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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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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号公路旁有一些卖快餐食品的小店:奥尔和苏西的饮食店,卡尔的拿手午餐,乔埃和米尼的小饭馆,威尔的食品店,卖小食的酒店。再往前有两个加油泵,一扇铁纱门,一排很长的酒吧,一些凳子,一长条踏脚板。门口附近有三个吃角子老虎机,隔着玻璃可以看见里面装着的三块托板升起时会吐出来许多镍币。这三个吃角子老虎机旁边摆着一个丢镍币的自动留声机,那上面有许多唱片,像薄饼似的摞着,随时准备翻到旋转盘上去放跳舞的音乐,“叮当叮当叮”,“多谢过去的回忆”,还有克劳斯贝和贝尼·古德曼的歌曲。柜台的一端有一个盖着的玻璃盒;里面有咳嗽糖和叫做失眠灵的巴氏合剂,还有糖果、香烟、保险刀片、阿司匹林、布罗姆矿泉水、阿尔卡矿泉水。墙上贴着招贴画做装饰,有游泳的金发美女,都是大乳房、小屁股和白嫩的脸蛋,穿着白色游泳衣,拿着一瓶可口可乐,满脸笑容——你看喝可口可乐多么痛快!长排的酒吧,有盐瓶子、胡椒瓶子、芥末罐子和擦嘴的纸巾。柜台后面有啤酒龙头,再后面有亮晃晃的咖啡壶冒着汽,那上面有带格子的容量计,表明壶里所装咖啡的多少。还有铁丝框里装着的饼,四个一堆的橙子。还有小堆的烤面包片和玉米片,堆成各种花样。

卡片纸上写着各种字句,用闪亮的云母衬托得很醒目:“和妈妈从前做的一样的美味馅饼”;“债务使人成为冤家,我们还是交朋友吧”;“女客可以吸烟,但请注意不乱丢烟头”;“请在这里吃饭,跟你的太太在一起吧”;“如果我告诉你这儿美妙无比,你想进来喝一杯吗?”

铺子的一头放着餐具,还有一锅一锅的炖菜、土豆、烤肉、烧牛肉和等着切开的卤猪肉。

柜台后面站着渐近中年的米尼、苏西,或是梅伊,她们都烫了头发,流汗的脸上搽着脂粉口红。她们用轻柔的声音传达顾客的需要,向厨师尖声地喊叫,像孔雀一般。她们用抹布在柜台上划着圆圈,把它擦干净,还把那些闪闪发光的大咖啡壶再擦亮一些。厨师是乔埃、卡尔或是奥尔,他们穿着白褂子和围裙,头上戴着白色的厨师小帽,显然热得厉害,白色的额头在帽子底下冒着汗珠;他们老是郁郁不乐,很少说话,每逢有一个新来的顾客进来,就抬头望一下。他们擦擦烤肉的浅锅,把牛排使劲拍一拍。他们轻声细语地重复说着梅伊所要的东西,又刮一刮那平底浅锅,用一块粗麻布把它揩一揩,神色阴沉沉的,不发一点声音。

梅伊专管接待顾客,她微笑着,却又很烦躁,几乎要发作出来;她一面对人微笑着,却又不把人看在眼里——只对卡车司机才看得起一些。那是这个铺子的主要顾客。每辆卡车停下来,这里就有了主顾。铺子里的人知道,对卡车司机是不可怠慢的。司机们一来,就有买卖。这他们是知道的。你要是给他们一杯变了味的咖啡,他们从此就不光顾这个铺子了。好好招待他们,下次他们就会再来。梅伊见了卡车司机,就认真地笑,拼命地笑。她会稍微把头仰起一点,用手把后脑上的头发梳理一下,这样胳臂举起来的时候,乳房也能翘起来;她跟人家闲谈消遣,谈许多大事情、大时代,说许多叫人开心的笑话。奥尔从不开口。他不是接生意的。有时候他听到一个笑话,也微微笑一笑,但是他从来不大笑。有时候他听见梅伊活泼的声音,便抬头看一下,然后用一把刮刀刮一刮那平底浅锅,把周围多余的油刮下来,弄到一只铁钵里。他用他那把刮刀把一块咝咝响着的牛排使劲按扁。他把切开了的甜面包放在盘子里,准备烤成吐司。他把浅锅里散开的洋葱拨拢,堆在肉上,用那把刮刀把洋葱按到肉里去。他又把半块甜面包放在肉上,用溶化了的奶油涂在另外那半块上,还加一点稀薄的盐水作料。他一手按住肉上的甜面包,一手把刮刀插到那薄薄的肉饼底下,把它翻过来,然后把涂了奶油的那一半面包放在上面,再把这份牛排汉堡放到一只小盘子里。这份汉堡的旁边还摆上了一块莳萝泡菜和两枚黑色的腌橄榄。奥尔像抛套环似的把这盘点心顺着柜台一推,让它顺势滑过去。随后他又用那把刮刀刮他的平底浅锅,郁郁不乐地望着那炖菜的锅子。

一辆又一辆的汽车在六十六号公路上疾驰而过。牌照有马萨诸塞的,有田纳西的,有罗得岛的,有纽约州的,有佛蒙特的,有俄亥俄的。都是往西开。都是漂亮的车子,每小时跑六十五英里。

其中有一辆科兹车。活像一口带轮子的棺材。

但是天哪,那些车跑得多快啊!

看见那辆拉赛尔车吗?我真喜欢它。我不是个贪心汉。我只想要一辆拉赛尔车。

你要是发了财,买一辆凯迪拉克车不好吗?那还要稍微大一点,也快一点。

我宁肯买雪飞尔车。那倒不显得阔气,可是牌子好,跑得快。我要雪飞尔车吧。

唉,老兄,你也许会觉得我好笑——我喜欢别克-皮克车。那就够好的了。

真见鬼,那种车价钱跟雪飞尔一样贵,可是没有那么舒服。

我不管那些。我根本就不要买亨利·福特的车子。我不喜欢他。从来就不喜欢。我有个兄弟在他厂里干活。你听他谈谈就明白了。

嗐,雪飞尔车坐起来真够味。

大汽车在公路上飞驰。车上坐着懒洋洋的、热得满脸发红的太太们,她们身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化妆品:有雪花膏,有润肤油,有各种颜色的小瓶脂粉——黑的、粉红的、大红的、白的、绿的、银色的——用来变换头发、眼睛、嘴唇、指甲、眉毛、睫毛和眼皮的颜色。还有消食通便的油剂、药丸、药片。还有一只口袋里装着许多瓶子、洗涤器、药片、药粉、药水、药膏,都是用来防止怀胎的,既没有气味,又可以避孕。除这些东西之外,还有许多衣服。真是一大堆累赘的东西!

她们的眼睛周围有疲劳的皱纹,嘴巴底下有心怀不满的皱纹,乳房兜着小小的乳罩,沉重地下垂着,肚子和大腿使劲抵着橡皮的提包。她们嘴里喘着气,眼睛里含着抱怨的神情,厌恶阳光、风和土,憎恨食物和疲劳,痛恨那难得使她们美丽,却常常使她们变老的时间。

她们身边坐着的是那些大腹便便的男人,他们穿着浅色的便服,戴着巴拿马草帽;这些干干净净、肤色浅红的男人,眼睛里露出惶惑、焦虑的神色,显得很不安。他们之所以焦虑,是因为那些解决问题的方案不灵;他们渴望安全,却又意识到世界上已经不见安全的踪影。他们的上衣翻领上绣着一些联谊会和俱乐部的纹章,那些地方是他们可以去的,他们仗着那里有不少焦虑的小人物,自觉还有一股力量,便聊以自慰地认为做生意是高尚的,虽然他们心中有数,明知那是一种荒谬的、明火打劫的盗窃行为;他们认为商人尽管有许多地方愚蠢得荒唐绝顶,毕竟还是聪明的;他们尽管抱定正经生意的原则,却还是自以为厚道和慈善的;他们虽然知道他们的日常生活空虚无聊,却还是自以为很有意义;他们盼望着好日子会来到,那时候大家也就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这一对开车的夫妻是到加利福尼亚去的;他们想去贝弗利-威尔希尔大饭店的大堂里坐着,定睛望一望他们所羡慕的人从他们面前走过,望着那些大山——你听着,是一些大山,还有许多大树——他的眼睛里透着焦虑,她却想着那里的太阳会要晒坏她的皮肤。他们要去望着太平洋出神,我敢拿十万块钱打赌,相信他会说:“这地方并不像我所想像的那么大。”她会羡慕海滩上那些年纪很轻、身体胖胖的人。他们到加利福尼亚去,其实在那里终归待不住,还是要回老家的。那时她会说,“某某在特罗卡德罗饭店里坐在我们旁边的那一桌。她其实是一副怪相,可是她穿的衣服却实在是漂亮。”他会说:“我在外面跟一些正派商人谈过。他们说除非能把白宫里那个家伙换掉,我们就没有什么出路。”她又说:“我听见一个知道内幕的男人说——她有梅毒,你知道吧。那部华纳拍的片子里就有她。那个男人说,她之所以能上电影,是靠跟人家睡觉换来的。她倒是如愿以偿了。”但是男人的那双焦虑的眼睛始终没有平静下来,那张噘着的嘴始终没有露出喜色。那辆大汽车以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向前奔驰着。

我要喝点冷饮。

,前面有个冷饮店,要停车吗?

你猜那里的东西干净不干净?

在这个上帝不保佑的国家里,你无论到哪里也只能找到这么干净的东西。

成瓶的汽水也许还不错吧。

那辆大汽车尖叫了一声,便停住了。那个焦虑的胖子扶着他的妻子下了车。

他们走进店里的时候,梅伊望着他们,又往远处望过去。奥尔把他的视线离开那平底浅锅,抬头望了一下,又恢复了原状。梅伊心中有数。他们会喝一瓶五分钱的汽水,还要挑剔,说汽水不够凉。那女人会用掉六张纸巾,并扔在地上。那个男人会作出嗓子呛了一下的样子,还想归罪于梅伊。那个女人会哼着鼻子闻,好像她闻到了臭肉的气味似的,于是他们便会走出门去,从此以后常向人家说,西部的人脾气太坏。后来只剩下梅伊和奥尔在一起的时候,她就给那两个人取了个好名称。她把他们叫做“小气鬼”。

卡车司机——那才是真主顾。

有一辆运货大汽车来了。希望他们停下才好;可以把他们那两个小气鬼的晦气带走。奥尔,从前我在阿尔伯克基的旅馆里做事的时候,他们那种人偷东西真偷得厉害——他妈的什么都偷。他们的汽车越大,偷得越凶——毛巾、银钱、香皂盘子,样样都偷。我简直记不清有多少。

奥尔愁眉苦脸地说,你想他们怎么会有那种大汽车和那些讲究东西?天生就有吗?你可是一辈子什么也不会有。

那辆运货大卡车过来了,有一个司机和一个换班的。停下来喝一杯咖啡好不好?这个小饭店我很熟。

行车时间怎么样?

啊,我们已经开过了头!

那么,停停车吧。这里有个徐娘半老的女人,相当风骚。咖啡也很好。

卡车停住了。两个男人穿着卡叽马裤、短上装和皮靴,头上戴着帽舌晃亮的军帽。铁纱门砰地响了一声。

你好,梅伊?

,这不是大老鼠比尔吗!你跑这一趟什么时候动身回来的?

一个星期以前。

另外那个人把一个镍币丢进留声机里,定睛望着唱片向转盘溜过去,转盘升起把它托住。平·克劳斯贝的歌声——绝妙的歌喉。“多谢过去的回忆,我想起海滨晒太阳的情景——你也许是叫人头痛,但你却决不是个讨厌的人……”于是那卡车司机便唱一句歌给梅伊听:“你也许是爱向人讨好,但你却决不是卖弄风骚……”

梅伊大笑起来。你这位朋友是谁,比尔?他这是跑头一回吧,对不对?

另外那个男人放了一个镍币到吃角子老虎机里,赢了四块钱,又把它们放回去。他走到柜台跟前。

喂,吃什么呢?

啊,来一杯爪哇咖啡吧。你们今天卖什么馅饼?

香蕉奶油馅、菠萝奶油馅、巧克力奶油馅——还有苹果馅的。

我要苹果的吧。等一等——那种又大又厚的是什么饼?

梅伊把它拿出来,闻了一闻。是香蕉奶油的。

给我切一块吧;要一大块。

吃角子老虎机跟前的那个男人说,要两份。

是两份。近来看到过什么铜版画吗,比尔?

,这里有一张。

喂,在妇女面前你得当心点。

啊,这张并不坏。小家伙上学去迟了。老师说:“你为什么迟到?”小家伙说:“我要牵着小母牛去让它交配。”老师说:“你家老头儿不会干吗?”小家伙说:“他当然会,可是没有公牛干得好呀。”

梅伊哧哧地笑了,那笑声尖得刺耳。奥尔在案板上仔细地切着洋葱,他抬头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又把视线低下去了。卡车司机,那才是真主顾。他们每人会给梅伊留下两角五。一角五算是饼和咖啡钱,一角钱算是给梅伊的小费。而且他们还不打算勾引她呢。

这两位顾客在凳子上并排坐下,调羹在咖啡杯子里向上竖着。他们在这里消遣。奥尔擦着他那平底浅锅,只听着人家谈话,自己却不表示意见。平·克劳斯贝的歌声停止了。转盘落下去,唱片翻到那一堆上面,回到了原位。紫色的光熄灭了。使得留声机动作起来的那个镍币叫平·克劳斯贝唱了歌,叫一个乐队奏了乐——这个镍币从留声机的两个接触点之间落到匣子里,归入了盈利项下。这个镍币与一般普通的钱不同,它当真地干了一件事情,引起了一种具体的反应。

水蒸气从咖啡壶的气门里喷出来。制冰机的压缩器扑通扑通地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声,然后停止了。屋角的电扇慢慢地来回摇晃着脑袋,给这间屋子里掀起一阵热风。六十六号公路上的汽车飞驰而过。

梅伊说,刚才有一辆马萨诸塞的汽车在这里停过。

大汉比尔抓住杯子的上圈,把调羹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向上竖立着。他向杯里的咖啡使劲吹了一口气,使它冷却。“你应该出去看看六十六号公路上的情况。全国各地的汽车都开来了。都是往西开。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车。路上当然有些漂亮车子。”

“今天早上我们看见一辆撞破了的车子,”他的同伴说,“是辆大汽车。大号的凯迪拉克车,是那种讲究的车子,漂亮得很,矮矮的车身,奶油色,特别讲究。撞了一辆卡车。把水箱撞得向后面翘起,恰好撞中了开车的。准是开足了九十英里。方向盘正撞进了那人的胸膛,使他像一只钓钩上的青蛙似的,扭动着身子。那车子真讲究、真漂亮。现在可是一钱不值了。那家伙一个人驾着车跑呢。”

奥尔把视线离开他的工作,抬头望了一下。“卡车撞坏了吗?”

“啊,天哪!那简直算不上一辆卡车。是那种改装的车子,上面装满了火炉、锅子和床垫,还有小孩和鸡。也是到西部去的,你知道吧。那家伙开足了九十英里,赶过了我们——他为了从我们旁边赶过去,前轮简直飞到空中了,恰好对面来了一辆车,他往旁边一闪,就撞上这辆卡车了。他开得那么快,好像是喝得烂醉了似的。哎呀,被窝和小鸡和孩子们撞得满天飞。撞死了一个孩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车祸。我们停了车。开卡车的那个老头儿呆呆地站着,瞪着眼睛望着那个撞死了的孩子。问他什么他都不搭腔。简直像个哑巴似的。天哪,这条路上到处是那些往西部搬的人家。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情况越来越糟。我真不懂,他妈的这些人都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也不知道他们要往什么地方去,”梅伊说,“有时候上这儿来买点汽油,可是他们老是难得买点别的什么。人家说他们还偷东西。我们倒没有随便乱放什么。他们从来没偷过我们的东西。”

大汉比尔一面嚼着馅饼,一面抬起头来,从铁纱窗里向外面望着公路的远处。“最好是把你们的东西收好吧。我想现在就会有几个这样的人来找你们。”

一辆一九二六年的纳喜轿车疲惫不堪地在公路旁边停住了。后面的座位上堆满了一些口袋,还有一些罐子和盆子,几乎堆齐了车顶;这些口袋顶上坐着两个男孩,紧紧抵着了车顶。外面的车顶上放着一个床垫和一个叠起来的帐篷;帐篷的柱子捆在踏脚板上。这辆汽车在汽油泵那里停下来。一个黑头发、尖面孔的男人慢慢地下了车。那两个男孩也从那一堆东西顶上溜下来,落到地上。

梅伊从柜台里面走出来,站在门口。那个男人穿着一条灰色毛料裤和一件蓝衬衫,背上和胳肢窝里都让汗浸透了,变成了深蓝色。那两个男孩除了工装裤而外,什么衣服也没有穿,而且连工装裤也是破破烂烂,打了补丁的。他们的头发是淡色的,满头均匀地竖立着,因为他们刚理过发,所以弄成这样了。他们的脸上有一道一道的灰尘。他们一直走到自来水龙头底下那一潭泥水跟前,把脚趾插进稀泥里去。

那个男人问道:“我们用点水行不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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