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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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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阵问:阿爸,有没有法子夹一条大狼?

咋能没有呢。老人说:咱们把带来的夹子全下上,下硬一点儿,专夹狼,不夹狐狸。

老人骑马又转了两圈,在一匹死马旁边选了第一个下夹点。陈阵急忙下马,铲清扫净了雪。

老人蹲下身,用小铁镐在冻得不太深的地上刨出一个直径约40厘米,深约15厘米的圆坑,坑中还有一个小坑。然后戴上沾满马肠油的手套,把钢夹放在圆坑里,再用双脚踩紧钢夹两边像两个巨形镊子的钢板弹簧,用力掰开钢夹朝天紧闭的虎口,将满嘴钢牙的虎口掰到底,掰成一个紧贴地面,准备狠咬的圆形大口。再小心翼翼把一个像刺绣绷架一样的布绷垫,悬空放在坑中小坑和钢夹之间,再用钢夹边缘小铁棍别住虎口,插到布垫的扣子上。

陈阵提心吊胆地看着老人做完这一组危险、费力的动作,如稍有闪失钢夹就可能把手打断。

老人抬起脚,满头大汗地蹲在雪地上喘气,用马蹄袖小心地擦汗,生怕汗落到马身上去。老人第一次带陈阵出来下夹子,陈阵总算看明白钢夹是怎样夹狼的了。只要狼爪一踩到悬空的布绷垫上,布垫下陷,小铁棍从布垫的活扣中滑脱,那时钢簧就会以几百斤的力量,猛地合拢钢夹虎口,把踩进夹子的狼爪,打裂骨头咬住筋。怪不得狼这么害怕钢夹,这家伙果真了得!要是草原狼不怕钢夹的钢铁声音,那他可能就在第一次误入狼阵时丧命了。

剩下的就是如何掩盖和伪装了,这道工序也不能出丝毫差错。毕利格老人缓过劲来说:这夹子不能用雪盖,雪太沉,能把布垫压塌,还有,要是出了太阳雪一化,夹子里面冻住了,夹子也打不开。你把干马粪给我。

老人接过布袋,抓了一把干马粪,一边搓一边均匀地撒在布垫上,又干又轻的马粪末慢慢填满狼夹的钢牙大口。此刻,布垫依然悬空,又不怕钢夹里面上冻。然后老人将夹子上的铁链钩在死马的骨架上,才说这会儿能用雪盖了。他指导陈阵铲雪把钢夹的钢板弹簧和铁链盖好,又用浮雪小心地盖住马粪,最后用破羊皮轻轻扫平雪,与周围雪面接得天衣无缝。

细碎的小雪还在下,再过一会儿雪地上所有的痕迹都看不出来了。陈阵问:这个夹子为什么只能夹狼不夹狐狸?老人说:我把铁棍别子插得深了一点儿,狐狸轻,踩不动。狼个头大,一踩准炸。

老人看了看四周,又用脚步量了量距离,在两步左右的地方又选了个下夹点,说:这个夹子你来下吧,我看着你下。

两个夹子为什么离这么近?陈阵问。

老人说:你不知道,有的狼对自个儿也特别狠,它要是被夹住了腿,会把腿连骨带筋全咬断,瘸着三条腿逃掉。我给它下两个,只要夹住一条腿,它就会疼得没命地拽链子,没命转圈,转着转着后腿就踩着第二个夹子了,这地方链子刚好够得着。要是狼的前后两条腿都给夹住了,它就算能把两条断腿都咬掉,剩下两条腿它咋跑?

陈阵心里猛地一抽,头皮发根炸起。草原上的人狼战争真是残忍至极。人和狼都在用残酷攻击残酷,用残忍报复残忍,用狡猾抗击狡猾。如果这样恶恶相报,近朱者赤,近狼者势必狠了,从此变得铁石心肠,冷酷无情?陈阵虽然痛恨狼的残暴,但当他马上就要亲手给狼下一个狡猾残忍的钢夹时,他的手却不禁微微发抖。这个陷阱太隐蔽。它放在具有极强诱惑性的肥壮死马前,只有马肉、马油和马粪味,没有任何人味和锈味。陈阵相信再狡猾的狼也要上当,被钢夹打得腿断骨裂,然后被人剥皮,弃尸荒野。而且这还仅仅是一个大圈套中的一个小圈套,那个大圈套要套的就不是几条狼了。他想起周秦汉唐宋明无数支汉军被诱进草原深处,落入被精心设计、没有破绽的陷阱而全军覆没的战例。古代草原骑兵确实不是靠蛮力横扫先进国家的。草原民族也确实是草原的捍卫者,他们用从狼那里学来的军事才华和智慧,牢牢地守住了草原,抗住了汉军后面的铁与火、锄和犁对草原的进攻,老人说得一点儿也没错。陈阵的手还在一阵阵地发抖。

老人呵呵地笑起来:心软了吧?别忘了,草原是战场,见不得血的人,不是战士。狼用诡计杀了一大群马,你不心疼?人不使毒招能斗得过狼吗?

陈阵定了定心,沉了口气,心虚手硬地扫雪刨坑。真到下夹子的时候,他的手又有点儿抖了,这次是怕不小心被打断手指,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下狼夹。老人一边教,一边把粗粗的马棒伸进钢夹的虎口里,即使钢夹打翻,也先夹着马棒而夹不到陈阵的手。陈阵感到周身一热,有了老人的保护,他的手不抖了,第一次下夹,一次成功。陈阵在擦汗的时候,发现老人头上冒的汗比他的还多。老人舒了口气说:孩子啊,我再看着你下一个,第三个你就自个儿下吧,我看你能行。陈阵点点头。他跟着老人回到马车旁又取了两副钢夹,又挑了匹死马,选好点,细心下好。剩下的四副夹子,一人两副,分头下。老人又让巴雅尔给陈阵帮忙。

天近黄昏,仍未转晴。毕利格老人仔细地检查了陈阵下的夹子,笑道:真看不出来了,我要是条老狼,也得让你夹住。老人又认真地看着陈阵,问道:时候不早了,这会儿咱们该做什么?

陈阵想了想说:是不是该扫扫咱们的脚印,还要清点一下带来的工具,不能落下一件。老人满意地说:你也学精了。

三人就从最北边慢慢扫,慢慢检查,一直扫到马车处才停下来。陈阵一边收拾工具一边问:阿爸,下了这么多夹子能打着多少条狼?老人说:打猎不能问数,一说数,就一个也不上夹了。人把前面的事做好,后面的事就靠腾格里。

三人上马,牵着马车往回走。

陈阵问:咱们明天早上就来收狼吗?

老人说:不管夹着没夹着,都不能来收狼。要是夹着了,先要让狼群看看。只要它们不见人来收狼,疑心就重了,更会围着死马转圈琢磨。场部交给的任务,不是夹几条狼,是要把狼群给引过来。要是没夹着狼,咱们就还得等。你明儿就不用来了,我会远远地来看的。

三人轻松地往家走。陈阵想起了那窝狼崽,便打算向老人讨教掏狼窝的技术。掏狼崽可是草原上一件凶险、艰难、技术性极强的狩猎项目,也是草原民族抑制草原狼群恶性发展的最主要的方法。一窝狼崽七八只、十几只,额仑草原的狼食多,狼崽的成活率极高。春天掏到一窝狼崽,就等于消灭了一群狼。狼群为了保护狼崽,会运用狼的最高智慧和狼的所有凶猛亡命的看家本领。陈阵听过不少各种掏狼崽的惊险和运气的故事,他也早已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两个春天了,全场一百多个知青还没有一个人独自掏到过狼崽。他不敢奢望自己能掏到一窝,只打算找机会跟着毕利格老人掏几次先学学本领。可是,马群事故发生以后,老人就顾不上狼崽了。陈阵只好从经验上来求教老人。

陈阵说:阿爸,我前些日子放羊,一只羊羔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一条母狼活活地叼走,往东北边黑石头山那边逃走了。我想那边一定有一个狼窝,里面一定有狼崽。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找,本来我想让您带我们去的……

老人说:明儿我是去不了了,这边的事大,场部还等着我的信呢。老人又回头问道:母狼真往黑石头山那边去了?

没错。陈阵说。

老人捋了捋胡子,问道:你那会儿骑马追了没有?陈阵说:没有。它跑得太快,没来得及追。老人说:那还好。要不那条母狼准会骗你。有人追,它是不会直奔狼窝的。

老人略略想了想,说道:这条母狼真是精,头年开春,队里刚刚在那儿掏了三窝狼崽,今年谁都不去那儿掏狼了,想不到还有母狼敢到那儿去下崽。那你明儿快去找吧,多去几个人,多带狗。一定得找几个胆大有经验的牧民去,你们两个千万别自个儿去,太危险。

掏狼窝最难的是什么?陈阵问。

老人说:掏狼窝麻烦多多的有,找狼窝更难。我告诉你一个法子,能找到狼窝。你明儿天不亮就起来,跑到石头山底下高一点儿的山头,趴下。等到天快亮的时候,你用望远镜留神看,这时候母狼在外面忙活了一夜,该回洞给狼崽喂奶。你要是看到狼往什么地方去,那边就准有狼窝,你要仔细找,带上好狗转圈找,多半能找着。可找着了,要把狼崽挖出来也难啊,最怕洞里有母狼。你们千万要小心。

老人的目光忽而黯淡下来,说:要不是狼群杀了这么大一群马,我是不会再让你们去掏狼崽的,掏狼崽是额仑草原老人们最不愿干的事情……

陈阵也不敢再问下去。老人本来就对这次大规模掏狼崽的活动窝了一肚子的火,陈阵生怕再问下去老人会阻止他去。可是,掏狼崽的学问太奥妙,他掏狼崽的目的是养一只狼崽,如果再不抓紧时间,等到狼崽断了奶或睁开了眼那就难养了。必须抢在狼崽还没有看清世界、分清敌我的时候,把它从狼的世界转到人的环境中来。陈阵生怕野性最强的狼崽比麻雀还难养。从小就喜爱动物的陈阵,小时候多次抓过和养过麻雀,可是麻雀气性大,在笼子里闭着眼睛就是不吃不喝直至气绝身亡。狼崽可不像麻雀那么好抓,如果冒了风险、费了牛劲抓到了狼崽却养不了几天就养死了,那就亏大了。陈阵打算再好好问问巴图,他是全场出名的打狼能手,前几天吃了狼群这么大的亏,正在气头上,找他请教掏狼崽的事准能成。

回到老人的蒙古包,天已全黑。进了包,漂亮的地毯已恢复原状,三个灯捻的羊油灯将宽大的蒙古包照得亮堂堂,矮方桌上两大盆刚出锅的血肠血包,羊肚肥肠和手把肉冒着腾腾的热气和香气,忙了一天的三个人的肚子全都叫了起来。陈阵急忙脱了皮袍,坐到桌旁。嘎斯迈已经端着肉盆,将陈阵最爱吃的羊肥肠转到他的面前,又端起另一个肉盆,把老人最爱吃的羊胸椎转到老人面前。然后,给陈阵递过一小碗用北京固体酱油和草原口蘑泡出的蘑菇酱油。这是陈阵吃手把肉时最喜欢的调料,这种北京加草原的调味品,现在已经成为他们两家蒙古包的常备品了。陈阵用蒙古刀割了一段羊肥肠蘸上调料,塞到嘴里,香得他几乎把狼崽的事忘记。草原羊肥肠是草原手把肉里的上品,只有一尺长。说是肥肠,其实一点儿也不肥,肥肠里面塞满了最没油水的肚条、小肠和胸膈膜肌肉条。羊肥肠几乎把一只羊身上的弃物都收罗进来了,但却搭配出蒙古大餐中让人不能忘怀的美食,韧脆筋道,肥而不腻。

陈阵说:蒙古人吃羊真节约,连胸膈膜都舍不得扔,还这么好吃。

老人点头:饿狼吃羊,连羊毛羊蹄壳都吃下去。草原闹起大灾来,人和狼找食都不容易,吃羊就该把羊吃得干干净净。

陈阵笑道:这么说蒙古人吃羊,吃得这么干净聪明,也是跟狼学的了?

全家人大笑,连说是是是。陈阵又一连吃下去三段肥肠。

嘎斯迈笑得开心。陈阵记得嘎斯迈说过,她喜欢吃相像狼一样的客人。他有点儿不好意思,此刻他一定像条饿狼。他不敢再吃了,他知道毕利格全家人都爱吃羊肥肠,可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把大半根肠吃进肚里了。嘎斯迈直起腰,用刀子拨开血肠,再用刀尖又挑出一大根肥肠来,笑道:知道你回来就不肯走了,我煮了两根肠呐。那根全是你的了,你要跟狼一样节约,不能剩。一家人又笑了。巴雅尔连忙把嘎斯迈挑出来的肥肠抓到自己的肉盆前。两年多了,陈阵总是调不好与嘎斯迈的辈分关系,按正常辈分,她应该是他的大嫂,可是,陈阵觉得嘎斯迈有时是他的姐姐,有时是婶婶,有时是小姨小姑,有时甚至是年轻的大姨妈。她的快乐与善良像草原一样坦荡纯真。

陈阵吃下整根肥肠,又端起奶茶一口气喝了半碗,问嘎斯迈:巴雅敢抓狼尾巴,敢钻狼洞掏狼崽,敢骑烈马,胆子也太大了,你就不怕他出事?

嘎斯迈笑道:蒙古人从小个个都是这样。巴图小时候胆子比巴雅还大,巴雅钻的狼洞没有大狼,狼崽又不咬人,掏出一窝狼崽算什么。可是巴图钻的狼洞里面有大狼。他在洞里碰见了母狼,还硬是把母狼从狼洞里拽了出来。

陈阵吃惊不小,忙问巴图:你怎么从来没给我讲过这事,快跟我好好讲讲。

笑了几次以后,巴图心情好了起来。他喝了一大口酒说:那年我十三岁吧,有一次阿爸他们几个人找了几天,才找到了一个有狼崽的狼洞,洞很大很深,挖不动,阿爸怕里面有母狼,先点火熏烟,想把母狼轰出来。后来烟散了母狼也没有出来,我们以为里面没有大狼了,我就拿着火柴麻袋钻进狼洞去掏狼崽。哪想到钻进去两个半身子深的时候,我就看见了狼的眼睛,离我就两尺远,吓得我差点儿尿裤子。我连忙划了一根火柴,火光一亮,我看见狼也吓得在那儿哆嗦呢,跟狗害怕的样子差不离,尾巴都夹起来了。我趴在洞里不敢动,火刚一灭,狼就冲过来,我退也退不出去,心想这下可完了。哪想到它不是来咬我,是想从我头上蹿过去,逃出洞。这时候我怕洞外面的人没防备,怕狼咬了阿爸,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猛地撑起身子,想挡住狼,没想到我的头顶住了狼的喉咙,我又一使劲,就把狼头顶在洞顶上了。这一下,狼出不去跑不了,母狼急得乱抓,把我的衣服抓烂了。我也豁出去了,急忙坐起来,狠狠顶住狼的喉咙和下巴,不让它咬着我,我又去抓狼的前腿,费了半天劲,才把狼的两条前腿抓住。这下狼咬不着我也抓不着我了,可我也卡在那里没法动弹,浑身一点儿劲也没了。

巴图平静地叙述着,好像在讲一件别人的事情:外面的人等了半天不见我出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阿爸急得钻了进来,他划着火柴,见我头上顶着一个狼头,这阵势把他也吓坏了。

他赶紧让我顶住狼头别动,然后,抱着我的腰,一点一点往外挪。我一边顶住狼头,一边又使劲拽狼腿,让狼跟着我慢慢往外挪动。阿爸又大声叫外面的人,抓住他的脚一点一点地往外拽。一直到把阿爸拽到洞口的时候,外面的人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拿着长刀棍棒等在洞口,阿爸和我刚把狼拽顶到洞口边上,外面的人一刺刀就刺进狼嘴,把狼头钉在洞口的顶上,几个人一起把狼从狼洞里拽出来打死。后来,我歇够了劲,又钻进洞,越到里面洞越窄,只有小孩能钻进去。最里面倒大了,地上铺着破羊皮和羊毛,上面蜷着一窝小狼崽,一共九只,都还活着。那条母狼为了护崽,在狼崽睡觉的地方外,刨了好多土,把最里面的窝口堵了一大半,母狼自个儿留在外头。母狼没熏死,是因为洞上面还有一些小洞,烟都跑上面去了,还能往外面散烟。后来,我就扒开了土,伸手把狼崽全抓了出来,再装到麻袋里,倒着爬了出来……

陈阵听得喘不过气来。全家人也好像好久没有回忆这个故事了,都听得战战兢兢。陈阵觉得这个故事和他听到的其他掏狼崽的故事很不一样,就问:我听别人说母狼最护崽,都敢跟挖狼洞的人拼命,可这条母狼怎么不敢跟人拼命呢?

老人说:其实,草原狼都怕人。草原上能打死狼的,只有人。狼刚让烟给熏晕了,又看着人手里拿着火,敢钻进它的洞,它能不害怕吗?这条狼个头不算小,可我看得出来,这是条两岁的小母狼,下的是头胎。可怜呐。今儿要不是你问起这件事,谁也不愿提起它啊。

嘎斯迈没有了一点儿笑容,眼里还闪着一层薄薄的泪光。

巴雅尔忽然对嘎斯迈说:陈阵他们明天一早要上山掏狼崽,我想帮他们掏,他们个儿大,钻不到尽里面的。今儿晚上我住到他们包去,明天一早跟他们一块儿上山。嘎斯迈说:好吧,你去,要小心点。陈阵慌忙摆手:不成!不成!我真怕出事。你可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啊。嘎斯迈说:今年春天咱们组才掏了一窝狼崽,还差三窝呢。再不掏一窝,包顺贵又该对我吼了。陈阵说:那也不成,我宁可不掏也不能让巴雅去。老人把孙子搂到身边说:巴雅就别去了。这回我准能夹着一两条大狼,不交狼崽皮,交大狼皮也算完成定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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