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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叶之章 三(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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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话谁都会说。”舅舅分明显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不过,”刑警说道,“我们发现车座上微微留有定型产品的气味。这家喷漆店中不可能有人使用这种东西。老板是秃头,儿子留的是中分。”

“定型产品,您指的是发胶吗?”我问道。

“不,应该是摩丝或护发素之类的。并且,还是气味极强的柑橘系列。”

“柑橘系列……”

之后,刑警又询问了昨日和今日有无异常情况。或许有,可又是守夜又是葬礼什么的忙坏了,我什么也没有发现。我如此回答。刑警点了点头,似乎在他意料之中。

“那个人的情况调查了没有?事故发生前一日与母亲会面的那个大学老师。”看到刑警似要离去,我连忙问道。

“啊,那个人啊,调查了,没有任何问题。”

“您是说……”

“那是北斗医科大学一个姓藤村的人。说是从上周五就因工作关系到了东京,觉得好容易才来一趟,就在最后一天与小林志保女士见了面。第二天一早就乘坐首趟航班返回旭川,下午还上了课。”

那么,他的不在场证明也成立了。刑警继续说道:“告诉他小林女士出事的消息后,他也非常悲伤。说好不容易二十年才见一次面,没想到竟是这般结局,自己真是一个丧门星。啊,对了,他还说让我们转达对您的问候。”

我不知如何才好,只得含糊地回答了一声“这样啊”。

葬礼结束后,眨眼间三四天就过去了。今天已是星期三。

头七的法事已在葬礼那天一起做了,暂时得以从繁琐的法事中解脱了出来,可保险理赔的手续等麻烦事依然很多。由于是妈妈特意为我入的生命保险,我只能毕恭毕敬地接受。事实上,想想今后的生活,这些钱还真是救命稻草。

说起金钱,我还另有一大支柱——赔偿金,但最好还是不要抱太高期望。轧死妈妈的凶器——白色小霸王的车主依然声称车辆已失窃,警察也无法找出否定的证据。就连车主身背嫌疑的儿子,似乎也有不在场证明。

再看看石神井警察局的刑警们的表情,他们似乎根本没有发现一点能称得上线索的东西。我真怀疑他们最近是否进行了认真的调查。他们在这几天里做的最大的工作,充其量只是在现场竖上块寻找目击证人的牌子之类吧。如果有目击证人,恐怕早已出来了,这么做,无非只是给人一丝慰藉罢了。

警察的视点似乎只着落在撞人逃逸这一点上,我却不能苟同。我一上电视,就果真如妈妈预言的那样发生了不幸。这绝非偶然,一定是人为的结果——我确信,妈妈是被谋杀的。

我一面思索,一面整理起妈妈的遗物,将衣服、日用品等暂且收拾到纸箱里。这样有两层意思:一是考虑到暂时不会搬家,先把生活空间收拾一下,以适合一个人的生活;二是通过接触妈妈穿过用过的东西,最后再整理一次对妈妈的回忆。理智与感性并存,这样对平衡自己的精神不是很好吗?事实上,整理衣柜时,一想起这曾经是妈妈喜欢的连衣裙,不禁又眼泪汪汪;同时,大脑的另一个角落里却又在这样想,不错不错,有了这个,眼下就不用为衣服的事情发愁了。

最令人头疼的是书籍之类的东西。妈妈的房间里有两个函购的书架,价格便宜,容纳的书却出奇的多,全塞满了。妈妈是护士,专业书自然很多,对此我无可奈何,可文艺类的书也非常多,这不免令我有些不快。怎么说我也号称是日文系的学生,如此一来,我的脸该往哪里搁呢?

书这种东西,扔掉自然觉得可惜,可如果不读,也等于多余的废物,实在令人伤透脑筋。新书还可以送到旧书店或图书馆,可妈妈的书每一本都仿佛象征着她的勤勉精神,全都破旧了。

到底该怎么处理呢,正当我在书架前自言自语时,门铃响了。出去一看,是乐队的同伴阿裕,手里提着便利店的袋子。

“也不知你怎么样了,就……”阿裕频频往上拢着刘海说道。

“还在坚强地活着。”

我招呼他进来,他回了一句“打扰了”,然后脱掉运动鞋。这个男孩的这一点倒是很可爱。

“在大扫除?”环顾了一眼如遭狂风扫过的室内,他说道。

“算是吧。这种事情,不早点干就永远也收拾不出来了。给你沏杯茶吧。”

“嗯……我买了巧克力奶油点心。”阿裕递过便利店的袋子。

“哇,thank you。那最好还是来杯咖啡吧。”

说是咖啡,也只是速溶的那种。妈妈总是说,早上忙的时候,哪有时间弄这些麻烦事。等这个瓶子空了以后,再买些真正的咖啡粉来吧,我忽然想道。

“那个宽太,一直担心不知乐队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一口喝完速溶咖啡,阿裕说道,“毕竟眼下你是无暇顾及了。”

“是啊,目前是顾不过来了。”现在哪有心思想这些,这是我的真心话。

“可也别老说些泄气的话。”阿裕的表情严肃起来,“我们多久都愿意等。”

“我也没那么说。过一阵子再一起干吧。”

“嗯,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阿裕露出洁白的牙齿,啃了一口点心,又喝了一口咖啡,略带犹豫地望着我。“从今往后得一个人生活了,不容易啊!”他忽然郑重其事地说道。

“那有什么办法?但我早就想好了。”

“嗯。你很坚强,没问题的,双叶。”阿裕的嘴角略为放松了一下,表情中却似乎有些僵硬。到底是怎么了,我正想问,他又开口了:“那个,无论有什么事情,你都可以跟我商量。我想帮你一把。我希望能成为你的依靠,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干。真的。”

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让我仓皇失措。望着面红耳赤的阿裕,我忽然意识到,这是爱的告白。原来,他今天是为告白而来。

“双叶,我,很久以前就—”眼看最关键的一句话就要从他口中说出。

“停!”我飞快地伸出右手,堵住他的嘴巴,“阿裕,别说了。这不公平。”

他一下子懵了。“为什么?”

“那还用说!现在的我,说白了,简直就是摇摇欲坠,劳累到了极点,前途未卜,连站住都很勉强。把椅子强卖给我这种人,如果是做生意当然另当别论,这种情形却实在有失公平。我现在的状况是正急需一把椅子,哪里还有时间来考虑椅子的好坏?”

“可我这把椅子……我保证是可靠的。”阿裕咕哝着。

我摇摇头。“如果你有信心,请等我恢复了情绪再来推销吧。推销你的椅子。”

他像个挨了老师训斥的幼儿园的孩子一样,垂头丧气,不久又抬起脸,羞愧地笑了。“明白了,我会这么做的。抱歉。”

“你不用道歉。”我又说了一句谢谢。这是我真实的心情。

他问有无需要帮忙的地方,我就把他带到了妈妈的书架前。面对数量惊人的书籍,他惊呆了。“如此努力的大人,我的身边一个都没有呢。”

我赞同地点点头。

阿裕说,若是专业书籍,我们大学的图书馆会收下。于是我们俩一起收拾打包,将书塞进纸箱,只等用宽太的车来运。

阿裕背对着我,默默地忙碌着。他的背影看上去有点萎靡。或许是被我刚才的话伤着了。爱的告白竟被我比作推销椅子,只怕就算阿裕再和善也会觉得不快。若是能用一个更恰当的比喻就好了。

其实,他这种想法,我早已察觉。所以,他的告白并没有让我深感意外。只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却并没有心跳加快。在这一点上,如果告白的换成宽太或智博,我想结果都一样。不知为何,对于乐队的同伴,我只有像对待弟弟一样的感觉。那种生活在同一时代的感觉似乎缺失了。

今后我必须在各方面都稍加注意了。毕竟我们是年龄相当的男女,这是不争的事实。

“咦?”当我有些恍惚,正要休息一下劳累的手时,阿裕忽然念叨起来。“什么啊,这是……”

“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嗯,是这个。”他回过头递过一样东西——一本黑色封面的剪贴簿。我从未见过。

接过打开一看,里面贴着报纸和周刊杂志的剪贴。我想大概是与妈妈的工作有关的东西,但内容令我大吃一惊。

“什么啊,这是……”我也禁不住叫了起来,“为什么要剪贴这种报道?”

“是吧,你也觉得奇怪吧?”阿裕再次诧异地说。

里面贴的净是与伊原骏策有关的内容。伊原骏策是保守党的实力派人物,几年前曾做过首相,现在虽已不再抛头露面,可仍掌控着整个政界的实权,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

“原来,你妈妈对政治感兴趣。”

“称不上漠不关心,可也没有达到剪报的程度。再说,这些报道怪怪的,怎么净是些伊原骏策的私生活啊。”

“还真是。”阿裕也从一旁瞅了瞅,点点头,“再仔细看看,似乎更多的是孩子的内容。”

“嗯,好像是。”

第一份剪报主要讲的是伊原骏策有了孩子,五十三岁竟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孩子,而且是个男孩云云。报纸只轻描淡写,而一旦换成杂志,那可就变成长篇大论了。伊原骏策抱着婴儿的照片也刊登在上面,时间还是在未被奉为领袖之前,眼神如猛禽那般锐利,年轻和活力洋溢在脸上。看看日期,距今已经十七年。

还有关于产下孩子的伊原骏策的第三任妻子的报道。那时她三十岁。报道还介绍了她为生孩子受了多少苦之类的小插曲。

继续翻下去,剪报中出现了那孩子稍大一些时的话题。这是一篇月刊杂志的报道,写的是伊原骏策与取名为仁志的儿子在一起的情形,以此用作介绍伊原骏策人品的素材。

“哇,太像了,这对父子。”阿裕咕哝着,“像到这种程度,让人想不笑都难。”

正如他所说,照片中的父子二人的确非常像。看来,这孩子的确不像是第三任妻子偷情生出来的。

妈妈为什么要收集这样的报道呢?在护士眼里,这或许多少会有一点参考价值。可有必要专门为此制作一个剪贴簿吗?剪报中甚至连伊原骏策的儿子参加入学典礼时的表情这种无聊的周刊闲话都有。

可是,翻到剪贴簿的后半部分时,我惊呆了。与之前平和的内容完全不同的另类标题贴满了剪贴簿。

序章是伊原骏策的儿子仁志入院治疗的报道。此时,他还没有被确诊。之后,报道的内容就逐渐变成了灰暗色调,“先天性免疫不全”一词也出现了。

“想起来了。”阿裕轻轻拍了拍手,“伊原骏策的儿子死了。唔,大概是七八年之前。”

“我不记得了。”

继续翻看剪贴簿,里面出现了伊原仁志躺在无菌室病床上的照片。报道称,仁志从上小学时起免疫机能就开始出现障碍,但原因不明,现在尚无法治疗——主治医生陈述着绝望的见解。另一方面则报道着骏策的豪言壮语,一定要集中世界上最先进的医疗技术,让儿子恢复健康。

“那个所谓的免疫不全,是不是艾滋病之类的东西?”我问阿裕。

“或许是吧。”

妈妈的剪贴簿以伊原仁志死去的报道结束。阿裕的记忆没错,那正是一篇距今七年五个月的报道。还刊发了葬礼情形的照片,场面极其恢弘,让人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是为一个年仅九岁的孩子举行的葬礼。同儿子诞生的时候相比,丧主伊原骏策看上去老了三十多岁。

“伊原家可代代都是政治家啊。”阿裕说道,“以仙台为根据地,骏策似乎是第三代。当地的人都坚信,只要伊原家后继有人,他们就生活无忧。正因如此,仁志死的时候,以仙台为中心,整个东北地区都陷入了极大的恐慌。”

我哼了一声。即便听到这样的内容,我也只能哼一声而已。“那么,你认为我妈妈为什么要剪贴这些东西?”

“这我可不知道。”阿裕沉思起来,“说不定,是在关注这种疾病,或许医院里住着同样症状的孩子。”

“那也奇怪。你想,那孩子生病之前的报道也有啊。”

“是啊。”阿裕抱起胳膊念叨,接着立刻又放弃了似的松开胳膊,“算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一点也猜不出来。”

“没听说妈妈在仙台待过。”我盯着剪贴簿的黑色封面沉思了一会儿,最终厌倦放弃了,“再绞尽脑汁也只是浪费时间。有空问问舅舅吧。”

“莫非只是伊原骏策的粉丝什么的……”

“怎么可能!如果听你这么说,恐怕连妈妈自己都会吓一跳。”

由于阿裕发现的这件莫名其妙的东西,我们的工作完全停滞,再也提不起神来。把阿裕留得太晚恐怕也不合适,我决定今天到此为止。

“我还可不可以再来?”在玄关穿鞋的时候,阿裕回过头来说道,眼神和刚才告白的时候一样。一瞬间,我犹豫了。

“嗯,可以啊。下次把宽太和智博也带来。”

一定是明白了我话中牵制的意味,他回答“好的”,脸上分明流露出失落的神色。

没能出去购物,我决定打开芦笋罐头做点沙拉,再把冰箱里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米饭拿出来解冻加热,再浇上一些蒸煮袋装的咖喱当晚饭。蒸煮袋食品和速冻食品,我和妈妈都不讨厌。所以,我们轮流做饭时,常常拿这些东西糊弄,有时甚至接连一星期都吃这种东西,彼此意气用事。妈妈身为护士,在营养均衡方面却一点都不讲究。

正当我吃着袋装咖喱,忽然想起妈妈死去的那一夜吃的也是咖喱时,也和那一夜一样,无绳电话又响了起来。我差点把口中的芦笋喷出来。

“喂,请问是小林家吗?”听筒中传来男人镇定的声音,不像石神井警察局的警察那样尖厉。我答了声“是”,对方稍微停顿了一下,陷入了莫名的沉默。

“您是小林志保女士的女儿吗?”他再次问了起来。

“是的。请恕我冒昧地问一下,您是哪位?”

“啊,抱歉。我姓藤村。”

似乎在哪里听过……我略一思索,想起来了。

“啊,是北斗医科大学的……”

“对,对。”对方喜出望外,叫了起来,随即恢复了镇定,继续说道,

“您母亲的事情,我从警察那里听说了。请您一定要节哀。若是能更早一些联系上,我也去参加葬礼了,只可惜……”

警察联系他,大概也是听了我的话之后为了确认他在不在现场吧。但究竟知不知道那件事,单从这句话弄不清楚。

“至于葬礼,只是在小范围内简单地举行了,所以……”我努力让自己听上去柔和文雅。

“想必您已经从警察那里听说了,事故前一日,我曾到府上打扰,是由于工作关系顺便拜访的。小林志保女士曾经在我们大学里待过,当时我们关系不错。”

“是的,我听说了。”

“我们二十年没见面了,可她几乎没有改变,实在让人怀念啊。我还想今后去东京的时候多多叨扰呢,因此,这起事故简直让我惊呆了。我甚至觉得自己简直是个丧门星。”

“不不,您不用介意。”我这样回答,心里却不免对此人产生怀疑。

就是在他造访之后,妈妈的模样才显得十分异常,这是事实。

“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会尽力帮忙,到时请只管说。”

“不不,您太客气了。光是您有这份心,我就感激不尽了。”

“是吗?哎呀,好不容易相聚了一次,高兴都还来不及呢,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电话那端传来仿佛痛苦难挨般的嗟叹。

我真想询问妈妈的过去,我想他一定知道一些妈妈的事情,可又不知该如何启齿。

仿佛察觉到了我的心情,藤村说道:“您母亲在这边时的一些事情,您听说过没有?”

“没有。母亲几乎从不向我提起从前的事情。就连为什么从大学辞职、返回东京的事情也没有提过。”

“哦……”藤村似乎陷入了沉思。

“那个,藤村老师,”我把心一横,“您能把我母亲的事情仔细地对我讲一遍吗?老这样下去,我很郁闷。”

“或许吧。”藤村低吟片刻,念叨了一句,“我很理解您的心情。您看这样如何,您能不能来我这里一趟?”

“您那里,是旭川吗?”

“哎,我也一直想见您一面,只是眼下还没有去东京的计划,时间上也不充裕。不过,您若能来这边一趟,谈谈当时的一些事情,这个时间还是有的。这边还保留着她做助手时的一些记录和报告什么的。这些东西或许看了毫无用处,但若作为回忆的材料,或许还派得上一些用场。当然,机票和住宿之类的,我会给您安排。”

“不,不必……啊,那个,不麻烦了。我自己会设法解决的。”我假意推辞。

“您不必客气,我只是想帮您解决点困难。说白了,我也不会心疼,这些都能用研究经费来报销。”

“是吗……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真是求之不得的机会。我早晚都得去一趟。

“那么,什么时候合适呢?现在大学里还在上课吧?”

“是的。不过,马上就要放暑假,课也不太多。”其实,即便不这样,最近我也根本不按时去大学了,“什么时候都行。”

“我本周和下周有空,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计划都已排满……本周或下周,这是不是太急了?”

“不,我没问题。越早越好。”

“那就定在本周日前后,如何?”

“可以。”

“一安排好,我会再联系您。如果有变更,请及时给我打电话,号码是……”他报出研究室的电话,并说夜间也大都会在那里。藤村似乎是个勤勉的教授。

“最关键的一件事还没有问您呢。”他说道,“您的名字。我没有听您母亲提过。”

“双叶。双子的双,叶子的叶。”若是妈妈,立刻就会说是双叶山(1)的双叶,可我非常讨厌这种介绍方式。

“小林双叶,对吧?哦,不错的名字。那,双叶,再联系。”藤村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长舒一口气。或许妈妈的秘密能解开一点了。只是,让我心存疑虑的,是进展会不会太顺利了?虽然藤村有妈妈去世那一夜的不在场证明,也无法保证此人完全可信。

但我对去旭川一事丝毫没有犹豫,因为这样拖下去什么也解决不了。风停之后再扬帆,船绝不会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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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双叶山定次(1912—1968),日本相扑界第35代横纲,曾创下69场连胜的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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