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 > 第五章

第五章(2/2)

目录

“唉,老实说人活着实在是麻烦。就这么死了我一点不介意。虽然没有那种动力去想办法自己了断,但默默接受死掉还是能做到的。”

“但是具体要怎么做才能吧“令牌token”让给别人呢?”

绿川像是什么都无所谓似的轻轻地蜷起了身体。“很简单的事。对方听了我说的之后,能够接受并且理解情况,答应接过令牌的话,那个时候转让就可喜可贺的结束了。口头答应也不要紧。要是能握个手的话就完美了。署名按印章那些都不需要。这和办事处不同嘛。”

灰田青年有些困惑地歪了脑袋。“但是要找到人肯代替接过逼近的死亡,可不容易吧。”

“啊,这本来就有疑问啊。”绿川说道。“这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可不能不分对象地开口就来啊。“不好意思,你能代替我死么?”什么的。对象当然要好好选不可。所以,接下去话就有些难办了。”

绿川悠悠的看了看周围,清了下嗓子。然后说道。

“你知道么,人的身上带着各自的颜色?”

“不,并不知道。”

“那么就告诉你吧。你一个一个都有属于自己的颜色,沿着身体的轮廓发出微光呢。就像是背后的光晕那样。或者说backlight那样。我的眼睛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颜色。”

绿川自己往酒杯里斟上酒,像是抿着的喝着。

“那种看到颜色的能力,是天生具备的么?”灰田青年半信半疑的问道。

绿川摇了摇头。“不,不是天生就有的,终究是一时的能力。这是作为接受逼近死亡的交换得到的。然后再传给别人继承下去。这种能力现在传到我这里。”

灰田青年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绿川说道:“这世上有让人喜欢的颜色,也有令人厌恶的颜色。有很开心的颜色,也有悲伤的颜色。有的人发的光很厚重,也有人发光很淡。这家伙可相当累人啊,明明不想看到却一不小心又看见了。不想呆在人多的地方,所以才来这深山里啊。”

灰田青年好容易跟上了对方说的话。“就是说,绿川先生你能看见我发出的颜色么?”

“是啊,当然看得见啦。虽然没打算告诉你,你身上的是怎样的颜色?”绿川说道。“所以说,我要做的是要找到身上带着某种颜色、发着某种光的那个人。能把死的令牌交给他的,实质上仅限这样的人,并不是交给谁都可以的。”

“有那样的颜色和光的人,这世上多么?”

“不,不算多。看上去,嗯,大概一两千人里面有一个吧。虽说不是很容易找到,但也不是完全找不到。困难的其实是怎么才能跟那样的人促膝好好地谈话。一想便知,那可不容易啊。”

“但是愿意代替别人接过迫近的死亡,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绿川笑了笑。“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知道那个地步。我知道的只是,他们身上带着某种颜色,沿着身体轮廓浮现着某种亮度的光罢了。那些不过是外表看上去的特质。但是非要说的话,这不过是我的一家之言,他们也许是不畏惧跳跃的那类人吧。为什么不畏惧呢,大概也有各自的原因吧。”

“就算他们不畏惧跳跃,但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跳跃的呢?”

绿川有一会儿没说话。沉默之中小溪的水流声响是变得响了一些。然后他抿嘴一笑。

“再说下去就变成推销的话了salestalk。”

“您请说。”灰田青年说道。

绿川说,“当你同意去接受死亡的那一刻,你就得到了与众不同的资质,也可以说是特殊的能力。看透人身上的颜色不过是那能力中的一个机能。它根本上是能够扩大你的知觉本身。你就能推开赫胥黎aldohuxley所说的“众妙之门”thedoorfperception。然后你的知觉就会变得纯粹而无他物掺杂。宛如迷雾放晴,一切变得清晰起来。你就能俯瞰平时看不到的景象。”

“绿川先生你上次的演凑也是靠这种能力么?”

绿川微微摇了头。“不,那个演奏还是我原本的力量。像那种程度的表演我一直这么弹得。

知觉这东西体现在它本身,不会作为某种具体的成果显现出来。也不是什么得来的好处。那到底是怎样的东西,口头上是说不清的。只有靠自己亲身去体验。但有一点我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一旦你看到了那个真实的景象,那么你此前所生活的世界就会变得极为浅显。那景象中不是逻辑也不是非逻辑,也无善恶之分,而是一切都融合为一。你自己也成为了那融合的一部分。你会脱离肉体的框架限制,成为所谓形而上的存在。你成为了直觉。虽然这是无比美妙的感觉,但同时某种意义上也是绝望的。因为你差不多是到了人生最后的最后,才觉悟到自己以往的人生是何等单薄而缺乏深度。你想到自己从前怎么能够忍受得了这种人生,

便会不寒而栗啊。”

“绿川先生,你觉得为了得到看到那种景象的能力,即便为此要以死来交换,即便只是短短一时,也有一试的价值么?”

绿川点了头。“当然有。它的价值足够那些代价,这点我能毫无疑问的保证哟。”

灰田青年暂时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样?”绿川笑了起来说道。“对于接受token令牌,你也感兴趣了吧?”

“能请教个问题么?”

“是什么呢?”

“难道,我也属于带着某种颜色某种光亮的那类人么?一两千人里有一个的那种?”

“没错。最初看到你的时候起,就马上明白了。”

“就是说我也是追求跳跃的那类人中的一员么?”

“不知道啊,我可不清楚那么多。这还是应该你问问自己吧。”

“但不管怎么说,绿川先生你并不打算把令牌让给别人。”

“不好意思了啊。”钢琴师说道。“我会就这么死去。并不把这份权利让人。我就是那种所谓,不想卖东西的推销员吧salesan。”

“如果绿川先生死了的话,那令牌会怎么样呢?”

“这我也不清楚啊。到底会怎么样呢?也许跟我一起干脆就这么消失了。也许以什么别的方式留了下来,然后继续为人所继承传递。就像瓦格纳的指环一样。到底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老实说我也不关心。反正是在我死后发生的,不是我的责任了嘛。”

灰田青年尝试着在脑中梳理事情的顺序,但没法理清楚。

“怎么样,这个与逻辑完全无关吧。”绿川说道。

“实在是有意思,但也有点让人无法简单相信。”灰田直接地说。

“因为这其中没有逻辑的解释么?”

“正是如此。”

“也没法证明给你看啊。”

“如果不实际去接受令牌,就无法证明是不是真的,是这么回事吧?”

绿川点了点头。“就是这样。不实际去跳跃一下,就没法证明。但要是真去跳跃了,也就不需要证明了。这其中没有中间阶段。只有跳或不跳,非得选一样。”

“绿川先生你不怕死么?”

“死本身没什么好怕的。这是真的哟。到现在也见了不少没用的废物死掉了。他们那些家伙都做得到,我有什么理由不行呢。”

“关于死去以后会有什么你是怎么看的呢?”

“是指死后的世界,死后的生命,那回事么?”

灰田点了点头。

“那种事我是不去想的。”绿川用手摸了摸长长的胡子说道。“就算想了也不会知道,知道了也没法去确认,想它只是徒劳。这种事说到底,只是你所称的那类危险地去延长假设罢了。”

灰田青年深呼吸了一下。“为什么把这种事告诉我了呢?”

“到此为止对谁都没提到过这些,也不打算说的。”绿川说道。然后抬头饮尽了酒杯。“原本是想就这么一个人静静的消失的。但是看到你的时候,觉得是你的话,也许有告诉你这番话的价值。”

“不管我会不会相信你说的话么?”

绿川看上去像是困了,打了个小哈欠,然后说道。

“你信不信对我来说都一样。因为你早晚终会相信我说的。有一天你也会死。那么,当你迎来死亡的那一刻——虽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是怎么死的——你一定会像想起这件事。然后会全盘接受我说的话,彻底地理解其中所含的逻辑,真正的逻辑。我只是把种子撒了下去罢了。”

外头的雨好像还在下,下得柔和而静谧。雨声消失在小溪的水声之中。只能凭肌肤接触空气的细微变化,感受到外面下着雨。

不久,灰田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和绿川在这件狭室中两人互相面对面,实在不可思议而且违背了自然原理,实际是不可能发生的。这种感觉与头晕很相近。在凝滞的空气中,他好像闻到了一丝死亡的味道。这味道是肉腐烂时的腐朽之气。但这只是错觉吧,这里并没有人死。

“你这几天就回归到东京的大学生活去了吧。”绿川静静地说道。“然后恢复到现实的人生中。你要好好生活啊,不管它是多浅薄单调,人生有那份让你好好去活的价值。这我能担保,这不是什么讽刺或是反话。只是那份价值对我来说成了点负担啊。我没法背负着它活着。也许是天生不适合吧。所以就像快死的猫一样,躲到安静的阴暗角落,默默的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这样我觉得不错。但你不同。你是能背负着负担活下去的。使用逻辑的这根线,尽量把活着的价值缝补到自己的身上去吧。”

“故事就此结束了。”儿子的灰田说道。“这个谈话两天后的早上,趁父亲有事外出的时候,绿川退房离开了旅馆。跟来的时候一样把挎包背在背上,走到了三公里山路下山,到了公交车站。那之后他去哪儿了没有人知道。他只是把前几天的房费结算后,什么都没说的离开了。对父亲也没有什么留言。他留下的只有读完的一小堆推理小说。在那不久,父亲回到东京。去大学复学了,开始了一个劲用功读书的生活。是不是因为与绿川这个人相遇的契机,给父亲那段漫长的流浪生活画上了休止符就不得而知了。但根据父亲的说法,这件事像是对他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灰田在沙发上坐直身体,用细长的手指慢慢地揉捏着脚踝。

“父亲回到东京之后,试着去找了名叫绿川的爵士钢琴手。但是没有找到叫这个名字的钢琴师。也许是使用着假名。所以那个男人到底一个月后死了没有,至今仍无从得知。”

“但你父亲还健在吧?”作问道。

灰田点了点头。“是的,现在还康健着。”

“你父亲把绿川说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当作真事来相信了么?不觉得是个杜撰巧妙的故事来骗他的么?”

“不知道呢。我不清楚。但那个时候的父亲也许没有考虑相不相信的问题吧。他是把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当成不可思议的事情来囫囵吞枣地领会了。就像蛇都不咀嚼捕来的动物,一股脑的吞入体内,然后再花时间好好消化。”

灰田在这里截下了话头。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困了,差不多睡了吧。”

钟上的时间将近凌晨一点了。作回到自己的房间,灰田在沙发上准备睡觉,灭了房间里的灯。作换了睡衣躺在床上的时候,耳朵里好像听到了溪流的水声。但那当然是错觉。这里可是东京的正中央。

作不一会儿沉沉的睡了过去。

那个夜里,发生了几件奇妙的事。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