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征兆之色(2/2)
“就是我。是我浦登玄儿。”
他低语道。
“但是,正如昨晚我说过的那样,我自己也完全不记得当时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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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来时相比,雨势的确变强了。但从十角塔出来后,玄儿并没有立刻返回东馆。
“要是台风来了,雨会下得更大。趁现在我带你去北门看看,怎么样?”
还没等我回答,玄儿已经撑开伞走出去了。他沿着塔外的小径,向露台下方走去。
走了一会儿,出现一条偏离塔的岔路。玄儿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虽然风势没有刚才猛烈,但是一不留神,帽子还是会被吹掀的。我一手按着帽檐,急急忙忙地跟在玄儿的身后。
当我们走进隐匿在枝繁叶茂之中的小径,回头一看,塔顶的露台一角正好出现在视线之中。透过繁茂的树丛,正前方的左边那石造的黑色北馆时隐时现。方才我们在塔顶看见慎太的时候,或许他正撑着黄色雨伞走在这条小径上。
不久,小径变宽了,宽到可以容两个撑伞的人并排行走。我走到玄儿身边,说道:
“玄儿君,你说的那个北门,是不是岛的另一个入口?”
“你还记得昨晚我们去看的那个栈桥吗?”
玄儿瞥了我一眼,问道。
“当时你不是问,除了坐那两艘船之外,还有没有上岛的方法吗?”
“嗯,是啊。”
——莫非他不是划船过来的?
当我们发现栈桥边并没有那名青年乘坐的船只时,玄儿的确这样说过。
——那么……不,可是那个……
当时我就在考虑“那个”是什么意思。玄儿所说的“那个”,指的就是上岛的其他方法吗?
“那个栈桥位于岛的东面,那里的门称为正门或东门。在岛的西北角还有一个门,那就是北门。那里也有栈桥,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使用了。”
“北门也有船吗?”
“岸边有个小船屋,里面放着备用的小船,但是——”
玄儿稍作停顿后,猛地冒出一句。
“现在那个小屋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
“那个小屋早就被烧毁了。”
“烧毁了。”
“好几个星期前,这里曾惨遭雷击。虽然当时我不在场,但雷电的确直击了小屋。等宅子里的人发现的时候,小屋早就陷入火海,无法扑救了。这又一次证明这个老宅和火犯冲。”
“可是,这样的话……”
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昨天从栈桥上看到的场景——无人驾驶的小船在幽暗的湖面上随波逐流。
“如今,现在想往来于岸边和小岛的话,只能靠那两艘小船了。对吗?”
“那倒不是。除了乘船,还有一个办法。昨晚,当我发现栈桥边一艘船也没有的时候,一下子就想到那个办法了。”
“还有一个办法?”
除了乘船,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呢?仔细一想,答案就明了了。
“是桥。”
玄儿直截了当地说道。
“当初建造宅子之时架设的浮桥还保留着。至少曾经有人步行通过。小轿车肯定不行,但板车绝对没问题。”
“这么说,浮桥现在无法过人了吗?”
“毕竟年代久远嘛。那可是明治时期修建的,早就破烂不堪了,也没有认真修理过。那浮桥半沉入水中,根本无法安心过人。小时候,对面岸上还竖着一块‘危险,禁止渡河’的牌子。”
听他这样一番解释,我终于完全理解了他昨晚所说的“可是那个”的意思。
玄儿快我一步走了过去,步伐也稍稍加快了。此时,雨势越来越强,走路的时候不得不非常小心脚下的水坑泥洼。
又往前走了一段,岔路两旁已经没有树木,视野也开阔了许多。
前方十米左右是环绕小岛的高耸石墙。那里,能看见一扇比正门小许多的黑门——那就是北门吗?
玄儿冒着大雨,加快速度走向那扇门。我正准备赶上去,但突然停下脚步。在那扇门的右侧——暗褐色石墙的前方,有个不明物体,像是幢旧建筑。
“那是什么?”
我在玄儿的身后问道。
无论从位置还是形态上看,那都不像是玄儿所说的小船屋。
玄儿停下脚步,回过头,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哦,你说的是那个啊。”
“像是什么建筑物的遗迹。”
“是废墟,以前用人们就住在那里。”
听玄儿这么一说,我想起浦登征顺说过的话。以前,在岛的北端,有个供用人居住的平房,遭火灾尽毁后,这才修建了如今的南馆。
“那个建筑好像也是因为大火而烧毁了。不过,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要是完全拆除就好了,但当时没有那么做。这么多年一直就这样放任不管。”
也许当时那个建筑并没有被完全烧毁。现在残存在那里的便是当时躲过劫难的部分。无论是房顶还是墙壁,都被藤蔓缠绕着,整个外形显得很怪异。
可以想象去除藤蔓之类的东西后,那破烂不堪的方形木平房就会呈现眼前。即使如此,用“废屋”来形容似乎也不贴切。当时,在我脑海中浮现出的是长期丢弃不管的战争期间的碉堡和防空洞。
玄儿转过身,再次走向北门之时——
“啊,那个!”
我又喊出了声。“又怎么了?”
“伞!”
我的手伸出伞外。
“看,就在那棵树的对面。”
在平房遗迹的旁边,有棵枝叶繁茂的橡树。仔细一看,在那棵布满青苔的大树干后面,似乎依旧残留着看似平房遗迹的入口。就在那里——
在那满是绿藤青苔的墙壁旁,一个黄色的东西隐约可见。黄色的……对,那不是伞吗?一把折叠好的伞立在那里。
“伞?慎太进去了吗?”
玄儿有点吃惊。他大步朝平房遗址走去,高声喊道:
“慎太,慎太,你在里面吗?慎太!”
过了一小会儿,一个小小的人影出现在那个像是入口的地方。那个光头少年——羽取慎太——穿着茶色的短裤和蓝色的短袖衬衣,缩着身体躲在建筑物的阴暗处,静静地窥视过来。
——忍太太是家鸭,慎太是老鼠,野口先生是熊。
我突然想起这句话。不知道说这句话的是美鸟还是美鱼。
——慎太君是老鼠……
“慎太,你怎么会在那里?”
玄儿问道。
慎太一声不吭。他胆战心惊地缩回建筑物中,很快就又跑出来。他一面悄悄瞄着我们,一面拿起放在墙边的伞。
“你到底在干什么?”
玄儿加重语气问道。
“在里面玩吗?那里很危险哦。”
慎太还是一言不发,胆战心惊地低下了头。
我觉得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那样的废墟无疑充满魅力。
那个建筑早已无人居住,被人们弃置不管,荒废不堪,破败不已。悄悄潜入这种地方本身就开心得好似深陷美梦之中无法自拔,那可是自己专属的秘密空间……
——怎么回事儿啊,浑身脏兮兮的?
遥远过往记忆中的声音在心中徐徐响起。
——疯玩儿什么去了?
——你可是哥哥,怎么这么皮……
长久以来,这个人迹罕至的建筑中充斥着独特的气味。那种气味绝谈不上好闻,却不知为何让人怀念。那种……
“待会儿可能会有暴风雨。听着慎太,那儿太危险了,你可不要一个人跑出来!”
慎太未置可否地点点头,算作对玄儿的回答。而后,他撑开黄色的伞,走出平房遗迹,没精打采地走向我们。
中途有一次他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但很快便转过身小跑起来。他根本不顾脚下的水坑,径直自我们面前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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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色的北门上,有个看上去很重的门闩。在北门旁边,有一扇像是便门的小木门,那里似乎没有上锁。玄儿推开那扇木门,径直钻过去后,招手让我过去。
我收拢伞后,钻过木门,视野顿时开阔起来。
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环绕于烟雾袅袅的群山和森林之中的湖泊展现在我眼前。昨日登岛时所看到的墨绿色湖面此时显得更加深邃幽暗,无数雨滴落在随风泛起阵阵涟漪的湖面。湖水泠泠与雨声交织在一起,在小岛周围喧闹着。
“这个湖泊似乎也被称作‘巨猿足印’。”
玄儿说道。
“是呀。”
我点点头。
“据说整个湖呈脚印的形状,才会有那样的别名。”
“那是因为有像五根脚趾的小湖岔嘛。昨天我们乘船的那个湖边栈桥也是其中一根‘脚趾’。”
“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还真是那样呢。”
“这个岛位于靠近湖泊‘脚后跟’的地方。岛上的这一带岸边正对着‘脚后跟’,所以距离对岸也近。”
“所以在这里修建浮桥?”
“或许是这样吧。”
门外有块犹如平台般突出的岩石,长长的石阶从我们脚下向左一直延伸到岸边。与正门所在的小岛东侧相比,这里至湖面的垂直距离明显要长一些,也就是说这里比小岛东侧明显处于较高的地理位置。
石阶沿着小岛外围缓缓地延伸到下方,一直延伸到一块陡然突起的大岩石背面。玄儿走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后,沿着石阶向下走去。
“这下面有栈桥、小船屋,还有我曾提过的那个浮桥。”
玄儿一边慢慢往下走,一边解释道。
“刚才我也和你说过了,那个小船屋已经完全烧毁。栈桥也烧得不轻,所以既没修理也没拆除……”
当我们走到那块突起的岩石处,已经可以看到岸边景象。正如玄儿解释的那样,在小栈桥的一侧,残留着小屋被烧毁的黑乎乎的痕迹。
“看!就是那样。”
玄儿用手指着说。
“小屋里的小船也无一幸免。”
“桥在哪里?”
我问道。玄儿举着伞,伸长了脖子向湖边探身看去。
“在栈桥和小屋的对面——啊,就是那个,在那边……欸?!”
玄儿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随后加快脚步,跑下石阶。
“怎么了?怎么回事……”
我紧跟在玄儿身后,一边跑一边朝湖的方向望去,但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石阶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很容易滑倒,但我根本就无暇他顾。
一直等我跑到岸边,才发现栈桥对面幽暗的湖面上——风吹雨打的湖面上,现出和昨晚截然不同的青灰色,上面漂浮着一些歪歪扭扭,让人感觉有些异样的黑影。
……那是什么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那就是连接小岛和湖岸的浮桥吗?如果是的话……
“中也君,过来!”
玄儿走过栈桥一侧,大踏步向前走。我也急忙跟在他身后追了过去。耳畔不断传来湖水翻涌的声音。
不久,走在前面的玄儿停下脚步。与此同时,上空传来低沉悠长的雷鸣。
“果然……”
玄儿自言自语道。
“是那个吗?”
我走到他身后问道。
“那就是你提到的浮桥吗?”
“是的。但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顺着玄儿的视线看向正前方。那里的确有桥——不,是那里的确曾经有过桥。
现在,能让人步行穿越湖泊的浮桥已经不复存在。只有两根漆黑的木柱竖立在那里,木柱之间扎着两根象征禁止通行的粗绳。木柱前方两三米处的浮桥遭到损毁,断掉了。
我们伫立在湖畔。一道炫目的闪电从眼前掠过,仅仅隔了两三秒,耳畔便传来震天动地的雷声。
那道闪电的白光瞬间照射出漂浮于湖面的黑影。那黑影从对岸延伸至湖中,在风吹雨打中左右摇摆。黑影附近到处漂浮着木板一类的东西。
“那是浮桥的残骸吧。”
玄儿开口说道。
“一般来说,浮桥是将许多竹筏一类的浮板置于湖面之上,用锁链或绳子固定住后铺上桥面制作而成。但是我刚才也说过了,这个浮桥年久失修,无人照管,已经有好多年无法通行了。”
“也许锁链或是绳子断了吧。”
我猜测道。
浮桥的确是断了,散落下来的浮板和用来做桥面的板子兀自漂散在湖面上。而从对岸延伸至此的部分浮桥也在湖水的拍打中逐渐散开。
“到底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我不解地问道。玄儿也不知如何作答。
我觉得这和十角塔入口那把脱落的弹簧锁一样,都是由于年久失修、自然损坏的情况很严重造成的。要是稍加外力就……
难道是有人想强行渡桥才会致使浮桥断开吗?还是昨天的两次地震造成的呢?也许推断为后者更为稳妥吧。
大雨持续下着,我们一言不发地盯着漂浮着浮桥残骸的青灰色湖面。
从这里到对岸恐怕有几十米……最多也就是一百多米。但在我看来,那似乎是一道无边无际、幽暗无底的深渊。
“我们回去吧?”
说罢,玄儿转过身。
“雨会越下越大。打雷也不是闹着玩的。还是祈祷雷电不要打到伞上吧。”
话音未落,云间掠过闪电,几秒后雷声轰隆而响。我们像是逃命般掉头跑回石阶。
跑至北门前,我曾回头张望过一次。自对岸延伸至湖中的浮桥残骸的黑影,看起来如同一条漂流在湖中的蟒蛇的尸体。
当我们就快跑到门外那块陡然突起的大岩石处时,走在前面的玄儿突然“啊”地喊出了声。
“这次是怎么了?”
我问道。这时,他已经停下了脚步、慢慢地举起手臂,指着斜前方说道。
“你看那边。那边的湖色……”
“什么?”
“刚才根本没注意到……你看!你仔细看清楚。那一带的湖水颜色变了,你没看出来?”
“湖水的颜色?”
玄儿所说的“那一带”指的是自北门向右,亦即“巨猿足印”的“脚趾”分布的方向。
听他那么一说,我才发现青灰色的湖面的确变了色。以那一带为界,这边和对面的湖水颜色迥然不同。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对面的湖水带有茶红色。
一瞬间,我突然冒出个念头来——自己未曾亲眼所见的赤潮是不是就是这种样子。当然在这个季节、这个湖泊中,是绝不可能发生赤潮的。
“是不是光线的原因造成的?”
我推断道。玄儿则断然否定。
“不可能。在我的记忆中,湖水还是第一次变成这种颜色。所以我觉得这并不是光线造成的。”
“那是……”
“也许是昨天的地震造成的。”
玄儿放眼望着湖面。
“岸边某处因为那场地震而崩塌,致使大量红土滑入湖中。红土中的铁元素让湖水变成了那样的颜色吧……一般来说应该是这样的。”
“哈哈,是……红土啊。”
“对。但是让我觉得不解的是,自己竟然对这种现实性的解释稍稍带有某种抵触情绪。”
“为什么?”
“也许那颜色并不是红土造成的——”
玄儿停顿一下,淡淡地笑起来。他那苍白的脸似乎都在痉挛。
“而是染上了人鱼之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