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午后惨案(2/2)
“另外,忍太太,能不能麻烦你打扫一下房间?灰尘不利于伤者治疗。”
“是。”
“其他人请暂时先离开……”
“中也君,你能在隔壁房间等我一下吗?”
玄儿说道。我无言地点点头。现在即使独自回到餐厅,应该也没有胃口。而且,我也担心伤者的情况。
我们按照要求,留下野口医生、鹤子与玄儿,退到外面的西式房间——不知道将其唤作会客室是否合适。很快,忍跑向走廊,去拿打扫地板用的抹布。
此时已过下午四点,自昨天登岛正好过去整整一日。
昨天傍晚,我在湖岸栈桥旁初次见到那个面容可憎的驼背看门人蛭山丈男。如今,他躺在隔壁房间内,在生死线上挣扎。尽管我才目睹他遍体鳞伤的样子,但仍无法相信那就是事实。我几乎没有和他交谈过,都会产生这样的感受,可想而知那些常年住在宅子里,与他每日见面的人更是如此了。
“我在这里等。”
浦登征顺脱下身上的雨披,坐在面前的扶手椅上。这把椅子也好,其他的摆设也罢,都与隔壁的床一样盖着白布。黑色的木板地上堆积了厚厚的灰尘。由此可见,显然这是间长期无人使用的“空房”。
“尽管如此,还真是——”
征顺摘下被雨水弄湿的无边眼镜,自言自语起来。
“弄不懂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小船,他不是驾轻就熟的嘛。怎么会发生事故了呢?”
“听说是迎头撞击。”
我说道。征顺从外套口袋中抽出手帕、擦擦镜片,接着说了下去:
“现场非常惨烈。小船变得七零八落,油从发动机渗漏出来,到处都是汽油味。小船迎头直击过去,因此驾驶小船的他被惯性甩到前面,撞到岸边的石头上,撞到了头部。即便当场死亡也不足为奇。就是这样……”
“我告辞了。”
宍户要作的话正好打断了征顺。他的声音硬邦邦的,可以用“金属感”来形容。脱下的雨披被他胡乱折好后放置于脚旁。
“我还有工作要做。如果有什么需要,敬请吩咐。”
他是名中年男子。四方脸,稍稍凹陷的三角眼,个子并不很高,但肩膀很宽,且体格健壮。头发剪得很短,浅黑肤色让人觉得很精干。可是他的表情麻木,像是被黏着剂固定住一般。说不定美鸟和美鱼会给他起个诸如“土鳖”之类的外号。
目送厨师离开房间后,我问征顺道:
“他和蛭山先生的关系不太好吗?”
可以称之为同事的人正身负重伤,在隔壁接受治疗,而他却借口工作而离开。这不禁让我觉得有点奇怪。
“蛭山可是个相当沉默的男人,似乎和宅子里的人都不太熟。”
征顺回答道。
“所以,他不是和宍户关系不好。宍户是个感情不外露的男人,他也不是现在才这样。”
“蛭山先生有亲人吗?”
“没听他提过。我猜他恐怕是孑然一身吧。”
“宍户先生呢?他也是一个人在这里吧?”
“没错,他也是独身一人。我不知道他年轻时的情况,但至少来这里以后……”
“这样啊。”
不仅是蛭山和宍户,连小田切鹤子和羽取忍也都由于个人原因在这里工作的。否则,即便有高额的报酬,也不会有人愿意长年在这种深山老林的宅子里工作——
此时,从隔壁房间里传来无法言传的呻吟声——天哪,那是蛭山的呻吟声吗?他恢复意识了,还是没有恢复意识呢?无论如何,那都是疼痛难忍才发出的呻吟声。
刚才见过的血、肉以及骨头的影像不由分说地涌现在脑海中。伴随耳畔传来的呻吟声,这些黏糊糊的物体嫌恶地蠕动、交织,而后又渗出新的黏稠血液……我突然恶心起来,赶忙捂住嘴巴。
“你怎么了?”
征顺担心地看着我。
“不舒服吗?”
“没有。”
我用手压住嘴角,慢慢地摇摇头。
“没关系。胃里有点儿……”
“要不躺下来休息休息?”
“没事的。还是给我一杯水吧。”
“从这个房间出去,向左一直走到尽头后拐弯。那里有洗手间。”
“谢谢!那我……”
征顺要陪我一起去,却被我谢绝了。独自走出房间后,我和拿着拖把赶来的忍正好打了个照面。
6
按照浦登征顺所说,我沿着微暗的铺瓦走廊一直向里走去。每走一步,胃里就翻滚得更加厉害。我一手捂住嘴,另一手按着胃,双脚稍稍不听使唤似的紧赶慢赶着。
走廊在尽头的日式房间前向左拐去。沿着走廊左拐后再往里面走一段,便能着见灰白的洗脸池。
双手捧着自水龙头中喷出的水,将它送到口内。本来我觉得还是吐一吐比较好,但是送进两口凉水后,胃里渐渐地平复下来。
——哎呀呀,真是拿他没办法。
这时,从前的那个声音再度唐突出现。
——他明明是个男孩子呀。
如今,我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其面容一点点在我心头扩散开,温柔美丽,冰冷恐怖,忽近忽远……
……唉,竟然在这个时候又……
我用凉水擦把脸,对着洗脸池、躬着身体摇了摇头。而后,我将双手撑在洗脸池的边缘,沮丧地看着水流卷起的小小旋涡流进排水口。
“你……不要紧吧?”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陌生的问候。我大吃一惊,抬起了头。
这个声音很陌生。又尖又细,还有些沙哑。
哒、哒……胶底鞋发出的脚步声渐渐近了。紧接着,那个声音再度问了同一个问题。
“你……不要紧吧?”
我猛地回过头去。在蕴含湿气的昏暗走廊中,前方几米处的一个小小人影出现在我的眼帘里。
……小孩子。
我突然想起来了。
一眼望去就知道那是个孩童。从轮廓上看去,那人并不像蛭山那样驼背,也不像老人那样弯着腰。
那是个身量不足的孩童。年龄亦不足……他是羽取慎太吗?不对,刚才那声音和昨晚在十角塔下与慎太相遇时听到的声音截然不同。如此一来,在这个宅子里就只剩下一个孩子了。
昏暗中,我看不清对方的容貌与服装。但是,那孩子头上似乎戴着个贝雷帽。
“你是谁?”
说着,我向对方迈进一步。那人影顿时往后退了一步。
“刚才确实不太舒服。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谢谢你的关心。”我尽可能柔和地说话,以免惊吓到对方。
“难不成你是阿清吗?浦登清吧?不是吗?”
“是的。就是我。”
那声音和刚才一样有点沙哑,不像是个孩子发出来的。但是,他回答得很清楚。
“请问……你是玄儿的朋友,中也先生吧?”
“是呀。你好。”
我轻轻点点头,柔和地问道。
“昨天到我房间偷看的人,就是你吧?美鸟小姐和美鱼小姐可是这么说的哟。”
顿时,那孩子——浦登清有点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接着道歉起来:
“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客人。”
“不用道歉啦。不过,当时我可被小小吓了一下呢。”
“对不起,我……”
我从裤袋里拿出手帕,边擦干脸上的水,边慢慢靠近阿清。他本打算再向后退,但想通了什么似的站住了。
“你……你好。我是浦登清。”
他用郑重其事,却依旧不像小孩子的哑嗓打着招呼。
“中也先生,那个……”
“怎么了?”
“你要是看到我的脸,可不要吓一跳呀。”
“为什么会吓一跳呢?”
阿清从刚才起就一直低着头。他头上戴着的似乎就是贝雷帽。他不像慎太那样穿着短裤,而是穿着长裤与长袖衬衣。
“因为,我生病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一下站住了。
——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在十角塔的最上层,玄儿曾叹息着这样说。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可惜,我们却无能为力。——阿清是只皱巴巴的猴子哦。
美鸟和美鱼似乎这样说过。
——中也先生,你见到他就会明白了。
这个少年究竟患上了什么病呢?
据说,玄儿的姨妈麻那也曾患上这样的病而早夭了。难道就这样走过去看看他的脸,就会知道那是什么病吗?
“我已经听说过你得了病呀。”
我缓缓向他走去。
“不要紧的,我不会吓一跳的。”
他的病真的会让人看一下脸就会吓一跳吗?难道他如美鸟及美鱼那样,是先天畸形吗?还是患有很严重的皮肤病呢?
我站到少年身边。他的个子只到我的胸口。即便是个孩子,个子也并不高。也许是心理作用吧,眼前的他传来的呼吸声似乎很微弱。
阿清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出现在我眼前的那张脸是……
——猴子。
虽然我已经做了一半的心理准备,还是不由得大吃一惊。但我不愿意被他看出我的惊吓,猛地将手中的手帕按在额头上,闭上眼睛,重新睁开。
——阿清是只皱巴巴的猴子哦。
我胆怯地看着这张苍老的脸。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是一张只有八九岁的男孩子的脸。“皱巴巴的猴子”——这个比喻真贴切。这张脸没有光泽、没有弹性,满是褶皱。脸颊瘦削,双目身陷。这样看来,那顶头上的灰色贝雷帽下,也藏匿着如老年人般的地中海秃顶。
“我得的是早期衰老症。”
从这个相貌苍老的少年嘴中,发出细细的沙哑声。
“虽然我还是孩子,但不幸的是身体已经像老头子了。”
“早期衰老症……你得了这种病吗?”
“柳士郎姨父说这个宅子里偶尔会生下像我这样的孩子。还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阿清,你几岁了?”
“——九岁。”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得上这个病的呢?”
“这个嘛……”
阿清歪着脖子,显得很为难。
“等我自己弄清楚病症的时候,头上已经变成这样了……”
他稍稍掀起贝雷帽给我看。果然,他的头发看似全部脱落了。
“我听玄儿哥哥说,你是个好人。”
阿清再度开口。
“美鸟和美鱼也说,她们今天见了你,和你聊了聊,觉得你是个好人。画儿也画得好。所以,我……”
阿清那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微笑,他偷偷观察着我的表情,然后像是下定决心般说道:
“我能和你成为朋友吗?”
“乐意之至。”
我回答道。
我觉得自己并非回答得言不由衷。虽然九岁只是小学三四年级的孩子,但通过简单的交谈,我发现他很聪明,而且并不是装得少年老成。基本上我并不讨厌这样的孩子。
我伸出手,想和他握握手。阿清稍做犹豫后,也伸出手来。他那冰冷的小手瘦骨嶙峋,犹如稻草纸一样干巴巴的。
这个孩子还能活多少年呢?
玄儿的姨妈麻那在五岁的时候,因为同样的病早夭。阿清才九岁,但看起来与年过六旬的老人没有什么区别。到底还有多少时间留给他……
“中也先生,谢谢你。”
“皱巴巴的猴子”露出惹人疼爱的笑容,从我身边走开了。他转身向右准备离去,又猛地站住,扭头看着我。
“那个抬到客厅的男人已经没事了吗?昨天他从塔上掉下来了吧?”
“是的。看样子他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但是因为强烈的刺激,无法开口说话。而且他连自己是谁似乎都不知道。目前,他只能想起自己叫江南。”
“哦?江南先生……是吗?”
“对了,阿清,你听说蛭山因为事故受了重伤的事儿吗?”
“嗯,听说了。”
“在那边的房间里,野口医生他们正在抢救。你爸爸也在那儿。”“是的——不过……”
阿清的声音变得有些发涩。
“我不太喜欢蛭山先生那个人……”
就因为不喜欢而不管他的死活吗?他是这个意思吗?
我吃了一惊,看着他再次转过身,沿着昏暗的走廊离去。我突然感到背上爬上一丝寒意。并非因为那个少年方才的话语,而是对这个他生长的“地方”、这个建筑——整个暗黑馆隐隐地产生出这样的感觉。
7
从南馆入口处的大厅延伸下去的走廊两边,除了刚才蛭山被抬进去的房间外,还有两扇黑门。其中一扇门——位于三个房间的正中——的门旁,挂着和隔壁房间一样的木牌,上面用毛笔字漂亮地写着“羽取”二字。看来这是羽取忍和慎太母子的房间。
回到原先那个房间门口,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于是,我摘下那块空白的木牌,看了看木牌背面。
木牌背面写有两个字——“诸居”。
依旧是毛笔字,但笔迹与隔壁的“羽取”不同。而且就木牌本身与墨色来看,也比隔壁房间的木牌年代长。
诸居。
这是原来住在这个房间里的那个人的名字吗?
玄儿曾经告诉我,“以某个时期为界线,用人的数量也减少了”。那么,“诸居”说不定就是其中一人或一族的姓氏。他或她——或者他们“以某个时期为界线”离开宅子。自那之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人住过。是这样吗?
“好点儿了吗?”
看见我回到房间,征顺从椅子上站起来,平静地询问道。
“哎,是的。已经……”
说着,我环视一下室内。
房间里只有征顺一人。刚才遇到的少年阿清自不必说,拿着拖把和我打过照面的忍也不在。她还在里面的寝室吗?按理说随便打扫一下地面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忍太太去西馆了。”
征顺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她向我姐夫——也就是柳士郎汇报情况去了。是鹤子太太吩咐的。”
“这样啊。”
“蛭山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妙。”
征顺看着那扇通向里屋的房门说道。就在此时,传来回应般的低沉雷声。
“刚才我在那边走廊上遇到了阿清。”
听我这么一说,征顺“哦”了一声,眯起了双眼。
“他看见我不舒服的样子,担心地问候了我。”
征顺再次“哦”了一声,眯起的双目更加细长。
“对那孩子而言,这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他还告诉我他患病的事儿,还给我看了他的脸。”
“吓了一跳吧?”
“是的。”
我老实地点点头。
“我不知道该安慰他些什么。”
“不仅仅是面部,手脚、全身都是那样。”
“是早期衰老症吗?”
“没错。早衰症、早期衰老症……一种原因不明的怪病。”
征顺坐回椅子上,向前弯着身体,将双臂撑在膝盖上,低头看着黑色的地面,仿佛大梦初醒般地说起来:
“头发脱落,皮肤变薄,皮下脂肪萎缩,骨质疏松,动脉硬化加快……总之,年轻时身体机能便以异常速度老化下去。那孩子还算不错了,许多人很早就因此丧命。”
我本打算问问这种病的“治疗方法”,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了。征顺已经说了那是“一种原因不明的怪病”,看来想要根治是很困难的。只能根据病症,采取可能的救治措施。
我没有提出这个问题,而是将自己遇到阿清时的感受如实地说了出来:
“他很聪明呢。”
“是的。非常聪明。”
征顺看也没看我,点了点头。
“他非常清楚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也明白自己今后会怎样。怎么说呢?他很宿命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从来不责怪我们。”
“责怪?”
“就是责怪我和我老婆——他的妈妈望和,为什么会生下他这样一个孩子。”
“你有这种自责的念头吗?对不起,可能我说得不恰当。”
“自责?”征顺稍作沉默,片刻后低声说道,“并不是没有自责过。但在这个宅子里也是没有办法呀。因为那个——那个病是浦登一族人所要背负的风险之一。”
唉,又是“没有办法”吗?玄儿以及阿清自己都这样说过。但那所谓的“风险”究竟是什么呢?“浦登一族人所要背负的风险”——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孩子——阿清虽然可怜,但我觉得我老婆更可怜。”
“你是说望和太太吗?”
“今天才和你认识就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自从那孩子的病情明了之后,望和她的心就碎了。所以……”
“心……碎了?”
“虽然和她的姐姐美惟——就是美鸟和美鱼的妈妈表现出的症状有所不同,但是她的确陷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
我觉得他的说法很微妙。
“心碎了”“陷入疯狂状态”……她到底是怎样一种状况?而且,征顺刚才还说“和她姐姐美惟的症状有所不同”——那是不是说美鸟与美鱼的妈妈浦登美惟也发了疯呢?
那之后,征顺便噤口不语,继续低头看着地面。我不知道是该继续追问下去,还是就此打住。
此时,寝室的门打开了。野口医生、鹤子与玄儿三人走了出来。
8
“蛭山先生怎么样?”
听到我的问话,野口医生卷起脏兮兮的白大褂袖子,失望地摇摇头。站在他身旁的玄儿神色疲惫,叹了口气。野口医生像被玄儿感染般、也叹了口气。
“该采取的措施都用了。”
“难不成——”
“没,暂时保住了性命。但照这种情况,也就是时间的问题了。手腕、肩膀以及好几根肋骨都断了。内脏器官似乎也受到损伤,最糟糕的是头部啊——头盖骨骨折。不拍x片,就无法准确掌握头部的伤势,但据我推测伤势相当严重。”
“那就早点儿送医院。”
我脱口而出。而野口医生则怅然地摇摇头。“就算现在叫救护车来,也赶不及。”
“那就……就用这里的车子把他送到医院。”
“中也君,行不通啊。”
玄儿说话了。他压抑着感情、冷静地说道:
“你应该明白的。就算我们去送,但是要怎么渡过湖泊呢?”
“对啊……”
“昨晚你也看到了吧,这里两艘船的其中一艘划桨的小船已经漂离了栈桥,另外一艘带引擎的船则撞到岸边,撞散了架。而北门船屋中的备用船嘛,刚才你不是也亲眼看到了吗?船屋早就被烧毁,荡然无存了。而且那个浮桥也变成了那样——重点就是现在我们无法渡过湖泊。
“当然,也不是绝对没有办法。我们可以迅速搭一个筏子,把他放在上面,送到湖对岸,或者让谁下湖。”
“游到……湖里?”
“对。在这个大雨天游到湖里,把那个漂流的小船拖回来。”
“这个……”
“问题在于谁愿意下湖。就算有人去,也要花费一定的时间。搭筏子也一样。况且台风就要来了,把伤员放在车上,长时间在山路中颠簸,能来得及吗?”
我无言以对,无意识地无力摇头。
“那么——”
一直沉默地看着我们说话的征顺问向野口医生。
“能不能让野口医生在这里进行应急手术呢?尽力而为嘛。这个宅子里也有一些药品和医疗器具。”
“恐怕不行。”
野口医生紧紧皱着花白的粗眉毛说道。
“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应付不来。而且要做这样的手术,设备也不充分——鹤子太太,你觉得呢?”
“我没资格说……”
那个护士出身的鹤子板着脸,垂下眼帘。
“但他的伤势非常严重。就算这里是设施完备的医院,能否救活也是未知数。”
“是呀。”
突然,从房屋一角传来清脆的铃声,与沉闷的气氛格格不入。
鹤子首先反应过来,向入口门边小跑过去。此时,我这才发现门边墙壁上在成人脖颈的高度处有个奇怪的凸起。那玩意儿看起来像是金属制品,涂成茶色,犹如喇叭开口、即牵牛花的形状。
“您好。”
鹤子将嘴凑到“牵牛花”处,自报家门。
“我是小田切。”
说完,她把脸偏过来,将耳朵凑到“牵牛花”旁。
“那是传声筒。”
玄儿凑到我身边,低声说道。
“直通到西馆我父亲的房间。喏,可以看到挂在天花板附近的铃铛吧。那是他专用的。”
“明白。”
鹤子对“牵牛花”——那个传声筒的通话口回应道。
“那个……啊……好的。我明白了。”
鹤子听完吩咐后,立刻对我们说道:
“柳士郎老爷说要过来。羽取已经向他汇报过事故情况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不禁浑身僵硬。当时,我感觉到和以往不同的紧张气氛。
浦登柳士郎——这个宅子的当家人就要到这里来了。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一种状况下,与玄儿所说的这位“浦登家族的绝对权威者”见面。
“听说,这个宅子里的传声筒是第一代馆主玄遥提议设置的。”
玄儿开始向我解释。
“也许他出门游玩的时候,在客船上曾看到类似的装置而受到启发。以前,西馆馆主的房间与其他建筑中的好几个房间都通了传声筒。现在,只有这个南馆里的几个房间还有。”
“东馆餐厅里的那个按钮呢?是不是和传声筒有什么关联?”
“那是另一种东西啦。按了餐厅的按钮,这里走廊上的铃铛就响了而已。”
“对了,玄儿君。”
野口医生打断了我们的对话。他看了一眼通向寝室的房门,说道:
“刚才我查看他的伤势时,发现一些疑点,你注意到没有?”
“疑点?”
玄儿惊讶地皱皱眉头。
“从他的胸口到下半身,有许多皮下出血的痕迹,似乎是跌打造成的。那个……”
“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虽不敢断言,但据我观察,时间上似乎不吻合。”
野口医生摸摸下巴上的灰胡须。
“怎么说呢?与其他的擦撞伤相比,那些地方的伤痕在时间上似乎不一致……也就是说,从受伤后来算有时间上的差异。”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在同一时间受伤的?当小船发生事故的时候,蛭山先生的身体已经有皮下出血的伤了吗?”
“就是这个意思。”
野口医生严肃地点点头。
“可能昨晚因为某个原因,他就有了那些撞伤。几根肋骨可能也是那时折断的。”
“有道理。”
我也觉得他言之有理。
“他对那艘小船驾轻就熟,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故呢?”
听野口医生这么一说,刚才征顺提出来的这个疑问也就可以消除了。蛭山在肋骨骨折、身负重伤的情况下,驾驶着那艘小船。也许中途因为疼痛而意识蒙眬或者神志不清,最后操纵失误,撞到湖岸——
如果假设成立,那么昨晚当他从小岛回到对岸小屋后,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故呢?发生了什么意外的……究竟是什么事故呢?
突然,我想到一种情况。
难不成是那场地震造成的?
那个让江南坠落塔下的第二次地震(……没错,就是那个地震)。否则,那时蛭山应该早就回到对岸小屋中了。因为地震,一些大家具倾倒下来,他不幸地被压在底下……
我看了一眼通向寝室的门,心情黯淡地按住胸口。
9
不久,通向走廊的黑色房门被轻轻地打开,传来羽取忍的声音——
“您请。”
随后,浦登柳士郎走了进来。
黑暗馆的当家人比我想象的更高,体格很好。我记得玄儿曾和我说过他今年应该五十有八。一瞬间,我同时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既觉得以那个年龄而言,他显得很年轻,又觉得他过于老成垂暮。不知是什么地方会有年龄不祥的感觉。
他和玄儿、鹤子一样,一身黑色着装:黑色西装、黑色衬衣、黑色领带,连鞋子都是黑色的。黑亮亮的头发梳成大背头。额头宽阔,脸部轮廓鲜明,颧骨突出,大鹰钩鼻……怎么说呢,给人一种冷峻的威严感。
他全身散发出这种不容分说的威严感。玄儿那句“绝对的权威者”的话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此时此刻那种感觉更加强烈。
浦登柳士郎向房间中央迈进一步,而后缓缓环视着房间。我注意到他右手握着一根黑色拐杖。
那拐杖是干什么用的?至少我看不出他腿脚不便。
除了这个疑问外,另一种不协调的感觉突然而至。那究竟是什么呢?表面上他给周围的人造成一种强烈的威严感,但我总觉得与之相反的是……
“那位年轻人——”
冷不防,他对我说道。那声音低沉得犹如自地下冒出来一般,但却吐字清晰。
“是。”
我不禁立正起来。我心里发慌,不敢正面直视他。
“你就是中也君吧?”
“啊,是的。”
“大老远的跑来这里,辛苦你了——今年春天,玄儿给你添了大麻烦。我在这里向你表示诚挚的歉意。”
“不、不用客气。”
“你刚到这里就发生了许多事,真的不好意思。”
“哪、哪有。”
我本想回答得巧妙些,但是却紧张得什么话都想不起来。我一时语塞,低下了头。于是,柳士郎扭头看向野口医生。
此时,我才领悟到为什么会有那种不协调感。
因为他的眼睛。
当我抬起头,直直看向面对医生的柳士郎时,我终于发现柳士郎全身都散发出一种威严感,但他的眼睛却没让人感到与之相称的锐利。
目光迟钝,眼球浑浊。这并非某种比喻,而是他的眼球大部分黑眼珠是浑浊的,所以才……
我立刻想起白内障这种眼疾——水晶体浑浊导致视力低下。虽然听说这是因人而异的,但是只要上了年纪,谁都难以避免。从柳士郎的眼睛状况看,他的白内障相当严重。
我终于明白他右手为何握着拐杖了。他视力低下、行走不便,所以只能借助拐杖。
“怎么样?”
柳士郎向野口医生问道。
“羽取已经向我说了事情经过,那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蛭山活下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您要看看他的状况吗?”
野口医生说罢,看了一眼里屋的门。
“不了,不必看。只要听听村野君的判断,就足够了。”
当家人还是喊这个老朋友的本名“村野”。
“蛭山活下来的希望有多大?”
柳士郎又问了一遍。野口医生缓缓地摇摇头,说道:
“几乎是零。”
“是吗?”
“说实话,或许只能活到早晨。”
“原来如此。”
柳士郎点点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既然村野君这么说,应该不会错的。蛭山真可怜,但是也没办法。”
“您可能也听忍太太说了,他因为小船的事故受了伤。”
这时,玄儿开了口:
“现在把他往医院送,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最好还是报警吧。”
“没必要。”
柳士郎的回答很冷淡。
“但是昨天还有个年轻人从十角塔上掉落下来。虽然他比较走运,没有大碍,但至今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这样听之任之,不太好吧?还是报警吧。”
“没必要!”
柳士郎的话里透出不容分说的威严。
“如果蛭山死了,只要村野君开个死亡诊断就行了。蛭山没有亲人,这样做就行了。”
“那个从塔上掉下来的年轻人呢?要怎么处置?”
“再观察一段时间就好。”
柳士郎那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玄儿。
“没必要慌了手脚。就算报警,事情也不会立刻得到解决。而且,玄儿,你应该知道——”当家人淡淡地说道,“今天是‘达莉亚之日’。不要让那个垂死的重伤者和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搅扰了安排。不是吗?”
柳士郎又缓缓地环视一圈。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从敞开的大门外传来哗哗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屋内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闷又持续了几秒钟,我觉得风雨声更加强烈了。
“另外,老爷……”
鹤子打破了沉寂。
“前天首藤老爷出去后,就没再回来过。还有就是蛭山出事后,就再没有可以渡过湖的船了……”
“是吗。”
柳士郎用拐杖咚地敲了一下地面。
“利吉没回来,肯定有他的事情。至于船嘛,的确要考虑一下。但是也应该有很多办法。”
“让宍户造一些可以代替船的东西,行吗?”
“恐怕没那个必要。”
当家人的判断很明确。
“就算因为暴风雨,这个宅子成为孤岛也没必要担心。粮食充裕。等天气恢复,就通知船家,让他们把新船运来。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柳士郎再次环顾四周。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语毕,他正准备转身,又猛地停下来,缓缓地扭头看着我。我不禁浑身僵直。他拄着拐杖,走到我身边。
“可能你已经听说了,今晚是‘达莉亚之夜’。对我们而言非常重要的夜晚即将来临了。”
他以私语般的低音说道。
“今晚,我们将在‘达莉亚之馆’举办宴会。中也君,请你务必参加。这也是玄儿的愿望。”
我被弄得措手不及,偷偷瞄向玄儿。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发觉我看向他后,他的唇畔露出谜一样的微笑,并轻轻点头示意。但是——
“可以吗?那个……也就是说……”
我不禁想起昨晚在东馆的大厅里,当把我介绍给野口医生后,他问玄儿的那句奇怪的话。
——明天就是“达莉亚之日”,没问题吗?
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这句话。
“我是个外人,能参加那个特别的宴会吗?”
“那是玄儿的要求。我同意了。”
柳士郎痛快地回答我后,那轮廓鲜明的惨白脸庞上露出了笑容。浑浊的双眼睁得很大,鼻梁上满是褶皱,嘴巴咧到耳根……但他那异样的笑容几乎没有出声。
这简直就像……
就像是……没错,就像是在今年夏天,我在有乐町的电影院偶然看的那部英国鬼片中的场景……
我紧紧闭上眼睛,想把这唐突冒出来的联想赶出脑海。心跳却快得似乎就要跳出喉咙一般。
“那么,稍后在‘达莉亚之馆’见。”
我听到柳士郎这样说。可当我慌忙睁开眼睛时,只见当家人已经转过身去,准备离开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