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2)
“人们住惯了一个地方,要离开是很难的,”凯西说,“人们习惯了某种想法,要丢开也是很难的。我现在已经不当牧师了,可是我却时刻觉得自己不知怎么的,还是在做祷告。”
乔德把铁丝上一块块的肉翻转过来。现在肉汁一点点地滴下来了,每一滴落在火里都溅起一团火焰。肉的滑溜溜的表面皱缩起来,变成了淡褐色。“闻闻看,”乔德说,“哎呀哈,低下头来闻闻看。”
缪利继续说:“好像坟地上的鬼一样。我老是到从前出过事情的那些地方去。比如那边有个地方,峡谷里有个矮树林。我第一次跟一个女孩子野合就是在那地方。那时我才十四岁,像雄鹿似的跺着脚,摆动着身子,喷着鼻子,像公山羊似的撒野。我就到那儿去,躺倒在地上,又觉得当初的事情就在眼前。还有一个地方在仓棚旁边,爸就是在那儿给一头牛用角撞死的。他的血现在还在那块地里。一定还在。谁也没把它洗掉。我把手放在那块地上,那块地的泥土里掺和着我亲爸的血。”他不自在地顿了一顿,“你们俩觉得我是发神经病吗?”
乔德又把肉翻了一转,他的两眼是向着内心的。凯西把两只脚收缩起来,凝神望着火。他们背后十五英尺的地方,坐着那只吃饱了的猫,灰色的长尾巴乖巧地绕着两只前脚,头上掠过一只大猫头鹰,尖声地叫了一阵,火光映出了它那白色的肚皮和展开的翅膀。
“不,”凯西说,“你只是孤独——并不是发神经病。”
缪利那张绷得很紧的小脸严肃起来了。“我把手正放在留着血迹的那块地上。我仿佛看见我爸胸口上有个窟窿,仿佛感觉到他当初挨着我的身子发抖的样子,仿佛看见他往后一躺,手脚直伸的样子。我又仿佛看见他因为伤痛,两眼发白,接着就一动不动,眼珠亮晶晶的——望着天。我还只是个小娃娃,坐在那儿,既没哭,也没怎么样,只不过是坐在那儿发愣。”他使劲摇了摇头。乔德把肉转了又转。“我还走进乔出生的屋里去。床不在了,可是屋子还是原样。过去的事情全是真的,仿佛又在那儿出现了。乔就是在那儿出世的。他先喘了口气,然后哇地大叫了一声,你在一英里路以外都听得见,他奶奶站在那儿,便连声说:‘是个乖娃娃,是个乖娃娃。’她那天晚上因为太得意了,一连失手,打碎了三只杯子。”
乔德轻轻咳了一声。“我想最好现在就吃吧。”
“让它烤透一些,烤得又黄又透,差不多烤黑了再吃,”缪利烦躁地说,“我还要谈谈呢。我没跟别人谈过话。说我发神经病就发神经病吧,反正就是这样完事。像坟地上的鬼一样,晚上摸进邻居们的房子里去。彼得家、雅各布家、兰斯家、乔德家都去过;家家都是漆黑的,好像一些破旧的板箱似的竖着,可是那里面却有过热闹的集会和跳舞。还开过祈祷会和教友联欢会。喜事也家家都办过。我钻进这些人家的屋里去过之后,就要到城里去杀人。因为他们用拖拉机赶跑了这地方的人之后,他们夺去了什么?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利润,抢走了什么?他们把爸死去的地方、乔哇哇地叫那第一声和我像公山羊似的在矮树林里撒野的地方全都霸占了。天知道这儿的地并不好。谁都有好几年没得过好收成。可是坐在写字台后面的那些王八蛋就只为了自己的利润,把这地方的人都劈成两半。他们把这些人劈成了两半,就不管了。大伙儿住家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被人撵出来,紧紧地挤在卡车上,流落在路上,那就不能算是完整的人了。他们再也不能算是活着了。是那批王八蛋要了他们的命。”于是他沉默了,他那薄薄的嘴唇还在动,他的胸口还在喘气。他坐在那里,在火光里望着他那两只手。“我——我好久没对什么人说过话了,”他细声细气地道歉说。“我一直像坟场上的鬼一样,悄悄地在四处游荡。”
凯西把几块长板子推进火里去,火焰在木板周围升腾起来,又往那些肉上面跳。晚上的凉爽空气使木质紧缩了,房屋咯吱咯吱地响起来。凯西轻声说道:“我得去看看那些流落在路上的人。我觉得非去看看他们不可。他们需要人家帮忙,可是布道是不中用了。他们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还会希望升天吗?他们的心灵到了悲惨的地步,还会指望你给他们讲什么圣灵吗?他们需要有人帮忙。他们总得先活下去,才能死得起。”
乔德兴奋地喊道:“哎呀,这肉再不吃,就要缩得比烤的老鼠还小了!看一看。闻闻吧。”他跳起来,在铁丝上把一块块的肉移开,使火头烤不到。他拿起缪利的刀,把一块肉从铁丝上锯下来。“这块请牧师吃,”他说。
“我对你说过我不是牧师了。”
“ ,那么,就请这位先生吃吧。”他又割下了一块。“这块你吃,缪利,只要你心里不太难受,吃得下就好。这是长耳兔。比牛肉还难嚼呢。”他又坐下去,用长牙齿扯下一大块肉来嚼着。“哎呀哈!听这嚼肉的响声!”于是他又贪婪地咬下了一块。
缪利还是坐在那里看着他的肉。“也许我不该谈这些话,”他说。“这种话也许是该放在心里不说才对。”
凯西向他那边望过去,满嘴都是兔肉。他嚼着,肌肉发达的喉部咽食物的时候很吃力。“不,你倒是应该说,”他说道。“有时候,伤心人可以把伤心的事从嘴里吐出来。有时候,想杀人的人会把杀人的事从嘴里说出来,可是并不真正去杀人。你说得对。可是你能不杀人就别杀人吧。”于是他把兔肉又咬了一口。乔德把骨头扔到火里,跳起来又把铁丝上的肉割了一块。缪利现在也在慢慢地吃,他那双骨碌碌的小眼睛对着两个伙伴,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乔德像一只畜生似的瞪着眼睛大吃大嚼,嘴边带上了一圈油渍。
缪利有些怯生生地向他看了好久。他放下了那只拿肉的手,说道,“汤米。”
乔德抬起头来看了看,还是不停地嚼着肉。“嗯?”他含着满嘴的肉说。
“汤米,我谈杀人的话,你不生气吗?你是不是不高兴,汤姆?”
“不,”汤姆说。“我哪会不高兴。反正我是干过这种事。”
“谁都知道不是你的错,”缪利说,“老特恩布尔说,只等你出来,他还要找你算账。他说谁也不能打死他的儿子。可是这里的人大家都劝他,总算没事了。”
“我们喝醉了,”乔德细声细气地说,“在舞会上喝醉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闹起来的。后来我挨了一刀,酒才醒了。我首先看见赫布又拿着刀子向我冲过来。恰巧有一把铁锹在身边,我就拿起来,冲他头上打去。我对赫布从来没什么仇。他是个挺好的小伙子。他小的时候,还纠缠过我妹妹罗莎夏呢。我是喜欢赫布的。”
“是呀,大家对他爸说明了实情,终于使他平下气来了。有人说老特恩布尔的母亲家里有赫特菲尔德的血统,所以他也得保持那种人家的作风。这个我倒不清楚。他和他一家人六个月以前到加利福尼亚去了。”
乔德从铁丝上把剩下的兔肉拿下来,分给大家。他又坐下去,现在他吃得慢了,细细地嚼着,用袖子揩掉嘴上的油。他那双阴沉的、半闭的眼睛望着熄下去的火出神。“大家都到西部去,”他说,“我假释出来,可得遵守保证。不能离开这一州。”
“保证?”缪利问道,“这我听人说过。保证有什么作用?”
“ ,我提前出狱了,提前了三年。我得照保证行事,要不他们会把我再关进监牢去。我得经常向他们报告才行。”
“你在麦卡莱斯特,他们待你怎么样?我老婆的堂兄弟也在麦卡莱斯特坐过牢,他们可把他折磨惨了!”
“并不那么坏,”乔德说,“像别处一样。你要是吵吵闹闹,他们就给你苦头吃。你得老老实实地待着,谨防看守讨厌你。否则你就要倒楣了。我是老老实实的。只管我自己的事,谁都得这样才行。我拼命练习写字。不单是写字,还画些鸟儿花儿这些东西。爸要是看见我这么一笔就画成一只鸟儿,他一定会生气。爸看见我干这种事,准会气得要命。他可不喜欢这套把戏。他连写字都不喜欢。大概有些害怕吧,我想。爸每回看见人家写字,他总是有些不对劲似的。”
“他们没有打你或是给你吃什么苦头吧?”
“不,我只管自己的事。当然,四年中间,天天叫你干一样的事,你总免不了要厌烦。如果你做过于心有愧的事,你也许会想起来。可是,他妈的,假如现在赫布·特恩布尔拿着刀来戳我,我还是要用铁锹打破他的头。”
“谁都会这么做的,”缪利说。牧师呆呆地望着火,他那高高的前额在夜色中显得发白。小小的火焰的闪光照出他颈上的筋来。他那双抱住了膝盖的手不停地拉响指头上的关节。
乔德把吃剩的骨头抛到火里,舔舔指头,舔过了又把指头在裤子上揩一揩。他站起来,从门廊上拿起水瓶,喝了一小口,把水瓶递给别人,才又坐下去。他继续说道:“最使我苦恼的就是这么治我实在毫无意义。要是雷打死一只牛,或是河里涨大水,你并不会问那有理没理。这只不过是自自然然的事情。可是一帮人把你捉去,关上四年,这总应该有点意义才对吧。大家都认为人是会把道理想清楚的。他们把我捉进牢去,关了我四年,养活了我四年。这要么就该使我悔悟,不再干这种事,要么就该罚得我害怕,再也不敢干这种事才对……”他停了一下——“可是如果赫布或是别的什么人来向我挑衅,我还是要那么干的。我不等把事情想一想,就会干起来。特别是喝醉了的时候。这种毫无意义的处罚真是叫人气闷。”
缪利说:“法官说他把你的罪判得比较轻,因为这并不完全是你的错。”
乔德说:“麦卡莱斯特监狱里有个家伙——是个无期徒刑犯。他一天到晚都在看书。他是牢房里的秘书——给同牢房的犯人写写信件之类。嗐,他是个呱呱叫的聪明人,读了许多法律之类的东西。有一次我跟他谈到法律的问题,因为这种东西他读得很多。他说读书没什么益处。他说,他读过关于古今监狱的一切书;他说现在比起读书之前,他觉得法律更没有意义了。他说法律这玩意儿到地狱里去过,又回来了,似乎是谁也不能阻止它,谁也没有充分的见识,能够改善它。他说无论如何,千万不要读法律书吧,因为它一则只会使你更加莫名其妙,二则会使你瞧不起那些给政府办事的人。”
“我现在也瞧不起他们了,”缪利说,“我们老百姓只有一种政府,那就是靠在我们身上赚‘可靠的利润’。有件事我想不通,那就是威利·菲利——他驾着拖拉机来,给大老板当帮凶,霸占他本乡人一向耕种的土地。这真使我难受。要是别地方来的人对这地方的情形不大熟悉,那我倒能明白,可是威利却是本地人。我心里太着急,就到他跟前去问他。他却板起脸孔来了。‘我有两个孩子,’他说,‘我有老婆,还有丈母娘。他们这些人都得吃饭。’他简直气得什么似的。他说,‘我首先只能顾到我自己一家人,至于别人怎么样,那是别人的事,跟我不相干。’他似乎是恼羞成怒了。”
吉姆·凯西一直在呆呆地看着渐渐熄灭的火,他的两眼睁得更大,颈上的筋也鼓得更高了。忽然间,他喊道:“我有主意了!要是有谁得到了圣灵的指点,我算是得到了!是我灵机一动,忽然得到的!”他跳起身,踱来踱去,摇晃着脑袋。“从前我有一个帐篷。每天晚上吸引了五百左右的人。这还是你们俩没见到我以前的事。”他停住了,脸对着他们。“你们注意到没有,我上这儿来,——在仓棚里,在空地上——对老乡们布道的时候,我是从不收钱的?”
“老天在上,你确实从来没收过钱,”缪利说,“这一带的老乡们不给你钱,已经习惯了。后来有别的牧师来讲道,伸出帽子向人收钱,他们就有些生气了。真的,先生!”
“我只拿些东西吃吃,”凯西说,“裤子穿破了,就收下人家一条裤子穿穿,鞋破了,就收下人家一双旧鞋穿穿,可是原先我有帐篷的时候,却不是这样。有时候我在那儿能收进十块二十块钱。不过那样做,我感觉不痛快,所以我改变了作风,有一个时期觉得很高兴。现在我想我有主意了。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说出来。我想还是不说的好——可是牧师也许有地方用得着。也许我可以再去布道吧。许多老乡流浪在路上,没有土地,无家可归。他们好歹总应当有一种归宿。也许……”他在火边站着。他颈上无数的筋络清楚地显露出来,火光射进他的两眼,照出两团红光。他站在那里望着火,面孔绷得很紧,仿佛他在静听似的,两只手本来像是要抓住一些念头,搬弄一番,再抛出去,后来终于不再动弹,片刻之间就溜进口袋去了。暗淡的火光里有几只蝙蝠在飞进飞出,夜鹰颤悠悠的叫声从田野对面传过来。
汤姆悄悄地把手伸到衣袋里,掏出他的烟草。他慢慢地卷了一支烟,一面卷,一面望着火炭。他完全没有留心听牧师讲的那番话,仿佛那是不应过问的别人的私事似的。他说道:“我在牢里,天天夜里琢磨着回家的时候家里会怎么样。我想也许爷爷或是奶奶已经死了,也许家里添了几个新生的孩子。也许爸的脾气不那么执拗了。也许妈会轻松一些,让罗莎夏去干活。我知道家里是不会跟先前一样了。 ,我想我们得在这儿睡觉,等天亮就动身到约翰伯伯家去。至少我是要去的。你是不是打算一起去,凯西?”
牧师还是站在那里望着烧剩的火炭。他慢慢地说道:“唔,我跟你一起去。等你们一家人动身上路的时候,我也要跟他们一道走。大家在路上流浪,我总要跟大家在一起。”
“欢迎你去,”乔德说,“妈一向喜欢你。她说你是靠得住的牧师。那时候,罗莎夏还没长大。”他转过头去,“缪利,你跟不跟我们一同到那边去?”缪利正在望着他们来的时候所走的那条路。“你是不是打算同去,缪利?”乔德重复说了一声。
“唔?不。我什么地方也不去,我什么地方也不离开。你们看见那边老远的一道亮光一上一下地闪动吗?那大概是这片棉场的管理员。恐怕是有人看见我们的火光了。”
汤姆往那边望一望。那道亮光过了山头,渐渐地近了。“我们并没干坏事,”他说。“我们干脆还是坐在这儿吧。我们并没干什么事。”
缪利格格地笑起来。“哈!我们只要在这儿就不对。我们闯进人家的地界了。我们不能待在这儿。他们打算捉我已经有两个月了。你们再瞧瞧。如果那是一辆汽车来了,我们就得藏到棉花地里去,躺在地上。用不着走多远。他妈的,让他们来找我们吧!他们得在棉花地里一行一行地找。只要不抬起头来就没事。”
乔德追问道:“你犯了什么毛病,缪利?你一向并不是躲躲藏藏的人呀。你本来是很凶的嘛。”
缪利望着那越来越近的灯光。“哎!”他说。“我本来像一只狼那么凶,现在却像一只黄鼠狼那么狡猾了。你追猎物的时候,你就是猎人,是强有力的。谁也赶不上猎人那么神气。可是等你自己给别人当猎物来追捕的时候——那就不同了。你就变了样。你强硬不起来了。你也许还是很凶,可是你终究是不能强硬了。现在他们追捕我很久了。我再也不是猎人了。我也许会暗地里开枪打死人,可是我再也不会拿起篱笆上的木桩公然打人了。不管是哄你们或是哄我自己,都不中用。就是这么回事。”
“那么,你快走开,去躲一躲吧,”乔德说。“让我和凯西待在这儿,教训教训那些王八蛋。”那道亮光现在更逼近了。它一会儿跳上天空看不见了,随后又跳动起来。三个人都看着。
缪利说:“被人追捕,还有一点叫人难受。你不由得会想起各种危险的事情。你自己打猎的时候,就不会想到各种的危险,也用不着害怕。刚才你对我说过,如果你闯什么祸,他们就会把你送回麦卡莱斯特去,让你服满刑期。”
“不错,”乔德说。“他们是对我这么说的,可是坐在这儿休息休息,或者在地上睡睡觉——这却算不得闯什么祸,算不得干什么坏事。这比不得喝醉了酒闹事。”
缪利笑了。“你等着瞧吧。你坐在这儿,汽车就要来了。说不定车上就是威利·菲利,现在他当了警长代理了。‘你闯到这个地界里来干什么?’威利会这么说。你一向知道威利是爱开玩笑的,你就说:‘这跟你有什么相干?’威利就大发脾气,他说:‘你滚蛋,要不我要把你抓去关起来。’你当然不会因为菲利发了脾气,吃了一惊,就情愿由他摆布。他对你进行威胁,就得一直干到底,你要是耍牛脾气,也就要硬着头皮犟到底——啊,倒不如躺在棉花地里,让他们去找,那可省事多了。并且那也更有趣,因为他们手忙脚乱地瞎找一阵,毫无办法,你却在外头拿他们开玩笑。如果你对威利或是什么人去说理,把他们臭骂一顿,他们一定会把你抓去,送回麦卡莱斯特再关三年。”
“你说得有理,”乔德说,“句句都有理。可是,哎呀,我真不情愿让人家随便摆布!我很想揍威利一顿。”
“他带着枪呢,”缪利说,“他是警长代理,可以开枪。到那时候,不是他开枪打死你,就是你夺了他的枪来打死他。走吧,汤米。你还是那样躺在外头,捉弄捉弄他们,很容易心满意足。那才真解恨呢。”强烈的亮光现在又向上照射着天空,汽车发动机轰隆轰隆的响声也听得到了。“走吧,汤米。用不着走远,只要走过十四五行就行了,我们可以看看他们怎么办。”
汤姆站起来。“啊,你说得对!”他说,“不管结果怎样,我反正捞不到什么好处。”
“来,走这边。”缪利绕过房子,在棉花地里走了五十码左右。“这地方很好,”他说,“快躺下吧。等他们开始拿电筒照过来的时候,你只要把头缩下去就行了。这挺有趣的。”三个人伸直身子躺下来,用胳膊肘支着上身。缪利跳起来,向房子那边跑去,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把抱来的一堆衣服和鞋子扔在地上。“他们会把这些东西拿去,报复我们,”他说。亮光从山冈上照下来,照到那所房子上了。
乔德问道:“他们会不会带着电筒上这儿来搜我们呢?我真巴不得有一根木棒。”
缪利吃吃地笑了。“不,他们不会来。我对你说过,我现在像黄鼠狼那么狡猾。有天夜里威利来搜寻,我拿一根篱笆上的木桩从后面敲了他一顿,打得他够呛。他后来告诉人家,说是有五个人揍了他一顿。”
汽车向房子这边开过来,车灯突然开亮了。“把头钻下去,”缪利说。一道冷森森的白光从他们头上掠过,扫射着田野。躲着的三个人看不见有什么动静,但是他们听见车门砰地响了一声,还有人说话。“当心避开这道光,”缪利轻轻地说,“我扔石头打过一两次车灯。威利这才提防了。今天晚上他还带了一个伴来呢。”他们听到木板上的脚步声,后来就看见房子里照着一道电筒光。“我扔块石头到房子里去好不好?”缪利轻轻地说,“他们不会知道那是从什么地方丢来的。也好给他们一些教训。”
“好,快干吧,”乔德说。
“别这么干,”凯西轻轻地说,“这没什么好处。白费劲。我们应当想些有用的办法才对。”
房子近处传来一阵拨动的声音。“他们把火弄灭了,踢了一些沙土在火上,”缪利轻轻地说。车门砰地响了一声,车灯的光转了方向,又照着那条路了。“快把头埋下去!”缪利说。他们都低下了头,电筒的光扫过他们身上,向棉花地里四处探照了一番,接着汽车就开动起来,上了山冈的顶,消失了。
缪利坐起来。“威利老是在临去的时候照一照电筒。他老要来这一手,所以他什么时候要照,我算得出来。他还自以为聪明得很呢。”
凯西说:“说不定他们留了人在那所房子里。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好把我们抓住。”
“这也难说。你们两人在这儿等着吧。我知道这套把戏。”他悄悄地走去,经过的地方只有泥土被踏碎的微微的响声传来。等着的两个人尖着耳朵听他的动静,可是他已经走远了。不一会儿,他从房子里喊道:“没有人。回来吧。”凯西和乔德吃力地爬起来,向那黑黝黝的房子走回去。缪利在那堆还在冒烟的灰烬附近迎接他们。“我没想到他们没留下什么人,”他得意地说,“我揍过威利一顿,还对车灯扔过一两次石头,这就使他们小心了。他们弄不清是谁干的,我可不让他们抓住我。我并不睡在房子附近。如果你们两人愿意跟我去,我可以把睡的地方指给你们看,到了那儿,保险谁也不会在你身上绊倒。”
“你领路,”乔德说,“我们跟你走。我从来没想到我居然要在我老爹的庄子上躲躲藏藏。”
缪利开始穿过田野走去,乔德和凯西跟着他。他们一边走,一边把棉花秆踢开。“你要躲的东西多着呢,”缪利说。他们排成单行穿过棉田,来到一条干涸的河沟,很轻易地便溜下沟底去了。
“哎呀,我知道这地方,”乔德喊道,“是不是岸边上有个洞?”
“对了。你怎么知道?”
“是我挖的,”乔德说,“我和我哥哥诺亚挖的。我们说是要挖金子,其实我们只不过像一般孩子似的,挖着玩罢了。”现在河沟的两岸在他们头上了。“应该很近了,”乔德说,“我仿佛记得离这儿不远。”
缪利说:“我已经用柴草把洞口盖住了。谁也找不到这个洞。”河床越往上越平坦了,浮面是沙地。
乔德坐在干净的沙地上。“我不要睡在洞里,”他说,“我就睡在这儿好了。”他卷起上装,把它枕在头底下。
缪利挪开盖住洞口的柴草,爬进洞里。“我喜欢在这里面,”他喊道,“我想让谁也找不到我。”
吉姆·凯西挨着乔德坐在沙地上。
“且睡一觉吧,”乔德说,“天一亮我们就要动身到约翰伯伯家去了。”
“我不想睡,”凯西说,“我心里转的念头太多了。”他缩拢两只脚,把双腿交叉起来。他仰起头来,看看晃亮的星星。乔德打了个呵欠,把一只手伸到后面枕着头。他们都默不作声,于是地面、洞穴、草丛里的生物又渐渐开始活跃起来了;土拨鼠爬动着,兔子向有绿叶的东西当中钻过去,耗子在泥土上来回地窜着,猎食的飞虫在头上无声地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