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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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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也加呻吟着,在床上扭了几下身子,就像蛇痛苦挣扎时的动作。我急忙来到她身边,抓着她的肩膀摇晃。

“怎么啦,快醒醒!”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她微微睁开眼睛,漆黑的眼珠转了转,仿佛在寻找什么,然后看到了我。她的肩膀不易察觉地颤抖着。

“怎么回事,做梦了吗?”

沙也加捂着苍白的脸颊,四下张望着。

“黑色的花瓶,绿色的窗帘……”她眼神恍惚地呢喃。

“什么?”

“确实有呀,黑色的细长花瓶,绿色的窗帘,那个房间,我走进去了。”

“哪个房间?”

“在那里。”说着,她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门,我拿着手电筒追了上去。

沙也加下到一楼,穿过客厅,走向餐厅,但中途在短廊停下脚步。

“怎么了?”我问。

她指着墙壁,“就在这里。”

“这里?什么在这里?”

“门啊。”

“门?”

“这里有扇门,我走了进去。房间里有黑色的花瓶和绿色的窗帘。在那里,我……”

说到这里,沙也加倒在了地上。

4

钢琴上的洋娃娃依旧俯视着我们。

我把沙也加扶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下,不久她睁开了眼睛。但是不是真的醒了,一时还难以判断。虽然睁着眼睛,她仍是默不作声,怔怔地盯着天花板。

“沙也加!”我叫道。她这才将黑色的瞳孔慢慢转向我,然后眨了几下眼睛。

“对不起。”她小声说,声音透着嘶哑。

“你不要紧吧?”

“嗯,已经没事了。”说完她坐了起来,但似乎还没有完全恢复,又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一动不动。

“刚才你突然昏倒,吓了我一跳。”我说。

她无力地笑了笑。“是吧?我也是第一次有这种体验,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没有哪里受伤吧?”

“嗯,好像没有。”她看了看身上说。

我坐到她旁边。“你昏倒前还说了奇怪的话。”

她用左手摩挲着右腕。“是啊,很奇怪吧。”

“你做梦了吗?”

“嗯,算是吧,不过和做梦有点不一样,我觉得那儿我确实见过。”

“那儿?”

“就是那个有花瓶和窗帘的房间。”沙也加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回到刚才倒下的地方,我也紧随其后。“这里有扇门,我还走进了这个房间。”她指着走廊的墙壁,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可是这里没有门啊,”我说,“也没有这样的房间,这堵墙的对面是和室。”

“是啊。”沙也加按着太阳穴,“但我明明记得这里有扇门,我是从门进入房间的呀。奇怪,真是奇怪,怎么会没有呢?”说着,她自嘲地笑了,“我真傻,没有就是没有,说什么都白搭。”

“会不会是和别的房间搞混了呢?”

可能觉得我的想法不无道理,她陷入了沉思。但没过多久,她就摇了摇头,表情愈发充满自信。

“不会错的,就是这里。我就是这样望着餐厅推开门的。”

我叹了口气,用手电筒照了照墙上,但并没发现安装过门的迹象。

引起我注意的,是旁边的柱子。

“这是什么?”在与我视线齐平的高度,有一条三厘米长的横线,看似用圆珠笔画的。

“再往下一点也有。”沙也加说。

的确如此,在我发现的横线下方几厘米处,画着一条同样的横线。再往下看,又找到几条。

“会不会是比身高的时候画的?”

“比身高?”

“童谣里不是有嘛,就是把身高刻在柱子上。”

“哦,那个啊。”

我小时候没做过这种事,所以总觉得只有童谣里才会出现,没想到实际上这样做的大有人在。

我用手电筒顺着柱子往下照,最下方的记号距离地面约八十厘米,那里不仅画了线,还写了一行字。

“上面写了什么?”沙也加问。

我辨认着模糊不清的字迹,“佑介 三岁 五月五日”。

“哦,果然是为了比身高画上去的。”沙也加点点头说,“这是佑介的成长记录啊。”

“但如果是这样,你不觉得奇怪吗?”

“为什么?”

“你看最上面那条线,怎么看都超过一米七了。”

“那又怎样……”沙也加张着嘴停住了,接着一下子闭上了嘴,瞪大了眼睛,说,“佑介小学六年级就去世了。”

“六年级的话,也就十一二岁吧,就算孩子发育得很快,也不可能长到一米七啊。”

“那这条线刻的是谁的身高?”

“如果不是佑介,那就是他哥哥了。”我重又用手电筒逐一照着柱子上的记号,“说不定跟弟弟一样,也在什么地方刻了名字。”

“说得也是哦……”

因为找不到确切的答案,我们陷入了沉默。

“回到门的话题,”我对沙也加说,“你确实记得这里有扇门,你推开门走进了房间?”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除了花瓶和窗帘,对那个房间你还有别的印象吗?”

“别的印象……”她那无神的双眼望向手电筒照不到的黑暗处。“好像很暗……一片漆黑。”

“你在那个房间里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想不起来。”沙也加双手抱头,然后抬头望着我,眼中带着怯意。

“怎么了?”我问。

“虽然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但总觉得很可怕。”

“可怕?”

“对。一想到那个房间,我就有种莫名的不安,内心深处仿佛有另一个自己在说,不能再探究下去了。我似乎很抗拒想起当时的事情……”她支撑不住似的靠在了旁边的墙上,“头开始痛了。”

“先休息一会儿吧。”

我再次扶她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她弓着腰,把脸埋在双手之间,胳膊倚在并拢的腿上,背还在微微发抖。

看到沙也加的情形,我心知肚明,她描述的情景绝非凭空虚构。但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是,她所说的地方既没有门,也没有房间。这该如何解释呢?或许最合理的结论就是她的确记错了,但她为什么会产生错觉呢?

这问题一时半会儿恐怕也找不到答案。就这样,我们面临的谜团越来越多。无法理解的事情堆积如山,我们无路可退,却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一味沉浸在无力感中也无济于事,我把沙也加留在一楼,独自回到二楼御厨夫妇的房间,准备把问题逐一攻破。

从地上的工具箱里取出锤子和螺丝刀,我来到保险柜所在的壁橱前。

保险柜虽然老旧,但看上去很坚固,柜门和柜体之间几乎是严丝合缝。我把螺丝刀插进狭窄的缝隙里,试着撬了一下,里面传来轻微的嘎吱声,但门并没被破坏。我换了个地方再试,依然是同样的结果。反倒是螺丝刀快要折断了。

我觉得撬锁是最快捷的办法,但密码锁也结实到顽固的程度。我把螺丝刀插进缝隙,用锤子敲了敲,声音倒是挺大,效果却微乎其微。不过反正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就先干上一阵再说。

忙活了足足半个小时,保险柜的门和锁都只是略有松动,和动手之前几乎没什么区别。我有些泄气,把工具丢到一边,又在摇椅上坐了下来。

我开始觉得,与其琢磨怎样撬开保险柜,或许寻找保险柜的密码才是捷径。保险柜的主人为了防止忘记密码,很可能会写下来藏在某个地方。

我站起身,走近御厨启一郎的书桌。这里沙也加刚才已经查看过。

她说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照理既然摆了张书桌,多少总会写点笔记什么的,但这里完全没有书和笔记本的踪影,不,应该说只放了一本笔记本,还是崭新的,里面一片空白,什么都没写。

我离开书桌,用手电筒照着房间的各个角落,期待找到藏保险柜密码的地方。不过户主有没有这份童心还是个很大的疑问。

无意中看到窗边的天文望远镜,望远镜旁有一个看似放置备件的木箱。打开箱盖一看,里面是用布包起来的替换镜头和滤光片。

另外还有一张观测记录用纸,上面用黑色墨水写着“七月二十五日清晨 水星观测”,笔迹和那些信上的相同,应该是出自御厨启一郎之手。

但我想不出这张纸有什么用处,便又回到保险柜前,拿起锤子和螺丝刀,再次全力以赴地开工。

刚敲了十来下,感觉身后的门开了,回头一看,沙也加走了进来。

“把你吵醒了?”我问。

“没有,是我精神亢奋得睡不着。”

“可以理解。”

沙也加坐到床上,“我在想父亲的事情。”

“哦。”

“我在想,为什么从这栋房子的存在到受御厨先生关照的事,父亲都对我只字不提呢?”

“刚才不是说过了,是因为牵扯到他以前犯的错误吧。”

“是吗?可我觉得,他大可以把这一节含混带过啊。”

“那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呢?”

“虽然不是很确定,不过我想也许是为了我。”

“为了你?什么意思?”

“父亲可能是担心我会想起过去的事情。他觉得如果我知道了这个地方,回到这里,就会恢复记忆,所以才什么都没告诉我。”

我玩弄着手里的锤子和螺丝刀。

“这样的话,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啰?”

她摇摇头,仿佛在说她也不知道,然后又拿起之前读过的那叠信件。

“这些信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如果是收信人保管还好理解,但持有信件的却是寄信人,你不觉得奇怪吗?”

“会不会是出于某种原因,中野政嗣把这些信还回来了呢?比如启一郎过世后,送给家属作为纪念。”

“倘若是这样得来不易的珍贵信件,为什么离开这里时不一并带走呢?关于佑介的日记,也同样存在这个疑问。”

我低吟了一声。对于这家人为何突然消失的问题,我还没有任何头绪。

“还有,”她说,“为什么每封信都只有信纸,干吗不装在信封里呢?”

“应该是丢掉了吧。”

“出于什么目的?”

“不知道。”我被问得一头雾水,“你想说什么?”

“也不是想说什么……”她依旧把玩着那叠信说,“只是我突然想到,我们还不知道这个家的地址。”

“地址?”

“对。”

“怎么会不知道地址呢?嗯,是长野县小海町……”

我话还没说完,她就开始摇头。

“我不是说这个。一般一个家里至少会有一样显示家庭地址的东西吧?比如名片啊、寄来的明信片啊什么的。可是这里根本没有这类东西。”

“听你这一说,还真是这样。”我叉着腰,看了看周围,“你的意思是,有人刻意这样做的?”

“只能这么想了,不是吗?一般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啊。但这样做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我们沉默了片刻。又是一个找不到答案的疑问。我转向保险柜,把螺丝刀插进密码锁缝隙,用锤子敲打起来。

“这个保险柜能打开吗?”沙也加担心地问。

“很难说,现在刚撬松了一点。”

“要是能轻易撬开的话,就不是保险柜啦。”

或许她本意并非开玩笑,不过这句话还是让我放松了不少。

“可不是嘛。”

正笑着,冷不防螺丝刀一滑,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锋利的刀尖划伤了左腕,刚好是在手腕和肘部的中间位置,血登时流了出来。

“啊,糟了!”

“没事,不算严重。”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

“你等一下,我去拿急救箱。”沙也加说。

“急救箱?”

“在厨房里,我刚才发现的。”

过了两三分钟,沙也加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茶色的小箱子,箱子的侧面有一个红十字标志。

“这个放在厨房里?”我问。

“是啊,在碗橱最下方的对开门柜子里。”

急救箱里头痛药、肠胃药和外用药膏基本都有,所有药品都没有拆封的痕迹。

“外伤药也有哦。”说着,沙也加拿出一个细长的药盒,里面是一支管状的软膏,同样也没用过。

“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药,我不大想用。”

“生产日期是十年前。”沙也加看着药盒侧面说。

“那还是算了。”

“好吧,我就简单包扎一下。”

她把没开封的纱布敷在伤口上,再帮我缠上绷带,手法十分娴熟。当我这样夸奖她时,她把绷带放回急救箱里,一边说道:“我给美晴包扎习惯了。”

“美晴经常受伤?”

“嗯,被我弄伤的。”

我一时无言以对,只恨自己说话太冒失。

她自嘲似的耸了耸肩。“我自己把她弄伤,又自己给她治疗,很傻吧?”

我没作声,摸了摸包好的绷带,想找点别的话题,便朝急救箱看了一眼。

我发现箱盖的内侧有一个口袋,好像是放挂号单和健康保险证的地方。伸手进去一摸,却只找到一张小小的卡片,既不是挂号单,也不是保险证。

卡片上标着“家庭健康卡”的字样,内容包括主治医生的联系方式、每个人的老毛病和常用药品等。虽然每一栏都是空白,但写出了家庭成员的姓名。

上面并排写着御厨启一郎、藤子、佑介这三个名字。藤子应该就是佑介的母亲,也就是被沙也加称为“老奶奶”的女人。

血型那一栏,只有启一郎的名字下写着:o型。

“父亲是o型啊。”说着,我把卡片递给沙也加。

“o型?”不知为何,她看着卡片时的表情有些阴沉,过了一会儿喃喃地说,“不对劲啊。”

“怎么了?”我问。

“佑介在日记里提过自己的血型,如果我记得没错,应该是……”说到这里,她抓起手电筒走出了房间,我急忙跟在她后面。

来到客厅后,她从茶几上拿起日记,哗哗地翻了起来,神情也变得很严峻。

“找到了,在这里。”她把日记本给我看。

那篇日记之前不经意地扫过,写的是佑介在学校接受体检的事。

五月十九日 晴

今天参加了体检。我个子又长高了些,真开心。但体重却没多大变化,真是奇怪。体检后又做了血液检查,化验了血型。血型一般分为a、b、ab、o四种。另外还有rh阳性和阴性,据说几千人里只有一个是阴性的。我是ab型,rh阳性。近藤同学有一本通过血型看性格的书,不过一点都不准。回家后,我问妈妈是什么血型,妈妈说不知道。好像以前的人都不大知道这个。我还想问问爸爸,但他今天加班不回来。

我看了眼沙也加,“佑介是ab型?”

她默默地点头。

“原来如此,果然很奇怪。”我说,“既然父亲是o型,不管母亲是什么血型,孩子都不可能是ab型。”

5

“喂,车钥匙能借我一下吗?”沙也加突然说道。我满脑子都在想着新出现的谜团,反应有点慢。

“钥匙?可以啊。”我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你要干吗?”

她做了个鬼脸,接过钥匙。“我去散步。”

“散步?这个时间?”

“马上就回来。”

“可你为什么又要—”刚说到这里,我蓦地领会到她是要去方便,不由得一脸懊恼,我也太后知后觉了。“好吧,那我也去。你一个人去不安全。”

“没关系的。”

“我自己也想去啊。难不成你让我忍着?”

听了这话,沙也加苦笑了一下,把车钥匙递给我。

“关于血型的问题,”上车开出一段路后,沙也加开口了,“你有什么想法?”

“如果双方的血型没有出错,”车轮似乎快要陷入泥泞的路面,我努力打着方向盘,一边说,“佑介就不是启一郎的孩子。”

“果然……”她顿时屏住了呼吸,又静静地呼了出来,“莫非佑介是养子?”

“不,我想不是。那封信上不是提到佑介出生时的情形吗?说生了个男孩子,真是太好了。”

“啊,对哦。但如果既不是养子,又不是御厨先生的亲生子……”沙也加踌躇着,欲言又止。我明白她想说什么。

“那么有可能是母亲,也就是藤子夫人和别的男人外遇所生的孩子。”

“真不敢相信。从日记来看,完全没有这种苗头呀。只有这种可能了吗?”

“不,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也很小。”

“为什么?”

“佑介做血液检查那天,回家后肯定跟母亲说了自己的血型。如果他是母亲外遇所生的孩子,得知他的血型是ab型,母亲应该很慌乱才对。但从日记里却看不出这种情绪波动。”

“说得也是。也就是说御厨先生知道佑介不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对他疼爱有加……”沙也加揉了揉脸,“不行,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总之可以肯定的是,还有一个必要的角色,就是佑介的亲生父亲。”

车开到了水泥路上,虽然雨暂时停了,还是不能调慢雨刷。路上没有街灯,而且曲曲折折,视野极为恶劣。不过出于时间原因,对向车道上一辆车也没有。我看了眼车载音响上显示的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了。

我把车停到松原湖停车场后,便去上湖畔的公共洗手间。对着有裂痕的小便器方便时,我禁不住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做这些事真的能帮沙也加解决烦恼吗?

出了洗手间,我信步来到湖边。雨已经小了很多,但幽暗的水面上依旧泛着无数涟漪。湖对岸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森林前方有一团薄雾缓缓向这边飘来。

“就像栖息着恶魔一样呢。”不知何时,沙也加出现在我身旁。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夜晚的湖泊。”

“夜色下的大海也很可怕,但氛围不一样,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沙也加似乎转头看着我,我也向她望去。目光交会后,她先移开了视线。

“这次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啊。”她说。

“没那回事,偶尔来点理性的探险也挺有意思的。”

“坦白说,我对这次的调查并没抱多大希望,觉得就算来到这里,也什么都解决不了,所以根本没放在心上。”

“可你不是说过,来这里的话有可能恢复记忆吗?”

“说实话,只是自我安慰罢了。希望得到点实际成果,证明自己也是努力过的。其实也就是想要张免罪符而已。不过—”她突然顿住,把目光投向湖面,这才继续道,“如果不是和你一起,我是不会来的。多半不会……”

听到她这样表白心迹的话,我有些不知所措。不可否认,我心头涌起几分喜悦,但还有另一个自己在压抑这种情绪,这也是事实。

“来之前我曾经想过,这次旅行也许会发生些什么,你我之间。老实说,发生了我也不介意。我甚至有种天真的想法,觉得如果真的发生了,或许就可以忘记痛苦的现实。但你却无动于衷,一心只想帮我解决问题。还是说,接下来你会有所行动?”

“不会。”我立刻摇头否认,“我绝对不会做那种事,在来之前我就已下定了决心。”

“我猜也是。”她扑哧一笑,“你和那时候完全不一样了,那时你说的是,做爱根本算不得什么。”

“现在立场不同了啊。”

“是啊,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半开玩笑地说完后,沙也加用鞋尖蹭了蹭潮湿的地面,“那之后你没有恨过我吧?”

“那之后?”

“就是我单方面提出分手之后。”

“哦……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你不想旧事重提,那就算了。”

“也没关系啦。”我把双手插进口袋,右手碰到一包之前买来开车提神用的口香糖。我让沙也加来一条,她摇了摇头说不用,于是我也没往嘴里放。

“我从来没恨过你。”我把口香糖放回口袋,说道,“我们约好不互相束缚的,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当时的确很受打击,而且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却突然就说有了喜欢的人,要求分手。”

“是啊。”沙也加朝湖边走近几步,双手背在身后,倏地转过身来,“确切地说,不是我有了喜欢的人所以和你分手,而是正好相反,要和你分手在先,然后才找了一个替代你的人。”

“为什么要和我分手呢?”

“原因很难解释清楚,说得好懂一点,就是我觉得这场梦该醒了。”

“一点也不好懂啊。”我不禁苦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我们那时聊天的内容吗?我们聊了很多,但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否定了我们之外的所有人。周围的人全是笨蛋,谁都不能相信,谁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们经常这么说吧。”

“我记得,的确如此。”

古色古香的咖啡厅,咖啡和七星香烟。便宜而狭小的酒吧,啤酒和炸薯条—

“和你在一起很开心,但有时候会突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不可能一直拒绝周遭的一切,只生活在二人世界里。再这样下去,我们俩都会完蛋。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梦也该醒了。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

“也就是说,”我说,“你转向现实路线?”

“可以这么说吧。”

“在规划未来这方面,我那时的确想得太简单了。你希望找个稳重伴侣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

“不光如此,该怎么说呢……”沙也加侧头思忖着,“我觉得我们俩都很孩子气。”

“这样啊。”我点点头,“确实有这种感觉。”

“你能理解吗?”

“似乎可以吧。不过,都已经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她舔舔嘴唇,“不过让我再说一句,你不觉得那时的我们很像吗?不对,简直是太像了。看到你,就像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说不出的难受。”

“唔……”我踢着脚下的泥土,回想着那时的一幕幕情景。自命不凡的对话,像被什么催逼似的匆忙做爱,日复一日—

顿时有种胃里压着重物的感觉。

“雨好像下大了。”沙也加看着湖面的涟漪说,她的头发也被打湿了。

“回去吧。”我说。

6

我们在雨中踏上归途。我一边操作着方向盘,一边反复回味着她刚才的告白。其中最触动我内心的一句话就是“我们俩实在太像了”,这一点我也早有感受。这种相似不仅体现在性格、思维方式和价值观上,就连流淌在内心深处、决定了自我意识的某种东西,也可以找出共通点。但当时的我拒绝去刨根究底,连想都不愿多想。这样看来,莫非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意识到了真相?

与沙也加邂逅时自己的生活状态,现在回想起来并不愉快,就像看一本贴满讨厌照片的老相册。

我父亲是个医生,但经营的不是大型医院,而是小镇常见的私人诊所,普通而保守。诊所里只有两名护士,其中之一是我母亲。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得知自己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养父说,这件事不能一直隐瞒下去,他们早就在寻找合适的时机告诉我。

据养父说,当年他们夫妻膝下无子,正在考虑收个养子时,刚好一个亲戚的女儿离婚后生下孩子,问他们要不要领养,他们二话不说就同意了,随后顺利办理了收养手续。

尽管觉得应当感谢双亲对我的养育之恩,但我还是感到很震惊,心灵受到了创伤。那时的我正对父母对待自己的方式抱有疑问,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你是我们的孩子,这一点是绝对不会变的。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一切和往常一样就行了。”养父这样对我说,我默默地点点头。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或许就如养父所说,一切和往常一样就行了。可是想归想,我无法真正做到。他们不是我亲生父母这个念头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父母不可能察觉不到我的变化,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再也没有往日的和乐融融。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她是在我放学回家时突然叫住我的,我瞬间意识到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所以在她提出要和我聊几句时,我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

她并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是问我父母和家里的情况。我几乎没怎么回答,只是低着头。

几天后,那个女人到我家来了。父母叫我待在别的房间,但我还是隔墙听到了双方的谈话。

她提出要回亲生孩子的要求,而我父母断然拒绝。详细情形不是很清楚,不过似乎是她和第二任丈夫也离了婚,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所以想接回自己的孩子。

“求求你们了,孩子现在是我唯一的寄托了。你们的养育之恩,要我怎么报答都可以。”我的“亲生母亲”哭着恳求。

“事到如今,就算你再央求也没用。那孩子是我们的,我们绝对不会放手。”养父口气强硬地回答,“之前不是叫你别在那孩子面前出现吗?你却在这时候擅自找上门来,简直太不知好歹了。”

养父的话让我恍然大悟,我得知自己是养子之后没多久就遇到了亲生母亲,原来并非偶然。他们事先把真相告诉我,为的就是防止母亲的出现让我产生动摇。

他们谈了很长时间。不久双方的说辞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说得直白一点,就是都说出了真实的心声。

“难道要我以后几十年都一个人生活吗?等我年纪大了,该指望谁养活呢?”

“所以我不是说了,你再去找个不错的对象啊!而且我们俩也都指望着那孩子呢,这个家也只有他来继承。就因为这样,我们才尽心尽力地把他抚养成人。到这个时候又来争夺,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

简单来说,“亲生母亲”是为了晚年有个依靠,养父母则是为了有人继承家业。

当然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他们应该也都以自己的方式爱着我。但对十三岁的我来说,对于他们把我当作将来的保障这个事实,还是无法心平气和地一笑了之。

双方谈判的结果,以“过些日子让他自己决定”暂时告一段落。我的亲生母亲听上去不太满意,或许她当时已经预见到这种决定方式对自己不利吧。

从这天起,养父母对我的态度又有了小小的变化。养母对我比以前更好了,养父也常常谈起我未来的规划,表示如果我不感兴趣,不当医生也没关系,无论我选择什么职业,他们都会全力支持我。与此同时,还时常不经意似的提起养育我过程中的美好回忆和种种辛劳。

而亲生母亲几乎每天都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等我,带我到附近的公园聊天。说是聊天,其实只是她一个人在说。她告诉我,当初放弃抚养我也是迫不得已,现在她万分后悔。说着说着,眼里不时泛起泪光。

一周后,亲生母亲再次来到我家。这次我和他们一起围坐在桌前,养父对我说:

“想和谁一起生活,你自己决定吧,不需要有什么顾忌。”

三个人都凝视着我的嘴角,而我在这之前就已有了答案。作出这个选择时,我考虑的不是自己想怎样做,而是怎样做最妥当。

“我想还是维持现状的好。”我回答。养父母顿时笑逐颜开,亲生母亲则沮丧地垂下头。

得到今后可以经常见我的承诺后,亲生母亲回去了。养父母交口赞扬我的选择完全没错,让我不用放在心上,他们还露骨地说我亲生母亲的坏话,甚至说我差点就陷入不幸。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我也不知道到底在伤心什么,只是觉得无比地寂寞。或许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从那以后,我很少再见到亲生母亲。直到我上高一的时候,才偶然听养母说她又结婚了。

对于养父母来说,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而在旁人眼里,我们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但我却无法否认,我一直只是在扮演他们的儿子。而他们大概同样如此。

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我怀着这种感觉一天天过着日子。就在这时,我遇到了沙也加。

又是一阵骤雨,我把雨刷调到高速挡。

“你不困吗?”我问旁边的沙也加。

“嗯,还好,刚才眯了一会儿。”

“哦,这样啊。”

“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都是不相干的事情。”我打开收音机,传出一首日语歌,我不知道是什么乐队,也不知道歌名,但沙也加似乎很熟悉,用指尖打着节拍。

我们俩实在太像了—我又想起她这句话。确实如此。与她邂逅的那一瞬间,我就产生了强烈的同伴意识。她应该也是孤零零一个人吧。

遇到沙也加以后,我对家庭的依恋愈发淡了。哪怕早一天搬出去也好啊—我总是这么盘算着。

“这段时间你有点反常啊。”一天早上,养母对我说。感觉她是内心斗争了很久才说出这句话。

“是吗?”

“你不再叫我妈妈了,是不想叫了吗?”

“也不是—我走了。”我逃也似的出了家门。

我的确不想再叫养父母“爸爸”、“妈妈”了。原因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可能是厌倦了这种过家家的游戏吧。

过家家?

我猛踩刹车,轮胎在泥泞的地面上打滑,车身倾向一侧,沙也加在旁边惊呼出声。

“怎么了?”她脸色苍白地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们恐怕有一个重大误会。”我说。

“误会?”

“关于佑介的‘父亲’,总之先回去再说。”我踩下油门,再次开动汽车。

回到屋里,我直奔客厅,拿起佑介的日记又翻了一遍,尤其是提到“那家伙”的地方。

“喂,怎么回事?到底有什么‘误会’啊?”

“说‘误会’不够准确,应该说是被骗了吧,被佑介。不过他也没打算把日记给外人看,所以说欺骗可能也不恰当。”我合上日记,把手搭到她肩上,“走,我们去二楼。”

来到佑介父母的房间,我再次摊开那些信细看。

“果然如此,和我想的一样。”

“什么意思?”

“启一郎在信里提到佑介时,从来没说佑介是自己的儿子。果然两人不是父子关系,这一来之前血型的矛盾也得到了解释。”

“那佑介是谁的儿子呢?”

“长子的儿子。”我回答,“就是信里启一郎所说的长子,他才是佑介的父亲。”

“怎么会……可是,”沙也加不停地捋着刘海,“长子在佑介日记里的称呼是‘那家伙’,对吧?”

“没错。”

“那和父亲不是两个人吗?”

“你会这么想,是因为日记里另外有一个‘爸爸’吧?”

“是啊。”

“那本日记里提到的‘爸爸’的确是启一郎,但启一郎并不是真正的父亲,而是祖父,也就是爷爷。同样,日记里的‘妈妈’其实是奶奶。”

沙也加困惑地眨着眼睛。“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呢?”

“佑介和父母的年龄差距过大,我们不是一直很怀疑这一点吗?而且你看这封信,”我拿起那叠信件,“信上提到佑介出生时启一郎的喜悦之情,因为是个男孩,甚至在内心大声叫好。会有这种反应的,如果不是孩子的父亲,那就应该是祖父了。而佑介和长子年龄差距过大也就可以理解了,因为两人不是兄弟,而是父子,差距大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为什么会把爷爷叫成爸爸呢?”

“可能佑介从小就由祖父母抚养长大,所以养成了这个习惯吧。从这封信上看,长子结婚第二年妻子就过世了,这期间生的男孩当然就是佑介。但一个大男人带孩子太辛苦了,所以就由长子的父母接过来抚养。”

“即便如此,让孩子管爷爷叫爸爸这种事情……”沙也加扭着身子,显得很不愉快。

“也许正是这一点,酿成了这个家庭的悲剧。”

“……怎么说?”

“这只是我的想象啦,”我先声明了一句,“从这些信上可以看出,启一郎是个相当严格的人。在对长子的教育上,也清楚反映了他的这种性格。正因为如此,当长子的法官之路遭受挫折时,他非常懊丧和焦急。”

“他在信上抱怨过,说长子‘太不争气了’。”

“最后启一郎因为‘一合的杯子只能装一合酒’而死了心,让长子放弃司法考试,转而当了教师。从信上来看,启一郎因为担心他的前途而走的这步棋似乎很英明。接着长子结了婚,结婚对象是远房亲戚的女儿,那就同样不是长子自己找的,而是父母帮他物色的。”

“长子完全就是御厨先生的傀儡啊。”

“你说到重点了。”我指着沙也加,“我想表达的正是这个意思。虽然只是读信时的感受,很明显长子的一切都在启一郎的掌控之中。再想到佑介是长子的儿子,这种关系就更一目了然。启一郎会怎样对待这个孙子呢?”

“从信上看,我觉得御厨先生把对长子的期待转移到了佑介身上,甚至亲自给他起了名字。”

“考虑到启一郎在和长子的关系上占据绝对强势,由爷爷给孙子起名字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而长子的妻子更不会有异议,她本来就是因为性格温顺才被选为儿媳的。至于佑介的教育方针,我想启一郎也准备全面过问,不对,或许是要完全贯彻自己的主张呢。再加上这时,长子的妻子又过世了。”

“御厨先生肯定要把佑介接过来吧。”

“虽然不知道长子有没有反对,但他的意见多半也无足轻重,事情就这么定了。就这样,启一郎承担起了佑介父亲的角色。我想他应该不是刻意让佑介叫自己‘爸爸’的,但他也并没有纠正,说不定还很享受这样的称呼。”

沙也加皱起眉头。

“总觉得有点病态的感觉……”

“对于启一郎来说,长子是他人生的一大污点,恨不得忘掉才好,所以他也同样想忘掉佑介是自己孙子的事实吧。信上提到长子因为染指赌博,不得不辞去学校的工作,而这时他最担心的却是对佑介的影响。这就证明他已经将长子和佑介划清界限了。”

“哦,这样啊。那么—”说着,沙也加翻开佑介的日记,“圣诞礼物之谜也解开了,送礼物的就是佑介的父亲。这里提到‘今年又收到了圣诞礼物’,如果是父亲送的,也就不奇怪了。而后面这段话也可以理解了:‘爸爸说怎么老是送玩具,应该送点书才好,还在电话里发了火。’”

“刚开始读到这里时,我还说是不是佑介的爷爷奶奶送的,没想到正好相反。”我苦笑道,“先不管这个,日记里肯定还有什么地方更清楚地提到启一郎对长子的态度,快给我看看。”

我从沙也加手里接过日记本,哗哗地翻着,终于找到了启一郎去世一个月后的那篇日记。

“你看这儿。”我把那页指给她看,“这里写着‘爸爸很看不起那家伙,还对我说,绝对不能学他的样子,不能变成他那样的人’。”

“御厨先生是要让佑介彻底疏远长子啊。”

“因为对长子的培养失败了,他不希望在佑介身上重蹈覆辙。从佑介的日记里不难感受到,他的教育方针是相当严格的。而佑介不愧是个乖孩子,不仅完全服从这种严格的管教,对‘爸爸’也满怀尊敬。大概对启一郎来说,佑介称得上是他的得意之作。”

“简直是把人当物品看待嘛。”沙也加沉着脸说。

“他是在制作一个名为‘教育’的傀儡,而且进展很是顺利。没想到这时意外发生了。”

“就是御厨先生患了脑肿瘤吧?”

“没错。”我点点头,“还没能实现心愿,就不得不中途放弃对佑介的教育,启一郎内心的这份遗憾可想而知。他对佑介的牵挂,只怕更甚于对自己生命的留恋。但更痛苦的还是被留下来的佑介。”

“因为失去了指导者?”

“如果只是这样还罢了,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自己一直很轻蔑的人—也就是‘那家伙’回到了家里,还是以父亲的身份。”

“啊……”可能是想象了一下那样的情况,沙也加的眼神变得忧郁了。

“现在我们换个角度来思考。”我说,“站在长子的立场,长期压制自己的父亲终于死了,可以回到暌违已久的家里生活了,而且是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在一起,他的心情自然是得意扬扬,也很想尽快和儿子拉近距离。”

“啊,这么说来,”她的目光又落到日记上,“刚才那段后面还有这样的描写:‘我待在自己房间的时候,那家伙门也没敲就进来了,还一副很熟络的样子跟我搭话。’”

“因为好不容易又和儿子共同生活了,这种行为可以说再正常不过啊。但佑介对此的反应呢?”

沙也加继续读着日记。

“‘我毫不客气地说,少来打扰我学习。然后他就离开了。以后我就用这一招赶他出去。’”

“此外还有多处佑介毫无来由地厌恶‘那家伙’的场景。这也难怪,他从小就被灌输了这种看法。但是作为亲生父亲,一直被儿子这样冷眼相待,的确是很屈辱的事情。而且他一定在佑介身上依稀看到了启一郎的影子。”

“长子憎恨御厨先生吗?”

“我想是憎恨的。”我肯定地说,“所以只要佑介不敞开心扉,对长子来说,他就只是一个憎恨的对象。”

“然后……”

“是的,”我点头说道,“虐待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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