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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迷失之笼(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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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退到门前,让我躲到突出的房檐下。他轻轻地摸着油光光的头发,说道:

“电视上说台风好像又要来了。海面上波涛汹涌。听说昨天有一艘货船在大分湾沉没了。”

“昨天?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故?”

“是的。好多船员都下落不明。”

这个让人痛心疾首的事故就发生在昨天,但我却没感到不可思议。我只是觉得这则不幸的新闻似乎发生在与如今身处的世界完全割裂的某个远方。

“我希望台风尽量不要直接袭击这里。当然这个宅子绝不会被吹散架的。这里虽然年代久远,但造得相当结实。”

我想起上周袭击了关东地区的二十一号台风。十八日,台风越过东京上空。当时,我还在千駄木的宿舍中埋头苦读,准备应付考试。不知为什么,我竟然觉得一周前的这些事情似乎都发生在非常遥远的世界中。

我摘下帽子,弹掉上面的雨滴,然后重新看向对方。

“您是浦登征顺先生吗?”

“亏你猜得出来呀。”

“因为,您说是阿清的父亲……”

“没错,我就是浦登征顺。玄儿还真是告诉你不少事情呀。”

“不是啦,不是玄儿君告诉我的……”

——姨夫给人的感觉像老鹰或是秃鹫。

耳畔又响起那对双胞胎姐妹的声音。

——但他不能飞就是了

他面部轮廓鲜明,的确能让人联想到那对姐妹所说的猛禽。尽管他的目光柔和,但我觉得那眼神中透出含而不露的敏锐。

“中也君,你喜欢西洋式建筑吗?”

浦登征顺看着素描本随口说道。他似乎也没急着要我回答。

“你去过不少地方呀。每一张画都能让人感觉到你对建筑的热爱呢。”

“是吗?”

我中规中矩地答着,而后重新戴好帽子。

“喜欢归喜欢,不过画得不好。”

“你对建筑物韵味的把握很到位。从某种意义上讲,素描比拍下大量照片更能接近本质。”

“谢谢夸奖。”

“听说你老家在九州?”

“是的。”

“你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呀。连山形的济生馆都画了呢。在很久以前我也去过那里,那可是我永生难忘的建筑物之一。”

在全国各地残留的明治时期仿西洋建筑中,建在山形市七日町的济生馆因其主建筑形状奇特而闻名遐迩。高三暑假去东北地区旅行时,我前去那里参观……回想起来,那也就是一年前的事情,却不知为何觉得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

第一任山形县长官三岛通庸鼓励建造西洋式建筑。故而于明治十二年即一八七九年,济生馆工程竣工。当时,该馆作为县立医院使用,同时还设有医学院。

整个建筑为木质结构,围绕中间庭院呈巨大的十四角形环状构造。正面巍然耸立着精心设计的三层楼,一层呈不对称的八角形,二层为正十六角形,三层为正八角形。外墙的鱼鳞板都被涂成鲜艳的鹅黄色,阳台周围的栅栏为蓝色,而柱子和窗框为暗红色……这种鲜艳的色彩搭配将建筑衬托得更加醒目。

“那这里如何?来了这个宅子后,你有什么感想吗?”

浦登征顺问道。我转过身,抬头看着庭院对面的西馆。

“虽然都是仿西洋建筑,但这里的建筑风格与济生馆迥然不同。这让我有点吃惊。总之这个宅子——”

“这个宅子怎么了?”

“怎么说好呢……‘闭塞’感很强。这与我以前见过的西洋式建筑所具备的‘开放’式特点正好相反。”

“原来如此。”

征顺静静地点点头。

“你当然会这么感觉。从各方意义上讲,这个宅子的确很‘闭塞’。”说着,他将手中的素描本递给我。

“在四幢建筑中,最后建造的是那幢呢?北馆吗?”

我接过素描本,继续问道。

“是这样。”

征顺安详地笑起来。

“以前,那幢建筑也是木质结构。重建的时候成了现在这样。”

“我听说原来的建筑被付之一炬了。”

“这个宅子和大火犯冲呀。”

昨晚,玄儿也同样抱怨过这样的话。

“为了避免火灾,重建的时候就将其改建为不那么易燃的石质建筑……”

“这样啊。”

“听说南馆建于‘二战’前的昭和年间。以前那里没有建筑物,用人的房子在其他地方,即岛北,是一幢长平房。据说那个平房也被大火烧毁了。”

“对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赶忙向他打听。

“以前改建宅子的时候,在那些参与工作的建筑师中,是不是有一个有点怪异的人?”

“怪异的人?”

“我听野口先生说的。昨天我说这个宅子让我‘心生悸动’,野口先生就说过去有个怪异的建筑师也说过同样的话。”

“是吗。”

透过镜片,我看到征顺眯起了双眼。那眼神既不安详,也无猛禽般的敏锐。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我觉得一瞬间,他的目光里隐约透出强烈的悲哀。

“您知道吗?那是一个怎样怪异的人?”

“野口先生说他怪异吗?”

“是的。”

“或许的确可以那么说。那个男人选择了一种怪异的活法……”

“您认识他吧?”

“是啊。”

浦登征顺点点头,轻叹一口气。

“他姓中村。”

“中村?”

(中村……这个名字令我有所反应)

“最终,他也成为被蛊惑的一员。”

“被蛊惑……”

我用手摸着帽檐(在依旧暧昧且胡思乱想的认识中,不断重复着这个名字),怀着一种奇妙的心境(中村……中村……中村、青司……),直勾勾地看向对方。

“如今,那位中村先生怎么样了呢?”

“现在嘛……”

征顺又轻叹一口气。而后,他特地轻描淡写地说道:

“他呀,早已经去世了。”

6

雨下得更大了。雨滴被大风吹到房檐下。我们不再交谈,不约而同地回到馆内。

“对了,浦登先生——浦登征顺先生。”

走进昏暗的玄关大厅,我提心吊胆地喊住征顺。我还有一件事情想问他。

“什么事?”

浦登征顺回头看着我。透过无边眼镜,我觉得那目光又恢复了原来的柔和与安详。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庭院中央有个像祠堂的小建筑,对吧?那究竟是什么呀?”

“听你的口气,已经去过那附近了吧?”

征顺稍微皱了一下眉头,随即反问道:

“你觉得那是干什么用的呢?”

“这个嘛……”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现在,我应该告诉他,自己看到黑衣怪人和进入‘祠堂’的事情吗?正当我犹豫不决之时,征顺走到大厅中央,静静地仰面看着天花板。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看看我,又将视线移到那扇通向庭院的大门。

“那是墓场。”

“墓场?”

“是墓场啦。这个家族——浦登家族的墓场,那个建筑物就是墓场的入口。”

“入口……”

那个附有铁格窗的铁门里面,犹如被黑暗吞噬的阶梯下方,难道是骨灰存放处吗?抑或是……

“也有人把那里称为‘迷失之笼’。”

“笼?”

我很纳闷。

“那是什么意思?”

“要说残酷也的确残酷,但那也没办法……”

征顺低头喃喃自语道。接着,他抬头看着我说道:

“中也君,总之就是,即便宅子里的人也不能随意靠近那里。你还是注意为好。”

我终于知道那里原来是墓场。但是,那里为什么被称为“迷失之笼”?为什么人们会这样称呼那里呢?

其实,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要继续追问下去。可我还是点点头,说了声“我知道了”。就在那时——

“中也先生。”

从楼梯方向,传来耳熟的女性声音。

“哎呀,原来您在这里呀。啊,征顺老爷您也在……”

来人是身穿围裙的羽取忍,似乎刚从二楼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下来。她跑到我们身边喘着粗气说道:

“玄儿少爷正在找您。昨天那个从塔上掉下来的人已经恢复意识了。所以,玄儿少爷希望中也先生也过去看看。”

7

从玄关大厅向南延伸的铺瓦走廊一侧,黑色的双层格子闭合拉窗关得严严实实。与百叶窗不同,这种窗一旦被关紧,就不会透进一丝光线。因此,走廊与昨晚一样幽暗。

房间入口处除了有那年轻人的鞋子外,还并排放有两双鞋。或许是玄儿和野口医生的吧。但是在最前面的房间里却看不到他们的身影,那年轻人也不在被子里……

在忍的催促下,我走进屋内。征顺跟在后面。进屋后,我发现左边的紫红色拉门大敞着,那三人正围坐在里屋中央的黑漆桌边。

那个年轻人低着头、伸着两条腿,靠在第二间与第三间屋子之间的拉门上,奶白色衬衣外套着一件土黄色的夹克。

玄儿坐在与外廊相连的拉门边,野口医生则坐在他的对面。看见我们进来,他们两人都扭头看了一眼,而那年轻人则依旧低着头。

“中也君,你来啦。早上好!”

尽管当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二十分,但玄儿依旧对我说的是“早上好”。

“昨晚睡得好吗……哎呀,姨父也来了?”

“刚才在那边的大阳台遇到了他。”

征顺回答道。

“我们两个人很愉快地聊了一会儿。”

玄儿看看我,眼神里透着狐疑,但很快便将视线移到忍的身上:

“不好意思,能给我们泡杯茶吗?”

“好的。”

忍的回答依旧迟了半拍。而后,她向走廊走去。

那年轻人一直低着头,也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水罐和杯子,旁边还有一条湿毛巾。

“感觉怎么样?”

穿着皱巴巴的白大褂、体形犹如狗熊般庞大的野口医生看着那年轻人。

“头疼不疼?想不想吐?”

年轻人依然低着头、轻轻摇了摇。

“肚子饿吗?你什么都没吃,肚子饿了吧?”

年轻人依旧摇摇头。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年轻人稍稍犹豫一下,歪着脑袋沉思起来。野口医生追问下去: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年轻人没有作答。不久,他发出呻吟般的声音,两手抱紧了头部。

我和征顺默默地看着年轻人,隔着炕桌坐在他的对面。玄儿向我们耸了耸肩,说道:

“从刚才开始,他就是这个样子。一小时前,宍户先生看到他在南馆附近晃悠。后来鹤子太太就来喊我了。”

“宍户是谁呀?”

“哦,是这个宅子的厨师,全名是宍户要作。除了准备料理之外,还干些杂事。”

“他一个人在南馆闲逛吗?”

“听说是这样。”

玄儿扫了年轻人一眼。他依旧双手抱头,双肘支在桌子上。

“宍户先生好歹也听说过这个年轻人的事情,当时就问了他许多问题,但没有任何结果。当我赶到时,他已经被忍太太带回这个房间了……对吧?”

玄儿扭头看着那年轻人。

“你随便说说看嘛。这个时候我们并不会责备你,也不会欺负你的。”

那年轻人还是没有反应。

“也许他说不出话吧?”

我在一旁插嘴道。

“昨晚,野口医生不也这么说吗?”

“那种可能性很大。”

野口医生点点头。连我都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昨晚,他和伊佐夫到底喝了多少酒啊。

“但或许这是因为惊吓而产生的暂时性症状。”

“想说但说不出来……吗?”

玄儿和那年轻人一样,将两只胳膊支在桌子上发问。

“我说,你能听到我们说话吧?”

年轻人放开抱着头的双手,微微点点头。但他依然低着头。“那也就是说,你还是无法说话,发不出声音,对吗?”

年轻人停顿几秒,有点胆怯般地再次微微点点头。

“这样啊……”

玄儿用手支着双颊,显得不知如何是好,但不久又开口——

“对了,看看这个……”

玄儿的手伸进裤兜里,拽出一条银锁链。链子下垂挂着的自然是昨晚在十角塔露台上发现的那块怀表。

银锁链哗啦啦响着,放到年轻人面前。

“你认识这块表吗?”

年轻人慢慢地抬起视线,看着桌上的怀表——随即,他伸出右手,抓住银锁链,慢慢拿起来,又用左手抓住锁链一端。缠在他左手上的绷带似乎昨晚被野口医生换过了。

年轻人径直抬起头。那块怀表就在他眼前轻轻晃动着,银色光芒一闪一闪。

方才还很茫然、没有喜怒哀乐的脸上渐渐有了细微的表情变化。我觉得那似乎是惊讶的神色。年轻人的嘴唇微微颤动,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认识这块表吧?”

玄儿探出半个身子,问道。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晃动的怀表。“中也君。”玄儿回头看向我,说道,“能把那个借我用用吗?”

“是这个吗?”

我看了看玄儿指着的放在我身旁的素描本。

“给,但你要干吗?”

“有笔吧?钢笔、铅笔什么的。”

“嗯,有的。”

玄儿接过我递过去的铅笔,打开素描本的最后一页——那里当然什么都没画。他把素描本放在年轻人面前。年轻人把怀表放回桌子上,茫然地看着玄儿。

“来,用这个吧。”

玄儿将铅笔塞到那个年轻人的手中。

“如果你说不出话,就用笔来回答好了。没问题吧?——对了,我先问你一些简单的判断题好了。对用圈表示,不对用叉表示,写在素描本上。如果两者都不是,或是不知道,就用三角表示……怎么样?听懂了吗?”

虽然玄儿的话没有立竿见影,但那年轻人似乎听懂了他的要求。不久,他用右手握住了玄儿递来的铅笔,只是那握笔的姿势看上去有点别扭。

他伸手将打开的素描本拉到面前,将铅笔靠近白色的画纸,然后画了一个标记,虽然画得歪七扭八,但仍能看出那是个圆圈。也许这是对玄儿刚才那句“没问题吧”的回答。

“太好了。那么,我现在开始发问了——你认识那块怀表吗?认识画圈,不认识画叉。”

玄儿点点头,问道。

年轻人笨拙地画了一个圈。

“那块表是你的吗?”

他又画了个圈。

“在那块表的背面刻着的缩写字母是‘te’,那是你名字的缩写吗?”

年轻人犹豫片刻。这次,他画下一个三角标记。我不知道他想表达的是“非对非错”还是“他不知道”。

“那我再问一遍刚才的问题。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回答是叉。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隔了一会儿,答案还是叉。

“昨天傍晚,你独自登上十角塔,从顶层的露台上摔落下来。我们发现了失去意识的你,把你抬到了这里。这块怀表就掉在那个露台上——你记得吗?”

年轻人画了一个叉。

“果然如此。”

玄儿缓缓摸摸尖下巴,自言自语道。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模糊记忆吧。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到这里来,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无法准确地想起来。坠落时的撞击造成了他的记忆丧失吧。”

玄儿又向年轻人问道:

“对了,你有没有丧失记忆、想不起来的感觉?”

年轻人依然笨拙地画了一个圈。

“是嘛,这样啊。”

玄儿自言自语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所灭亡者

可是我心

我看着两人,脑海中浮现出中原中也那首诗的片断。玄儿背诵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声音很轻,犹如耳语。

所谓记忆

似已全无

和着玄儿的叹气声,那年轻人也轻轻地叹口气。他茫然而无神地看着桌上的素描本。

我看着看着,心中一点点地憋闷起来。失去的记忆,空白的时间……我很不情愿地回想起五个月前自己的样子,并与现在坐在那里的年轻人的身影重叠起来。

而后,自然而然地——

——所谓记忆,似已全无……

玄儿肯定也或多或少地以同样的心境和那个年轻人“交谈”。

——我无法坐视不理。

“那我再按顺序说一下昨天傍晚发生的事情。”

最后,玄儿像和一个孩子聊天般说道。

“这里是位于九州熊本深山中的浦登家族的宅子。这个宅子建在影见湖的小岛上。今天是九月二十四日——昨天你因为某些原因登岛,爬上了这个宅子里的塔。那个塔叫十角塔。你爬到塔顶,走到露台上。当时正好发生了地震,或许就是因为地震,你才从露台坠落到地面。

“从这边主体建筑的窗户看到你坠地的人是他——中也君。他和我跑到塔下,找到了失去意识的你,并把你抬到这里。为你治疗的是那位医生——野口医生。幸亏你没有性命之忧,也没有骨折等重伤。昨天晚上,你曾恢复一次意识过,但当时和你现在的状态一样,茫然自失,发不出声音。

“总之,事情大体就是这样。”

玄儿停顿下来,叼起一支烟。

“怎么样?听完我这些话,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哪怕能想起名字也好啊。还是想不起来吗?”

年轻人握着铅笔,一动不动。他紧抿着干裂的嘴唇,紧皱眉头,这种表情还是第一次看到……看起来,在玄儿的催促下,他本人也在努力寻找着“丧失的记忆”。

“顺便说一下——”

玄儿补充说明起来。

“我叫玄儿,浦登玄儿。我是浦登家族现任掌门人柳士郎的儿子。在本地,这个宅子有点怪异,所以很多时候被叫作‘暗黑馆’,是个不吉利的名字。”

此时,年轻人的表情发生了变化。至少在我看来——当玄儿提到“暗黑馆”这个别名时,年轻人有了反应,表情发生了变化。

年轻人吃惊地抬起头,慢慢地环顾四周,然后仰面看着天花板,又转过身,依次打量着围坐在桌边的我们,再次仰面看天花板……很快,他又低下头。犹如一阵大风吹过沉寂的沼泽,掀起一阵波澜。

“打扰一下。”

就在那时,羽取忍走进屋来。她把盛着点心和茶的盘子放在桌子上,麻利地忙碌起来。

“哎呀,谢谢。”

玄儿先行拿了一杯绿茶,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当他将烟灰弹进桌上的烟灰缸时——

“啊!”

我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玄儿惊讶地扭头看看我。我无言地指指那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右手握着铅笔,在素描本上写起来。

他的动作还和刚才一样笨拙,如同孩童练字,也似无法记起如何写字。看得出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在画纸的空白处,慢慢画出蚯蚓般的线条来……

好不容易写出来的第一个字是“江”。

年轻人继续写着,很快第二个字也被画了出来——是“南”。

——江南。

写到这里(江南……吗。这次对这个名字有了反应),随着一声闷响,铅笔折断了。我赶紧从口袋中掏出备用铅笔,但年轻人慢慢地摇了几下头。我觉得那意思是“写不下去了”。

“这是——”

玄儿看着那歪七扭八的文字,问道。

“这就是你的名字吗?你刚刚才想起来?”

年轻人放下折断的铅笔,犹豫地点点头。

“这是姓吧?那你的名字呢?”

听到玄儿的问话,年轻人似乎被玄儿的气势压倒般垂下眼帘。他表情痛苦,歪着脑袋,呼吸急促,似乎写下这两个字像是一件非常重的体力活似的(江南……江南、孝明。啊,就是他啊……瞬间,这样的念头冒了出来)。

“想不起名字来吗?”年轻人轻轻点点头。

“——我知道了。”

玄儿再次看看素描本。

“是不是应该念‘enai’呢?”

他低语道,而后看向我。

“也可以念成‘kawaai’或是‘kawanai’,还可以念成‘konan’。或者是——”

我早就觉得日语人名和地名的念法相当麻烦。有好几种读法的汉字多得不胜枚举。比如我的出生地“别府”不念成“beppu”,而是念做“biu”。除了当地人,我还没遇到一个能正确读出这个地名的人。

“但从刻在那块怀表上的缩写分析,至少‘江’应该读作‘e’,因为那个缩写不是‘te’吗……恐怕‘江南’两个字还是读作‘enai’。”

“这倒是。enai君……呀……那,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年轻人对玄儿的提问暧昧地晃晃脑袋,未知可否。他呼吸急促,还没有恢复正常,看起来还很痛苦。虽然这两个字是他亲手写出来的,但恐怕本人也没有太多的自信。脑海中仅仅回想出“文字”而已,但还没回忆出“念法”。总之,无论是精神上还是体力上,他都已经处在相当不安定的状态了。

“还是到此为止吧。”

野口医生没让玄儿再追问下去,随后扭头看向年轻人。

“先吃点儿东西,补充补充营养。再好好休息休息。虽然现在无法发声,也失忆了,但等过段时间你平静下来之后,说不定这些症状都会逐步消失了。”

我回想起五个月前,主治医生在病房里也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看看那个年轻人——江南氏的反应。只见他垂着眼帘,大口喘气,右手握成拳头,接连敲了自己的额头好几下。

[1]净土真宗,是日本佛教主要宗派之一,又名“一向宗”、“门徒宗”,由法然的弟子亲鸾在镰仓时代初期所创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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