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没有指针的钟塔(2/2)
“嗯。”光明寺美琴简单地应了一声,表情严肃地站起来说道,“诸位,我想大家已经从小早川先生那里听说了,不过现在请允许我对此重新说明一下。”
沙哑低沉的声音,说话一字一顿——她的讲话方式和上电视时一模一样哪,江南这样想着。
“正如诸位所知,接下来我们所要进行的工作,就是与传说中住在这所房子里的死者灵魂取得联系。这一幽魂究竟是否真实存在,现在我也无从知晓。从今天起,我们将利用整整三天的时间,来确定其是否存在,并探寻它的真实面目。请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助大家一臂之力。在座的诸位当中,有谁曾参加过降灵会吗?”
被她这么一问,江南不禁和旁边的内海对视了一眼,随后二人都含糊地摇了摇头。五个学生的反应亦是如此,不过过了一会儿,有个人说了一句,“以前,我玩儿过请笔仙”,说话的是大二学生新见梢。
她留着短发,有着小狐狸般可爱的脸庞,让人感觉到她是一个好奇心强而又非常活泼的女大学生。和她那线条纤细的美女学姐樫早纪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笔仙吗,嗯,那也是降灵会的一种,在欧美叫作‘tableturng’。”
灵媒那苍白的面颊上浮现出微笑。
“各位,最近,特别是在年轻人中间,好像常有人出于兴趣进行类似的实验。对此我持反对意见。因为这种半开玩笑式的招魂,有时难免会导致非常危险的后果。听说诸位正在研究超常现象,因此我想你们对此已有充分了解。总之,对于所谓的心灵现象,用我们平常所依据的科学常识去解释基本不可行。换言之,这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事。因此,处理时必须慎之又慎。”
对她所具有的“力”究竟是真是假,江南一直心存疑问。但是在像这样直接地面对面地听她讲话后,江南觉得在她那略欠抑扬的言语中似乎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说服力,让人感到不得不信服。的确,她多少是具备某种超凡的魅力的。
“我首先希望大家了解的是,仅凭我个人的力量是无法很好地与幽灵进行沟通的,必须得到在座所有人的协助才能实现。
“说起来,幽灵类似于电波,基本上看不见也摸不着。在我所举办的降灵会上,参加者的肉体可以说是作为接收天线来使用的。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必须全员集中心神,使自己的肉体成为灵敏的天线才行。”
讲到这里,光明寺美琴徐徐地摘下了太阳镜,用淡紫色眼影勾勒过的细长而清秀的眼睛显露出来,静静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家。
“另外,以我迄今为止的经验来看,幽灵通常比较神经质,非常讨厌不纯粹的东西。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是极为纯粹的物质。
“为了提高作为与幽灵沟通交流工具的天线的性能,需要我们尽量保持身体的纯粹状态。所谓的纯粹状态也就是自然的状态。幽灵不喜欢人造产品,如果无意间携带了由诸如合成纤维、加工过的金属以及塑料等不纯粹的物质制成的东西,那么幽灵将有可能不愿接近我们。”
内海对此仿佛十分钦佩,发出“噫——”的一声赞叹。学生们的表现虽然各不相同,但并没有人对此提出质疑。
“最为理想的状态当然是裸体,但我想这次还无法做到这一点。请看那边……”美琴略微停顿了一下,视线转向房间右侧里面的墙角处,那里堆放着八个扁平的黑纸箱。
“今天由我为大家准备了特制的服装,是和我身上所穿着的一样,被称为‘灵衣’的衣服。这是经过了某种‘净化’的衣服。从现在起,请各位务必换上——没问题吧?”
像她开始时所说的那样,需要穿着“灵衣”这件事,已由小早川事先转告了所有参加者。看到大家纷纷点头,灵媒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现在,请大家将身上除内衣之外的所有衣服都脱下来,项链、耳环、戒指、手表等物品也都要摘掉。请脱下鞋子,换上拖鞋。举行降灵会时,拖鞋也要脱掉。其他非必需品,请一律不要带进去。因为附在房内的幽灵,最讨厌来自外界的多余异物了。”
“那个……请问,”其中一个学生——渡边凉介轻轻问道,“可以戴着眼镜吗?”
参加者中只有他一个人戴眼镜。他个子很小,有着胖墩墩的体形和一张圆脸,一看就是那种腼腆老实的“书呆子”型青年。
“原则上,眼镜也必须摘掉,隐形眼镜也不可以戴。”
“噢,这样啊?”
渡边的小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眨巴着,他自言自语地嘟囔道:“这可麻烦啦。没有眼镜,幽灵出来了,我也看不见呀!”
“这种担心没有必要。”
灵媒盯着学生的面孔,用充满自信的声音说道:“捕捉现形的幽灵时使用的‘眼睛’与我们平时所用的肉眼不同,因此视力的好坏对此毫无影响。能否看见幽灵,取决于我们能让自己的肉体和精神保持着多高程度的纯粹。”
4
一行人依照光明寺美琴的指示换上了“灵衣”,将自己的衣服、鞋子、装饰品等物件,一齐装入发到手上的塑料袋里。这段时间,他们的衣物将由古峨家负责保管。
男人们当场就干净利落地换装完毕。趁着女孩儿们去另一个房间换衣服,小早川、江南和内海将食品等行李从停在房前的旅行车上卸下,搬进门厅。
全体人员再次在客厅集合时是下午五点二十分。预定进入“旧馆”的时间是六点。
“哎呀,小梢,你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嘛!”
河原崎润一抚摸着自己那凹进去的长下巴调侃道。他皮肤晒得黝黑,头发剪得很短,在几个学生当中个子最高,身体也最为健壮。
“真像个喜欢恶作剧的女巫呀!去给光明寺女士当徒弟怎么样?”
“河原崎学长才是,活像个好色的黑魔法师!”
“好色二字真多余!”
“事实不就是这样么?”新见梢爽朗地笑起来,举起双臂,低头看着穿上“灵衣”的自己,“啊呀呀,这衣服又肥又大,穿在身上真难受!”
“我还想说呢!大腿间空得难受。”这衣服是用相当厚实的黑色棉布缝制而成,形象地说,很像中世纪修道士穿的那种僧袍。换言之,可以说就是件带着兜头帽和口袋的超大号长袖t恤衫,连个子高的河原崎穿上都能盖住脚了。江南也算是高个儿,穿上后下摆也要长出几厘米,在地板上拖着。大家穿着这种衣服聚在一起,场景实在怪诞。
“不过,民佐男!”河原崎回头看着瓜生说,“那个叫伊波的大妈今天怎么这么殷勤,跟上次我们来的时候完全不同啊!”
“没办法啊!”瓜生轻轻耸一下肩膀,回答道,“不知底细的学生社团和大牌出版社的杂志编辑部相比,待遇自然不同啊!何况这次还答应会付给她相应的酬金来着!”
去年秋天,作为研究会活动的一项内容,他们曾申请过来这里实地访问。这是渡边凉介的建议,他的老家在镰仓,很早之前就听说过“钟表馆幽灵”的传闻。但当时被冷淡地拒绝了。
“话虽如此,可这老太……”刚说到这儿,河原崎突然噤声,颇为慌张地回头望了望背后的门,感觉好像有人在那里。他以为肯定是那个伊波纱世子来了,但打开门进来的并不是她。
一个穿着像睡袍一样的白色衣服的纤弱少年走了进来。他的长发乌黑松散,皮肤白得透明,说他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阳光也不过分。他那漆黑的瞳孔呆呆地望向这边,粉红鲜艳的双唇紧闭,仿佛在努力思考着什么,那绝美的脸庞上似乎带着一丝悲怆愁绪。
这一瞬间,河原崎也好,瓜生也好——不,在客厅里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被少年那如同精巧的日本人偶一般的美貌夺去了目光。江南的感受也是一样的。而当脑海里冒出“他是谁”这一疑问时,已是在少年轻轻走进室内的数秒之后了。
“……姐姐。”仿若小铃摇动般纤细的声音,从少年的口中流出。
“姐姐,你在哪儿?”他喃喃自语的同时,环视整个客厅。精致的面孔上那茫然若失、宛如在梦境中彷徨的表情不见分毫改变。
“你是……”正在江南朝少年走去,想要搭话时——
“由季弥少爷!”伊波纱世子跑进了客厅,“您怎么啦,由季弥少爷?”
由季弥——也就是说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岁上下的美少年,是已故的古峨伦典的儿子,即这座宅院的现任主人。
“您怎么了?”纱世子又问了一遍。闻声转过头的少年,脸上却依然是一副徘徊于梦中的表情。他身上穿的的确是睡衣。大概正因如此,“梦游症”这个词儿才在江南脑中一闪而过。
“啊,纱世阿姨!”少年像只小猫一样歪着头。
“姐姐喊我来的,所以,我……”
“唉。”纱世子脸上现出为难的样子,走到少年身边。
“您姐姐不在这儿呀!来,快回您自己的房间去吧!”
“可是……”少年哀伤地慢慢摇头,接着默默地,将目光转向江南等人。
“这些人,是谁?”
他问纱世子。
“是客人。之前我不是告诉过您了吗?”
“是吗?他们是来欺负姐姐的吧?”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他的双眸里闪现出强烈的敌意。少年的声音倏地尖锐起来:“这样的话,那让我来干掉他们!我要把欺负姐姐的家伙,全部、全部杀光!”
“由季弥少爷,别说这些打打杀杀的话。”
“没关系,没关系的,我要把欺负姐姐的家伙……”
“您弄错了!”纱世子加重了语气说道,“您弄错啦!不用担心,他们不是那种人。没有人欺负您的姐姐。来,快些回去吧!”
说完,她扶着少年瘦削的肩膀带他出门。少年微微点了点头,顺从地跟着她走了。当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时,“田所先生——”墙壁的那边响起了纱世子的声音。
“田所先生,带由季弥少爷去钟塔里的房间吧!”
(钟塔里的房间……)
江南一下子想起刚到这儿时在外边看到的情景——那个从钟塔半腰的窗户里,一直俯视着他们的人影。刚才那位美少年古峨由季弥的面孔,自然而然地与那个人影重叠在了一起。
“好嘞!”一个男人用粗重的嗓音答应道。
“来,小少爷,这边走。”
刚才纱世子说过“有专门干体力活儿的人”,恐怕这个叫田所的就是那个用人吧。
不一会儿,纱世子回到客厅,说了声“对不起”,便开始收拾桌上的玻璃杯,对刚才发生的事只字不提。
“伊波女士!”江南下定决心,准备问一下,“刚才那位,就是已故的古峨伦典先生的公子吗?”
“正是。”纱世子回答道,同时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
“还很年轻呀。他贵庚了?”
“今年十七岁。”
“事情是这样的,江南。”小早川对这家的事似乎了如指掌,代她进行说明,“古峨伦典先生死后,他的儿子由季弥少爷继承了全部遗产,但当时他只有八岁,在他年满二十岁之前需要一位监护人。于是就选定了伦典先生的胞妹,也就是由季弥少爷的姑母足立辉美女士充当监护人,因为她是他们家唯一的亲戚。”
“这位女士也住在这里吗?”
“不,她住在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
“听说她老公是那边的一个什么实业家。结婚后,她一直住在那边,而且又有了孩子,就更没办法回到日本了。所以她便委托伊波女士,代替他们照料由季弥少爷。”
“原来如此。”江南弄清楚这件事后,马上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他把视线从小早川身上转移到纱世子那边。
“伊波女士,刚才由季弥少爷提起了‘姐姐’……那是?”
“江南!”小早川打断了他的发问,沉着脸,摇了摇头,好像在说“回头我再告诉你”。纱世子轻轻地点头致意后,推着装有空玻璃杯的小车,匆匆离开了房间。
“呀!说不定……”樫早纪子对着身旁的瓜生耳语道,“说不定这孩子,就是那时的那个小男孩呢!”
“那时?什么那时?”瓜生摸了摸头,表示不解。
“我也只是模模糊糊地有些印象。十年前,那时的男孩儿……喂,河原崎,你还记得吗?”听到她这么问,河原崎也和瓜生一样挠挠头,应了一声“不记得啊”。
早纪子急得直摸头发,说:“哎呀,就是那个时候啦。那年夏天集训的时候,大家一起到……”小早川故意打了个大喷嚏,打断了早纪子的话。他说了句“对不起”后,又吸了吸鼻子,接着大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最后抬起头来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说道:“噢,时间正好呀!”
时间是下午五点四十五分。小早川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对着大家说道:“差不多该动身了。”
5
由伊波纱世子引路,一行人向出现幽灵的“旧馆”走去。
夕阳透过西面并排排列的窗户,将连接客厅和门厅之间的走廊染成了一片暗红色。身着魔法师般黑色衣装的九个人,穿过走廊鱼贯而行,这幅光景的确十分诡异。
江南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向前走着,无意中瞧了一眼之前已看到过的挂在窗户对面墙上的假面。这时他忽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白墙上等距悬挂着的令人发毛的假面,少了一副。
原来共有多少副他不记得,也不清楚缺失的是怎样的一副。但他能确定的就是,初次走过时,无疑悬挂在那里的一副面具,现在从那里消失了。
(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刚才为了把食物从车上搬下来,大家来回走了几次。是那个时候吗?江南拼命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一般来说,可能是这家的人觉得把它挂在那儿不合适就取下来了,但……
“请往这边走。”纱世子领着九个人从门厅进入向东延伸的游廊。三个男生手里抱着分装食品的纸箱。
这是一条长长的没有窗户的走廊,啪哒啪哒的拖鞋落地声和“灵袍”长摆摩擦地板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震荡着那浑浊且略带霉味儿的空气。
游廊尽头有一道门。两扇漆黑的铁制门扉,看上去沉重坚固,给人一种监狱大门的感觉。
纱世子走到大门前停了下来,回头对着众人说:“这道门内就是‘旧馆’了。”她从带来的钥匙串里找出一把钥匙插入锁孔。看来这“旧馆”的大门,平日里总是上锁的。随着沉闷的金属声响起,锁打开了。就在这时——
“等一等!”突然从背后传来的叫声吓了大家一跳。
“等一等,你们这些家伙。”这是个粗鲁沙哑的男子声音。回头一瞧,在天花板上垂下的电灯那昏暗的灯光下,一个人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这位老者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茶色和服,干瘪的面孔简直像个猴子木乃伊。
“哎呀,野之宫先生!”纱世子快步走到老人跟前,说道,“您别这样,请回去吧!”
“我不骗你们!”老人完全无视纱世子,用沙哑到令人害怕的声调,对站在那里目瞪口呆的九个人大声嚷道。他那满是皱纹、瘦削的脸上,只有深陷进眼窝的双眼放射出莫名的精光。
“你们赶紧从这个屋里出去!凶兆已现,毁灭之相呀!不想被死人杀死的话,就马上出去!”
“我知道了,野之宫先生!”纱世子使劲点着头对老人说,“这件事我会告诉大家的。您就请回吧!”
这时,气喘吁吁的老人把脸转向纱世子,说:“啊——伊波太太啊!”仿佛刚刚才看到她似的。
“我做了个梦,是场可怕的梦呀!又有人死了,房子也崩塌了。占卜时也出现了这种征兆。毁灭,全部会毁灭啊……”
纱世子对不停吵嚷的老人好言相劝,总算把他劝走了。她低声叹了一口气,回到九人面前,说:“实在抱歉。”
“那是谁呀?听您叫他野之宫先生。”小早川问道。纱世子再次轻叹,回答道:“他是野之宫泰齐先生,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为什么要请算命先生?”
“已故的老爷从年轻时候起,一有事就会跟他商量。”
“噢,这么说来,唔,我好像也听说过这件事!他很早之前就已经住在这里了吗?”
“正是如此。刚才的事,请诸位不要介意。他八十多岁了,头脑十分昏聩。”
“的确有这种感觉呢。”小早川颇为扫兴地耸了耸肩。
“不过,他的情绪这么激动,到底是做了多可怕的噩梦啊!”
对此纱世子并没有回答,只见她用双手推开了已开锁的大门,说了声“请进”,催促着让大家快进去。而她自己则先行一步,到里边打开了电灯。
这里的空间狭长,且宽度和刚才走过的游廊一样。坡度平缓的楼梯向下延伸至半地下的地方。天花板随着楼梯的倾斜,也越来越低。
“下边那道门,是这座房子原来的大门,行李就在那儿。”
台阶下面有两扇和上边一样的大铁门。门前堆着快递公司送来的行李:卧具袋,盛水用的白色塑料桶,几个纸箱等。
“那么,我就告辞了。”女管家轻轻点了下头,朝着走廊方向退了出去。
“还请各位务必遵守我刚才提的几点注意事项。一旦出现什么差错,就必须做出相应赔偿!”
“知道了。”小早川回答道。
“我们放在‘新馆’的行李,请妥善保管。七十二小时后,八月二日的这个时间,再见!”
“旧馆”大门被关上的同时,楼梯下黑色铁门的那一边,各色钟声比赛似的开始齐鸣。这是汇集在钟表馆内的钟表宣告下午六时已来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