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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追忆之炎(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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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他前天从村子出发——不,应该是大前天了吧——二十三号的早晨。与你同一天来到这里的。因为秋分那天中学放假。”

“独自来的?”

“好像是。他说自己不是迷路碰巧来到这里,而是一开始就以这个宅子为目标,从村子里出发的。想看看传说中可怕的谜一般的宅子——这个年龄的孩子大概常有这样的冒险念头吧。”

“冒险吗?原来如此。”

“翻过百目木岭一直走过来的话,那路程可就远了。我不知他出发时是否想到了这一点,但这实在是胡闹。”

“嗯,的确是胡闹。”

“那天晚上,他到达影见湖边。那时还没下雨,而且虽然天气越来越差,但谁也没料到后来会有那么大的暴风雨。不过……啊,对了。他说路上遭遇塌方,路被埋了。所以,即便他想回也回不去了。”

“塌方?”

“是的。先是发生了地震,然后出现塌方……他是这么喃喃自语的。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也许也完蛋了。即便天气恢复正常,我们设法渡过了湖,可前面的道路却是那样。”

“是多大规模的塌方呢?”

“谁知道呢。我倒没问那么详细。”

玄儿将即将掉落的烟灰弹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中。我又问道:

“到达湖边还不算太难,但他怎么上岛的呢?”

“啊,这个嘛……”

“要是二十三日晚上的话,那艘手摇船被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乘坐之后,不就漂到湖中去了吗?而第二天,蛭山先生乘坐了摩托艇,随后当场发生了那样的事故。”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就问了问看。他说他是二十三日在湖边停车场上的吉普车里过的夜。到了第二天下午,他绕到湖背面发现了那座浮桥,然后用那座桥渡湖的……”

“这样啊。”

我感到一条线索因此清晰起来。

“所以那座浮桥才会那样……”

“就是因为他不顾牌子上的警告,强行踏上那座腐朽不堪的浮桥,桥才会断开。”

“那是二十四号的下午。”

“真是合情合理啊——上岸后,他好像一直躲在某处。我刚要详细询问,但是他已经到达了极限。”

“极限?”

“体力上的极限,当然也是精神上的极限。和你一样,完全失去了知觉。”

“啊……”

“我慌忙叫野口医生诊断,总之他烧得很厉害。我不知道他在岛上哪儿过的夜、怎么过夜的,不过他恐怕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又经历了狂风暴雨。过度疲劳导致感冒……嗯,大致就是这样。市朗已经竭尽全力回答了我的问题,他已经身心疲惫了……”

“情况危险吗?”

“我不知道,但听野口医生说,今晚还是让他睡一觉比较好。他说虽然无须保持绝对安静,但如果强行叫醒那少年,多加盘问的话,作为医生的他就不得不反对了。”

玄儿夸张地耸耸肩,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中。

“茅子太太、江南君,还有你……真是遍体鳞伤啊。况且现在这宅子里还有两具尸体。”

“可不是吗。”

“已经把市朗从餐厅移到旁边的预备室里,因为那里有床,暂且让他睡在那儿。野口医生照例给他服了退烧药和镇静剂,所以估计会熟睡到早晨。”

“还问了别的什么吗?”

我催促他继续往下说,于是玄儿又夸张地耸耸肩。

“关于那个少年暂时就这么多了。如果早晨他的情况没有进一步恶化,那就必须再问问他了。”

“他——市朗没看到什么吗?”

我犹如自言自语般说道。

“你是指在红色大厅吗?”

玄儿立即回应起来。

“是的。他承认碰巧潜进那里。而不巧的是,当时望和姨妈在工作室里遭遇了那样的事情,凶手无法从房门出来,就从旁边的休息室打破玻璃逃入红色大厅。当时市朗已经在那里,要说目击了凶手的长相……”

“很有可能吧。”

“你问了吗?”

“我只是提了一下。”

玄儿故弄玄虚地笑笑。

“他的回答也是让人不得要领。”

“市朗他看到凶手了吗?”

“他说只在一瞬间着到可能是凶手的人影。”

“那么……”

“因为当时很暗,再加上他惊慌失措,所以好像没看清楚那人的相貌与体形。只看到玻璃突然破了,一个东西飞了出来。他吓了一跳,赶紧躲起来,根本没时间看清对方的相貌。尽管如此他仍留在红色大厅而没有逃走,可能是不想回到风雨肆虐的屋外。他好像还到二楼的走廊去过,或者是想在那里寻求什么生路,比如新的藏身之处什么的——好了,一切等他醒过来,能说话的时候,再问问他就是了。”

“是啊。”

玄儿喘了口气,又叼起一根香烟。嘴角露出一丝讥笑,但眼光仍然严厉,眉头依旧紧缩。

关于市朗少年的事情,通过刚才的谈话,我感到能够大体把握了。但是,即便如此我想知道的、想问的、不能不知道的、不能不问的事情依然很多。

比如追上市朗时,那泥沼中的大量人骨是怎么回事?我觉得那些人骨原本就被埋在那里,后被大雨冲了出来,变成了那个样子的——

但是,那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是谁的骨头?为什么那么多的骨头会被埋在那里?

“对了,玄儿。”

我看着玄儿,决定马上就问他。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刚才的注射器被随意地放在放有台灯与烟灰缸的床头柜上。

苏醒后,自右腕的静脉中拔出那银针的光景,以及当时掠过心头、难以言表的不适感又冒了出来。玄儿用注射器给我注射了什么?这是野口医生的吩咐,还是玄儿的个人行为?

注射器的针筒内还残留少许刚才看到的液体。那浓厚黏稠的红色是……

“玄儿。”

现在我变得非常在意,稍稍加重了语气问道。

“刚才你用那个注射器给我注射了什么……”

“嗯?啊,这个吗?”

玄儿瞥了一眼床头柜,抿着嘴,看上去似乎有点踌躇,不知如何作答。

“我总不放心你的身体状况。为了以防万一,按照我的判断……”

“这里面残留的红色液体是……”

我指着注射器问道。

“是这种颜色的药呢?还是……血呢?如果是血的话,那刚才就不是在注射什么药,而是为我采血,对吗?”

若非如此,难道仅仅是静脉血液倒流进针筒内,与残留药剂混合在一起吗?

“为你采血?”

玄儿使劲忍住没有扑哧一下笑出来。

“不是啦,恰恰相反。”

“相反?”

“是的。”

玄儿点点头,从床头柜上拿起注射器,然后眺望着被台灯照着的残留液体说道。

“也没有必要对你刻意隐瞒什么,我就实话实说好了。”

我身体僵硬,注视着玄儿的手。玄儿的眼神中透出微妙的热情,仿佛要向我诉说什么。

“这确实是血。”他说道,“不过,并不是为你采血。恰恰相反,是要将这里面的血注入你的身体。”

“给我输血?”

我甚至忘记了绷带下的伤口与肿痛,不由自主地用左手按住右臂上的针眼。

“那到底是谁的血呢?”

“是我、浦登玄儿的血。”

玄儿用拇指按着注射器的活塞,将红色液体自银色针尖挤出一滴,抿嘴一笑。

“是我这个第一代馆主玄遥与达莉亚的直系子孙的血。”

5

我哑口无言。

他的——玄儿的血?输给了我?用那个注射器注入我的体内?

这是怎么回事?玄儿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他必须这么做?

他说是“因为担心”。因为担心,以防万一……我该怎样理解这里面的含义和意图呢——对了,为什么玄儿会那样笑?那样的笑到底表达出他怎样的情感呢?

在强烈的迷惑中,作为解释这种情况下的常识性理由,我只能想到“输血”这个词。但是,我并没有受重伤以致需要紧急输血的地步——应该没那么严重。因为现在除了被蜈蚣咬伤的左手外,身上其他部位并没感到疼痛。

“我们血型一致。”

玄儿收起笑容,进一步说明。

“你是a型吧。我也是a型,所以不用担心产生溶血性副作用。”

“为什么?”

我用手按着右臂上的针眼,气喘吁吁地问道。

“为什么要输血呢?有必要输血吗?我全身没有那么严重的伤……”

“中也君,鼯鼠的鲜血可是对付蜈蚣毒的特效药啊。”

“啊……”

“这只是个玩笑。”

玄儿又在嘴边挤出微笑,飞快地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然后他把注射器放回原来的床头柜上,叼起一支新的香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当然,我无法用笑来回应他的“玩笑”,而是乜斜着眼睛盯着放回床头柜上的注射器。

针筒中仍残余少量红色的……那是血,浦登玄儿的血。恐怕玄儿是用同一个注射器,用同一个针头插入自己的血管中再拔出来……那里面的血刚才注入了我的静脉,和静脉中流淌着的我的血混合在一起,流到我身体的各个角落……

这是一种奇怪的不快感。

这是对于异物侵入时几乎本能的抵触感与厌恶感——无论是蜈蚣毒还是他人的血,在“异物”这一点上是一致的。那种感觉仿佛自己已经被置于其他东西的支配下,仿佛自己已经被逼入无法挽回的境地。这种感觉让人觉得十分痛苦。非常屈辱的、受虐的,但另一方面又好像感到某种甜美的、奇妙的……不、不行!不能这么想!不是这样的!

不对,这种感觉是不对的。我觉得目前不能有这样的感觉,不能陷入这样的感觉中。

我紧咬嘴唇,用力地摇摇头。

不能陷进去,必须就此打住,必须把自己的感情恢复到应有的状态。否则我……

按着针孔的左手下意识地用力。绷带下的疼痛倍增。我好不容易忍住,没有发出呻吟,通过感受肉体上的痛苦来控制稍一放松就会缓缓分裂的情感。我——

我已经无法忍受。

明确地说,我是这么想的。这么一想,至今为止一直盘踞在我内心的各种想法揉在一起,形成一股激流,仿佛潮水一般涌出,激情澎湃。

无法忍受,我已经再也无法忍受了。

我默默地不断这么对自己说。

这样似乎只是在被蹂躏,不是吗?蹂躏……对,正是如此。难道不是单方面被践踏、被愚弄、被侵犯吗?几乎一无所知,就被带到这个神秘的地方。几乎是被强迫参加那奇怪的“仪式”。尽管关键之处毫不知情,却被卷入两起凶杀案中。无法联络、也不允许与外部取得联络,最终变成……

“玄儿。”

我怒目瞪着这个年长的友人。与内心的激情相反,发出的声音却是冰冷而坚硬,没有抑扬顿挫。

“玄儿,我已经……”

玄儿扬起眉毛,仿佛很惊讶,嘴边叼着还没有点着的香烟,一只手撑在床沿看着我。

“怎么了,中也君?”

玄儿的口吻听上去像是在安慰年幼不懂事的弟弟。

“声音这么可怕,这可不像你啊。”

“请不要把我当小孩子。”

我怒气冲冲地说道。

“以前我也和你说过的。我不喜欢你把我当小孩看。”

“嗬,好可怕啊。”

玄儿抬起撑在床上的手,好像故意似的苦笑道。

“你生气了,中也君?”

“生气?”

“啊,果然是生气了。”

“一般人都会生气的,不是吗?”我眯起眼睛说道。

“我感谢你把失去知觉的我搬到这里。但,到底这是……”

“你就那么不喜欢注射入你体内的我的血吗?”

“但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觉得有必要啊。”

“必要?但是我……”

“你不是从昨天起来以后就一直不舒服吗?所以我就更加……”

“那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喝了太多的葡萄酒。”

“嗯,想必是这样的,不过,我想为了以防万一……当然我并没有恶意。”

玄儿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他的这个动作看上去令人觉得有少许寂寥,或者说是哀伤之感。但我的内心却不能因此而平静。

“我说,玄儿……”

我反而提高了声音,转身与坐在椅子上的玄儿相对而坐。我们之间只有几十公分的距离。

“不光是刚才的事情。这是……你们到底在这儿对我做了些什么?你们想对我做什么?”

“我们并不想逮住你吃掉……哈哈,你这个样子和那个市朗少年一模一样啊。”

“请别岔开话题。”

我厉声说道。

“差不多该告诉我了吧?再这么下去的话,我可就……”

“你想知道什么?有什么会让你对我如此怒目而视呢?”

“这还用我说吗?当然是这个家的秘密、所有的这一切啊!我想我是有知情权的!我应该有这个权利。”

“喔。”

玄儿拿下嘴边叼着的烟,将其放入衬衫口袋里,然后略微伸伸腰。

“知情权嘛,倒不是没有。”

玄儿眯眼注视着我,用充满理解且中听的语调说道。

“所以啊中也君,我并没打算隐瞒什么令你困惑的事啊!我只是在考虑告诉你的时机和方式而已。迟早你会消除对这个宅子的疑问。傍晚在我的书房里,我不是这么对你说过吗?我还说过绝不会做什么坏事,对吗?你不相信我吗?”

我无法作答。

这并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我并没有主动怀疑玄儿的言行与人格,也不想去怀疑。我也不认为他撒谎企图欺骗、陷害于我,并为此生气。

只不过——是的,我很不安。不知晓亦无从知晓这些疑点的答案,这令我感到极其不安。最根本的就是,果真还是那一点——那就是愤怒。这愤怒源于已经膨胀到我所能承受的极限的不安。所以……

玄儿静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知道他如何理解我的沉默。玄儿边仰望着黑色天花板,边用我也能清楚地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是这样啊”,便大摇大摆地走到床头柜前,将水壶中的水倒入另一个茶碗,三口两口将它全部喝完。而后——

“你说你‘想知道这宅子里的所有秘密’对吧?那也就是说……”

玄儿回过头看着我,边说边自裤兜里掏出一张白纸。

“就像是这个——记在这上面问题,对吗?”

他打开折成四折的纸片,在我面前哗哗地晃着。一瞬间我有点莫名其妙,但马上就明白了。那个是,那张纸是……

“这是在楼下图书室里发现的,因为它就放在桌子上。”

玄儿双手拿着纸片,放到我面前。

“这是你写的吧,中也君?在我发现工作室中情况异常、叫走你之前写下的这个吧。”

无须拿在手里确认,那是我昨晚在图书室的书桌上做的记录。当时,我在那张纸上写下了能想到的诸多疑点。

“‘疑点整理’——你的字依然是方方正正,仿佛铅字似的呢。”

说着,玄儿又抿嘴笑起来。但我无法揣测出他那看起来有些无畏的笑容背后所隐藏的真实想法。我还没那本事。

“由我来读一遍吧。”

玄儿说道。

“不。”

我慢了半拍,摇头拒绝道。

“那倒用不着。我……”

“好了,别那么说嘛。”

玄儿打断我的话,坐回原来的位置,在床边的椅子上与我近距离对面而坐。他将稿纸摊在膝上看着。

“我虽然粗略看过一遍,但还想再确认一下。”

“确认?”

“对你而言,这宅子什么地方是谜,有什么质疑之处,好让我知道今后应该说什么、应该怎么说。也算是个指南吧。”

于是,玄儿小声地将我列于纸上的疑点逐条念了出来。

6

〇疑点整理

那个“宴会”是怎么回事?

那些是什么菜肴?

达莉亚是什么样的人?

玄儿为什么曾被幽禁在十角塔上?

那个年轻人是谁?

“迷失之笼”是什么?

诸居静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呢?

十八年前,卓藏为何要杀玄遥?

于案发现场发生的“活人消失”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为什么说染红影见湖的“人鱼之血”是吉兆?

为什么早衰症对于出生在浦登家的人来说是一种宿命?

玄儿曾说望和“即便想死也死不了”。这是怎么回事?

读完之后,玄儿从衬衫口袋中拿出刚才放进去的香烟,重新叼在嘴里,点上了火。然后他默默地等那支烟燃成灰烬。

“你打算回答我的全部疑问吗?”

“我无法全部回答。”

玄儿从膝上拿起那张纸,放到我面前。是要我先行保管吗?

“这里面有些问题连我都无法回答。具体说来,尤其是关于‘那个年轻人是谁’的问题,毫无疑问这指的应该是江南君吧?”

“是的。”

“他的情况对我来说也是个谜。所以如果有人知道,无论是谁,我都希望那人能够告诉我。”

“嗯,那倒是。”

我附和着,收下那张纸。的确如玄儿所说的那样,自己用蓝墨水写的字宛如铅字。我逐条看着,追问下去。

“那么,其他问题呢?”

“这个嘛……”

玄儿自言自语般说道。

“如果加上‘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这个条件的话,我想基本上都能回答。比如十八年前的那起凶杀案,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毕竟我也失去了那时的记忆嘛。关于‘诸居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这个问题,情况也差不多。”

“十角塔这一项呢?”

我紧接着问道。

“听说你小时候曾被关在最上面的那间屋子里。”

“是的……这个也一样。”

玄儿低下头,声音有些含混。

“事情的经过是听别人说了才知道的,我自己并不记得那段经历——不过关于这件事,如果还留有活生生的记忆的话,或许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和父亲相处了。我觉得这样不也挺好吗?因为不记得,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把它当作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自己也可以保持一份冷静。”

“请你告诉我吧,玄儿。”

我不肯就此罢休。

“为什么令尊会这样对待亲生儿子呢?”

我这么一问,玄儿立刻抬起低垂的头。“我不是说过吗?我爸非常爱她的前妻康娜。所以……”

“这个我听说过。但为什么?”

“我爸非常爱康娜。正因为如此,他非常恨我。”

“恨?”

“是的。”

玄儿叹口气。

“现在我就告诉你吧。”

听上去他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完,他转过身、侧对着我盘起腿,将目光投向房间空空如也的角落,看也不看我。

“那是距今二十七年前,八月五日发生的事情。”

我对于“八月五日”这个日期有印象。是的,那天是玄儿的生日。

“二十七年前的八月五日——据说那一天正好也像昨天一样狂风暴雨。当时,在两年前和我爸结婚的康娜,腹中的孩子——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即将临盆。本来离预产期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日子,但她偏偏在那个晚上要生了。据说原计划就在那几天送她住院,在医院接生的。可是……

“总之,由于情况紧急,没有时间顶风冒雨开车去医院,也没时间把产婆接到家里。无奈之下,我爸决定亲自接生。他和野口医生毕业于同一所医科学校,在和康娜结婚并入赘浦登家之前也曾是医生,所以他才敢做出这个无奈的决定。于是他们在旧北馆康娜的房间里进行了接生。”

玄儿停下来,长叹口气。

“但是……”

玄儿用苦涩而沉重的声音继续说着,身体纹丝不动,目光也没转向我这里。

“具体什么状况,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是因为什么才导致那样的结果?责任在谁?是怎样的责任?我不知道,现在也无法查证。

“但结果却非常明了。深夜,当暴风雨更加猛烈的时候,馆内响起了初生婴儿的哭声。可是尽管父亲竭尽全力,但母亲还是在那晚停止了呼吸。”

……

“唉,发生的就是这样的悲剧。”

说着,玄儿瞥了我一眼。我一下子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低垂眼帘。玄儿继续说道:

“为此,我爸心生怨恨。他痛恨那个自己心爱的妻子用生命换来的孩子,或者可以说他痛恨那个杀死自己的爱妻却得以幸存的孩子。

“或许他也有自责的念头,自责没能救下妻子。或许正是为了打消这种念头,他才更加恨那个孩子。于是他……”

“他就想把那个孩子幽禁在那座塔上?”

“没错——我是这么听说的。”

“不过玄儿,不管怎样……”

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我慢慢地咽了一口唾沫。

“这事——这件事情,你听谁说的?”

“大致的情况是听鬼丸老人说的。”

玄儿回答道。

“如果提问得当,他会把自己知道的事实中有必要让我知道的地方告诉我。”

——您是问我吗?

那仿佛“活影子”一般,甚至难辨男女的黑衣老用人的那颤巍巍的嘶哑声音又在我耳畔响起。

——我必须回答吗?

我不禁闭上眼睛。

“后来我也直接问过父亲。他承认了,并且毫不隐瞒地把全部事情告诉了我。他对我道歉,我也基本上原谅他了。”

虽然这么说,但玄儿的声音听上去依然沉重苦涩,表情也很僵硬,仿佛内心忍受着极度的紧张。

“真的吗?”尽管我心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但还是不解地问道,“玄儿你真的就这么原谅他了吗?康娜夫人的死对于柳士郎的确是一个沉重打击……虽说如此,但他竟然把亲生孩子关在那种地方那么多年……”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啊!这就是当时我心中直率的疑问。

“的确。”

玄儿沉默一会儿后,微微点头说道。他本想接着说些什么,但突然又转念般地摇摇头。

“关于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他用指尖按着右边的太阳穴附近,声音听上去依然沉重而苦涩。

“我还是下不了决心。并非想要你着急,但是中也君,你能否再给我一点时间呢?”

7

对于玄儿的请求,我不可思议地点头表示同意。在听着他述说的过程中,当初以愤怒的形式出现的激动慢慢平复下来。我觉得正是因为事关重大,玄儿才不愿说下去,这也是没办法的。但是——

现在可不能疏忽大意啊——我对自己说道。因为还有很多其他事情要问。

“可是中也君……”

玄儿的语调变了。与此同时,他放下腿,重新转过身对着我,看向我手中的那张纸。

“你把这些疑点都写下来了……恐怕你多少有些发现或者想法吧?”

发现?想法?——啊,那是……

“当然,你肯定会有许多事情不明白,感到不安和焦虑也是理所当然。你不也说‘一般人都会生气的’吗?的确如此——对不起了。”

玄儿叹口气,低下头、自上而下看着我。

“我也觉得对不住你。特别是事态发展到现在这样,很多事情都应该早点儿解释,从而获得你的理解。我也这样反省了不少次。”

玄儿低下头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我并不希望他像这样道歉,所以有点手足无措。但是,如果玄儿了解我的想法,可能又要含糊其辞。我无法消除心中的这个疑问,所以就必须沉默,尽量让他看不透我的心思。

几秒,不,几十秒之久,我们沉默着。夜晚一片静谧,没有风雨声。

情绪稳定后,左手的伤与肿胀之处比刚才更加疼痛了。赤裸的上半身也感到有点冷。我忍着痛将毛毯拉过来盖好。

“我是想到一些事情。”

我先开了口。

“我也不敢确定,只能说那只是猜想而已吧。”

“哦,是关于哪一项的?”

被他这么一问,我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纸片说道。

“是‘那些是什么菜肴?’这一项。”

话一出口,方才噩梦之中那令人震惊的场景在脑海里重现了。宴会厅里的黑色餐桌,餐桌上那硕大的椭圆形黑色盘子,盘子上用大块白布遮盖住的那奇异的……

“然后呢?”

玄儿哼了一下,催促我往下说。

“你把宴会中的菜想象成什么了?”

“那是……”

我犹豫着要不要马上回答。

“你想要我说吗?”

“我很想听听看啊。”

玄儿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对你的个人想法很感兴趣。”

提问者与被问者的位置完全颠倒了。我慢吞吞地眨了一下眼睛,鼓起勇气,迎着玄儿的目光说道:

“我说了之后,你会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吗,包括我说得对不对?”

“我是这么打算的。”

玄儿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在这儿不可能告诉你所有的事情。不过嘛,至少在今晚之内,我会依次全部告诉你,包括刚才我们说起的那件事。”

“今晚之内吗?”

“为了解释清楚,还有几样东西要让你看。”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我感到两人的想法合拍了。这样说开了之后,就算有什么万一,恐怕他也不会再含糊其辞了吧。于是我决定按玄儿的要求去做。

“‘肉’这个字,我来到这里之后听到很多次。”

我尽量保持冷静的声调,开始说起了自己的“想象”。

“在前天晚上的‘宴会’之上,应该也出现过这个字眼。而且在此前后,我都到听伊佐夫提起过这个字眼。他说他的父亲首藤利吉常说‘非常想吃那肉’、‘今年又吃不到那肉,真遗憾啊’什么的……”

“伊佐夫君吗?嗯,这种挖苦人的话的确像他说的。”

“关于这个‘肉’,我也曾问过美鸟与美鱼。”

“哦,是吗?”

“于是,她们告诉我伊佐夫说的‘肉’是指‘达莉亚之宴’上的那道菜肴,还说那是‘非常特别的东西’。”

“她们没说那个‘特别的东西’实际上是什么吗?”

“我试着问过,但她们说还是让你告诉我比较好。所以……”

“所以你就做了各种各样的想象。想象那道菜是什么,里面使用的‘肉’是什么,对吗?”

“是的。”

“那么,据你的想象,那是……”

玄儿从椅子上探出身体,凑过身来,表情严肃地盯着我的双眼,嘴与脸颊上看不到一丝笑容。他全身紧张,但这种紧张和刚才叙述自己身世时的紧张稍有不同。

“据我想象——”

脑子里重现出当时的场景——盖在餐桌大盘上的白布被一下子取走。带着深绿色硕大鱼鳞的“尾巴”与长有两只手臂、肌肤雪白的上半身露了出来。是的,这一定是……

“那是人鱼吧?”

我下决心说道。

“传说中栖息在影见湖中的人鱼。它的‘肉’被做成了‘达莉亚之宴’上的那道菜肴,对吗?”

“啊?!”

玄儿似乎很惊诧,瞪着眼睛低声喊道。我继续说道:

“汤里那口感粗糙的奇怪物体就是‘肉’吧?涂在面包上的糊状物也是,还有一开始拿出来的葡萄酒中说不定也有人鱼的鲜血。”

“哈哈。”

“这么一想,我想‘人鱼之血染红湖水是吉兆’这句话也就能解释通了。总之,玄儿你们——这个浦登家族的人自古就相信影见湖中有人鱼存在,这可以说是‘人鱼信仰’之类的……所以,湖水被染红这种让人想起‘人鱼之血’的现象,对于浦登家来说,希望把它作为值得欢迎的事情——即‘吉兆’来理解。”

“解释得真是巧妙。”

“还有一点。关于望和,你曾说过她‘即便想死也死不了’,会不会是这个意思呢——在每年的‘达莉亚之宴’上,浦登家族的人都要吃人鱼的肉。说起人鱼肉,自然与长生不老的功效联系在一起。吃了人鱼肉,望和她应该也已经可以长生不老,所以即便想死也死不了。”

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两眼凝视着玄儿的唇畔。他会有何反应呢?是肯定还是否定,或者是……

“嗯,我听懂了。你觉得那是人鱼的肉啊?的确,站在你的立场上,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的。”

玄儿现在的声音与表情让人觉得他似乎没有刚才紧张。总觉得他似乎松了一口气,甚至显得有点愉快。

“猜错了吗?”

我怀着惋惜与徒劳的复杂心情问道。玄儿摇摇头,说道:

“不,也没完全猜错。倒是触及了要害的地方。”

“那么……”

“不过,很遗憾呀,中也君。所谓影见湖的人鱼什么的,那完全是传说,现实中是不存在的。至少在现在,浦登家族中应该没有人相信了。前天我不也说过吗,世界各地都有关于人鱼的传说,但全都是人们想象的产物。即便是留存在各地的人鱼木乃伊,也都是人们伪造的假货。”

“那是……是啊,的确如此。”

“这个湖里可没有什么人鱼哦。”

玄儿斩钉截铁地说道。

“所以,这里当然也没有所谓人鱼肉之类的东西。或许伊佐夫君啦首藤表舅他们也和你一样,误以为那是人鱼肉。这种可能性很大啊。但事实并非如此。那道菜——‘达莉亚之宴’上享用的那道菜,绝对不是用人鱼肉做的。”

“但是,那么……”

这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想积极地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所谓人鱼的生物。我自认为这点科学常识我还是有的。但是,关于目前发生在暗黑馆中的问题,除此之外,我觉得没有其他解释方法。

“如果不是人鱼,那它到底是什么‘肉’?”

“你想知道吗?”

玄儿反问道。他的唇畔又浮现出刚才那种会心的微笑。

“我们约好了要在今晚告诉你。在此之前——”

玄儿轻轻敲击着床边,从椅子上站起来。

“有一件事必须先解决。怎么样,中也君?能起床走动吗?”

“大概可以吧。”

“好!那么,穿件衣服,跟我走一遭。”

“去哪儿?”

“望和姨妈的工作室。”

玄儿一脸认真,将黑色的对襟毛衣合好。

“虽然发生了第二起凶杀案,但警察依然不会来。虽然这次惨遭杀害的是家族中人,但我爸还是——不,是愈加拒绝与外部联系了。现在我们再去一趟现场,在我们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做一下取证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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