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女神之歌(2/2)
“首先,关于光明寺美琴让大家换上‘灵衣’的事。我认为这实际上也是你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指使她干的。至于这个目的,就是要让所有的参加者摘下手表。因为你不可能直接下命令说,禁止带表进入,所以只能搬出一套闻所未闻的理由,什么灵魂讨厌不纯的东西啦,尤其讨厌金属制品啦之类的,借此让大家取下一切随身饰品,换上事先准备好的衣服。给出这样的指示同时也是为了避免任何可以知道正确时间的物品被人带进‘旧馆’,如收音机、录音机等。
“凶手为什么要用钟表当凶器呢?
“因为你最后必须将‘旧馆’内一百零八座走得比外部正常时间快的钟表一个不留地全部毁坏。但如果作案之后另行处理,就会显得很不自然。所以你从一开始便选择钟表作为凶器,就是想要借此多少掩饰一下故意毁坏的行为。
“凶手为什么要往饮用水里投放安眠药呢?
“固然,这么做的原因之一是比较便于凶手下手,但还有另外一个重要意图,就是为了打乱大家体内的生物钟。馆内一分钟等于外部五十秒,一小时相当于五十分钟,而六小时则为五小时……时间差变得越来越大,而在这一过程中,又绝不能让对方意识到,为此就必须使用这招。只要将适量的安眠药掺入水中,让所有人始终处在药物作用之下的话,他们就不会察觉到比如十几个小时一直醒着不犯困,这种让人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的不协调感。这就是你所期待的理想状态。不过,尽管如此,还是可以想到,当事人在种种情况下,肯定或多或少都能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的确如此啊——江南心想。
比如,对了,第一天——三十号晚上,回到房间上床时是十二点多,第二天睁开眼一看表,竟然快到下午两点了,不由得大吃一惊。虽然这期间醒来过一次,上了趟厕所,看到了光明寺美琴的身影并跟了她一会儿,但是如果单纯按时间计算的话,则沉睡了将近十四个小时。后来明白过来可能是有人给他们下了药,也就大致可以理解为何能睡那么久了,不过——
实际上,“旧馆”内的三十号晚上十二点(一号零点)是晚上十一点,第二天下午两点则是上午十点四十分。因此,真实的睡眠时长是十一个小时左右。
“为什么必须杀死摄影师内海笃志呢?”
鹿谷继续说道:
“因为自己的身影被他拍到了,的确,这一点足以成为强有力的犯罪动机。然而,暂且不说由季弥,仅就你而言,你从未在他偶然举起相机、拍摄照片之时正好在场过。那么为什么,你非要杀死他不可呢?
“答案极为简单。那就是——你最想销毁的并非照片胶卷,而是他的两台相机。你可能是因为疏忽,所以事前没有想到这点,即最近生产的相机机体里,为了能将拍摄日期和时间记录在照片上,几乎全部都内置时钟。
“你在杀了两个人之后才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于是此时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把相机抢过来,取出电池,让时钟停止。而当你想到内海先生可能已经看到了相机时钟,觉察出时间上有偏差之后,就不可能再让他活下去了。销毁全部胶卷的目的则在于,害怕其中可能已经混入了记录下正确日期和时间的照片。”
江南和瓜生发现连接各个资料室的暗门,并按顺序将其逐一打开时,在i号房间内找到了被凶手拿走的照相机。两台相机均被摔在地上,彻底损坏。江南还记得在散落一地的闪光灯、镜头、后盖及胶卷当中,有两块电池。
“为什么凶手在犯下最初两起凶案之后,要去敲新见梢的房门呢?
“这是因为凶手为了坐实自己在‘旧馆’外的不在场证明,有必要把在‘旧馆’内出现的时间及作案时间,尽可能精确地指示出来。因为无论外部不在场证明制造得有多么完美,但只要‘旧馆’内的案发时间不清不楚,那一切也将前功尽弃。而仅用作为凶器使用的钟表停止的时刻指示作案时间则远远不够,因为这是可以伪造的。于是,你便故意去敲新见小姐的门。这样一来,就可以让她看到自己的身影,从而明确指示出凶手出现时准确的‘旧馆内时间’。
“凶手为何不杀江南君?这可以用同样的理由来解释。
“你至少需要留下一个活口,来讲述在‘旧馆’内发生的所有杀人事件。他可以提供‘证言’,证明何日何时谁被杀,凶手几时出现等所谓的‘事实’。因此,你没有杀死最适合充任‘证人’的江南君。
“为什么凶手要把那四个人的尸体埋到森林里呢?
“为了落入陷阱受伤致死的女儿报仇,虽然这一动机也适用于你的情况,但这里还有个先后顺序问题。为什么你要把渡边君和樫小姐的尸体留在馆内,而把内海先生和小早川先生的尸体埋掉呢?答案很明显,你想尽量把通过尸检推定的死亡时间搞得模糊不清。是这样吧?
“随着时间的流逝,‘旧馆内时间’与‘正确时间’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杀死渡边君和樫小姐时内外相差五小时,杀内海先生和河原崎君的时候变成七个多小时,轮到瓜生君时已经有九小时了,到小早川先生时就更多了。考虑到尸体交到警察手里的时间,可以想见,死亡时间越短——也就是尸体越新鲜,死亡推定时间的范围就越小。
“所以你就按死亡的先后顺序,把最后杀死的四个人运出馆外,埋到了森林里。如果能通过这种方式,使尸体的发现时间推迟半天或一天,那么死亡推定时间也就会相应地变模糊。你认为,这样一来就可以避免江南作证时所提供的准确案发时间,与死亡推定时间之间出现决定性的矛盾。”
鹿谷一口气说到这儿后,向纱世子征询道:“你觉得怎样?”她痛苦地喘了几口气后,好像疲惫不堪似的以手抚额,声音嘶哑地说道:
“我,完全——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证据的话可是有的哦!可以找几座坏钟过来修理一下,查查指针的转动速度。或者,对了,还可以调查一下大厅的天窗。”
鹿谷冷冷地眯着眼睛说道:
“‘旧馆’大厅里的那十二个天窗,显然也暗藏机关。为了把大家封闭在这个流转速度与外界不同的时间中,必须完全遮断来自外界的光亮、掩藏正常的昼夜交替。
“想来,那天窗应该是这样一种结构:内外分别嵌入一块厚有色玻璃,中间夹着一块遮光板,再在内侧玻璃和遮光板之间装上灯泡或其他什么光源。这一光源与某种自动装置相接,配合‘旧馆内时间’的黎明或黄昏,开启关闭或调节明暗。
“因为有这种装置,没错,你不仅要毁掉一百零八只钟表,还必须把天窗也全都砸坏。你杀掉本来可以幸存下来的候补‘证人’小早川先生的原因,恐怕正在于此吧。他为了设法逃出去,开始砸天窗——所以你不得已把他杀了。你意下如何,伊波女士?”
“你是说,是我特地制作了那种装置吗?”纱世子喘息着反问道,“还有那些转速不同的钟表,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那种……”
“没错!”
鹿谷使劲地点头说道:
“对于你来说,你无法完成如此大规模的准备工作。而且我也没说你为了实施此次的犯罪计划,专门制造了那些东西哟。伊波女士,你只不过是利用了原有的东西而已。”
鹿谷提高了声调:
“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古峨伦典在建造那座‘旧馆’的同时就做好了的。创造出一个时间的流逝方式与外界不同的空间,正是他建造这座钟表馆的目的之所在!”
9
“十五年——不对,可能是十六年前了吧,当古峨伦典委托中村青司设计这座宅院时,一幅清晰的图景就已经在他的脑海里成型。这座几乎没有窗户的半地下式建筑的基本构造,毫无疑问是他自己根据那幅图景构思出来的。换言之,他想控制时间的流转,想以这座建筑为基础,在它里面制造出一台能比外部世界率先到达未来的时间机器。”
鹿谷边说边静静地走向怅然而立的纱世子。只见他毫不迟疑地从身子一凛的纱世子身边一闪而过,径直走向前方。走到入口大门前时,他不慌不忙地右旋转身,歪头仰望着那高高的微暗天花板,开口道:
“为什么他想要建造那样一座建筑呢?”
鹿谷的声音在大厅内回响。
“不用说,是为了他那个名叫永远的独生女。”
纱世子没有回头看鹿谷,她依旧伫立在原地,肩膀微微地颤动着。“唉……”一声深深的叹息传到江南耳畔。
“永远梦想着能够和她母亲时代一样,在十六岁生日那天当上幸福的新娘。然而,曾算出过时代死期的占卜师野之宫泰齐再次向伦典宣告了一个可怕的预言:永远将在十六岁生日前死去。之后,像是要证实这个预言的准确性似的,她被诊断出患上了现代医疗手段也无能为力的不治之症。
“作为父亲的伦典,当时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呢?他疯狂地爱着自己的独生女,并且将他的爱,连同对早逝妻子的爱一起,倾注到永远身上。他肯定不愿相信野之宫先生的新预言,但最终又不得不信。永远活不到十六岁,连想像母亲一样穿上婚纱这种小小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就会如预言所说的那般死去。他在经过了一番痛苦挣扎之后,心中产生了一个‘噩梦’。
“在目前的这种时间流逝方式中,永远活不到十六岁生日那天。那么既然如此,就改变时间的流转方式好了。创造一个时间推进速度比正常速度快的空间,让永远生活在里边,这样一来就能实现她在十六岁生日那天当新娘的梦想了。
“于是从十五年前的八月五日、永远十岁生日那天起,钟表馆内的所有钟表就开始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计时了。
“在这个时间以正常时间一点二倍的速度流逝的空间中,用十个月就可以度过一年,那么外部的五年后,在里边正好过完六年。因此,永远——虽然这终归只是她主观上的认识——就能够比预言所指示的时间期限早一年,平安地迎接十六岁生日了。
“在这宅子里,随处可见他为成功实施这一计划而付出的苦心。
“那一百零八只钟表恐怕是伦典指示其部下服部郁夫偷偷制成的。由于采用了古钟仿制品的形式,所以不用担心会有人对内部机芯产生疑问。我觉得在这一点上,他也费了心。
“刚才进行了说明的天窗照明装置也是。另外,这个半地下式建筑本身就可以起到阻隔外界温度的作用,再加上建筑物内部还安装有完善的空调系统。采用这种设计是因为他考虑到在馆内的六年中,肯定会出现与外界季节完全相反的时期。而且,它也不单只是冷暖空调系统,还是保持馆内温度恒定不变的设备。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有办法做到这一点,比如在所有的天花板、墙壁、地板内留出空间,让设定为某一温度的空气在里面循环流通之类的。当然,在换气装置方面也需要考虑到这些。
“永远外出散步,则被严格限定在馆内外昼夜情况完全一致,气温、景色等方面不会出现明显季节差异的时期。院子里栽种的树木,大部分为常绿树,或许这也是伦典的良苦用心吧。周围的森林里也多为橡树、楠树这类常青树。这些树的外观在不同的季节里变化不大,至少树叶不会变红或很明显地脱落。所以只要气温方面没有问题,把仲秋时节假装当成初夏,让她出去散步也是可以的。
“不过尽管如此,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永远还是被强制待在那不见天日的‘旧馆’内,这对她来说肯定是件非常痛苦的事。然而,伦典却深信自己通过这种办法,让她活到‘十六岁生日’才是对她最大的爱。
“我拜访那位马渊长平先生时,他对死去的朋友是这样评说的,‘其实他大可不必那样做,这反倒把永远弄得很可怜’。他还说,‘伦典不顾一切想要实现女儿的愿望,但竟然因此建造了那种怪建筑……简直是疯了’。的确,从某种意义上讲,伦典的心或许已经深深地陷入疯狂的境地了。
“再来看‘钟摆间’起居室里的唱片。听说那里的所有唱片,全都装在自制的唱片套里,上面贴着自制的标签,唱片附属的小册子也全被拿走了。想必这也是伦典煞费苦心的杰作吧。因为不能让永远看到记载在盒套、标签以及小册子里曲目表上的演奏时间。那套组合音响上没有调谐器和录音装置,恐怕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吧。
“接下来,就是需要有几位协助者了。他们是受托制作特殊钟表的服部郁夫,和永远订婚的马渊智和他的父亲长平,养子由季弥自不待言,还有主治医生长谷川俊政,作为护士雇佣的寺井明江,帮忙料理过一段家务的寺井光江,再有就是你和你的丈夫裕作先生了。从那时起,就一直住在单独小屋里的野之宫老人大概也是。他最少需要向上述这几位讲明情况,获得他们的协助。
“由此,与外界不同的时间开始在钟表馆内流转。在那种极不自由的环境中生活的永远,觉察到自己身体的日益衰弱,同时对放置在馆内各处的钟表也越来越厌烦、憎恶,但尽管如此,她还是一心盼望着即将到来的十六岁生日。
“六年过去了,再有几天,那盼望已久的日子终于就要来到了。这天,寺井明江带永远到院子里散步,她已经很久没有出来过了。那天,是外界的一九七九年——即十年前的七月二十九日。”
“唉……”背对着鹿谷、垂着头的纱世子再次发出一声长叹。像是要与之相和一般,鹿谷也叹了口气。他的眼神好像在眺望远方似的,依旧看着天花板。
“趁着明江没注意,永远一个人溜到森林里去了,因为她听到了孩子们开心谈笑的声音。这样,她就遇到了来玩的福西等四人,并且开始了交谈。
“江南君告诉我说,死去的瓜生君是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况的:他们之间的对话纯属闲聊,但她却突然开始难受起来,于是他们便急忙把她带出森林,送回家中。
“我想,她的情绪会如此激变,一定是因为从那四个孩子的口中听到了某个令她震惊的事实。东拉西扯的对话——在那其中可能出现了提到外界正常时间的话语,比如今天是几月几日,今年是公历几几年之类的。由此她知道了那天是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九日这一事实,而自己离真正的十六岁生日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她应该没有马上相信,而是认为他们在撒谎,可能还冲孩子们叫喊过‘你们骗人’之类的。但是回到馆里之后,她对自从在‘旧馆’里生活以来所经历的各种事情、周围人们的言行举止以及她自己感觉到的不对劲进行了分析后,最终认定那些孩子没有撒谎。
“为什么自己会被放在这个时间流逝速度与外部世界不同的空间中?为什么大家要合伙骗她?永远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可能的答案,那就是自己活不到真正的十六岁生日那天。或许她曾向伦典、由季弥、明江可能还有你拼命求证过这件事。你们当然矢口否定,但是,这已无法使她相信了。
“也就是说,这才是永远自杀的真正动机。被丢进绝望深渊中的她,变得精神失常了。她对着婚纱乱剪一通之后,又穿着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告诉她真相的那四个孩子对此当然一无所知,那个夏天的集训结束后,便离开了这个地方……”
鹿谷讲述完发生在十年前的那场悲剧的真相之后,将视线从天花板处收回,转向纱世子的背影。
纱世子又长叹了一声。
江南来回看了看两人,再次把怀表从上衣口袋里掏了出来。
时间马上就要到上午十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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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死后,深感责任重大的护士寺井明江在森林里自杀。接着,你的女儿今日子小姐掉进福西君他们挖的陷阱里受伤,引发破伤风致死。一个月之后,你的丈夫裕作先生死于交通事故。没过多久,永远的未婚夫马渊智在登山时遇难。”
鹿谷继续说道:
“古峨伦典再次委托中村青司设计、增建了这座钟塔和‘新馆’。翌年,一九八零年夏天工程竣工,但紧接着他就病倒了,不久也撒手人寰。
“伦典死后又过了九年。其间,遵从他的遗愿,‘旧馆’内的所有钟表均按照它们的时间继续运转着。而另一方面,参与到他所描绘的‘噩梦’中去的人里,又有两人死去。一位是主治医生长谷川俊政,另一位是公司里很有才干的部下服部郁夫。
“这样一来,了解十年前悲剧真相的人就只剩五个了。这五人是你——伊波纱世子、古峨由季弥、野之宫泰齐、马渊长平以及光明寺美琴即寺井光江。
“突然有一天,十年前那四个孩子中的两个,瓜生民佐男和河原崎润一出现在了你的面前。因为名字相似,使得你认定跟他们一起来的渡边凉介也是那四人之一。这是去年秋天,九月时发生的事。
“以这次偶然重逢为契机,你决意为女儿今日子报仇雪恨。当然在计划付诸实施之前,经过了几个阶段的准备。比如他们所属的w大学超常现象研究会是个什么样的社团,现在的成员有哪些——这些事情,只要想了解,还是很容易就能查到的。于是你开始进行暗中调查。在这一过程中,你还在成员名单里发现了樫早纪子的名字,而她也是那四人中的一个。
“与此同时,你和以灵媒身份知名的寺井光江取得了联系,从她那里得到了一个很有价值的情报,那就是光江有一个在《chaos》杂志编辑部工作的情人小早川茂郎,他是w大学的毕业生,之前采访过那个超常现象研究会。
“在这一过程中,你想出了一整套方案,即把瓜生君等四人召集到这座宅院里,利用‘旧馆’内外的时间差,在确保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成立的同时,杀掉他们。
“如今,知道‘旧馆’秘密的人,除了你自己之外只有四个。其中一个是精神失常的由季弥,一个是老糊涂了的野之宫老人,还有一个马渊长平,他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无法与人正常交谈。你会定期去位于极乐寺的‘绿园’老人院探望他,因此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所以,只要能把剩下的唯一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光江的嘴堵住,那这个秘密便可从此不为人所知了。经过这番思考之后,你首先做的事情,就是——”
一直垂着头、背对着鹿谷的纱世子,此时抬起了头。她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一般,慢慢将视线向上方移去。鹿谷注视着她的样子,颔首说道“没错”,又接着刚才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就是把这座塔里巨型钟盘上的指针卸下来。”
随着纱世子的视线,江南也抬起头,望向塔顶的天花板。
光线微暗,之前见到的那个方形洞口里面一片漆黑。感觉好像从机械室那边传来的微弱齿轮转动声此刻突然放大,不过当然,这只是纯粹的错觉罢了。
“我去极乐寺‘绿园’老人院拜访马渊老人回来的路上,从偶然光顾的一家咖啡店老板那里听到了这样一件事。他说这座宅院钟塔上的大钟被人称为‘变化无常的钟’,因为它从来都是随便乱走的,所以住在附近的人们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刚开始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没太在意,但后来越想越奇怪。
“一般情况下说到‘钟不准’,多指它快了几分钟或者慢了几分钟。可是这座塔上大钟的指针‘总是随便乱走’,这么看来它就不仅仅是走不准的问题了。这种措辞上的微妙差异意味着什么呢?
“答案已经很清楚了。也就是说——
“在永远死后建成的这座钟塔上的大钟,也遵从了古峨伦典的意志,以和‘旧馆’内一百零八只钟表一样的速度运转着。所以看上去它总是随便乱走的事也就不足为奇了。为此,你不得不以金属零件受损为借口,将钟盘上的两根指针全卸了下来。这是去年十一月的事。
“那么,伦典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要让这钟塔上的钟也按照‘旧馆’内钟表的速度运行呢?这与他留在棺盖上的那首诗‘沉默的女神’之间有着密切联系……”
此时,鹿谷欲言又止,他看了下手表。
纱世子仍旧望着天花板,身体像僵住了一样一动不动。江南看着她的样子,心想:对于隐藏在“沉默的女神”这首诗诗句里的谜团,她究竟了解多少呢?
女神被缚于沉默的监牢
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 处刑当天
时间终结 七色光芒照进圣堂
在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中 你们听到了吧
沉默女神那 只吟唱一次的歌声
那是美妙动人的临终旋律
那是哀叹之歌 那是祈祷之歌
与那罪孽深重的野兽骸骨一起
献予我等墓碑之前 以慰我灵
在来这里的路上,鹿谷跟江南讲了自己对这首诗的看法。
第二行里提到的“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这个日期,如果永远还在世的话,那将是她的二十八岁生日。二十八岁也是她的母亲时代去世时的年龄。
长得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女儿,盼望着能像自己的母亲一样,在十六岁生日时当上新娘。而在这个小小的愿望实现之后,她那羸弱的身体还能挨到几时?她的父亲古峨伦典对此又是作何考虑的呢?
“比如,是否可以这样设想。”
鹿谷提出了一个想法。
把女儿当作亡妻分身来疼爱的古峨伦典,完全无视医生所做的“她很难活到二十岁”的“宣判”,而是在心中孕育出这样一种幻想。和母亲一样……永远的这一愿望,不仅要在其十六岁时替她实现,而且在这之后,也应继续得到满足,即她应该和时代一样活到二十八岁,然后死去。
然而结果却是,永远在十年前,连“十六岁生日”都没过就去世了。
当时,伦典应该像疯了一般哀叹、悲伤、愤怒吧。明明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他肯定是这样想的。明明所有的一切都会按照他设计的发展,在他创造的与外界不同的时间里,永远能够平安地迎接十六岁生日的到来。她能在那一天打破野之宫泰齐的预言,战胜病魔,并且继续活在那个时间里。然而……
如此看来,诗中出现的这一日期,指的并不是将在三年后到来的那个真正的“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说到底,它不过是在伦典创造的“钟表馆时间”里,永远将要迎来的“二十八岁生日”。这种想法应该是比较合理的吧。因此——
“由计算可知,‘旧馆’时间从一九七四年八月五日开始流转,在历经了整整十五年后来到今天,而今天正好相当于馆内时间的‘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
鹿谷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所以,我才这么急啊!因为突然致电,所以她好像非常慌张。但我一定要抓住今天。如果我的想法正确,那‘时间终结’很可能指的是永远的出生时间,即正午。那座塔上的钟,正是为了这一时刻的到来,才一刻不停地走动了九年哪!当然多少会有点儿误差,但即便如此,我也想要设法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将事情做个了断。啊呀,还来得及吗……”
江南又朝着天花板看去。
鹿谷曾说过,“沉默的女神”指的是并排挂在那个洞上方的三口钟,但他的话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座塔建成九年以来,上面那几口从未敲响过的钟,会在“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即今天正午奏响那“只吟唱一次的歌声”吗?真的会是这样的吗?但,这究竟是……
江南心中依然盘踞着巨大的谜团,但鹿谷对此不闻不问,继续着自己的发言。
11
“关于你是怎样说服光明寺美琴即寺井光江协助你的这一点,我只能想象。不过,我觉得最有可能的情况是这样的:虽然光江知道永远在‘旧馆’中过着怎样的生活,却并不了解她自杀的详细经过。她在古峨家的工作时间并不长,关于她姐姐明江的自杀,恐怕也只是听人说起过,因为明江觉得自己对永远的死负有责任,所以上吊了。
“这样的话,你可以跟她讲,并让她坚信永远是因为掉进森林里的陷阱而死的,比如,你可能是这样跟她说的——
“我从已过世的伦典口中得知了挖陷阱的那四个孩子的名字,他们四人现在都加入了w大学的一个社团。不过他们似乎对过去自己犯下的罪行没有丝毫察觉,反倒对‘钟表馆幽灵’的传闻十分好奇,跟着瞎起哄。你不觉得这是不可原谅的吗?我想索性制造一个把他们聚集到‘旧馆’里的机会,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罪责。你能协助我吗?
“之后,你向她讲解了具体计划。这也就是《chaos》杂志那份‘特别企划’的蓝本。
“具体步骤是:以‘挑战钟表馆幽灵’的名义,邀请他们来‘旧馆’举行降灵会。借灵媒寺井光江之口,揭开十年前事件的全貌。有关馆内时间流逝方式的问题,也将在此过程中得到有效阐明。
“从光江的角度来看,十年前他们的恶作剧是导致姐姐自杀的间接原因。而且,一旦这个计划得以顺利实施,那么对提高自己作为灵媒的声望也大有裨益,何乐而不为呢?所以她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便答应合作了。
“毫无疑问,你肯定向她郑重强调了这一点,即‘旧馆’的秘密绝对不能泄露给任何人,包括她的情人小早川。后来,事情如你所愿,在她的推动下,‘特别企划’得以实施。
“七月三十日下午——
“显然,向饮用水里投放安眠药是在采访组一行到达之前完成的。放多少才合适呢?你肯定考虑过这个问题吧。放多了不行,放少了也不行。于是,你大概事先把由季弥或者你自己当试验品进行了实验,确定了合适的药量。
“不久之后,他们如约来到钟表馆。不过却出现了这样一个突发情况,福西君有急事来不了了,临时找人替他。不过这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你正好误把渡边凉介当成了复仇目标。你对照名单,确认了四人的长相。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光江让大家换上‘灵衣’,摘下手表等所有随身物件。在这段时间里,你从走廊墙上取下了一副面具。你是期待着他们中间有人能注意到这件事的,对吧?之后,当戴着面具的凶手在‘旧馆’内出没时,注意到面具问题的那个人能指出‘凶手戴着的是那时消失的面具’的话,那他们首先就会在内部相互猜忌。你的算盘就是这么打的吧。
“下午六点。当然了,你事先已将‘旧馆’内所有钟表都调整好了,让它们在这一时刻全部指向六点。‘旧馆’大门锁上之后,光江从小早川手中拿到备用钥匙也好,在降神会上讲什么‘十六岁’啊、‘漆黑的洞穴’之类的话也好,在大厅装饰柜后面发现了‘钟摆间’的钥匙也好,所有这一切都是你指使她干的。
“那天晚上,‘旧馆’时间凌晨三点,正确时间凌晨一点半时,你以商量下一步事宜为借口,约光江在‘钟摆间’秘密会面。同时,你也没有忘记让她带上从小早川那里拿到的备用钥匙。
“你从由季弥的房间里将那把‘钥匙’取了出来,通过秘密通道潜入‘旧馆’。当然,你之前告诉过她有暗道的事。所以为了灭口——这一首要目的——你在那里伺机杀了她。同时你还有个企图,那就是只要把她的尸体搬到骨灰堂里藏起来,那就能在之后‘旧馆’内发生连续杀人案时,将大家怀疑的目光引向她,认定她是嫌犯。
“而另一方面,在他们一行人进入‘旧馆’后,三十日下午七时许,你接待了两个不速之客的来访,也就是我和福西君。
“两个陌生男子的突然出现令你感到困惑,自然当场谢绝了我们的拜访。但是当你读完我送给你的那本书时,你觉得此人可以利用。最初,你的计划是利用田所先生,或者其他熟人,请他们来做客啊、一起做些什么事之类的,以确保你在馆外的不在场证明成立。但此时你决定改变计划,把这个看上去喜欢玩侦探游戏的推理小说作家鹿谷门实叫来,让他来充当自己不在场证明的证人。你是这么想的,虽然多少有些风险,但这样做有利于后续事情的展开。
“于是当晚,你就抓紧时间给我打了电话。那时正是凌晨三点半,而你杀死光江时的‘旧馆’时间也是凌晨三点半。
“你杀了光江后,大概马上就听到了门外江南君的叫声。由此你得以知晓他当时尾随光江,来到房前。而且之后肯定会根据他的证言及摔坏的钟表所指示的时间来推定这起杀人案的作案时间。这么想来,那个电话就是你制造的第一个不在场证明。同时,你还提出有事与我相商,让我答应在那天——即三十一号晚上九点来钟表馆。”
鹿谷稍微停顿了一下。“我说,伊波女士,”他对着纱世子叫了一声,“你能转过来看着我吗?”
她犹豫了半天,终于转过脸来面对鹿谷。才过了这么短的时间,她却像是老了好多岁,动作相当迟缓。
“谢谢!”
鹿谷盯着有气无力地垂着头的纱世子说道:
“你在实施计划之前,肯定准备了一份‘旧馆’内外时间对照表吧。按照什么步骤犯案?在哪个时间节点杀人能保证你有不在场证明?你应该会根据这张表,围绕着诸多问题,设想并分析讨论了各种可能性吧。
“但是,无论事前考虑得有多么周详,事情也不可能完全按照预想的去发展。什么时候会出现怎样的突发状况,都是无法预见的。因此,为了即便身在‘旧馆’外,也能洞察馆内动向,你采取了某种对策。”
鹿谷静静地抬起右臂,直指纱世子的脸部。
“那就是你一直戴在右耳上的耳机。不过你现在戴的,大概是真正的助听器或收音机之类的东西。其实你的耳朵没有毛病,对吧。”
纱世子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像是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举起颤抖的右手从耳朵上拔下耳机。
“果然如此。”鹿谷说道,“这个耳机并非助听器,而是窃听装置的接收器吧。发射器多半安装在‘旧馆’大厅的圆桌下边吧?”
“是的。”看上去纱世子已彻底放弃负隅顽抗,她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讷讷而言,“正因如此,我最后才不得不把那个人——小早川先生杀死。因为他不仅要砸破天窗,还发现了桌子下面的窃听器。所以,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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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我却说这样的话可能有些奇怪。”
鹿谷倏地眯起眼睛,盯着再次闭口不言、垂头丧气的纱世子。
“我不是警察,也不相信那种只能站在社会正义立场上谴责恶行的‘正义’。我丝毫没有想把在这里说的话特地告诉警察的打算。他们要把古峨由季弥当作凶手来结案,那就随他们去好了,对结果我一点儿也不关心。所以,你之后要怎么做,完全是你的自由。你可以去自首,也可以逃跑。我只是想知道,在钟表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真实的情况究竟是怎样的而已。”
此时,不知她在想什么,只见她微微扬起脸,缓缓摇着头,但不一会儿就停了下来。
“请你继续讲下去。”
她对这个正在揭发她罪行的人催促道。
“好吧。”
鹿谷静静地点点头。这时,江南又看了眼怀表,上午十一点四十分。离正午十二点还有二十分钟。鹿谷又开始接着说:
“由此你通过窃听器掌握‘旧馆’内的情况,等待着机会。之后,三十一日夜里,你穿上从光江那儿抢来的‘灵衣’,戴上那副面具,再次潜入‘旧馆’。你杀死樫小姐和渡边君,故意让新见小姐看到你的身影。此次的作案时间是‘旧馆’时间午夜零点,而在外面则是下午七点左右。
“‘钟摆间’大壁橱里那张写有‘是你们杀死的’字样的纸条,恐怕也是那时候放在那儿的吧。包括后来在由季弥房间里发现的那张,从笔迹上看,是你让他本人写的。只要借着永远的名义,对他进行巧妙诱导,这是完全有可能做到的。
“野之宫老人看到从骨灰堂里出来的‘死神’——也就是穿着黑衣戴着面具的你——的时间,是在这次作案之后。第二天,当你听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一定在心里擦冷汗呢吧?
“我带着福西君按照事先的约定,来到这里的时间是当夜九点。你杀死他们二人之后,匆忙换了衣服,边稳定着情绪,边出来应酬我们。在走廊里,我们说听到了奇怪的声响时,想必你内心一定非常焦虑吧。这时恰好是被困在‘旧馆’里的江南君他们反复尝试各种方法,想要砸破玄关铁门的当口儿。远处类似敲锣的声音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那些奇怪的声音应该是谁在用椅子或钟表砸门时发出的。而你当时只能推托说没听见,搪塞了过去。
“之后,你在‘新馆’大厅里跟我们谈话时,也一直通过窃听器监听着‘旧馆’内的动向。现在想来,你当时的表现的确可疑,频繁地用手按着耳机,脸上也时常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唔,不过在那种情况下,出现这样的行为也不奇怪。
“到了晚上十点半,你说要去给由季弥送饭和药而前往钟塔。我想当时你已经用安眠药令他昏睡不醒了吧。你的目的是想把陷入沉睡中的由季弥藏起来。你把他藏在床下或是壁橱里了吧。这样一来,你带我们查看完塔内的书房后,就可以顺便拐到他的房间,让我们看到‘他不在房里’了。那时,碰巧是我主动提出想要见见他,不过我觉得就算我不提,你也会提。
“我的汽车爆胎,恐怕也是你搞的鬼吧。你想通过这一招把我们留在这里,好让我们第二天继续给你当不在场证明的证人。
“我们决定留宿后,便住进了你事先备好的房间,那时是凌晨四点左右。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你开始了下一步行动。此时,‘旧馆’里的时间差不多是‘八月一日正午’。
“你利用窃听器掌握了当时馆内所有人的情况。内海先生把自己一个人关进了9号房间的事情你也知道。此刻你已经意识到,必须得把相机抢到手、销毁胶卷。于是你利用暗门闯进9号房间,杀死了烂醉如泥的内海。
“江南等人听到内海先生的叫喊声后迅速赶来,他还透过门上的毛玻璃看到了你的影子。很显然,当时你一定十分慌张,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考虑,对你而言这不失为一件好事。因为通过此次目击,就可以确定‘旧馆’内的案发时间了。当他们还在不遗余力地努力清除堵在门口的障碍物时,你已利用暗门逃出了9号房间。处理掉两台相机后,你又进入3号房,顺利地杀死了河原崎君。
“关于这两起杀人案的外部不在场证明,你是在作案后六小时左右制造出来的。我和福西在‘新馆’大厅开始用餐时是一号正午,那时你一直和我们在一起,然后又在下午一点前一起去查看了骨灰堂。而此时‘旧馆’那边,江南和瓜生为了打开暗门,正在拼命搜寻密码。不用说,在这一段时间里,由季弥是不可以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所以你又给他服用了安眠药,让他继续睡觉。对了,你也有可能把他锁在屋里了。
“我和福西按照头天晚上定好的计划,在下午两点多时,前往极乐寺‘绿园’老人院。你告诉我们七点吃晚饭,以此牵制我们的行动。我们出发后,你随即潜入‘旧馆’,开始实施下一起杀人计划。
“我想新见梢恐怕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你杀死的吧——”
鹿谷又向纱世子问道:
“杀死她是不是因为她发现了那条暗道,或者说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你所言极是。”
纱世子自暴自弃似的淡淡答道:
“那时——我穿过暗道走出壁橱,正要进卧室时,听到了那个人——新见小姐冲进隔壁起居室的声音。我吓了一跳,立即跑到床边躲了起来。当我觉察到刚才在忙乱之际忘了关上暗道门的时候,她已打开卧室门走了进来,钻进了壁橱里……”
“哼,果然是这样。”
“正如鹿谷先生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杀她。但是她在壁橱里发现了那个秘密入口,并且跑了进去。我紧随其后,在她即将跑出骨灰堂的时候,把她给……”
江南心想,小梢当时一定吓呆了。而令她震惊的原因,既不是因为有着那样一条暗道,也不是因为在她即将成功脱逃之际却横遭袭击。
一直被关在“旧馆”里的她坚信当时的时间是八月一日午夜时分。但当她推开骨灰堂大门,骤然映入眼帘的情景却彻底颠覆了她原有的认识。虽然在狂风暴雨中,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但在外面等待她的绝对不是漆黑的深夜,而是地道的大白天!
“原来如此。”
鹿谷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接过话茬继续说道:
“你把新见小姐的尸体藏到棺材里之后,返回了‘旧馆’。这时,瓜生君为寻找新见梢也来到了‘钟摆间’。你在起居室里杀死他后,料想到过一会儿江南肯定会跟过来,便把那张照片塞进了尸体右手里,伪装成死者留下的死前留言,暗示凶手是由季弥。
“当你看到发现瓜生尸体的江南,如你所愿地注意到了那张照片之后,便避开要害部位打晕了他。当然,你肯定想过要是他反抗的话,那就只能干掉他吧。另外你还考虑到,就算他死了,也还有一个候补‘证人’小早川先生。万一到了连小早川先生都得杀掉的地步,那就用江南君写在笔记本上的那份记录当证据。
“结果一击之下,江南君就那么轻易地晕了过去,这不论对你,还是对他来说都是件极为幸运的事。你发现了他带着的那块怀表,当即把它毁坏,然后把他关进了盥洗室。你把屋里电灯都弄坏的目的在于,尽可能扰乱他的时间感。因为在那之后,你需要他老老实实地在那里待上一整天。你是这么认为的,在安眠药起效的状态下,把他放置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内,便可令他不会产生任何疑问地回到原来正常的时间流转中去。
“后来,因着我刚才提到过的理由,你面临着必须杀掉小早川先生的局面,并最终痛下狠手。而杀死野之宫老人则是因为你作案后,从骨灰堂地板下钻出来时,不巧被他撞见了——对吧?”
纱世子神色呆滞地点了下头,鹿谷继续说道:
“就这样,你在我和福西君回到这里之前,也就是一号下午七点之前,完成了‘旧馆’里的所有杀人计划。但是,还有许多善后工作需要你继续收尾。
“你让我们和由季弥相互认识之后,一起坐下来吃晚饭。虽然我这人对饭菜味道不太讲究,吃得很畅快,但印象里还是觉得那天的饭菜口味太重。恐怕那时你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了吧。听说人在极度疲劳时,做饭会不知不觉多放盐。看来此言不虚啊!
“你把由季弥领回屋哄他睡着之后,为了制造最后一个外部不在场证明,一直跟在我们身边寸步不离。带我们去机械室,帮我们在书房里找东西……
“在书房里发现的文字资料,的确是古峨伦典亲手写的日记。但它被烧成了那种残缺不全的样子,应该是你动的手脚。你从伦典的遗物中发现了日记,将那页撕了下来,并把于己不利之处全部烧焦,让人无法辨识,最后把它夹在了相框里。最初你是打算在警察前来搜查时,把它作为证明由季弥犯罪动机的证据,向他们出示的。结果却正好被我这个假装业余侦探的推理作家发现了。
“从书房回到大厅之后,我记得你说要喝点儿睡前酒,便拿来了白兰地。我怀疑你在酒里放了安眠药,因为第二天我觉得我怎么也睡不醒。还有,你把因道路坍塌而无法回家的田所师傅也药倒了。你让我们陷入昏睡状态后,又去‘旧馆’做了一系列事情,把剩下的钟表全砸了,打破了天窗,穿着由季弥的鞋子把尸体搬到森林里掩埋等。不过——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大问题,那就是福西君的存在。
“你一开始杀死的渡边凉介并不是十年前那四个孩子中的一个。你窃听了瓜生在‘旧馆’大厅里说的话之后,知道了这件事。同时你还了解到,和我一起来的福西凉太才应该是你的真正目标。而且和瓜生君一起挖陷阱的不是别人,正是他!
“所以,你把他当成是害死女儿的罪魁祸首,欲杀之而后快。你原本的打算是,等他喝下加了料的酒,昏睡不醒后,用老办法干掉他。然而,那天晚上他非但滴酒未沾,之后还在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进而开始挖掘起十年前的记忆来,最后觉察到了我在开始时提及的日期问题。在那之后不久,你去到他的房间,并约他前往钟塔……”
13
时间就快要到正午十二点了。
鹿谷看了眼手表,注意到这一点后,环视了一圈大厅四周的墙壁,踮起脚尖努力仰望天花板。但是,没有出现任何异常迹象。塔钟的齿轮声一如既往,不停地微微震颤着昏暗空间里停滞的空气。
鹿谷往江南那边瞄了一眼,轻轻耸了耸肩,然后又转向纱世子,说道:
“关于二号下午发生的事,没什么好说的。这段时间里,田所师傅在大门口发现了血迹,那也是你设计好的。
“前两天由于刮台风下暴雨,导致道路塌方,警察一时过不来,这对你来说可是求之不得的吧。你和我们一起进入‘旧馆’,帮忙找人,并按事先计划好的那样,把‘证人’江南君从‘钟摆间’的盥洗室里救了出来。还有,大壁橱里的暗道门就那么大敞四开着,也是你故意为之的吧。
“问题是在那之后,你是怎样逼迫由季弥‘自杀’的?如果能允许我不负责任地主观猜测一下的话,那我倒是可以就此进行解答。”
鹿谷观察着纱世子的反应。只听她用沙哑的声音说了句“请讲”,催促鹿谷继续下去。
“就在我和江南君跑向倒在后院里的福西君时,你匆忙赶到由季弥的房间。在那里,你可能是这样对他说的——
“永远在四层机械室大钟那里叫你呢,你要是不赶紧过去,她就有危险了。日夜念着姐姐的他,一听这话,势必不顾一切地跑上去。而此时,你高声呼喊,目的是想让在外边的我们听到,你正在努力制止他的行动。
“既然知道是永远在叫自己,那别人再说什么,他也是听不进去的了。你估算好我们发现塔内有异常的大致时间,把他引向机械室,自己紧随其后。进去之后,你随即扑向径直奔到大钟旁找姐姐的由季弥,把他推了下去。”
纱世子的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她低着头,表情却冷漠僵硬,仿佛已经丧失了人类的感情。
“向十年前‘杀死’自己女儿的凶手们复仇完毕后,再把全部罪责推到由季弥头上,让他‘自杀’。这就是你精心谋划的最后一记必杀。所以——”鹿谷向前迈进一步,“所以我一开始就质问过你,你究竟为什么憎恨由季弥到如此地步?”
“我……”
纱世子刚说了一个字,就又轻轻地摇着头停了下来。随即她转过身去,走向大厅中央。
“我……是啊,的确,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痛恨的人,大概就是由季弥少爷了。”
纱世子静静地低头看了一眼少年坠落身亡的地方,用没有起伏、波澜不惊的语调说道:
“我来讲讲那年夏天发生的事吧。”
“十年前,是吗?”
“对。”
纱世子依旧背着身站在那里,开始讲述。
“那个孩子——今日子是在八月十五日失踪的,也就是在永远小姐去世,明江女士自杀之后。她出去玩,直到天黑也没回来,我和丈夫急得团团转,四处寻找。当天没有找到,第二天下午才终于……我丈夫在森林里发现她时,她在陷阱里,无法动弹。她掉进去时,腿上受了重伤。后来由于伤口感染,导致破伤风,最终……
“我当然十分怨恨那些挖陷阱搞恶作剧的人,心想可能是七月底见到的那几个孩子干的。但是当时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事居然与由季弥少爷有关。”
“你是说今日子小姐的死与由季弥有关?”
鹿谷感到很是意外,又问了一遍。纱世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是第二年夏天才知道的,在‘新馆’和这座钟塔建成之后,由季弥少爷搬到这边住的时候。虽然当时他的言行已经多少变得有些不正常了,但还没有发展到需要看医生的地步。比如有关永远小姐去世的事,他就能够很好地理解并接受这个现实。但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他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纱世子说,由季弥跟她讲到,去年夏天,大家慌着寻找那个失踪孩子的傍晚,他在森林里看到了正在哭泣的今日子。
她掉进陷阱里出不来,呜呜哭着。但他不想告诉任何人,把她就那么丢在那儿,让她和姐姐一样,去到黑暗的地方才好。这样的话,姐姐就不会感到孤单寂寞啦……
“对不起哦,由季弥少爷对我说。我这么做是为了我姐姐呀——他竟一脸天真无邪地说出了这种话……”
“啊!”
江南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竟有这种事……)
“要是当时,由季弥少爷把这个情况告诉给谁的话,今日子可能就不会那样悲惨地死去了。一想到这点,我就愤恨不已……但是,这种情绪我没有对任何人发泄,只是深藏在自己心里。不要怨,不要恨……我一直不停地这样告诫自己。之后的九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我遵照老爷的遗言,住在宅院里照顾由季弥少爷,给那些乱走的钟表上发条。我每天做着这些,同时等待着先我而逝的女儿和丈夫迎我过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纱世子一边说,一边不断地摇着头。
“要是去年秋天那些学生没有来这里,那我肯定就不会……”
纱世子说到这儿收住口,同时也停止了摇头。
“伊波女士。”鹿谷说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是什么?”
“你把福西君从塔上推下去之后,为什么不去院子里检查一下他是否死了呢?明明有足够的时间去看看的,但你却没去,为什么?”
“这是因为——”纱世子淡淡地吐出一口气,答道,“肯定是因为我太累了吧。”
“但是……”
“怎么样都无所谓了,那时可能是这么想的。或者说——”纱世子回过头,看着鹿谷说,“万一他有幸能保住性命,那就是神对我的惩罚。我这样说,你能接受吗?”
像是把灵魂深处的一切都倾吐了出来一般,她那无尽虚空的脸上,有那么一瞬浮出一丝笑意,又旋即消失。这时——
不知从哪儿响起了类似金属板互相摩擦的声音。
江南立即抬起头向上看。
他屏息倾听,但除了从机械室传来的齿轮声外,没有听到任何其他声音。
当他仔细观察,想弄清刚才是什么情况时,金属声再次出现,而且这次不只一处,四面八方同时发出了声响。
声音不一会儿又消失了。
“鹿谷先生,”江南朝站在门口附近的作家看去,“刚才的声音,到底是……”
鹿谷把食指放到唇边“嘘”了一声,上前一步。只见他神情紧张,环视着四周石壁。过了一会儿——
“开始了。”
鹿谷低声说道,指着南侧墙壁。
声音再度响起。这次不是刚才那种金属声,而是较为轻微、柔和的……沙沙声。
江南凝视着鹿谷手指的石壁,“啊”地叫了一声。纱世子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一部分石壁的颜色开始慢慢发生变化,从深褐色变成鲜红色——
最初不过是一条不到一米长的红色细纹,但不一会儿它就开始徐徐向下扩展。好似拉开了一层厚窗帘一般,染成红色的光从外面照了进来。
“这是沙子哟!”鹿谷对纱世子说,“这个大厅的墙壁上到处嵌着彩色玻璃,墙外与它们对应的位置也嵌有颜色相同的玻璃。这些玻璃之间填满了同一颜色的沙子,使它们看上去像石块。这些沙子,现在正流向设在地下石壁中的空洞里。”
正如鹿谷所言,墙壁各处都发生了变化,除了设有楼梯的东墙之外,其余三面墙壁均出现了这样的现象。
沙子滑落,墙壁变成了玻璃“窗”。这些呈现在眼前的“窗户”颜色各不相同,红、黄、蓝、绿、紫……把从窗外透进来的光变得绚烂多彩。
……时间终结
古峨伦典——这位素未谋面的钟表馆主人——开始朗诵诗句。他的声音响彻耳际。
七色光芒照进圣堂……
江南瞪大双眼,呆呆地望着那妖冶而壮美的景象。
不一会儿,安装在墙壁各处的“窗户”全部打开,塔内浮动着的黑暗被驱散,七色光芒在大厅里溢彩交错。须臾之间,下一个变化开始了。
“我们快出去吧,伊波女士!”
鹿谷大声召唤着一直站在大厅中央的纱世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感觉这次好像是在脚下——发出了比刚才的金属声更为沉重的、类似用力拉开生锈铁门的异响。
“江南君,你也快点儿,赶紧跑到建筑物外面去!”
“外面去?”
直到此刻,江南还在莫名其妙,不知鹿谷为何如此慌张。
“为什么……”
这时,他感到脚下有些许晃动。地震?江南条件反射似的想到,但很快就意识到不是地震。
“江南君!”鹿谷大叫着,“快出来!”
喀啦啦……地面剧烈晃动起来。与此同时,整座石塔也随之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声。
在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中
(难道说……)
江南慌慌张张地朝着招手的鹿谷跑去。
(难道说……不是吧……)
你们听到了吧……
“伊波女士!”鹿谷边用后背顶开大门,边喊纱世子,“伊波女士!”
如同大地轰鸣般的声响,震颤着大厅里的空气,此时已大得能完全盖过他的喊声。
“伊波女士,你也快点儿!”
但纱世子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伊波女士……”
江南在断断续续摇晃着的地面上狂奔,好不容易才跑到鹿谷身边。此时,塔身随着一声巨响,震动起来。鹿谷和江南赶紧逃到门外。
“从后门逃到院子里去,尽可能往远处跑,快跑!”
向江南发出这样的命令之后,鹿谷再次回头眺望大厅里边,呼喊着纱世子的名字——就在那一刹那,在不停地摇撼着建筑物的地动声中,清澈的钟声从遥远的上空传来。
(啊,“沉默女神”在……)
江南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境,甚至连地动声都从他耳畔消失了,那一瞬,他心荡神迷,沉醉在了那美妙动听的钟声里。
……你们听到了吧
沉默女神那 只吟唱一次的歌声
那是美妙动人的临终旋律
此刻,九年间一直保持沉默的“女神”,就要唱响她那唯一的、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歌声”了。
与塔顶大钟的机械设备之间完全没有连动装置的三口钟,上面连手动敲钟的拉绳都没有——没错,要让这样的“沉默女神”歌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晃动悬挂着这三口钟的建筑物,即,将这座钟塔推倒!
大厅中央,纱世子正在仰望着鸣响的钟。可转眼间,她却发出一声嘶喊,像跳舞一样举着双臂,随后倒在地上。
“伊波女士!”鹿谷再次喊道,“伊波……”
在仰面躺着的纱世子胸前,插着一个以惊人速度坠下的东西。鹿谷和江南同时惊叫起来。地面的崩裂声,从天而降的钟鸣……现在,掉下来的那个东西发出的异响又叠加了进来。
那是一根黑色长棍,就是从钟盘上摘下,后来一直放在机械室里的塔钟指针中的一根。它从天花板上的方洞那里径直落了下来。
“嗡嗡——”
那根黑色的凶器深深扎进纱世子胸前,不停地左右震颤着。江南背过脸去,呻吟道:
“怎么会这样……”
“没救了。走吧,江南君。”鹿谷推着他的肩膀说,“快点儿,快逃!”
两人穿过“新馆”后门飞奔而出。江南紧紧跟在鹿谷后边,在荒芜的草坪上拼命奔跑。在这期间,钟塔依旧随着大地的轰鸣不停颤抖,三口钟继续发出清脆悦耳的“歌声”。
不一会儿,他们跑到了森林边,回头看去,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
钟塔那巨大的黑色身躯开始倾斜。
钟塔底部仿佛陷进了地面一般,在飞扬的尘土中,塔身慢慢向后院中央倒了下去。那边正好是建在那里的巨大日晷钟盘上表示十二点的方向——也就是骨灰堂的方向,古峨伦典和他最爱的两位女性一起在那里长眠。
那是哀叹之歌 那是祈祷之歌
江南想起下面的诗句。
与那罪孽深重的野兽骸骨一起
献予我等墓碑之前 以慰我灵
现在,正好——
在“沉默女神”歌唱的哀叹祈祷之歌里,钟塔跪倒在他们的“墓碑”前。
钟塔倾倒、崩塌的过程中,似乎出现过瞬间停顿。旋即,石塔上部如滑动一般,向一侧错离,之后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轰然倒地。女神的歌声就这样消失了,然而塔身的倾倒却还在继续。在午后灿烂的阳光下,它逐渐加快了速度,仿佛要把自己刚才崩落在地的上半部分压碎似的倒了下来,片刻之后,就再也不动了。
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 处刑当天
一直在钟表馆内流转的虚伪时间走到了尽头,噩梦也迎来了真正的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