩章。皮带上佩着手枪套,衬衫上靠左胸的地方别着一颗大大的银星章。软顶的军帽戴在后脑上。他用手在油布篷上拍了一下,那绷紧的帆布像鼓一样震动起来。

“谁住在这儿?”他又问道。

妈问道:“你要干什么,先生?”

“你想我要干什么?我要知道谁住在这儿。”

“ ,这儿只有我们三个。我和奶奶和我女儿。”

“你们家的男人在哪儿?”

“ ,他们到河里洗澡去了。我们赶了一夜的路呢。”

“你们从哪儿来的?”

“俄克拉何马,离萨利索不远。”

“ ,你们不能在这儿停留。”

“我们打算今天晚上过沙漠,就要走了,先生。”

“ ,那就好了。如果明天这时候你们还在这儿,那我就要把你们抓走。我们不许你们有一个在这儿住下来。”

妈脸上气得发青。她慢慢地站起来。她到炊具箱跟前弯腰取出一只长把短脚的小铁锅。“先生,”她说,“你戴着徽章,还有手枪。你要问我从哪儿来,说话应该客气点儿。”她拿着铁锅向他冲过去。他从枪套里拔出了手枪。“你开枪吧,”妈说,“吓唬女人家。幸亏男人都不在这儿。他们会把你撕成碎块的。要是在我们家乡的话,你说话可得当心些。”

那人退后了两步。“哼,你们现在并不是在你们的家乡呀。你们到加利福尼亚来了,我们不要你们这些讨厌的俄克佬住下来。”

妈的进攻停止了。她显出惶惑的神气。“俄克佬?”她低声说,“俄克佬。”

“是呀,俄克佬!如果我明天来的时候,你们还在这地方,我一定要把你们抓走。”他转身去到另一个帐篷,用手在那帆布篷上砰砰地敲了两下。“谁住在这儿?”他说。

妈慢慢地回到油布篷底下。她把那只小锅放回炊具箱,慢慢地坐下来。罗莎夏偷偷地看着她。一看到妈脸上气得受不了的神色,她就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下午的太阳落下去了,可是热气好像并没有减退。汤姆在柳树底下醒过来,嘴里发干,身上满是汗,头也因为没有休息得好,有些不舒服。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水边走去。他脱去衣服,跨到河里。刚一进水,他的渴意就消除了。他向后仰卧在浅水里,让身子浮起来。他用胳膊肘抵住河沙,把身子撑住,眼睛望着那些钻出水面的脚趾。

一个苍白瘦小的男孩像一只动物似的从芦苇丛中爬出来,把衣服脱掉。他像麝鼠似的蠕动着身子,钻进水里,又像麝鼠一般游泳着,只有眼睛和鼻子露出水面。他忽然看见了汤姆的头,看见汤姆正注视着他。他停止了游戏,坐直了身子。

汤姆叫了一声:“喂!”

“喂!”

“你好像是在学麝鼠玩呢。”

“唔,是的。”他侧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向岸边游去;他随意移动着,接着便从水里跳出来,两臂一甩,捧起衣服,便走进柳树丛不见了。

汤姆暗自笑了笑。随后他听见有人在尖声唤他的名字。“汤姆!啊,汤姆!”他在水里坐起来,从牙齿缝里吹着口哨,吹得尖声刺耳,末尾还卷一卷舌头,带点花腔。柳树在迎风摇摆,露西站在那里望着他。

“妈叫你,”她说,“妈叫你马上就去。”

“好。”他站起来,从水里迈开脚步,走上岸去;露西看着他那赤裸裸的身子,又有趣,又惊奇。

汤姆觉察了她的眼光的方向,说道:“你先去。快走!”于是露西便跑开了。汤姆听见她一边走一边兴奋地喊温菲尔德。他把烫人的衣服穿到他那凉爽的、透湿的身上;接着,他便穿过柳树丛,慢慢地向帐篷走去。

妈已经用干柳树枝生了火,烧着一锅水。她看见他的时候,脸上显出了宽慰的神色。

“什么事,妈?”他问道。

“我很担心,”她说,“有个警察上这儿来过。他说我们不能在这儿住下。我生怕他对你说话。生怕他对你谈起话来,你就会打他。”

汤姆说:“我干吗要打警察?”

妈微笑了。“嗐——他说话的神气真可恶——我自己也差点儿要打他了。”

汤姆抓住她的臂膀,任性地把她使劲摇了几下,哈哈大笑起来。他在地上坐下以后,还是不停地笑。“哎呀,妈。你脾气好的时候,我是很了解你的。现在你怎么变了?”

她显出严肃的神情。“我自己也不知道,汤姆。”

“头一回你拿铁扳手对付了我们,现在又要动手打警察了。”他柔和地笑了一阵,伸出手去轻轻地拍拍她的光脚。“真是个泼辣的老太婆,”他说。

“汤姆。”

“什么?”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汤姆,这个警察——他叫我们——俄克佬。他说:‘我们不许你们这些讨厌的俄克佬住下来。’”

汤姆察看着她的神情,他的手还是按在她那只光脚上。“这话有人说过,”他说,“他们说这种话的神气,已经有人告诉过我们了。”他沉思了一下,又说:“妈,你说我是个坏蛋吗?应该像上回那样——给关起来吗?”

“不,”她说,“你是让人家逼的——不该让他们关起来。你问我这个干吗?”

“ ,我也不知道。我恨不得给那警察一拳。”

妈称心地微笑了。“也许我应该问问你想不想打他,因为我自己也差点儿用小铁锅打他了。”

“妈,他为什么说我们不能在这儿停留?”

“他只说他们不许讨厌的俄克佬住下来。说明天我们如果还在这儿,他就要把我们抓走。”

“可是我们向来没有让警察撵着到处跑过呀。”

“这我对他说过了,”妈说,“他说我们现在不是在家乡了。我们是在加利福尼亚,他们要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

汤姆不自在地说:“妈,我有件事要告诉你。诺亚——他一直顺着河往下游走去了。他不肯再跟我们一道去。”

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他的话。“为什么?”她低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他说他是不得已。他说非留在这儿不可。他叫我告诉你。”

“他吃什么呢?”她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他说要捉鱼。”

妈沉默了好一会儿。“一家人要拆散了,”她说,“我真不知怎么好!唉唉,我好像是再也不能往下想了。简直不能想。伤脑筋的事太多了。”

汤姆勉强说了一声:“他可以活下去的,妈。他是个有趣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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