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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遗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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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样说着,脸上浮现出难以形容的满足的微笑。旁人还没来得及询问这首诗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就咽了气。

伦典的遗骨也依照他的遗言安放在和“新馆”同时建成的骨灰堂内。纱世子说,那时她才知道,他把这首有关“沉默女神”的诗刻在了为自己准备的棺材盖板上。

“骨灰堂在哪儿?”鹿谷问。纱世子目光一闪,将视线投向房间深处,回答道:“在后院。”

“其他诸位的遗骨也一起安放在那里吗?”

“永远小姐、时代太太——就是已去世的夫人,她们的遗骨都安放在单独的石棺里。”

“那首诗只刻在伦典先生的棺材上吗?”

“是的。”

“在病倒之前,伦典先生就已经给自己准备了棺材?”

“我也活不长了——自从小姐去世以后,老爷常把这句话像口头禅似的挂在嘴边。所以……”

“‘沉默的女神’……吗?”

不知何时,鹿谷开始用点心盘里的餐巾纸折起纸来。他虽然手里不停地在桌上忙活着,目光却直直地看着纱世子的脸,捕捉她的表情。

“您是想让我探询这首诗背后的秘密?”

“我总觉得这首诗里隐藏着什么。住在这栋房子里却无法理解这首诗,怎么说呢,这让我觉得十分不安……我身边又没有一个可以商谈这种含混问题的人,所以,我也只能一直在这种不安中过日子。”

“这种因为不明白而感到不安的感觉,我感同身受。”鹿谷以前所未有的诚恳语气说道,“对我来说,既然今天听到了您的这番话,就不能一直忍着,对这个谜置之不理。这是我一贯的作风。”

“我也不想使您为难。总之,我想多少先说给可以信赖的人听听。当然,您要是有什么高见,我愿洗耳倾听。”

“我的意见嘛,现在也说不出什么。我觉得还有很多必须要搞清楚的问题——对了,能请您先把刚才那首诗写在纸上给我看看吗?”

对于鹿谷的要求,她老实地点了点头。忽然,纱世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说:

“哎呀!已经十点半了。”她念叨着,顺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实在抱歉,我现在必须去给由季弥少爷送消夜了。是一些小零食,您二位要不要也来一点儿?”

“不用了,我们过来之前刚吃完。”

“我很快就回来,咱们再接着谈。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您二位别拘束,请随意。”

“您不用费心,我们等您。”鹿谷回答道。他手中的餐巾折纸已经做好了,跟昨晚在餐馆里做的一样,是个“沙漏”。

“古峨伦典这个人,是位很不错的诗人啊!”纱世子离开大厅后,鹿谷一边把他的“作品”立在桌子上,一边用细细玩味的语调说,“被缚于沉默监牢里的女神……吗?唔……这是什么意思呢,福西君?”

“我也不知道啊。鹿谷先生,您有什么想法?”

“完全摸不到头脑。”

鹿谷说着,将两条细长的胳膊伸开。鹿谷是个不修边幅的男人,今天他穿的和昨天完全一样,黑色牛仔裤加灰不溜丢的黄绿色夹克。

“信息还是太少。”

“是因为您也认为这首诗如伊波女士所说的那般,具有某种深刻含义吗?”

“确实感觉别有深意哪!”

“的确如此。”

“话说,我很想见识一下收藏在‘旧馆’里的钟表珍品啊。”

“您喜欢老式钟表?”

“嗯,算是吧,比一般人更关注一些。特别是对‘大名钟’,很早之前就有兴趣。”

“大名钟?”

“是江户时代,在日本制造的机械钟表的俗称。当时的机械钟表,与其说是计时的工具,不如说是价格昂贵的工艺品,因此备受青睐。当时的大名诸侯里,有不少钟表爱好者。将军家或大名家都雇有私人钟表师,他们在钟表上施用螺钿、泥金画等工艺,将钟表装饰得十分华丽,之后进献给主人,大名钟因此而得名。”

喝完杯中剩余的红茶,鹿谷靠在沙发上,将两条长腿交叉在一起,问道:

“你知道什么是‘不定时法’吗?”

福西摇摇头说:“不知道。这与大名钟是有什么关联吗?”

“没错。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了。”

作家开始了兴致盎然的讲解:

“现在我们所使用的计时系统被称为‘定时法’,对于它,我想就没有必要说明了。这种系统就是把一天分为二十四等分,以小时作为时间单位。在西方,从机械钟表发明之时起,就已经使用这种计时系统了。但日本有所不同,即没有采用定时法,而是根据不定时法来计时。”

“就是类似于‘丑时三刻’这种的吗?”

“是的,是的。该怎么说呢?日本式的不定时法,把一天分为白天和黑夜,把从日出到日落的白天这段时间六等分;从日落到日出的夜间这段时间也六等分,然后用十二地支及从九减至四的汉字数字来称呼分好的时刻。如‘子时有九刻’、‘寅时有七刻’等。所谓‘丑时三刻’即把“丑时有八刻”四等分,其中的第三段时间就是‘丑时三刻’。”

“噢,原来是这样。”

“说起来,与以时间为基准管理自然的定时法系统相对,不定时法是以自然的节奏为中心,将时间设定成为可变模式。在这种计时系统里,一刻的长短,会随着昼夜长短的变化而变化,时间的长短也可能依据季节或地域的不同而相应发生延长或缩短的现象。”

“这可真让人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呢!”

“突然把西方的机械钟表送到一直身处不定时法计时系统下的人们的生活里,它们完全没有用处。这时,钟表匠开始绞尽脑汁琢磨怎样改良机械钟表,能使之适应日本的不定时法。比如根据季节调换表盘,将日用、夜用两套调速装置组装在一个钟表内等。正是通过这些只有日本人才能想出的、令人钦佩和感动的智慧结晶,才创造出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遵循不定时法计时系统的机械钟表。”

说到这里,鹿谷“唔”了一声闭上了嘴,把目光投向门口。

“是伊波女士回来了吗,真快呀。”

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没过一会儿,推门进来了一个人。不过不是纱世子,而是一位身穿茶色和服的矮个儿老人。

看到两位访客,老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愣在那里。他那满是皱纹的蛋形脸上有一个好像被压坏了一般的塌鼻子,头发几乎全掉光了,只剩几根白发勉强挂在头上。这个老头儿,多半就是刚才纱世子提到过的占卜师野之宫泰齐了。

“您是野之宫先生吧?”

鹿谷向他打了声招呼。老人向后缩了一下,眼睛瞪得更圆。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走进客厅。

“初次见面,我是……”

他没有理会站起身来想要做自我介绍的鹿谷,说道:

“我看见死神了!”

他战战兢兢地窥探着四周。

“是死神哦,我看见死神了!”老人毫不在意旁边目瞪口呆、心存疑惑的鹿谷,继续哑着嗓子说道,“他是个披着黑斗篷的家伙,脸色惨白得像蜡人。”

“这样啊!是死神吗?”

从他那中了邪般的眼神、表情及口吻来看,神志肯定是不太正常。虽然还不到发疯的程度,但脑子已经相当不清醒了。福西是这么认为的,但不知鹿谷是怎么想的,竟以极其认真的态度开始与老人对话。

“您是在哪里看到那个死神的?”

“骨灰堂。”老人这样回答了问题之后,突然又压低了声音说,“你听好,这事儿绝不能跟任何人讲。这是秘密。”

“嗯,是秘密呀……”

鹿谷也压低了声音说道。

“虽然是秘密,不过我告诉你吧,我知道那个家伙的真面目。”

“真面目?是谁?”

“显然是那个人啊!‘rten’。”

“‘rten’……伦典……就是已经过世的古峨伦典先生?”

“那家伙,他因为恨我,从地狱里复活了。”

“哦?他为什么要恨你呢?”

老人用干巴巴、瘦成皮包骨的手捂住嘴和鼻子,大声吸溜了一下鼻涕。

“时代是过了二十八岁生日之后死的。永远是在十六岁生日之前死的。命运是不可改变的。”

“噢——”

“卦象是这么说的。这两个人正如卦象所言,死了。虽然那家伙用恶鬼一般的神情盯着我,但命就是命,没有办法……”

“你算准了她们的死期?”

鹿谷好像很吃惊似的又问了一次。老人一脸癫狂的笑容,得意地点了点头。但马上又惴惴地向四周张望,说:

“那家伙把我囚禁在这里,迟早要咒死我。”

“那可真是够麻烦的。”

他的话有几分是真的呢?鹿谷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频频点头。

“你们也得小心。昨天来的人我也警告过他们了。”

“警告?您是说危险也会波及我们?”

“这是我算出来的,也梦见过。是毁灭,毁灭的相。你给我听好,为你自己着想,最好相信我的话。”

在交谈过程中,老人的眼睛愈发流露出中邪的神情,声音也越来越粗暴,还带着某种异样的热气。

4

伊波纱世子端着新沏的红茶回到大厅时,已过了晚上十一点。

野之宫老头儿一看见她,立刻就老实了,好像是个被人发现在搞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快步离开了房间。

“他没做什么失礼的事情吧?”

面对有些担心的纱世子,鹿谷摇了摇头,连说“没有没有”。

“您不用担心。反倒是让我知道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请您别往心里去。这位老先生,这几年来神志完全失常了。”

“的确,我也这么觉得。那么,伊波女士,下面我想问您几个问题,可以吗?”

纱世子认真地点了点头,正了正身子。

鹿谷开始发问:“首先,嗯,请告诉我‘旧馆’确切的建成时间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十五年前吧。我记得是在一九七四年八月五日,小姐十岁生日的时候,老爷搬进这幢房子的。”

“八月五日。是永远小姐的生日?”

“是的。”

“过世的裕作先生和您,也是在那个时候住到这里的吗?”

“我们过来的时间要早一些,老爷还住在东京的时候,我们就在为古峨家工作了。”

“昨晚也有略有提及,是中村青司这位建筑师设计的这幢房屋,没错吧?”

“是的。”

“永远小姐去世的时间是一九七九年的八月吧,正好是搬过来五年之后。其后,伦典开始增建这边的‘新馆’。‘新馆’的设计也是委托中村青司的吧?”

“听说是那样。”

“据我所知,中村青司在一九八五年秋天去世之前的十年间里,基本上拒绝了所有工作,下定决心隐居……”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纱世子缓缓地摇了摇头,“好像老爷和那位中村先生一直就过从甚密。”

“噢,这样啊。”

“据我所知,中村先生的恩师是辉美夫人的丈夫足立基春先生的朋友。老爷和中村先生是因为这层关系而熟络起来的。”

“嗯,也就是说他是破例接受的委托,是吧?辉美女士,她是伦典先生的妹妹,同时也是由季弥少爷的监护人吧。她现在住在哪里呢?”

“澳大利亚的墨尔本。因为她丈夫工作的关系,很早之前就住在那边了。”

“墨尔本啊,这个时候那边正是隆冬季节呢。”

说着,鹿谷又开始用餐巾纸叠起东西来。

“其次,我想问问已过世的永远小姐的事情。刚才野之宫先生是这么说的,他算出了永远小姐和时代夫人两人的死期,并且全都应验了。这是真的吗?”

“这个……”纱世子一时语塞,好像在极力压抑不经意间涌出的无限悲伤一般,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后说,“据说,原本野之宫先生就是很得古峨精钟公司的创始人——伦典老爷的父亲所信赖的人。因此老爷也是,从年轻的时候开始,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会依照野之宫先生的占卜行事。在需要做出重大决断前,更是要对他的建议言听计从,这样才走上了成功的道路。”

“那个老头儿是如此神机妙算的占卜师?”

“至少过去是那样。现在的他,就像您看到的那样,已经半疯半傻了。”纱世子说着,又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一九五九年夏天,老爷和时代夫人结婚的时候……”

当时,古峨伦典四十二岁。他所热恋着的时代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女。他们俩是怎样邂逅,又是如何相恋的,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了。总之,两人不顾他们年龄相差两轮以上,忘情相爱,并决定等到时代十六岁生日时就举行婚礼。

但是,就在那个时候,野之宫泰齐占卜出了不祥的命运:新娘会在十二年后,她二十八岁生日之后死去。

尽管这是长年信赖着的野之宫的话,但在那个时候,伦典已不管不顾了。他把占卜的事情深埋心里,毅然决然地举行了婚礼。

五年后的一九六四年八月五日,期盼已久的女儿永远出生了,令人意想不到是,母女俩的生日竟是同一天。这是伦典夫妇感到无比幸福的时刻。但是从那时起,时代体内就埋下了病根,进而在七年后的一九七一年夏天撒手人寰。这件事正好发生在“二十八岁生日之后”。

伦典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虽然明知毫无道理,但是对言中爱妻死期的占卜师,他的心中还是充满了怨恨。

“当然,从野之宫先生的角度来看,他说这话是绝对没有恶意的。他这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个非常单纯的人。他只是把自己的占卜结果如实地向老爷做了汇报。老爷对此也充分了解,因此表面上绝不会对他有任何怨怼和责难。

“时代夫人去世前夕,永远小姐迎来了七岁生日。她生得和母亲一模一样,非常美丽……老爷把对逝去的夫人的爱,全部倾注在了女儿身上,简直爱得发狂。但是……”

时代病逝后不久,野之宫泰齐又向伦典报告了一个不祥的占卜结果,即永远将在十六岁生日之前死去,和十二年前的预言一样。

虽然想着不会总是这么倒霉吧,但伦典却无法像从前那样把这话当成耳旁风了。难道女儿也会像她的母亲一样?他真心感到了恐惧。永远长得越来越像少女时期的时代了,而且从小就体弱多病。

一年后,永远被诊断为再生障碍性贫血。这是一种病因不明且无法治愈的疑难病症。她最多也只能活到二十岁——医生对伦典宣布了这一残酷的事实。

“两年之后,老爷建起这幢房子,辞去会长的职务,带着永远小姐住了进来。这时的小姐已经眼见着逐渐衰弱了,一直休学在家,而且因为稍做运动就会很难受,所以在家也坐轮椅。她极少外出,最多也就是在院子里散散步……”

“结果她还是在五年后,十四岁时去世了吗?”鹿谷插嘴问道。

“是在一九七九年八月初。再过几天就是她的十五岁生日了。”

“也就是说,野之宫先生又一次说中了。的确是‘在十六岁生日之前’呢。我听说她是病逝的,果然还是因为那个病?”

“这个……”

纱世子又有些吞吞吐吐。鹿谷的眼中透出锐利的目光。他边把叠好的第二个“沙漏”放在第一个旁边,边说道:

“看来是有些内情啊。”

“是的。”

纱世子应道,随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可以看到当目光停留在鹿谷做的两个沙漏上的瞬间,她的嘴角微微放松了一下,但转眼表情又恢复成为黯淡紧张的样子。

“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您二位和我一起移步到钟塔那边去呢?老爷的书房在钟塔顶层,我们到那里再继续谈。”

“当然可以。是不是有什么话在那边说更方便?”

“不,不是这样。是因为我觉得难得能请您过来,应该先带您去看看那间屋子。”

此时正是午夜零点。

月份从七月更替为八月的瞬间,刚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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