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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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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转过脸来望着他。“你听我说,朋友。你那只眼睛是睁开的呀。你又脏又臭。这是你自找苦吃。你喜欢这样。你要怪自己不好。你那只瞎眼一眨一眨,当然不会有什么女人看得上。把它遮起来,再洗洗脸就行了。你也别打算用夹管钳来打什么人。”

“我告诉你吧,独眼的人是有难处的,”那个人说,“看东西不能像别人看得那么清楚。看不出一件东西离你有多远。一切东西看去都是扁的。”

汤姆说:“你尽瞎说。我从前嫖过一个独腿的妓女。你以为她会在小胡同里挣小钱吗?哼,她才不干呢。她另外还要半块钱的小费。她说,‘你跟几个独腿女人睡过?一个也没有!’她说。‘好啦,’她说,‘你在这儿尝到特别的滋味,这就该多收你半块钱额外的小费。’哎,她真的挣到这笔小费呢。人家从她那儿出来,还觉得运气好。她说她是叫人走运的。我从前还在别处认识一个驼子。他把驼背给人家摸摸,说是可以叫人走运,他就专靠这个混饭吃。你呢,也不过是瞎了一只眼嘛。”

那人结结巴巴地说:“哎,天哪,人家见了瞎子就走开,这真叫人伤心。”

“那么,把瞎眼遮起来好了。你偏要把它露在外面。真是自寻烦恼。其实没什么要紧。买条白裤子穿穿吧。你老爱喝醉了酒,躺在床上叫苦,是不是?要帮忙吗,奥尔?”

“不用,”奥尔说,“我已经把这个轴承弄松了。正在想法取下活塞来。”

“当心别砸着了自己,”汤姆说。

独眼龙细声地说:“你想,会有人喜欢我吗?”

“当然有。”汤姆说,“你告诉人家说,自从瞎了那只眼,运气倒好了。”

“你们上哪儿去?”

“加利福尼亚。全家都去。要上那儿去找事。”

“喂,你想像我这样的人也能找到工作吗?眼睛上戴个黑眼罩,那也行吗?”

“怎么不行?你又不是个残废。”

“ ——让我搭你们的车子一道去好不好?”

“哎呀,那可不行。我们现在已经挤得跑不动了。你可以另想办法去。你挑一辆破汽车修理一下,自己开着去好了。”

“我也许可以这么办,真的,”独眼龙说。

有一声金属相碰的响声。“我拆下来了,”奥尔喊道。

“好吧,拿出来。我们来看看。”奥尔把活塞、连动杆和轴承座的下半边递给他。

汤姆把那半边轴承座里垫的合金轴衬的表面揩了一下,从侧面仔细看了一遍。“我看还不错,”他说,“哎,如果我们有灯照着,今晚上就可以弄好了。”

“喂,汤姆,”奥尔说,“我正在想。我们没有环子钳。要把环子上好很费事,特别是在汽车底下。”

汤姆说:“你知道吗,从前有个人告诉过我,拿些紫铜丝缠在环子上,就可以装得稳。”

“唔,可是你怎么能把铜丝弄掉呢?”

“你用不着弄掉它。它会慢慢熔化,不会出什么毛病。”

“黄铜丝更好吧。”

“那不够结实,”汤姆说。他转过脸去向独眼龙问道:“有细紫铜丝吗?”

“不知道有没有。我记得有一卷,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独眼戴的眼罩,你知道什么地方买得到?”

“我不知道,”汤姆说,“你看能不能找到铜丝?”

在那铁皮小屋里,他们在好些木箱里掏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那一卷铜丝。汤姆用老虎钳夹着连动杆,细心地把铜丝缠在活塞槽子的四周,用力按进槽沟里,铜丝弯了的地方,他就敲直一下;接着他又转动活塞,把那周围的铜丝敲一敲,使它贴紧活塞。他用手指上上下下地摸了一阵,要弄明白槽子和铜丝是否跟活塞四边服帖。棚子里渐渐黑下来了。独眼龙拿了一支电筒来,照着工作的地方。

“这可好了!”汤姆说,“喂——这电筒你要多少钱才肯卖给我?”

“嗐,这并不怎么好。配了一对新电池,花了一毛五。你要的话——算三毛五就是了。”

“好。那么这支连动杆和活塞,你要多少钱?”

独眼龙用一个指节擦擦额头,额上便脱下一行污垢。“ ,先生,我不知道。老板要是在这儿,他就要去查查零件簿,看新货价格是多少,你们拆零件的时候,他就要打量一下,看你需要这东西有多急,身边有多少钱,那么他就——嗐,他就说,照零件簿上的价格,要八块钱——他就要讨价五块。你要是跟他吵一阵,三块就能买成了。你就说我总共只有这些钱了,可是,他真是个混蛋。他知道你需要这东西多么急。我见过他卖掉一副齿轮箱,卖的钱比他买进整辆汽车花的还要多。”

“真的吗!可是这几件东西,我给你多少钱呢?”

“一块就差不多了,我想。”

“好吧,我再给你两毛半,买这把凹膛扳手。有这把扳手来修,就加倍方便了。”他把钱递过去。“谢谢你。用眼罩把你那只瞎眼遮起来吧。”

汤姆和奥尔上了卡车。天黑尽了。奥尔开动了发动机,扭亮了车灯。“再见,”汤姆喊道,“也许以后在加利福尼亚见得着你。”他们把车子在公路上掉了头,便开始往回开去了。

独眼龙呆呆地目送着他们离去,随即穿过铁皮小屋,去到后面的小棚里。那里面是暗沉沉的,他摸到铺在地上的床垫,伸直身子,在床铺上哭了;公路上飕飕开过的那些汽车只有使他的孤寂加深。

汤姆说:“当初你如果告诉我,说我们今晚上就能配好这些东西,把车子修好,我准会说你是发了疯。”

“我们来得及修好,”奥尔说,“只是得你来干才行。要是由我来干,只怕不是装得太紧要烧坏,就是装得太松要震掉。”

“我来装,”汤姆说,“如果再坏了,那就让它坏掉吧。反正对我没什么损失。”

奥尔向夜色中窥探。车灯光线微弱,并没有把黑暗照亮;前面却有一只寻食的猫在车灯光的反射中,眼睛闪出绿光。“你把那家伙教训了一顿,”奥尔说,“你告诉了他该走哪条路。”

“嗐,见鬼,他简直是甘愿受罪!老说他只有一只眼睛,没办法,一味抱怨他的眼睛。他是个又懒又脏的混蛋。他要是知道人家是给他出的好主意,也许可以摆脱这种苦日子。”

奥尔说:“汤姆,那轴承不是我烧坏的。”

汤姆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要说说你的短处了,奥尔。你为一些小事啰啰嗦嗦,老怕有什么人怪你不对。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年轻人劲头太大。老想出风头。可是,奥尔,人家没挑你错的时候,你就不用提防。你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奥尔没有回答他。他一直看着前面。卡车在路上嘎啦嘎啦地颠簸着。一只猫从路边窜出来,奥尔把车子转过去,想把它压死,可是车轮没压着它,那只猫跳到草里去了。

“差点儿压着了它,”奥尔说,“喂,汤姆。你听见康尼谈到他要晚上自修吗?我想我也可以晚上自修。你知道吧,无线电、电视、柴油机,都可以学。那么干倒可能找到出路呢。”

“也许可以,”汤姆说,“先要打听清楚,人家给你讲义要收多少费。还要考虑考虑你是否学得下去。在麦卡莱斯特有几个家伙选修了函授课程。据我所知,他们谁也没学完。一不耐烦就丢开了。”

“哎呀,我们忘记带点吃的东西了。”

“ ,妈带来了很多东西;牧师不会全吃掉。总会留下一些。不知道我们要多久才能到加利福尼亚。”

“哎,我怎么知道。只要尽力赶就是了。”

他们沉默下来了,黑夜降临,星星闪射着白色的光芒。

卡车停住的时候,凯西从那辆道奇车的后座下来,踱到路边。“我决没想到你们回来得这么快,”他说。

汤姆把放在车底的麻布里的零件收拾起来。“我们运气好,”他说。“还买到了一支电筒。打算马上就动手来修好。”

“你忘记吃饭了,”凯西说。

“我修好了再吃。喂,奥尔,把车子再往路边开过去一点,你来给我拿着电筒。”他一直走到那辆道奇车跟前,背贴着地,钻到汽车底下。奥尔肚子贴地,也钻到车底下来,手里打着电筒。“别照着我的眼睛。举高些。”汤姆把活塞扭一扭,转一转,装进汽缸。紫铜丝在汽缸里有些滞塞。他使劲一推,就把活塞穿过了几道槽子。“幸亏还松,要不就会卡住了。我想这样就灵活了。”

“希望铜丝别卡住那些槽子,”奥尔说。

“ ,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把它敲平的。它不会掉下来了。我想它只会熔化掉,使汽缸里添上一层紫铜。”

“你想它会把汽缸壁弄坏吗?”

汤姆大笑起来。“哎呀,汽缸壁是吃得消的。现在已经像个土拨鼠的洞一样,很能装油了。里面多塞点东西,也不会出毛病的。”他把连动杆从大曲轴上头插下去,试试那下半截。“这上头还要垫些金属片才行。”他喊道,“凯西!”

“嗳。”

“我现在要把这轴承装上去了。站到摇把跟前去,等我告诉你,你就把它慢慢转一转。”他把那些螺丝栓弄紧了。“好,慢慢地转一转!”当那根有棱角的大曲轴转动的时候,他就把轴承装上去。“垫的金属片太多了,”汤姆说,“把住,凯西。”他把那些螺丝栓抽出来,取掉每边垫的薄片,又把那些螺丝栓装上。“再试一试,凯西!”他又装配连动杆。“还有些松。如果再拿掉一些薄片,不知道会不会太紧。我来试试看。”他又取下那些螺丝栓,再拿掉两块薄片。“现在试试看,凯西。”

“这好像是行了,”奥尔说。

汤姆喊道:“转起来有些吃力,是不是,凯西?”

“不,我还不觉得费劲。”

“好吧,我想这下子总算弄好了。谢天谢地,但愿已经修好了。没有家伙,就不能修理轴承。有了这把凹膛扳手,就省事多了。”

奥尔说:“那个车场的老板找不到这么大小的凹膛扳手,准会大发脾气的。”

“那该他倒楣,”汤姆说,“我们又没偷他的。”他把那些开尾销敲进去,把末端向外弯过来。“我想这是好的。喂,凯西,你拿着电筒,我跟奥尔把这个轴承座装上去。”

凯西跪在地上,拿着电筒。他照着那两双干活的手,看着他们把垫圈装好,轻轻地敲平,再把轴承座的螺丝栓嵌进那些洞里。两人使劲抬起轴承座,抓住一头的螺丝栓,随即把其余的螺丝栓上好;等这些全都弄好了之后,汤姆把那些螺丝栓一根根地弄紧,终于使轴承座服服帖帖地抵住了垫圈,于是他就把螺母旋紧了。

“我想这就行了,”汤姆说。他旋紧了油管帽,向上仔细看看轴承座,又拿电筒照照地面。“这就行了。我们把油灌进去吧。”

他们爬出来,把那桶油倒回油箱里。汤姆检查了垫圈,看它有没有漏缝。

“好了,奥尔。把它开动一下,”他说。奥尔爬上汽车,把车子发动起来。发动机隆隆地响了起来。排气管里冒出了青烟。“开慢些!”汤姆喊道。“它会把机油烧掉,使铜丝熔化。现在慢些了。”发动机转动的时候,他仔细听着。“把火花塞的间隙对小一点,让它自己转转吧。”他又听了一会儿,“行了,奥尔。关上油门吧,我想是修好了。喂,我们的猪肉在哪儿?”

“你成了一个出色的机匠了,”奥尔说。

“那有什么奇怪?我在工场里干过一年。我们把这车子慢慢开两百英里,使机件灵活起来吧。”

他们把沾满油污的手先在野草上擦了一擦,又在自己的裤子上擦了一下。他们很馋地吃了烧猪肉,又喝了瓶里的水。

“我快饿死了,”奥尔说,“我们现在怎么办,开到他们停宿的地方去?”

“我没主意,”汤姆说,“只怕他们会加收半块钱呢。我们去跟那些人谈谈——对他们说我们的钱很紧。要是他们非得叫我们加钱——我们再往前开就是了。家里的人盼着我们呢。哎,幸亏今天下午妈阻止了我们。拿电筒四下里照一照,奥尔。可别落下什么东西。把那把凹膛扳手拿好。我们也许还用得着它。”

奥尔用电筒搜索了一下地面。“没什么了。”

“好吧。我来开这辆车。你开卡车,奥尔。”汤姆开动了发动机。牧师上了汽车。汤姆慢慢地开着车子前进,奥尔开着卡车跟在后面。他用低速爬过了浅沟。汤姆说:“这种道奇开起慢车来,拖得动一所房子。速度是慢了,这对我们正好——先得让轴承灵活灵活。”

那辆道奇车在公路上慢慢地开着走。十二伏特的车灯在路面上投射了一道淡黄的光。

凯西转过头来望着汤姆。“想不到你们还会修汽车。说干就干,居然修好了。我虽然看着你们干,也还是不懂得怎么修。”

“这得从小弄熟才行,”汤姆说,“光是懂得还不够。还得多学一学才行。有些孩子连想也不用想一想,就能把一辆汽车拆开。”

一只长尾兔蹿进了车灯的光线里,轻捷地向前奔跳着,每跳一下,大耳朵就摆动一下。它屡次想离开公路,可是黑暗却把它吓退了。前面老远有两道很亮的灯光向它们射过来。兔子迟疑了一下,拿不定主意,然后转过身向这辆道奇车的微弱灯光跳过来。它被车轮碾着的时候,车身微微地震动了一下。对面来的那辆汽车飞驰过去了。

“我们准是把它碾死了,”凯西说。

汤姆说:“有些人喜欢故意把它们碾死。每次总使我有些心跳。现在车子的响声正常了。那些槽子现在一定灵活了。烟也冒得不那么多了。”

“你修理得很好,”凯西说。

支帐篷的地方,有一所小小的木屋高踞在山坡上。木屋的门廊上有一盏汽油灯咝咝地发着响声,投射出一大圈白光。屋子附近支着六个帐篷,帐篷旁边都停着汽车。晚饭都已经做过了,可是帐篷外面的地上,家家的火炭还是红着的。一群男人聚在点着灯的门廊上,他们的脸在那强烈的白光下都显得健壮;他们的帽子在额头和眼睛上投射着影子,使下巴显得突出来。他们有的站在地上,有的坐在台阶上,把胳膊肘支在门廊的地板上。店主是个板着面孔的瘦子,他坐在门廊里的一把椅子上。他背靠着墙,手指像捶鼓似的在膝盖上敲着。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可是那淡淡的光线却被汽油灯的亮光淹没了。男人们都聚在店主的周围。

汤姆把道奇车开到路边停下来。奥尔把卡车开进了大门。“用不着开进去了,”汤姆说。他下了车,走进大门,一直走到汽油灯的白光里。

店主让椅子的前脚落在地上,身子向前一倾。“你们要在这儿过夜吗?”

“不,”汤姆说。“我们家里有人在这儿。咦,爸。”

爸坐在最下一层台阶上,说道:“我还以为你们要过一个星期才回来呢。车子修好了吗?”

“我们运气好,”汤姆说,“天还没黑就配到了零件。我们明天一清早就可以上路了。”

“那好极了,”爸说,“妈正在发愁呢。你奶奶简直发疯了。”

“是呀,奥尔告诉我了。她现在好些了吗?”

“ ,她好歹总算睡着了。”

店主说:“你们要是打算在这儿停车过夜,就得出五毛钱。有地方睡觉,有水用,有柴烧。谁也不会打搅你们。”

“真他妈见鬼,”汤姆说,“我们可以睡在路边的沟里,不要花一个钱。”

店主用指头在膝盖上敲了一阵。“夜里警察长来巡查,恐怕会叫你们吃苦头。这一州有一条法律,禁止在野地里过夜。有一条取缔流浪汉的法律。”

“只要我付给你半块钱,就不是流浪汉了,是不是?”

“是呀。”

汤姆的眼里冒出怒火来。“警察长也许恰巧是你的小舅子吧?”

店主把身子倾向前面。“不,他不是。现在你们这班叫花子想来教训我们本地人,还不到时候呢。”

“你休想赚我们五毛钱。请问我们是什么时候成了叫花子的?我们又没向你讨什么。我们都是叫花子吗,嗯?哼,你要躺下去睡觉,我们也不会向你要钱呀。”

门廊上的男人都沉下了脸色,一动不动,默不作声。他们的脸上都失去了表情;他们的眼睛在帽子的阴影里偷偷地仰望着店主的脸。

爸大声喝道:“住嘴,汤姆!”

“好,我住嘴。”

那些围成一圈的男人坐在台阶上,斜靠着高高的门廊,都一声不响。他们的眼睛在汽油灯强烈的光线下发着闪光。他们的脸照在那冷酷的灯光里显得很冷酷,他们都很沉静。只有他们的眼光移动着,一会儿望着这个讲话的人,一会儿又望着那个讲话的人,他们的脸是沉静的,什么表情也没有。一只飞蛾扑进提灯里,烧毁了身子,掉到黑暗的地方去了。

一个帐篷里,有个孩子哭着叫苦,一个女人的柔和声音抚慰着他,随即变成了低微的歌声:“夜里耶稣爱你。乖乖地睡吧,乖乖地睡吧。耶稣夜里守着你。睡啊,睡啊。”

门廊上的提灯咝咝地叫着。店主在他那衬衫敞开的口子里搔着痒,那地方露出胸脯上的一簇白毛。他盯着大家,心头很烦恼。他看着那围成一圈的男人,想看出他们有什么表情。可是他们却毫无表示。

汤姆沉默了好久。他那双阴沉的眼睛慢慢地仰望着店主。“我并不想吵架,”他说,“不过把我们叫做叫花子,那可太叫人难受了。我不怕,”他和缓地说,“我要用拳头跟你和你们的警察长较量较量——就在这儿干起来,要不我就大闹一场。可是那也没什么好处。”

男人们动弹起来,变更了位置,他们那闪亮的眼光慢慢地向上转移,望着店主的嘴,等着他开口说话。他已经放下心了。他觉得自己已经胜利了,只是还没有十分把握,不敢进攻。“你没有半块钱吗?”他问道。

“有,钱我是有的。只是我自己有用。我不肯为了睡觉把它花掉。”

“唔,我们大家都得混饭吃呀。”

“对,”汤姆说。“不过我希望有别的办法混饭吃,不要叫别人吃不成饭才好。”

男人们又移动了一下。爸又说:“我们一清早就要动身。你听我说,先生。我们付过钱了。这个人是我们家里的。他不能在一起过夜吗?我们付过钱了。”

“半块钱一辆车子,”店主说。

“ ,他没有车。车在路上。”

“他是开着车来的,”店主说,“大家都把汽车停在外边,进来用我这地方,一个钱也不出,那可不行。”

汤姆说:“我们一路开过去。到早上跟你们碰头。我们注意找你们就是了。奥尔留在这儿,约翰伯伯和我们一起去——”他看看店主。“这样你该没话说了吧?”

店主赶快作了决定,让步了一点。“如果留下来过夜的人数和来的时候付过钱的人数一样——那就行了。”

汤姆拿出他的烟草袋来,现在这烟袋已经是又瘪又破,只剩下一点点潮湿的烟叶在袋底了。他卷了一支小小的纸烟,便把那只袋子扔掉了。“我们马上就走,”他说。

爸向那些围成一圈的人说了几句话。“叫一家人拆散了走开,真是难受的事。像我们这些人,原来是有老家的。我们并不是走投无路的人。我们让拖拉机赶出来以前,本来是有田地的。”

一个年轻的瘦子,眉毛给太阳晒得焦黄,慢慢地转过头来。“是分益佃农吗?”他问道。

“是的,我们是分益佃农。从前那块地是我们自己的。”

那年轻人又把脸向着前面。“跟我们一样,”他说。

“幸亏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安顿下来,”爸说,“我们到西部去,总可以找到事做,还可以弄到一块有水的田地。”

门廊边上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他的黑上装破得一片片搭拉下来。他的粗布裤在膝部磨成了两个大洞。他满脸灰尘,流过汗的地方有一行行的痕迹。他向爸掉过头来。“你们这一家准是有不少的钱吧。”

“不,我们没有钱,”爸说,“可是我们能干活的人多,我们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在那边可以挣很高的工钱,我们攒下钱来,就有办法了。”

那个衣衫褴褛的人瞪眼望着爸说话,随即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变成了马叫似的高声痴笑。一圈子的人都转过脸去望着他。那阵吃吃的笑声抑制不住,又变成了咳呛。等他终于把那一阵咳呛控制住了的时候,他的两眼已经通红,咳出眼泪来了。“你们要上那儿去吗——哎呀,我的天!”吃吃的笑声又发作了。“你们要上那儿去找——很高的工钱——哎呀,我的天!”他停了一会儿,又怯生生地说道:“去摘橙子,还是摘葡萄?”

爸的声调严肃起来。“那边有什么工可做,我们就做什么。那边有很多的活要找人干呢。”衣衫褴褛的人憋住气,吃吃地笑着。

汤姆气恼地转过脸去。“他妈的,有什么这么好笑?”

衣衫褴褛的人闭住嘴,阴沉地看着门廊的地板。“我想你们这些人大概都是到加利福尼亚去的吧。”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爸说,“并不是你猜出来的。”

衣衫褴褛的人慢慢地说道:“我呢——我从那儿回来了。我上那儿去过了。”

大家的脸都飞快地一齐转过去向着他。他们都怔住了。汽油灯的咝咝声低下来,好像叹气似的,店主把椅子的前脚落到门廊地板上,站起来去给汽油灯打气,直到咝咝声又高起来才住手。他回到椅子上,可是没有再把椅子往后翘起来。衣衫褴褛的人转过头去,对着众人的脸。“我是回来挨饿的。我宁可到家乡来饿死。”

爸说:“你怎么这么胡说?我有一张传单,说那边工钱很高。不久以前我还在报上见过一段新闻,说那边招人去摘水果呢。”

衣衫褴褛的人转过脸来望着爸。“你们要是回老家,还有地方可去吗?”

“没有,”爸说,“我们被撵出来了。他们开了一辆拖拉机来,把房子铲掉了。”

“那么你们不打算回去了?”

“当然不回去了。”

“那么我也就不叫你们扫兴了,”衣衫褴褛的人说。

“你当然不能叫我们扫兴。我接到过一张传单,说那边需要人。要是那边不需要人,干吗发传单?印传单是要花钱的。他们要是不需要人,就不会发传单。”

“那我就不叫你们扫兴了。”

爸愤怒地说:“你刚才说了一些傻话。你现在还不想住嘴呢。我那张传单上说他们需要人。你倒觉得好笑,说他们不需要人。那么,到底是谁说谎呢?”

衣衫褴褛的人低下头来看看爸那双含怒的眼睛。他显得很难过的样子。“传单是对的,”他说。“他们需要人。”

“那么,你为什么要笑,对我们起哄呢?”

“因为你们不知道他们要的是哪一种人。”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衣衫褴褛的人打定了主意。“我问你,”他说,“你那张传单上说他们需要多少人?”

“八百人,这还只是在一个小地方。”

“是橙黄色的传单吗?”

“ ——是的。”

“那上面还印着那个人的名字吧——说是什么工人招募处某某人,对不对?”

爸伸手到袋里,拿出那张折叠着的传单来。“对。你怎么知道?”

“ ,”那人说,“这算什么意思!这家伙要招八百人。他就印发了五千张传单,说不定有两万人都看到了。说不定有两三千人为了这张传单而搬家了。都是些急得要命的人。”

“可是这算什么意思呀!”爸嚷道。

“你不见到那个发传单的家伙,就不会明白。你终归会见到他或是给他办事的什么人。你们支起帐篷住在水沟边上,你们和别的五十家人在一起。他会到你们的帐篷里来看一看,要知道你们有没有东西吃。要是你们没东西吃了,他就说:‘要做工吗?’你说:‘当然要做,先生。谢谢你给我找个工作。’他就说:‘我可以用你。’你就说:‘什么时候做起?’他就会告诉你到什么地方去,在什么时候去。说完了他又去招呼别人。也许他需要招两百个人,他却对五百个人谈了,他们又转告另外一些人,等你到了那地方的时候,那儿就有一千个人了。这个家伙说:‘我给你们每小时两毛钱。’这么一来,说不定就有半数的人走掉了。可是还留下饿得要命的五百个人,他们只要能挣到面包吃就肯做。这家伙跟人家订了合同,让人家摘桃子或是——砍棉花秆。现在你明白了吧?他招去的人越多,这些人越饿得厉害,他出的工钱就越少。而且他要是能招到有孩子的人,他就更称心,因为——哎呀,我说过不叫你们扫兴的。”那围成一圈的人脸上露出冷冰冰的神色望着他。那些眼睛琢磨着他的话。衣衫褴褛的人有些不自在了。“我说过不叫你们扫兴,可又给你们说了这些晦气话。你们反正是要去的。不打算回来了。”沉默笼罩了那个门廊。汽油灯咝咝地叫,许多飞蛾围着灯罩飞扑着。那个衣衫褴褛的人神经紧张地说下去:“我来告诉你们碰到那个招工的家伙该怎么办吧。我来告诉你们。先问问他可以出多少工钱。叫他把工钱的数目写下来。叫他这么办。你们要是不这么做,就会上当。”

店主在椅子上把身子向前一倾,要把那个褴褛龌龊的人看清楚些。他抓一抓胸脯上的白毛,冷冰冰地说:“你敢说你不是捣乱分子吗?你敢说你不是欺骗工人的坏蛋吗?”

于是那个衣衫褴褛的人便喊道:“对天赌咒,我不是!”

“那种人多得很,”店主说,“到处捣乱,兴风作浪。把大家搞得鬼神不安。专门制造麻烦。那种人多得很。总有一天,我们要把那些捣乱分子全都抓起来。我们要把他们驱逐出境。大家都要做工,对。不做工——那就该他倒楣。我们不能让他捣乱。”

衣衫褴褛的人振作起精神说,“我只是要把实话告诉你们,”他说。“这是我熬了一年才弄明白的情况。死了两个孩子,死了我的老婆,我这才弄明白了。可是我不能对你们说。这我本该知道。人家也不能对我说这些。我那两个小家伙胀着肚子躺在帐篷里,身子只剩下了皮包骨头,像小狗似的打哆嗦,呜呜地叫,我还得到处乱窜,想找工作——不指望挣钱,不指望挣工钱!”他嚷道,“天哪,我只不过为了一杯面粉和一调羹猪油。后来验尸官来了。‘这两个孩子是害心脏病死的,’他这么说着,就记在他的登记表上。他们直打哆嗦,他们的肚子像猪尿泡似的臌胀着。”

那一圈人沉默着,他们的嘴微微张开了。他们的呼吸声很轻,眼睛留心地望着。

衣衫褴褛的人转过头来向那一圈人望了一遍,随即转过身去,匆匆地走到黑暗中去了。黑暗吞没了他,但是他走了之后很久,还能听到他那一步一拖的脚步声沿着公路走去。公路上有一辆汽车开过,车灯的光线照出那衣衫褴褛的人一路踉跄着,垂着头,双手插在黑上装的衣袋里。

那些男人都觉得心里不自在了。有一个说道:“ ——时候不早了。该去睡觉了。”

店主说:“大概是个流浪汉。现在这条路上流浪汉真是多得要命。”于是他也沉默下来了。他又把椅子背斜过去靠在墙上,用手指摸摸自己的喉咙。

汤姆说:“我想去瞧瞧妈,回头我们再来开着车子走吧。”乔德家的男人们走开了。

爸说:“也许他说的是真话呢——那家伙?”

牧师回答道:“他说的是真话,一点不错,是他亲身经历的。他并不是捏造。”

“我们怎么办?”汤姆追问道。“我们也会遭到这种下场吗?”

“我不知道,”凯西说。

“我也不知道,”爸说。

他们向那用油布绷在绳子上的帐篷走去。里面是漆黑的,毫无声息。他们走近的时候,门边有一个灰白的身影晃动了一下,笔直地站起来了。那是妈出来迎接他们。

“都睡了,”她说,“奶奶终于睡着了。”接着她看出了汤姆。“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她焦躁地追问道,“你没遇到麻烦吗?”

“车子已经修好了,”汤姆说,“我们打算跟大家一起走。”

“多谢上帝,”妈说,“我也急着想赶路。想早些到那绿油油的富庶地方,早点到那儿才好。”

爸轻轻地咳了一声。“有人刚才说……”

汤姆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拉了一下。“他那些话不能当真,”汤姆说,“他说一路去的人非常多。”

妈从黑暗中窥视着他们。帐篷里边,露西在睡梦中咳嗽着,鼻息很重。“我给他们洗干净了,”妈说,“我把拿来的水先给他们洗了,外面还留着几桶水,你们几个人也洗一洗吧。赶路的人总是弄不干净的。”

“全家都在里面吗?”爸问道。

“只有康尼和罗莎夏不在。他们走开了,睡在露天里。说帐篷底下太热了。”

爸抱怨地说:“罗莎夏这孩子老是提心吊胆,疑神疑鬼。”

“这是她的头一胎呀,”妈说道,“她和康尼都把这件事看得很重。你从前也是一样呀。”

“我们先走了,”汤姆说,“开出一段路去停下来。要是我们没看见你们,你们可要留心找找我们呀。车子就停在右手边。”

“奥尔留下来吗?”

“唔,约翰伯伯跟我们去吧。再见,妈。”

他们穿过那停宿的场子走开了。在一个帐篷前面,有一个很低的火堆正燃烧着。一个女人在那里守着一只做早饭的锅子。煮豆子的气味又浓又香。

“真想吃一盘呢,”经过那里的时候,汤姆客客气气地说道。

那女人微笑了。“还没熟,要不然倒是很欢迎你们来吃,”她说,“天一亮就请过来吧。”

“谢谢你,大嫂,”汤姆说。他和凯西、约翰伯伯走过那个门廊。店主还在椅子上坐着,汽油灯咝咝地叫着,发出晃亮的光。那三个人走过的时候,他转过头来。“你的汽油快点完了,”汤姆说。

“唔,反正也该收场了。”

“路上再不会有半块钱滚过来了吧,我想,”汤姆说。

椅子脚碰着了地板。“你可别来冒犯我!我认得你。你也是那种捣乱分子。”

“很对,”汤姆说。“我是布尔什维克。”

“到处都是你这种家伙,实在太多了。”

他们走出大门,钻进那辆道奇车的时候,汤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他拾起一个土块,对着汽油灯抛去。他们听见土块打中了屋子,看见店主跳起来,向黑暗里张望一下。汤姆开动汽车,把它开到公路上。他留神听着发动机转动的声音,听听它有没有什么响声。在车灯的微弱光线下,公路隐隐约约地伸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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