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敌(1/2)
1
小堺一边快跑一边看着手表。距约好的两点只剩下两分钟了。真倒霉!他咬了咬嘴唇。之前的工作拖延了时间。
与新锐作家唐伞忏悔碰头的地点定在他住处附近的家庭餐厅。听说,唐伞习惯在这家店的自助饮料吧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咖啡进行构思。若在以前,稍微迟到几分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唐伞不像是会因为这种事动怒的人。
但彼一时此一时。即便唐伞不计较,也不能迟到。
那家伙大概今天也一起来了吧。今天会不会有别的事没来呢——这个念头在小堺脑海中一掠而过,尽管明知希望渺茫。
终于到了那家店。小堺推开门,飞快地冲了进去。他急忙环顾店内,发现唐伞坐在里面的桌子前。
而且——那家伙果然也来了,正坐在唐伞的旁边盯着手表。唐伞发现小堺后点头致意,那家伙却全然不理睬。
“呀,您好。”小堺带着亲切的笑容走上前去,在他们对面坐下的同时看了看手表,“哇,刚好两点整呢。好险!”
“你的表,不准哟。现在是两点零一分。”那家伙——须和元子用冷淡的口气说。
“哎,是吗?真奇怪啊。应该是对得很准呀。”
“我的是电波表,一秒也不会差。小堺先生你踏进店里的时候就已经超过两点了。我之前也说过吧,迟到很麻烦。”她声音尖锐地喋喋不休,像猫一样的眼睛愤怒地瞪着小堺。听说她二十七岁,由于长着一张娃娃脸,显得更年轻。
“哎呀,好了好了。不过一分钟而已嘛。”
“不行,别说这种没原则的话!”唐伞有意帮忙打圆场,而须和元子依旧怒气难消,“允许一分钟就意味着会允许两分钟。接下来完全可能变成三分钟、四分钟,甚至是五分钟。老师您宝贵的时间被这么白白浪费,我坚决不允许!”
“对,您说得没错。”小堺将两手撑在桌子上,“真的非常抱歉。之前的工作拖延了时间……”
“那种事,和我们又没关系。”
“那是当然。唉,真的……很过意不去。”小堺对着二人,更确切地说是对着须和元子恭恭敬敬地低头赔罪。
一脸好奇的女服务员窥探着情形前来接受点餐。唐伞和元子面前已经放着饮料,小堺又向服务员点了自助饮料。
拿着咖啡回来后,小堺挺直后背看着唐伞。“那么就进入正题吧……新作进展得怎么样?上次您说快写到高潮部分了。”
唐伞的脸色一沉。“唉,这个……”
小堺了然于胸。年轻作家的这种表情他见得多了。“遇到瓶颈了?哪一部分?”
“不是哪一部分……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最初的设定就欠妥。”
“设定?您指的是……”
“就是舞台设定、人物设定这些。我本来设定的是穿越到明治时代的主人公在银座砖瓦街开始了侦探生涯,但现在怎么也无法顺利写下去了。”
“为什么呀?我倒觉得这种设定非常有趣。”
唐伞“嗯”地呻吟了一声。“无法顺利展开不合理的逻辑。”
“哈?不合理的逻辑?”小堺更不明白了。
“我觉得,我的作品特色就在于此。说一千道一万,我的书卖得好的终究也只有《虚无僧侦探早非》而已。那本书热销也好,业界高度评价也罢,我想都是拜逻辑展开得非常不合理所赐。我的粉丝期待那样的东西。所以,我总希望写出跟那一样,或者比那更不合理的作品来。”
“明白了。所以您考虑这回如此设定。听您说这个构思的时候,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觉得《虚无僧侦探早非》的世界苏醒了过来。”
小堺拼命给唐伞戴高帽,但他的表情看上去依旧不来劲。
“可是,太弱了吧……”
“您指的是什么?”
“没有冲击感。”须和元子突然从旁边插嘴道。
“冲击感?”
“谜团没有强烈的冲击感。创作出《虚无僧侦探早非》的唐伞忏悔怎么能写这么不起眼的谜团!那样的话,其他作家也写得出来啊。粉丝是不会买账的。身为最忠实的粉丝,是我对老师那么说的。对吧?”
什么狗屁“对吧”!小堺恨恨地看着她。唐伞举棋不定的原因,十有八九出在这家伙身上。纯粹是多嘴多舌。
唐伞默不作声,沮丧地耷拉着脑袋。
“那您想下一步怎么办呢?”小堺小心翼翼地问。
“嗯,关键就在这里。”唐伞抬起头来,“我想,即便从细节上一点点地修改,也解决不了根本性的问题。所以,要不从头开始重写算了……”
“啊?”小堺一下子坐直身子,“从头……开始吗?怎么重写?”
“我在琢磨,也不设定在明治时代的砖瓦街了,干脆把舞台挪到外国去怎么样……比如在伦敦与夏洛克·福尔摩斯对决。”
“太——棒了!”须和元子拍手叫好,“老师的粉丝想读这样的作品。”
你给我闭嘴!小堺拼命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呃,但是到这个阶段再从头开始写的话,没法按计划完稿了吧?”
“我想很困难。”唐伞低着头说。
“这有什么。”须和元子这时又横插进来,“计划赶不上变化快嘛!写出一部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来,让唐伞忏悔的名誉受损怎么办?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啊?”
“我当然负不起这个责任。呃……这……”
见小堺支支吾吾,须和元子露出打了场胜仗的得意表情。“我就说嘛。你才不管作品写得怎样呢,满脑子光想着出版唐伞忏悔的新作了,是不是?这可不行啊老师,别被他骗了。”
“哎呀,这怎么能说是骗呢?”小堺在脸旁摆了摆手,“我也希望唐伞先生能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来啊。”
“那就请您再等一阵子好吗?我再重新考虑考虑。”唐伞露出郑重的表情。
既然作家都这么说了,作为编辑哪儿还能强人所难?“好的。”小堺只得作罢。
走出家庭餐厅,小堺发出响亮的咂舌声。那女人算哪根葱啊!
在上次和唐伞碰面时,唐伞将须和元子介绍给他。“类似于经纪人吧。”听唐伞不好意思地这么一说,小堺立刻反应了过来。啊……原来他们在交往啊。不用说,估计是以结婚为前提。
这不算什么稀罕事。畅销作家创办个事务所,由太太来当社长,这屡见不鲜。因为是社长,所以对工作上的事多少也会加以干涉。“类似经纪人”应该可以理解成这个意思。
然而,须和元子可不是这么高雅的存在。她对唐伞的工作毫无例外地都要指手画脚一番。如果只是提提建议也就好了,激励一下更为难得,可她的情况完全不同。她几乎把编辑当成了“以她心爱之人为食的鬣狗”,彻底敌视。不管什么样的策划和工作,不得到她的认可根本行不通。
一言以蔽之,她就是小堺的天敌。
2
“哦……有那种事呀,唔……”听了小堺的话,总编狮子取以一副事不关己的轻快口吻说,“是吗,忏悔先生在和那样的人交往啊。”
“真是受不了,我凭什么非得挨那种女人噼里啪啦一通数落啊?”
“哎呀,别发这种牢骚了,这还不是家常便饭嘛。”狮子取一边点烟一边说。
“这是家常便饭吗?”年轻编辑青山问。尽管他是小说杂志的编辑,但由于担任唐伞忏悔的责编,所以经常像这样和他们一起聊天。
三个人待在公司的吸烟室里,没有旁人。
“是啊。作家的老婆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种类型,”狮子取竖起三根指头,“毫不关心型、想引人瞩目型、胡乱干涉型。”
“哈哈,毫不关心型我知道,是指那种对老公的工作毫无兴趣的太太吧?”
“说得准确些,是对作品的内容毫无兴趣。而对出的书赚了多少,有多少落入荷包都漠不关心的太太,我还没见过。”
“原来如此。”青山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那想引人瞩目型是指……”
“跟字面意思一样。因为老公出了名,自己也想趁势着手干点什么的太太出奇地多。耳濡目染之下声称自己也要写小说的有之,开始演戏的亦有之,还有画画开个展什么的。”
“夏井老师的太太就开了场香颂音乐会,对吧?”小堺补充道。
“没错,真是让人无语。没想到她是那种五音不全的人。”
“那种情况,责任编辑……”
“当然要奉陪到底了。”狮子取斩钉截铁地说,“作家的太太要是出了书,必须最先买来读,还要赶在所有人前面写信献上读后感,不用说必须是一堆赞美之词;要是她们演戏,必须占领最前排的座位,流下感动的泪水;要是她们开画展,必须送花,第一个跑去买画;要是她们开音乐会,必须在显眼的位置站起来热烈鼓掌。这都是些用脚趾头也能想到的事。”
“真不容易啊。”
“这还不算什么呢。”小堺说。
“对,这种事对编辑来说算个屁。”狮子取对着天花板吐了口烟。
“最后的胡乱干涉型,又是怎样的一种人呢?”
“这种呀,”狮子取把变短的烟蒂在烟灰缸中掐灭,又取出一根点上火,“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最麻烦的。”
“具体指什么?”
狮子取两根手指夹着烟,用拇指挠了挠头。“毫不关心型的还好,想引人瞩目型的也不会给我们的工作造成多大不便,让人头疼的,就是那种什么都得干涉的太太。也可以称之为制片人型。”
“啊!”青山看了看小堺,“那唐伞先生的情况莫非就是……”
“对啊,一点没错。”小堺愁眉苦脸地说,“她完全拿自己当制片人了,而且这还没结婚呢,以后结婚了可怎么办?”
“这种类型不好对付的地方就在于她们不仅对编辑的工作指手画脚,实际上,不少场合也会对作家的创作提各种各样的要求。”
听了狮子取的话,小堺呻吟道:“确实是这样呢。”
“是吗?”青山意外地问。
“这种人,大多数都曾经是作家的粉丝。”狮子取开始了他的解说,“所谓粉丝,支持的同时,要求也非常多,而且经常做些任性的事。以前有一位作家,想摆脱千篇一律的模式,就让系列作品中的一个人物死了,结果竟有人写恐吓信给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重写!’换句话说,这种人陷得太深,一旦觉得作家写作的情节展开不如意,这种人就会歇斯底里。”
“啊……”青山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还有人常把个人喜好强加给作家。”小堺说,“比如,不希望作家写香艳场面。”
“嗯,是啊。有个写恋爱小说很畅销的女作家,从某个时期开始突然不再写情爱场面了,我们挺纳闷,一打听,原来是当时交往的男朋友不希望她写那种小说了。真荒唐。”
“可他们毕竟是作家呀,只要不听那种人的意见不就好了?”
“说归说,听的作家还是占多数。大家在老婆或者恋人面前都最软弱嘛。那该怎么办呢,狮子取先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唐伞先生才说要从头重写的。”
小堺的问题让这位大个子总编换上了沉思的表情。“这次的新作是要以明治时代的街道为舞台,让侦探遭遇不合逻辑的案件吧?”
“没错。是唐伞先生拿手的本格不合逻辑推理。大致的情节和手法不变,他想改的是舞台和人物设定……”
狮子取哼了一声。“唉,真没办法呀。只能交给制片人了。”他用放弃的口吻说。
3
唐伞忏悔,即只野六郎在电脑前叹了口气。他把咖啡杯拉到跟前,里面已经空空如也。要不要冲杯咖啡呢?他略一犹豫后放弃了,今天已经喝了五杯。
面对着屏幕,他又叹了口气,挠了挠头。
灵感怎么都冒不出来。正如他对小堺说的那样,他把设定从头全改了,然而故事还是没法顺利进行。
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时候。只要准备好了舞台,登场人物们会自行活动起来。六郎自己都未曾预想的谜团会出现,他自己都预料不到的人会一再做些令人莫名奇妙的言行举动,最终构建起不合逻辑但连自己也觉得完美无缺的世界。
然而,最近却不能那么顺利地进行下去了。回回都是抓耳挠腮费尽心思,即便写出来点东西,过后看也无法认同。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一时不在状态”吧。要是迟迟无法从这种状态中摆脱出来怎么办?想及此,六郎顿觉后背发凉。
把舞台从明治时代的东京改成十九世纪的伦敦,是不是不好呢?要不改成法国?算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改成美国……正浮想联翩之际,玄关响起开锁的声音。
门开了,元子说着“我来了”走了进来,她有六郎给的备用钥匙。
“感觉如何?”元子一走近就凑上来盯着屏幕,“咦——没什么进展嘛。怎么了?”
“总感觉进行不下去,似乎设定不妥。”
元子抱着胳膊。“我倒觉得把舞台改为伦敦不错。”
“可能不仅是舞台的问题。我又考虑了考虑,在想要不这次稍微试着挑战一下。”
“挑战?怎么个挑战法?”元子的眼睛为之一亮。
六郎舔了舔嘴唇后开口道:“出现警察怎么样?”
“警察?”元子的两条眉毛几乎拧成了一条线。
“嗯。我还是觉得如果出现官方侦查人员,故事情节会展开得畅通无阻。”
“你这是要放弃本格不合逻辑推理吗?”
“不,不是。”六郎慌忙在脸前摆摆手,“没有的事,我不会放弃那种风格。这还用说?毕竟我的小说卖点就在那里啊。”
“可你不是要让警察进行侦查吗?我觉得那样就不是不合逻辑推理了。”
“所以,这种侦查我也会写得不合逻辑。比如说……”
六郎拼命解释,希望获得元子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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