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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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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不理会这些话,像羊叫似的喊道:“感谢上帝。”

爷爷走到汤姆跟前,拍拍他的胸脯,两眼笑眯眯地流露出爱和得意的神情。“你好吗,汤米?”

“很好。”汤姆说,“您的日子过得怎样?”

“身体健壮,快快活活,”爷爷说,他又激动了。“我早就说过,他们在牢里关不住乔德,果然是这样。我说过,‘汤米会像公牛冲出篱笆似的,从牢里跑出来。’你果然跑掉了。让开路,我饿了。”他从大家中间挤过去坐下,把猪肉和两块大面包堆在他的碟子里,往那一大堆东西上倒了好些肉汁,没等别人进来,爷爷嘴里早已塞满了。

汤姆亲昵地咧着嘴对他笑了笑。“他不是个老顽皮吗?”他说。爷爷的嘴塞得太满,连咕哝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他那双顽皮的小眼睛露着微笑,他还使劲点头。

奶奶得意地说:“真是个老坏蛋,再没有比他会吵会闹的了。他会让人家用拨火棍戳进地狱里去,老天爷啊!他还要开卡车呢!”她狠狠地说,“哼,不会让他开的。”

爷爷噎住了,一嘴麦糊溅到他的膝盖上,他有气无力地轻咳了一下。

奶奶对汤姆笑了笑。“他很淘气,是不是?”她开心地说。

诺亚站在台阶上,面对着汤姆,他那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似乎在向周围张望。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汤姆说:“你好吧,诺亚?”

“很好,”诺亚说,“你怎么样?”就只这么一句,但这也是令人快慰的。

妈用手赶着肉汁碗上的苍蝇。“我们没地方坐了,”她说,“你自己拿一碟去,随便坐在哪儿吧。外面院子里或是什么地方都行。”

忽然间,汤姆说:“哟!牧师哪儿去了?他刚才还在这儿呢。他上哪儿去了?”

爸说:“我刚才还看见他,现在不见了。”

于是奶奶尖起嗓子喊道:“牧师?你把牧师带来了吗?快把他找来。我们要做祷告。”她指着爷爷,“来不及管他了——他已经先吃了。去找牧师来。”

汤姆一脚迈出门。“喂,吉姆!吉姆·凯西!”他叫道。他走到院子里。“喂,凯西!”牧师从水槽底下露出身子,他先坐起来,然后才站起来向屋子走去。汤姆问道:“你干什么来着?藏起来了?”

“ ,不是,一家人谈家事的时候,旁人不好插进去。我只不过坐在那儿想心思罢了。”

“进来吃饭吧,”汤姆说,“奶奶要请你替她做饭前祷告呢。”

“可我已经不是牧师了呀,”凯西推辞着。

“嗐,来吧。就给她做做祷告吧。这对你并没有损害,她是喜欢祷告的。”于是他们一同走进了厨房。

妈从容地说:“欢迎你。”

爸也说:“欢迎你。吃点早饭吧。”

“先祷告,”奶奶嚷道,“先祷告吧。”

爷爷拼命集中眼光,终于认清了凯西。“啊,原来是那位牧师,”他说,“啊,他很好。自从那回看见他以后,我一向就喜欢他……”他邪里邪气地眨了眨眼,奶奶以为他的话说完了,就骂了他一声:“住嘴,你这有罪的老色鬼!”

凯西不自在地用手指掠掠头发。“我得告诉你们,我已经不是牧师了。如果我只是表示我在这儿觉得高兴,领你们这些好心人的情,如果只说这些话就行的话——那么,我就来做一次祷告好了。可是我已经不是牧师了。”

“做做祷告吧,”奶奶说,“提一提我们到加利福尼亚去的事。”牧师低下头,其余的人也都把头低下了。妈把两手抱在肚子上,低下了头。奶奶把头低得连鼻子都靠近她那一碟面包和肉汁了。汤姆斜靠在墙边,手里拿着碟子,不自然地低下头去,爷爷把头向一边低着,为的是要用他那调皮的眼睛看一看牧师。牧师脸上不是祷告的神情,而是想心思的神情;他的声调不是在祈祷,而是在推测。

“我在想,我是在这小山上动脑筋,”他说,“你们不妨说,我正像耶稣一样,走到荒野里寻思着他怎样才能解除一大堆的苦难。”

“感谢上帝!”奶奶说,牧师惊异地向她瞟了一眼。

“这就好像耶稣遭了千万的苦难,弄得晕头转向,想不出办法来,他渐渐觉得老是那样怎么得了,胡思乱想有什么用处。他累了,累得要命,他简直精疲力竭了。他快要得出这么个结论了,真糟糕。所以他就到荒野里去了。”

“阿——门,”奶奶像羊叫似的说。多年以来,她每逢人家说话停顿下来,总是这样反应。而且多年以来,她已不去认真听人家的话,或是对人家的话表示惊异了。

“我不是说我像耶稣,”牧师继续说,“只是说我像耶稣一样疲乏了,我像他一样想迷糊了,我像他一样走到荒野里去,连帐篷都没有。我夜里仰天看着星星,早晨我坐着看太阳出来,中午我从小山上望着起伏的原野;傍晚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太阳落下去。有时候,我像往常一样祷告。不过我不明白我是向谁祷告,为什么祷告。我觉得山和我,在那里再也分不开了。我们是一体了。这一体是神圣的。”

“哈利路亚,”奶奶说,于是她把身子朝前后稍微摇一摇,竭力想装出狂喜的神气。

“于是我就开始用心想,不过这也不光是想,比想还深一层。我想我们成了一体,我们也就神圣了,人类成了一体,人类也就神圣了。只有当一个可怜虫嘴里衔着嚼子,独自乱跑,逞着性子乱踢、乱拉、乱斗,那时候才不算神圣了。这一类的人是破坏神圣的。可是只要他们大家在一起工作,并非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工作,而是大家为一桩事共同尽力——那就对了,那就神圣了。于是我又想到,我甚至还不明白我所说的神圣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停住了,但是大家的头仍旧低着,因为他们已经像狗一般受过训练,要听到“阿门”这个信号,才会抬起头来。“我不能像往常那样做祷告。我对早餐的圣洁感到高兴。这里的情谊也使我高兴。就只这些话了。”大家还是低着头。牧师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我弄得你们的早餐都冷掉了,”他说;随后他忽然想起,才又补了一声:“阿门,”于是大家才抬起头来。

“阿——门,”奶奶说了这一声,便开始用早餐,用她那脱了牙的老硬的牙床嚼着那半生的面包。汤姆吃得很快,爸也塞满了一嘴。直到食物吃完,咖啡喝过为止,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嚼东西的响声和咖啡在嘴里凉一凉再转到舌头上去的声音。牧师吃着的时候,妈在旁望着,眼光里带着疑问、探究和了解的神情。她呆呆地看着他,仿佛他忽然变成了神怪,而不再是人,仿佛他的声音是从地下发出来的呼声似的。

男人们吃完了,放下碟子,再把最后一点咖啡喝光;随即出去了;爸和牧师,还有诺亚、爷爷和汤姆,他们避开了那乱七八糟的一堆家具、木床架、风车机件和旧犁等等,向卡车走去。他们站在卡车旁边,摸摸卡车边上新的松木板。

汤姆揭开前头的车盖,看了看那油腻腻的大发动机。爸走到他身边来。他说道:“你弟弟奥尔仔细看过,我们才买这辆车子。他说这车子没毛病。”

“他懂个什么?他不过是逞能罢了,”汤姆说。

“他在一个公司做过事。去年开过卡车呢。他倒是很懂一点。他好像有点内行。他的确懂得。别小看奥尔,他还能修发动机呢。”

汤姆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 ,”爸说,“他到处胡闹去了。追女人的劲可大了。才不过是个十六岁的精灵小伙子,他那股劲头却叫他歇不住脚。他一心只想着女孩子和发动机。真是个冒失鬼。有一星期每夜都不回家了。”

爷爷在胸口上摸来摸去,终于把蓝衬衫的纽扣扣上了汗衫的纽孔。他的手指头能感觉扣错了地方,可他也不去管它。他的手指又伸下去想重新扣好裤子上的扣子。“我从前比他还坏,”他兴致勃勃地说。“坏得多。我是个缺德鬼,可以这么说吧。我从前年纪比奥尔稍微大些的时候,在萨利索参加过野外布道会。他爱逞能,爱胡调。可是我那时候年纪还大一点。我们到那地方去开野外布道会。那儿足足有五百人,年轻姑娘也不少。”

“你现在还是像个缺德鬼,爷爷,”汤姆说。

“对啦,有点像。可是比起当年来却差得远了。让我到加利福尼亚去吧,我到了那儿,看到橙子,就要伸手去摘来吃。葡萄也行。这是我吃不厌的东西。我要从葡萄架上摘一大串来,按在脸上使劲挤,让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流。”

汤姆问道:“约翰伯伯在哪儿?罗莎夏在哪儿?露西和温菲尔德在哪儿?还没人提到过他们呢。”

爸说道:“没人问起。约翰带了一车东西到萨利索去卖了:抽水机、工具、小鸡,还有我们带来的各种东西。带着露西和温菲尔德一起去的。天没亮就走了。”

“真奇怪,我怎么没遇见他,”汤姆说。

“ ,你是从大路上过来的,是不是?他是走后面那条路,从考林顿过。罗莎夏嫁到康尼家去了。哟,你连罗莎夏嫁给了康尼·里弗斯都不知道。你记得康尼吧。很好的一个小伙子。再过个月,罗莎夏就要生孩子了。现在是大肚子。气色倒很好。”

“哎呀!”汤姆说,“罗莎夏本来还是个小姑娘嘛。现在居然快生孩子了。人只要一离开,四年中间发生的事真多!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到西部去,爸?”

“ ,我们要把这些东西搬去卖掉。如果奥尔游荡够了,他一回来,我想他就可以把这卡车装好,把东西全都装上,那么我们明后天就可以动身。我们没多少钱了,有人说,去加利福尼亚将近有两千英里路程呢。我们愈早动身,就愈有到那边的把握。钱是一天天少下去了。你有点儿钱吗?”

“只有一两块钱了。你怎么弄到钱的?”

“ ,”爸说,“我们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通通卖掉,我们大伙儿都割棉花,连爷爷也干了。”

“我的确干过,”爷爷说。

“我们把所有的钱凑集起来——有两百块。我们花了七十五块买了这辆旧卡车,我和奥尔拆开了车身,把后半截改装了一下。奥尔本想磨一磨气门,可是他老忙着到处胡闹,没工夫顾到这个。我们到动身的时候,也许可以有一百五十块钱。这卡车上的旧轮胎走不了多远了。我们还配了两个旧车胎。有些东西在路上顺便再买吧,我想。”

太阳直射下来,那光线是刺人的。卡车在地面上投下了几道阴影,散发出热的汽油、油漆和油布的气味。只鸡已经从空地上躲到农具棚里避太阳去了。几只猪躺在篱笆附近有阴影的地方,喘着气,时而发出尖叫的声音。两只狗在卡车底下的尘沙里躺着喘气,拖长了的舌头上粘着尘沙。爸把帽子拉到眼边,蹲在地上。仿佛这就是他进行思索和观察的自然姿势似的;他望着汤姆,望着他那新而不挺的小帽、他的衣服和那双新皮鞋,认真打量了一番。

“这些服装是你花钱买的吗?”他问道,“往后这些衣服就会成为累赘了。”

“这都是他们给我的,”汤姆说,“我出来的时候,他们给我的。”他脱了小帽,赏玩似的看了一眼,用帽子揩了揩额头,然后很随意地把它戴上,拉拉帽舌。

爸说道:“他们给你的这双皮鞋倒是挺好看呢。”

“是的,”乔德表示同意。“看上去倒是很好,可惜不是热天走路的鞋子。”他在父亲身边蹲下了。

诺亚慢腾腾地说:“你要是把两边的板子钉结实,我们也许可以把东西都装在车上。先把车装好,等奥尔一来,那就……”

“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开车,”汤姆说,“我在麦卡莱斯特监狱里开过车。”

“好极了,”爸说,过了一会儿,他用两眼凝神望着那条大路。“如果我没看错,那是这个放荡家伙拖着尾巴回来了,”他说,“看样子他很疲倦了。”

汤姆和牧师也向大路望过去。奥尔发觉有人注意他,便挺直胸脯,大摇大摆地走到院子里来,像只将要啼叫的雄鸡一般。他得意扬扬地走到汤姆面前才认出了他。当他弄明白的时候,他那得意的脸相就变了,两眼露出钦佩和敬重的神气,那副架子也放下了。他那条卷起八英寸裤腿、故意露出高跟皮靴的挺括的斜纹布裤——他那根缀有铜字的三英寸阔的腰带,甚至他那件蓝衬衫上的红臂带,他那顶斯泰森毡帽 (1) 上时髦的尖角,都不足以使他有他哥哥那么神气;因为他哥哥打死过一个人,这是谁也不会忘记的。奥尔知道自己就因为哥哥打死过人的缘故,受到过一些年纪相仿的男孩的敬重。他曾经在萨利索听到别人指着他说:“这就是奥尔·乔德。他哥哥用铁锹打死了一个人。”

现在奥尔谦逊地走近前来,看出他哥哥并不像他先前所意想的那样摆架子。他看见他哥哥那双阴沉的眼睛里露出的一副沉思的神情,看见他因牢狱生活而养成的宁静的脸色,看见他那光滑而坚定的面孔,看出他是养成了习惯,不向狱卒露出任何神色,既没有反抗的表示,也不显出没骨气的奴性。于是奥尔的态度立刻就变了。他下意识地变得像他的哥哥了,他那发亮的脸上露出沉思的神情,他的肩膀也松下来了。他记不起汤姆本来是什么样子了。

汤姆说:“喂。天哪,你长得多快呀!我快不认识你了。”

奥尔羞怯地嬉笑着,准备和汤姆握手。汤姆伸过手去,两人便亲热地握手了。他们两兄弟是情投意合的。“他们告诉我说,你是开卡车的好手了,”汤姆说。

奥尔知道他哥哥是不大喜欢夸口的人,便说道:“我还不大内行呢。”

爸说道:“老是在外面游荡。你好像很疲倦了。 ,你还有一车东西要装到萨利索去卖呢。”

奥尔对他哥哥看了一眼。“你愿意搭车去一趟吗?”他故意装出随随便便的样子问道。

“不,我不能去,”汤姆说,“我在这儿帮帮忙吧。我们到西部去,大家反正是一道。”

奥尔竭力想控制住他要提出的一个问题。“你——你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吗?”

“不,”汤姆说。“我是假释的。”

“啊。”奥尔有些失望了。

(1)  美国西部牛仔戴的一种阔边高顶毡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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