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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缺失的焦点(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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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雨比先前大了,布满天空的乌云越积越厚。风也急了不少,天气真的出现暴风雨再次来临的前兆。

留下鬼丸老人,走出“迷失之笼”后,我们没回东馆,而是在来时路上的岔路口折向左,径直向北馆而去。玄儿在前面走得很快,可能是因为不想淋雨并且希望早点儿到达吧。我用一只手按着帽子以防被风吹走,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赶着前面的友人。

北馆一楼面向中庭的露台正好在沙龙室的南侧,同建筑一样都铺有黑石。露台向左右细长延展,为了方便进出,在它中央设有一扇法式落地玻璃窗,依旧是黑色窗框与黑色窗棂,嵌有青色的花纹玻璃。从外面看,深青色的玻璃颜色更深,几乎与黑色没有区别。

大雨乘着狂风倾盆而下。玄儿自大雨中逃出,向那法式落地窗飞奔而去。

“鞋不用脱了,快进来!”

他两手握住把手将窗户打开,便回过头用催促的目光对我说。

“好。”

我穿着满是泥污的凉鞋,跟着玄儿奔入屋内。此时,远处仍旧雷声轰鸣。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我感觉雷声比刚才近多了。

玄儿关上窗,气喘吁吁地拢着头发。这时——

“这么变化无常的天气,真让人受不了啊。”

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是浦登征顺。他坐在房间正中央的一张沙发上,悠然地看着我们。

“要是风雨再急一点,可能暴风雨又逆袭而归了。你觉得是什么让上天如此发怒?”

征顺向玄儿问道。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可玄儿却绷着脸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耸了耸肩。

坐在征顺对面的是昨夜那个少年。他们坐的沙发之间隔着一张桌子。那少年——好像姓波贺——正是市朗。他裹着毛毯缩在沙发的角落里,没有回头看我们。

“让你等久了啊,市朗。”

玄儿和这个少年打过招呼后,转向来到身边的征顺。

“姨父,您和他说过什么吗?”

“没有。”

征顺用手指向上推了一下无框眼镜,摇了摇头。

“我刚刚安顿好阿清才过来,也就是进行了初次见面的寒暄而已。”

“阿清在哪儿呢?”

“在二楼的卧室里,望和身边。”

“姨妈的……遗体旁吗?”

“阿清正坐在床边守着她。本来在你姨妈头上盖着布,可他把它取下来了,并且还不时自言自语说着什么——可能是在祈祷她活过来吧?”

“活过来……”

可能怕沙发上的市朗听到,玄儿压低了声音。

“祈祷姨妈‘复活’吗?”

“因为并非绝对无此可能啊。”

征顺同样压低了声音回答。他的眉头出现了深深的皱纹。

“咱们家有两个实例。一个是十八年前的浦登玄遥,而另一个不是别人,正是玄儿你啊!阿清知道这些,所以他想望和也可能……他这么想也没什么过分啊。”

“也对。”

玄儿回答的同时,若有所思地闭上眼睛。

“是啊,既然接受了‘达莉亚的祝福’,那就应该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但我希望她不是玄遥那样的不完全‘复活’。”

征顺痛苦地叹了口气垂下头,一下子陷入沉默中。远处又响起了雷声,仿佛突如其来的风夹杂着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户。

结束了对话,玄儿来到房间中央。征顺坐在原先的沙发上,我坐在他的旁边。

“对了,市朗。”

玄儿站在桌子旁,单手叉腰俯视着市朗。

“你应该认识中也君吧。他就是昨晚和我一起追你,在那边昏迷的那位——中也君,把帽子摘下来吧。”

“啊,好的。”

我把淋湿的礼帽取下,放在膝盖上。市朗裹着毛毯,从隐身之处向这边偷看过来。虽然已经退了烧,但他的脸色如同重病病人一般苍白。清晰可见的黑眼圈与有裂缝的紫色嘴唇令人看了心痛。

“中也先生?”

市朗用嘶哑的声音小声嘀咕着,轻轻点了点头。这是“为了慎重起见”的现场辨认吧。这么一想,我还是莫名紧张起来,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帽檐。

“那么……”玄儿继续问道,“怎么样?昨晚在你悄悄潜入的那间大房子里,你看到一个可疑人物打破与隔壁房间相连的玻璃逃出来。那个人是这位中也君吗?”

怎么可能?我自己对自己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市朗默默地盯着我看了片刻,然后无力地摇摇头。

“不是?不是他,对吗?”

玄儿确认道。

“嗯,我想应该不是他。”

市朗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是吗?顺便问一句,这位征顺叔叔是刚才第一次见面吧?”“是的。”

“当然也不是昨晚看到的那个可疑人物了?”

“我想不是的。”

“噢?那就奇怪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玄儿将原先叉在腰际的手抱在胸前,用手指摸着胡子拉碴的尖下巴。

“那么,自你来这里之后见过的人,差不多全部见过面了,但是没有人符合条件。虽然还有一个慎太——你看到的人不可能是他吧?”“啊?这个……不是,不是慎太。”

“那就奇怪了。”

……

“市朗,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怀疑你目击证词的可信性了。”

“我——”市朗在毛毯下的身体缩得更紧。他声音纤弱,略带哭腔地说道,“我没有说谎。”

“即便没有说谎,但也可能是你记错了吧!”

市朗遭到严厉的斥责,惶恐不安地垂下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我注意到沙发前面的桌子上摆着几样东西。

怀表、钱包,还有火柴盒——这些都是玄儿先前提到过、自市朗原先藏身的屋子中拿来的。向市朗的脚下望去,那里有一个脏兮兮的黄褐色背包。这肯定也是玄儿从那座废弃的屋子里拿来的。

我向桌子上慢慢伸过手去,抓住怀表的链子拉了过来。

银色表壳淡淡发光,圆形表盘上排列着十二个罗马字,两枚指针停在六点半的位置,背面刻着缩写字母“te”——没错,这(……那表)确实是江南带来的表。

我拿着表链将表提到与视线齐平的高度(为什么那块表会这样……),让它像钟摆一样摇了几下。于是在这摆动中,我回想起今早坠入沉睡深渊的途中瞬间看到的情景——与藤沼一成画在“打不开的房间”中的翻转墙上的画完全相同。我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仿佛照相机的镁光灯闪过,同时我感到视野似乎瞬间扭曲了。我赶紧用力眨了眨眼睛。

我把怀表放回桌上,又拿起钱包(……钱包)。这是一个湿漉漉的深褐色二折钱包,可能是因为自江南的夹克或裤子口袋里滑落时掉进了附近的水坑吧,或者是被那间屋子中漏下的雨打湿的。

正如玄儿所言,在钱包(这个钱包……)里有几张小额纸币,它们也已经全湿了。唉,这里面好像没有其他能够成为获悉身份的线索……(对了,那里面有那张照片……)

“刚才没说完的事情能接着说下去吗?”

玄儿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我的动作边问市朗。

“你不是说到那车子撞入森林中,严重损坏了吗?”

“啊……是的。”

“接着呢?”

玄儿加强了语气。

“你还有什么没说吧?看你欲言又止的样子,那到底是……”市朗抬起眼睛看着玄儿,又偷着看了看我与征顺说道:

“那个……我、看到了……”

他干裂的嘴唇颤抖着。

“看到了?”

玄儿的眼神与声音变得严峻起来。

“你看到了什么?”

“那、那个……”

市朗又垂下目光不出声了,看上去好像很怕。但或许那也是因为玄儿的问话方式有问题。

在这种场合与气氛下,遭遇如此严厉的逼问,就算市朗感到害怕、答不上来,我想也无可厚非。

西洋钟的八音盒里的曲子从西边隔壁的游戏室传来。《红色华尔兹》告知人们此时已至下午三点。

“玄儿!”

恰在此时——

通向走廊的两扇门中的东侧那扇伴随着巨响打开了。同时,一个粗粗的声音传了过来。可能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吓着了,市朗全身抖作一团,完全闭上了嘴。

玄儿离开桌子,从容地向奔入沙龙室的医生迎上去。

“怎么了,野口医生?”

玄儿问道。医生看起来似乎十分兴奋。

“美鸟与美鱼有什么……”

“那两个孩子刚才已被抬到这栋楼的二楼卧室了。我请鹤子太太与宍户先生帮忙抬美鱼过来的。美鸟也醒了,她很安静。”

“美鱼的病情如何?”

“没什么突发性变化,但还不能妄下判断。”

“是吗?”

“玄儿君,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野口医生抖动着他那啤酒桶般的巨大身躯。

“我来是报告更紧急的事情的。”

“紧急?难道出什么事了?”

“是电话——”

野口医生用手贴住已经秃顶的额头。

“电话已经通了!”

2

……怎么回事?

他反复问着自己。

这不协调的感觉、这诸多的不协调感、这诸多散落在四处的不协调感是怎么回事?

比如说缩写字母。比如说鞋子与毛毯。还有湖畔的建筑与它的崩塌,以及门钥匙、门环以及肉体特征,还有关于死去母亲的记忆,还有那些在脑海中重叠的火焰形象……

其他还有,还有很多很多。

有的十分隐秘,有的却非常明显。如果意识正常,应该很快就能懂得它们的含义。

怎么回事?他反复问着自己,并试着提炼出具体的问题。

每每尝试,这种不协调感就愈发强烈,促使他继续自问下去。

3

“我把美鸟与美鱼在卧室安顿好后,就坐立不安……我非常担心美鱼的病情,就去电话室试了试,心想也许电话线路恢复了。结果——”

“你是说线路通了?”

玄儿回应的声音中,当然也透露出相当的兴奋。野口医生摸着下颚的胡子使劲点了点头。

“于是,我立即与我的医院联系了一下。”

“熊本的凤凰医院?”

“是的。本来必须先征得柳士郎先生同意的,但我想这也不是什么非请示不可的事。总之,我让他们立即派一辆救护车来……”

“警察呢?联系了吗?”

“啊,那倒没有……”

“还没有和警察联系吗?”

玄儿又问了一遍满脸茫然、一时语塞的医生。

“没有,这还是需要柳士郎先生同意的。”

看到医生这种反应,我不由得急了。先前在东馆的餐厅,玄儿说事情不能再这样拖下去时,他不也附和说“有同感”吗?可现在他又……

“我——”

玄儿的语气听起来仿佛钻入了牛角尖。

“我的意见是,既然电话通了,还是应该尽快和警察取得联系。如果这少年——市朗的话是真的,那么二十三日地震后发生了塌方,道路已经不通了,无论是搜查队还是急救队都不能顺利到达这里。一旦发生万一,可能必须请求直升机什么的。这才能解决问题啊。”

“可是……”

“两个人——”

玄儿瞥了一眼沙发上的市朗,稍稍压低了声音。

“都有两个人被杀了。不只是蛭山先生,甚至还有家族成员之一的望和姨妈。难道我爸还打算隐瞒吗?”

玄儿接着转向征顺。

“姨父,您怎么想?”

“我……”

征顺欲言又止,垂下了目光。但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深吸了口气站起来,走到面对面站着的玄儿和野口医生身旁。

“玄儿,你的意见可能是正确的,但是——”

“但是?”

“但是浦登家的‘秘密’还是必须保守啊!就算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要叫警察来,可我们还是有很多秘密必须保守,比如昨晚在十角塔后面的地下冒出来的人骨,还有‘迷失之笼’。如果不小心让警察进去搜查的话……”

十八年前,对外宣称“病死”的浦登玄遥现在仍活着关在里面。就算只是这件事传出去,想必也会引起很大骚动的。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觉得野口医生的判断没有错。这要先和柳士郎商量。即使要通知警察,最好也要先想好应对之策。”

“确实如此。”

玄儿神情严肃地皱着眉头。

“在这个家里,可能这个意见才是正确的。而且,失去妻子的您也这么说的话……我明白了。那么,我现在就去见我爸,将目前的情况向他说明,然后商量该如何处理——这样就没有异议了吧?”

征顺乖乖地点点头,野口医生也以同样的表情回答了声“是啊”。

“玄儿君。”

野口医生紧接着又开口说道。

“嗯?”

“实际上,我还有件事要说。”

“什么事?”

“就是这个。”

野口医生从皱巴巴的白衣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

“这是?”

看着玄儿纳闷的神情,我也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走到三人身旁。越过玄儿的肩膀,我偷眼向野口医生的手中望去。

野口医生拿来给玄儿看的是一本笔记本。黄色封面的笔记本——啊,这个我有印象。

“这是茅子太太的东西吧。”

我插嘴道。野口医生点点头,说道:

“我还记得昨天中也先生从旁提醒的话,所以今天早晨我去看她时,偷偷看了一下。也就是……”

“是我说‘或许能从上面知道首藤先生的去向’那句话吗?”

“是的。”

野口医生又转向玄儿。

“那时玄儿君你不在,茅子太太惊惶失措地想给什么地方打电话,当时她手里拿的就是这本笔记本。中也先生说可能这上面记着电话号码什么的。”

玄儿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小声地“哦”了一声。

“是表舅去处的电话号码吗?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问题——结果呢?找到了吗?”

“我粗略地看了一下,日历表九月二十二日一栏中的记录可能是。”

野口医生翻开笔记本。

“是这么写的。‘利吉为了那件事去永风会,预计明晚回’。后面有类似电话号码的数字。‘永风会’的永字是永久的永。”

“永风会……”

玄儿自言自语道,忽然他又将目光投向野口医生,好像想起什么似的。

“我记得好像有一家医院……”

——医院?“永风会”是医院的名字吗?

“是的,我记得也是这样——福冈的永风会医院,它在福冈县内外有几家连锁医院,并且那里……”

“打过电话了吗?”

玄儿打断了野口医生的话。

“还没有。”

“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如果表舅真的去了那儿,那他干吗特地跑到那么远的医院去呢?茅子太太的情况怎么样了?”

“好像终于退烧了。我还在给她吃药,不过已经不用担心身体的状况了。”

“可以正常讲话吗?”

“我想只要精神稳定,应该没问题。”

“那么,也必须问问她。”

伊佐夫所说的首藤夫妇的“阴谋”到底是什么呢?虽然还不知道它与凶案有多大关联,但这也是我一直很想知道的事情。

野口医生把茅子的笔记本放回口袋。玄儿依次看了看医生与征顺,说道:

“总之,我先去爸爸那里。医生与姨父也一同去吧。”

“好的。确实这儿已经……”

“我知道啦。玄儿,一起去吧。”

“那么——中也君,请你留在这儿好吗?”

“啊,好的。我无所谓的。”

这时,玄儿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回到沙发旁,从放在桌上的东西中选出了黄色的火柴盒。这使我又不由得揣测——他拿火柴想干什么?

“市朗。”

玄儿对着依旧蜷缩在毛毯里的少年说道。

“不好意思,请你也在这里再等一会儿。你不用害怕……只是,现在在这里听到的一切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还有昨晚你看到人骨的事情。否则,我就不敢保证你的人身安全了。你懂了吗?”

“我、我……”

市朗拼命地摇着头,一副极其害怕、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什么也——”

4

……怎么回事?

这不协调感、这诸多的不协调感、这诸多散落在四处的不协调感是怎么回事?

反复自问的最后,他终于渐渐发现了。

在各种各样的场景中、在各种各样的事件中、在各种各样的话语中……并非只有某处不一致。

……而是所有的一切都不一致!

难道所有的一切都不对、都不一样吗?啊,如果是这样,那到底我……

5

他们三人一出沙龙室,我便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原来的沙发上。市朗完全吓坏了,低着的脸几乎全部埋在毛毯中。我一时找不到话和他搭茬,就点了一支难抽的烟。

外面的风势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像是要把我混乱的内心吹得更乱似的。我的心情犹如惊涛骇浪中漂泊的遇难船只,无论多么努力想恢复冷静、重新整理思绪,却难以如愿。

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十五分左右。

我看着自己的手表确定时间时,突然想起了美鸟与美鱼的母亲——美惟。

听说她虽然陷入那种昏迷状态,但每天一到固定时间,就会来到红色大厅演奏那架“看不见的风琴”。三点过后不正是那个固定时间吗?不过,她今天还会来吗?或者因为那对双胞胎已不能像平时那样去接她而不来了呢?

昨天的这个时候,同她们一起走入红色大厅时看到的那幅奇异景象又在我脑海里复苏了。

——妈妈创作了什么样的曲子呢?

——妈妈正在弹奏什么曲子呢?

美惟那雪白的手指在虚幻乐器的虚幻琴键上跳跃着。无声的曲子……对,那可以称为《虚像赋格曲》。但不知道为什么,这首本不可能有人听得到也不可能存在的乐曲,现在却犹如有形之物开始在我的体内流淌。

这是名副其实自虚空之中涌现出来的旋律,悲伤而庄严。尽管我有些迷惑,但还是缓缓闭上眼,将自己整个沉浸到旋律中。

——喂,中也先生!

——喂,中也先生!

旋律声中,耳边又响起美鸟与美鱼那犹如玻璃工艺品般晶莹剔透的声音。

——谁是凶手?

——谁是凶手?

啊……到底谁才是凶手呢?

是谁杀了蛭山丈男与浦登望和呢?

我就这样闭着眼,又开始思考这些问题。

不是美鸟与美鱼,也不是玄遥。如果始终拘泥于“暗道问题”,那么推理就又撞上“没有任何人可能是凶手”这堵无法绕开的墙。

我该如何理解这一事态呢?是我过分拘泥于“暗道问题”吗?难道必须从别的视角重新审视整个事件吗?或者……

那玄儿呢?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突然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玄儿——他也和我一样,认为“暗道问题”才是查明凶手的线索。但和我不同的是,他一开始就知道美鸟与美鱼实际上并不具有连接在一起的肉体,所以他没有像我那样怀疑她们。

当我说出玄遥是凶手时,好像攻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但是,通过刚才去“迷失之笼”验证,最终不得不判断这也是错误的。当然,如果认为是鬼丸老人在背后搞鬼,那么玄遥是凶手的说法也不能完全否定。但是鬼丸老人是绝对不可能撒谎的,据说这在暗黑馆中是不言而明的,是“不容置疑的命题”。看来玄儿对此也深信不疑。

即便是我,也不愿对他断定的这个“前提”再多加怀疑。如果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那么玄儿现在在怀疑谁呢?以前又怀疑过谁?

重新这么一想,我脑海中终于浮现出一个名字。那就是——

浦登柳士郎!

自从最初蛭山被杀后,我也多次对他有过轻微的怀疑。我想他之所以那么顽固地拒绝与警察联络,或许就是因为他自己是凶手。在得知浦登家不愿为外人所知的众多秘密之后,也不能说这一疑问已被完全从我脑中排除出去。

玄儿他好像并未对柳士郎抱有强烈的怀疑——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反而他更多的是在否定我的怀疑。不过,他实际上会不会一直在暗中怀疑柳士郎呢?

我们先不管市朗的目击证词。如果凶案中的那个可疑人物是柳士郎,因为市朗还没见过他,所以他应该不会说那是张“见过的脸”。但是,如果那证词的可信度本来就有问题——

凶手是浦登柳士郎。

如果这么想,那么关于一直让我拘泥其中的“暗道问题”也可以有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了。

那就是暗黑馆馆主那对浑浊的眼球。五十八岁的他患上老年性白内障,双眼失去了锐利,同他那充满威严的整体气氛极不相称。据玄儿说,这一年他的病情急速恶化,视力下降得很厉害,从两三个月前开始,走路时都要使用手杖了。

因此,这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在第一起凶案中,我们可以看到凶手是通过储藏室的暗门进出犯罪现场的。这扇门,如果事先知道它的位置,即便不开灯也能轻易找到并打开它。柳士郎当然也做得到。然而,在第二起凶案中情况就不同了。

凶手无法从犯罪现场的工作室正门出去属于突发事件,是因为伊佐夫喝醉后推倒了走廊里的青铜像,所以凶手必须迅速采取其他方法脱身。最终,他打破休息室的窗户逃入红色大厅之中。我们觉得凶手这时如果知道壁炉中的暗道,那他应该会从暗道脱身。所以我们认为凶手不知道有那条暗道。我开始怀疑那对双胞胎是凶手时暂且转换了一下思路。我想或许正确的切入口是“能不能通过”这一物理性问题,而非“知不知道”。

双胞胎是凶手的说法因她二人的“分裂”而被否定。接着,当我怀疑玄遥是凶手时,问题的切入口又转换到“知不知道”上,但现在这也被否定了——

可能凶手并非不知道这条暗道,而是他尽管知道却不能使用——我似乎又需要这样来转换思路了。

壁炉中那条暗道的门不像储藏室的暗门那么容易打开。这从玄儿再次检查现场时,为了打开那道门颇费了一番周折这一点上就能看出来。他拿着手电慢慢爬进炉室,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打开门锁的把手。

也就是说,即便事先知道暗道存在,凶手要想打开它也必须费很大工夫。更何况那是突发性的状况,而非事先预谋好的呢?

柳士郎能做到吗?他的视力因白内障而极度衰退,即便在馆内走动也要使用手杖。这样的他能在黑暗的炉室里找到把手并把那扇暗门打开吗?他不能!从肉体上的能力问题上来看,这是不可能的。所以……

玄儿会不会也这么想,从而暗中怀疑柳士郎呢?我进一步想道。

那么柳士郎为什么要杀蛭山与望和?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说起柳士郎,让我不由得想起十八年前的凶案来。杀害玄遥、嫁祸卓藏并迫使其自杀的凶手——虽然这凶手的真面目还没弄清楚,但从作案动机来看,嫌疑最大的就是柳士郎。如果当前凶案的凶手也是柳士郎,那么作案动机是与十八年前的凶案有关呢,还是……

突然响起的雷声——比刚才又近了些——我吓了一跳,睁开了眼睛。市朗依旧蜷缩在对面沙发的角落里。可能也是被刚才的雷声吓着了吧,他从毛毯里伸出头,战战兢兢地环视着四周。他的目光与我的目光在瞬间相遇了。

“啊……”

少年发出了轻微的喊声。

“那、那个……”

他好像要说些什么,但很快又闭上嘴,低下了头。这时,他落在桌上的视线突然停在那个深褐色的钱包上。

“啊……”

他又轻轻喊了一声。

“怎么了?”

我从沙发上坐起来,盯着少年的嘴角。

“那钱包有什么……”

市朗依然双唇紧闭,暧昧地摇着头。但是,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钱包上。

我突然产生了兴趣,向桌上伸出手去。虽然刚才已经检查过了,但我还是决定再拿起来看看里面的东西。

这个湿漉漉的二折钱包在江南从十角塔上坠落时,自他身上掉出来,被慎太捡到后放入那座废弃屋子的桌子抽屉里。钱包里有几张已经潮湿的小额纸币……

我把纸币从钱包中取出来,打算数一下它的确切数目。于是我发现中间夹着一张与纸币不同的东西。由于潮湿,它与纸币紧紧贴在一起,如果仅是匆匆一瞥是难以发现的。

我把它从纸币上揭了下来。

“这是……”(这是……)

我不由得嘟囔了一句。

这是一张旧照片(这张照片是……)。

6

照片显示是在室外,季节可能是冬天吧(……冬天)。照片以稀疏的树木为背景,上面有两个人。一个是穿着和服的中年妇女,另一个是瘦弱的孩子——年龄在十岁左右。孩子紧紧依偎在妇女身边,看上去像是母子。

这样一张黑白的老照片(……为什么)混在了钱包里。

“这是……”

我盯着照片上的孩子,照片上的他略显紧张地紧闭着双唇。

“这是……他的?”

难道这是他——江南(……这是)童年时候的照片吗?(这个孩童就是?)那么旁边的女人(……这是)是他的母亲(这个女人就是?)……

反过来看了一下照片背面,上面有一行简短的记录。是用黑色墨水写的,但因为浸了水(浸水?),有一大半已看不清楚(……墨水?),勉强只能看出是“摄于……月七日……岁生日”(这文字、这笔迹……)。

……啊,为什么会这样?现在他又不由得迷惑了,围绕那些难以忍受的矛盾感,忍不住自问起来。

把照片翻过来,我再次端详那孩童的脸。

有意识去看的话,这的确是那个青年的样子。虽然还不能立刻说出两个人在哪儿相像,但确实能看出他的模样来。

我把钱包放回桌上,又把照片放到钱包上,同时偷看了一眼市朗。他好像也不时偷眼望着这边,每次看到钱包上的照片,他的双肩就会猛然颤抖一下。

“你知道这里面有这张照片吧?”

我问道。市朗看着照片,默不作声地微微点了点头。这时——

房间内突然闪过一道白光。那是透过法式落地窗突然闯入的一道强光。几秒钟后,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那道突然降临的光是从密布天空的乌云缝隙中钻出的闪电。

“啊!”

市朗口中发出一声惊叫。他的视线依然停留在桌上的照片上,但眼中却好像出现了和刚才略有区别的情感。

怎么了?怎么回事?我疑惑的同时,心里又微微一动。因为刚才的电闪雷鸣,昨天下午的一个记忆不经意间冒了出来。

那天在检查完蛭山被杀的现场后,我与玄儿去了北馆。途中,在东馆的舞蹈室里遇见了望和。然后我们发现了屏风后面的江南。当时——

他坐在墙边地板上,显得非常疲惫,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头发凌乱,目光呆滞,尖下巴,额头与鼻尖微微渗着汗,脸颊上不知为何还有流泪的痕迹。

那时,我看着他的样子,突然有一道灵光和一丝疑惑在脑中闪过。

我有一种感觉,这——这张脸似曾相识,但不知是何时何地(怎么会这样……虽然当时他的内心也剧烈地震荡着,但很快又陷入昏暗的混沌之中)……

这种奇怪的记忆错觉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当时会有那种感觉?

为什么会这样?疑惑与围绕那些难以忍受的不协调感的自问。很快就要达到最高潮……

闪电再次白晃晃地在房间内划过,接着是比刚才更大的雷鸣。

“啊……”

这次从市朗口中发出的是一声叹息。他一直看着桌上照片的目光转向空中,侧着头显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我也长叹一声,仿佛想要求助般环视了一遍除了我与市朗之外空无一人的房间。

靠走廊一侧的墙上挂着黑色画框,那里放有藤沼一成的油画。我的目光停在了那儿。这是一幅名为《征兆》的风景画。画里仿佛预见了影见湖水被“人鱼之血”染红这一传说的实现……

北方的海

没有美人鱼

前天那对双胞胎在这幅画前背诵的中原中也的诗作——好像叫作《北方的海》——从我喧闹的内心流过。

那海上只有浪涛

——这首诗很棒吧?

我觉得说这话的是美鸟。

——北方的海里可没有美人鱼呢。恐怕有美人鱼的地方,只有这里的湖吧。

阴郁的天空下

浪涛发疯了似的撕咬

仿佛有数不清的嘴,日夜

向着那阴郁的天空

咆哮出大海深处的诅咒

不知道何时才能实现的……诅咒。

“诅咒……吗?”

我低声自言自语地说道。然后我长叹一声,继续看着《征兆》中红色的湖。幻想画家藤沼一成……(一成?对,这个画家好像……)据说他是个天才,拥有罕见的“幻视能力”。虽然我不愿轻易相信,但这幅以《征兆》为题的作品会是他“幻视能力”带来的未来预言图吗?如果真是这样……

那挂在东馆客厅的那幅邪恶的抽象画——《绯红庆典》呢?一道蓝色粗线——浮现在黑暗中的一块细长的“木板”——斜着穿过画布。一条苍白中混合着闪烁银光的细线从上到下似乎要穿过那“木板”……那让人想到强烈的闪电。土灰色的左臂支撑着“木板”。飞鸟拍动的白色翅膀上略微带有一点血红。还有一片仿佛从黑暗深处蠕动出来的、不规则的“红色”。部分暗淡,部分鲜艳;部分让人觉得神秘,部分让人觉得可怕。

或许那幅画也在预言某种未来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西馆密室内那幅“只有边框的画框”中的画呢?难道我私下称之为《时之网》的那幅不可思议的风景画也……

我冥思苦想,不知不觉从桌子上拿起了那块怀表(……这块表)。和先前一样,我拿着表链提到与视线平行的高度,使它如钟摆般摇晃起来。于是,与先前一样,随着它的摆动,那幅画中的情景又浮现出来,在我眼前闪着白光。

我使劲摇着表(这的确是那个……),眼前的景象继续闪着白光,每次闪光都让我的视野摇晃扭曲……

不久——

绛紫色的空间里如蜘蛛网般布满了银制表链,在它的中心浮现出怀表圆形的文字盘。这样的风景整体噼里啪啦地迸出无数细小的裂纹,立刻伴着一道强烈的白光飞散开去。

正是这个瞬间,我脑海中有一道电光闪过。

一声短促的喊声毫不掩饰地从我口中迸出。或许这会让市朗惊慌失措,令他感到害怕,但此时的我已没工夫去考虑这些了。

“是吗——”

我独自嗫嚅着,用力点点头。

“是吗?啊……是这么回事吗?”

此时我的心已飞至遥远的十八年前的“达莉亚之夜”。那年的“达莉亚之宴”后,为了去见玄遥,玄儿站在西馆第二书房的前面。于是我把自己的视点与当时只有九岁的玄儿的视点重合在一起。

玄儿听到屋里传来玄遥奄奄一息的喘息声,便打开了房门。于是,他看到房间深处的昏暗中站着一个人。这是一张从没见过的脸,样子十分可怕……啊,对了,原来是这样!没错,那肯定是玄儿看到的那个人、“活人消失”的真相以及凶手的名字,十八年前凶案中的所有谜题我好像已经全部解开了。

7

“那个……”

市朗慢慢开口说话了。此时,我为了平息过度的兴奋而叼起一支烟。

“那个……中也先生。”

市朗虽然依旧蜷缩在毛毯里,但原本低垂的头已经抬了起来。他直视着我,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他那至今为止的胆怯似乎正在逐渐消退。

“什么事,市朗?”

我停下正要擦火柴的手,尽量柔和地问道。虽说如此,但我无法完全抑制内心的兴奋。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变得很尖,也知道自己的脸因血液上涌已经通红。

“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吧?”

“那个,我……”

市朗还是有些吞吞吐吐。

“玄儿先生这个人,我总觉得很怕他,所以……”

“玄儿可不是个可怕的人哦。而且也不是坏人。”

我回答道。我想这应该是我的真心话。市朗像是松了口气,紧张的表情也缓和了一些。

“中也先生你是从外面来的人?”

“嗯,是玄儿邀请我来的。他是我东京同一所大学里的学长。”

“东京……哦?”

市朗眼中似乎浮现出些许他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应有的光芒——好奇心与憧憬。或许东京这个全国最大城市的名字会自然而然地在乡下长大的少年们心中引起这样的情感吧。

“请问……中也先生。”市朗又说道,“那张……照片中的人……”

“照片?是这张照片吗?”

我指着钱包上放着的那张照片问道。市朗有些疑惑地点点头,问道:

“那个人是谁啊?”

“你问的是这个男孩子,还是这个女的?”

“那个男孩子。”

“他啊,他叫江南。就在你从村子里来这里的那天傍晚,他从塔上掉下来了。命虽然保住了,但是丧失了记忆。”

“现在他还在这里吗?”

“是的。”

尽管我难以揣测市朗这么问到底是因为想到了什么,但我还是尽量用简单易懂的语言回答了。

“这个钱包好像是他坠塔时从身上掉出来的,后来被慎太发现后捡了回来。放在钱包里的这张照片大概是他童年时的东西吧,旁边的可能是他母亲。”

我擦着火柴,点上烟。在紫色烟雾的对面,市朗动了动嘴,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着再次低下了头。

“怎么了?”

我马上问道。因为同是“外面来的人”,所以我想他多少会对我少一点戒心。

“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就在这里说出来吧。玄儿那里我会告诉他的。”

“嗯……可是……”

“你对那张照片有什么疑问吗?还是……”

我想起刚才他与玄儿的对话。

“是不是刚才玄儿问你时,你欲言又止的那件事?你发现车子冲入森林,然后呢?是不是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难道在我这种讯问方式下他还不肯说?正当我想放弃时,少年终于开口了。

“我……看到了。”

市朗说道。他那纤弱的声音像是就快哭出来似的。“当时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又经过片刻的犹豫,市朗突然闭上眼睛。

“尸体。”

他小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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