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男孩子们(2/2)
克拉索特金匆匆与他握了握手,马上显得他对社交礼节十分熟悉:他立即首先转身向坐在扶手椅里的上尉夫人(此刻她心里非常不满,正在唠唠叨叨地抱怨孩子们挡住了伊柳沙的床,不给她看那条新来的小狗),彬彬有礼地并拢脚跟向她鞠躬,然后又转向尼娜奇卡,像对高贵的女士那样行了个相同的礼。这样客气的举动给有病的太太留下了特别愉快的印象。
“瞧,瞧,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受过很好教育的青年人,”她大声说,两手一摊,“至于别的那些客人,他们是一个骑着一个进来的。”“怎么会呢,孩子他妈,怎么一个骑着一个,怎么会这样呢?”上尉轻轻说,语气虽然很温和,但多少还担心“孩子他妈”乱说。
“他们就是这样进来的,在过道里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的肩上,他们就这样走进高贵的家庭。这算什么客人呀?”
“是谁,孩子他妈,是谁这样进来的?是谁呀?”
“就是这个男孩,他今天骑在那个男孩肩上走了进来,还有这个,他骑在那一个肩上……”
但这时候科利亚已经站在伊柳沙的床前了。病人的脸色显然变得更为苍白。他在床上微微抬起身子,全神贯注看了看科利亚。科利亚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见到自己原先这位小朋友了,现在一见到他完全惊呆了:他无法想象会看到这样一张又瘦又黄的脸,这样一双因为发烧而变得通红、似乎大得可怕的眼睛,这样一双瘦骨嶙峋的小手。他怀着痛苦的惊愕心情再仔细一看,发现伊柳沙呼吸又短又急,两片嘴唇干瘪了。他向他跨近一步,伸出手去,几乎完全张皇失措地说道:
“喂,怎么样,老头儿,还好吗?”
但他的声音哽住了,实在难以保持满不在乎的神情,脸上似乎突然抽搐了一下,嘴角也有点儿哆嗦。伊柳沙病恹恹地向他露出微笑,依然没有力气说话。科利亚突然举起手,用手撑抚摩了一下伊柳沙的头发。
“没——关——系!”他对他轻声说,也许是鼓励他,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他们又沉默了片刻。
“怎么,你有了一条新的小狗?”突然科利亚不动声色地问。
“是——的!”伊柳沙喘着气,拖长了声音回答说。
“黑鼻子,这种狗很凶猛,要用链子拴住。”科利亚郑重而肯定地说,似乎问题全在于这条小狗以及它的黑鼻子。实际上他正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感情,以免像“小孩子”那样哭出来,但始终无法克制自己。“等它长大了就要用链条拴住,这我是知道的。”
“它会长得很大很大!”那些孩子中间有一个大声喊道。
“那还用说,米兰种就是很大的,差不多有小牛犊那般大。”突然响起了几个小孩的声音。
“跟小牛犊一样大,和真的小牛犊一样大,”上尉插进来说,“我特意找了这种最最凶猛的狗,它的父母也很大很凶,个子有这样高……请坐下吧,就坐这儿,在伊柳沙的床上,要不就坐在长凳上。欢迎,欢迎,您是贵客,我们盼您好久了……您是和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一起来的吧?”
克拉索特金坐在床上,靠近伊柳沙脚的这一头。虽然他在路上也许想好了怎样开始毫无拘束的谈话,但现在却连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了。
“不……我是和佩列兹翁一起来的……我现在有一条狗,叫佩列兹翁。起了个斯拉夫名字。它等在外面……我一打口哨,它马上就会飞跑过来的。我也有了一条狗,”他突然对伊柳沙说,“老头儿,你还记得茹奇卡吗?”他突然向伊柳沙提了这个问题。
伊柳沙的小脸抽搐了一下。他痛苦地看了看科利亚,站在门口的阿廖沙皱起眉头,悄悄地朝科利亚摇了摇头,要他别提茹奇卡,但他没有看到或者故意不看他。
“茹奇卡……在哪儿?”伊柳沙问,声音都嘶哑了。
“老弟,你的茹奇卡——没了!你的茹奇卡失踪了!”
伊柳沙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全神贯注地看了看科利亚。阿廖沙遇到了科利亚的目光以后,再次朝他摇头,但他移开了目光,装作仍然没有看到的样子。
“它跑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从此就不见了。吃了这种东西还能活吗?!”科利亚毫无怜悯地说,可是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似乎喘不过气来了。“可是我有佩列兹翁……斯拉夫名字……我给你送来了……”
“我不要——要!”伊柳沙突然说。
“不,不,要的,你一定要看一看……你会开心的。我是特意送来的……也是长毛的,和那只一样……夫人,我可以把狗叫到这里来吗?”他突然对斯涅吉廖夫太太说,内心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激动。
“不要,不要!”伊柳沙痛苦地扯着嗓子大叫起来,两只眼睛露出了责备的神情。
“您最好……”上尉突然从坐在靠墙的柜子上冲了过来,“您最好……下一次……”他喃喃说,但科利亚固执己见,赶紧对着斯穆罗夫大声叫道:“斯穆罗夫,把门打开!”斯穆罗夫一开门,他便吹响了哨子。佩列兹翁飞也似的冲进了房里。
“站起来,佩列兹翁,站起来!快站起来!”科利亚从座位上跳起来大声喊道。那条狗也就用后脚点地笔直地站在伊柳沙的床前。这时候出现了一个谁也预想不到的情况:伊柳沙愣了一下,突然又使劲把整个身子向前挪了挪,俯身看着佩列兹翁,似乎连呼吸也停止了。
“这是……茹奇卡!”他突然用悲喜交集的颤抖的声音喊了起来。
“你以为是那一条啊?”克拉索特金高兴得大声嚷道,他弯下腰一把抱起狗,把它举到伊柳沙跟前。
“你瞧,老头儿,看见了吧,一个眼睛是瞎的,左耳上有刀痕,与你告诉我的特征完全一致。我就是根据这些特征找到它的。当时就找到了,很快就找到了。它无家可归,是条没主的狗!”他解释说,一会儿转向上尉,一会儿又很快转向他的夫人,阿廖沙,后来又转向伊柳沙。“它待在费道托夫家的后院里,连窝都做好了,但他们不喂它,它是条野狗,是从乡下跑出来的……你瞧,老头儿,它当时并没把你那块面包吞下去。假如吞了下去,那肯定就没命了,这是肯定的!也就是说,既然它现在还活着,那一定是把针吐了出来,可你当时根本没有发现它已经吐掉了。它吐了出来,但舌头还是被刺了一下,因此才汪汪乱叫。它一面跑,一面叫,而你还以为它把针全吞了下去。它肯定会汪汪乱叫的,因为狗嘴里的皮是很嫩的,比人的皮嫩,要嫩得多!”科利亚兴奋地大声说,满脸通红,神采飞扬。
伊柳沙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瞅着科利亚,模样真有点吓人,嘴巴张着,脸白得像张纸。假如克拉索特金知道这样一个时刻会对这病人的健康产生多么难受而致命的影响,那么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玩现在这种把戏的。但他根本没想到这一点。整个房间里能理解这一点的,可能只有阿廖沙一个人。至于说到上尉,他几乎完全变成了一个小孩子。
“茹奇卡?那么这就是茹奇卡?”他欣喜地叫起来,“伊柳沙,这就是茹奇卡,你的茹奇卡!孩子他妈,这就是茹奇卡!”他差一点快哭出来了。
“可我真没有想到!”斯穆罗夫伤心地叫了起来,“克拉索特金真行,我说他能找到茹奇卡的,现在他真的找到了。”
“他真的找到了!”又有一个孩子兴奋地应声说。
“克拉索特金真行!”响起了第三个孩子的声音。
“真行,真行!”所有的孩子都高喊着,鼓起掌来。
“别吵了,别吵了,”克拉索特金的声音比谁都响,“我来告诉你们事情的经过,重要的是事情的经过而不是别的!要知道是我把它找到的,找到以后就带回家,马上藏了起来,门上还上了锁,直到最后一天我都没有给任何人看过。只有斯穆罗夫一个人在两星期前才知道了这件事,但我告诉他这是佩列兹翁,他相信了,没有想到别的,而我在课余时间教会了茹奇卡玩各种花样,你们瞧瞧,一定要瞧瞧它能玩多少花样啊!我这样训练它就是为了让它驯服,让它养得肥肥的,然后再送给你,到时候就对你说,瞧,老头儿,现在你的茹奇卡多棒啊!你们这里有没有一小块牛肉,让它立即给你们表演一个有趣的节目,你们准会笑痛肚皮的——要牛肉,一小块就行,难道你们这儿没有吗?”
上尉赶紧跑了出去,他穿过前室,跑到房东家的小屋里,上尉家也在那儿做饭。为了不浪费宝贵的时间,科利亚迫不及待地对佩列兹翁吆喝了一声:“装死!”那狗突然翻身躺下,四脚朝天,一动也不动。孩子们都笑了,伊柳沙看着这场面,脸上依然带着原先那种痛苦的微笑,而看了佩列兹翁表现“装死”这个节目后显得比谁都高兴的则是“孩子他妈”。她看着那条狗哈哈大笑,弹着手指叫唤:
“佩列兹翁,佩列兹翁!”
“它说什么也不会起来的,决不会起来的,”科利亚得意洋洋地大声喊着,其实他也理应感到自豪,“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叫它也不会起来,可是只要我喊一声,它一下子就会跳起来!嘘,佩列兹翁!”
那条狗一跃而起,高兴得乱蹦乱跳,尖声狂叫。上尉拿着一块煮熟的牛肉跑了进来。
“不烫吗?”科利亚接过牛肉的时候匆忙而煞有介事地问。“不,不烫,狗可不喜欢吃烫的。大家都看着,伊柳沙,你看,看呀,看呀,老头儿,你怎么不看呢?我带来了,你却不看!”
新的把戏是让那条狗一动不动地站着,再伸出鼻子,然后往鼻子上放一块牛肉。这条可怜的狗的鼻子上顶着一块牛肉,必须一动不动站在那儿,主人要它站多久就得站多久,哪怕半小时也一点不能动弹。但佩列兹翁只坚持了短短的一分钟。
“接住!”科利亚叫了一声,那块牛肉一下子就从鼻子上落到佩列兹翁的嘴里。观众们自然惊叹不已。
“难道说,难道说您仅仅是为了训练这条狗才一直没有来吗?”阿廖沙不由得带着埋怨的口气大声说道。
“正是为了这个,”科利亚真心诚意地大声说,“我想展示它的全部本领!”
“佩列兹翁!佩列兹翁!”伊柳沙突然弹着瘦小的手指,召唤这条狗。
“你用不着这样!让它自己跳到你床上来好了。嘘,佩列兹翁!”科利亚用手掌拍了拍床,佩列兹翁像离弦的箭一样跳到伊柳沙身边。他赶紧用双手抱住它的头,而佩列兹翁立刻舔他的脸颊作为回报。伊柳沙紧紧依偎着它,在床上伸直了身子,把自己的脸藏到它浓密的长毛里,不让人家看到。
“天哪,天哪!”上尉惊叹道。
科利亚重新坐到伊柳沙的床上。
“伊柳沙,我还可以给你看一件东西。我给你带来一尊小炮。记得吗,以前我就跟你讲起过这尊小炮,你说:‘我真想看一看!’瞧,现在我把它带来了。”
科利亚赶紧从自己的书包里取出一尊小铜炮。他所以那样急于拿出来是因为自己也觉得非常高兴:要是在别的时候他会等到佩列兹翁所产生的效果消失以后再拿出来,但现在他等不及了:“你们这样高兴,那我就让你们更加高兴吧!”他自己也已经完全陶醉了。
“这件东西我早就在那个当官的马罗佐夫家里看上了,是为了给你,老头儿,为了给你。这尊小炮在他那里放着没有用,他是从他哥哥那儿得到的,我就用一本书跟他换了,那书是我父亲书柜里的,书名叫:《穆罕默德的亲戚,又名有益健康的胡闹》,这本乱七八糟的书是一百年前在莫斯科出版的,那时还没有书刊检查制度,而马罗佐夫对这类书籍非常爱好。他还向我道谢呢……”
科利亚将小炮用手举在众人前面,让大家观看欣赏。伊柳沙欠起身子,右手继续抱着佩列兹翁,兴致勃勃地仔细打量着这件玩具。当科利亚宣布他有火药,“如果不会吓着女士们的话”,那马上就可以放炮,轰动效应会达到最高潮。“孩子他妈”马上要求把玩具拿到她跟前让她仔细瞧瞧,她的要求立即得到了满足。她非常喜欢这尊带轮子的小铜炮,把它放在膝盖上滚来滚去。至于请求她允许放炮的事,她满口答应,虽然她不明白向她请求的是什么。科利亚给大家看了看火药和霰弹。上尉是退役军人,因此,亲自动手装火药,往里放了小小的一份,至于霰弹,他要求下一次再装。小炮被安置在地板上,炮口对着空的地方,火门里塞进了三粒火药,然后用火柴点燃。只听得轰隆一声,像真的开炮一样,“孩子他妈”吓得愣住了,但马上就高兴得笑了。孩子们默默地看着,心里得意非凡,但最高兴的是上尉,他喜出望外地看着伊柳沙。科利亚把小炮举了起来,马上把它连同霰弹和火药一起送给了伊柳沙。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是给你的!我早就准备好了。”他反复地说,内心充满了幸福。
“喂,送给我吧!最好把小炮送给我吧!”“孩子他妈”像孩子似的请求说。她怕人家不送给她,脸上露出了焦虑不安的神色。科利亚感到左右为难。上尉变得十分紧张。
“孩子他妈,孩子他妈!”他赶紧跑到她跟前说,“这小炮是你的,是你的,但先让它留在伊柳沙身边吧,因为这是送给他的,但也等于是你的,伊柳沙随时会给你玩的,就算是你们俩共有的吧,共有的……”
“不,我不愿意共有,我要完全属于我,而不属于伊柳沙。”“孩子他妈”不依不饶,她几乎快要放声大哭了。
“妈妈,拿去吧,快拿去吧!”伊柳沙突然大声说道,“克拉索特金,我可以把它送给妈妈吗?”他突然带着祈求的表情对克拉索特金说,似乎担心对方因为将他的礼物转送给别人而生气。
“完全可以!”克拉索特金马上同意了,他从伊柳沙手中接过小炮,亲自转交给了伊柳沙的妈妈,还向她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她感动得哭了起来。
“伊柳沙,亲爱的,你真是心疼妈妈的好孩子!”她快活地叫了起来,接着又立刻在自己的膝盖上把小炮滚来滚去。
“孩子他妈,让我亲吻你的手。”她丈夫一下子跑到她跟前,马上实现了自己的意图。
“要说还有谁是最可爱的年轻人,那就是这个好孩子!”感激不尽的女人指着克拉索特金说。
“至于火药嘛,伊柳沙,今后我可以给你送来,要多少都可以。我们现在自己可以制造火药。鲍罗维科夫知道了配方:二十四份硝石,十份硫磺和六份桦木炭,混在一起捣碎,加上水再搅成团,最后用鼓皮裹紧挤压出来——便成了火药。”
“斯穆罗夫已经向我讲过您的火药了,但是我爸爸说这不是真正的火药。”伊柳沙回答说。
“怎么不是真正的?”科利亚的脸都涨红了。“我们的火药能燃烧。不过我也不大清楚……”
“不,我什么也没说,”上尉突然带着歉疚的表情急忙跑了过来,“是的,我说过真正的火药不是这样做的,但这没有关系,这样做也可以。”
“我不太懂,您比我懂得多。我们放在装化妆品的石罐里点着了,烧得很好,全都烧光了,只留下了一小块油烟。再说那还只是软团,要是用鼓皮挤过,那就更加……不过您更在行,我不懂……你听说了吗,布尔金因为玩我们的火药还挨了父亲一顿打?”他突然对伊柳沙说。
“我听说了。”伊柳沙回答说。他津津有味听着科利亚介绍。
“我们做了整整一瓶火药,他把火药藏在床底下。他父亲看见了,说是会爆炸的,当场就揍了他一顿。还想到学校去告我的状。现在不准他和我在一起,现在不准任何人和我在一起了。也不准斯穆罗夫跟我来往,我在大家眼里出了名,都说我是‘玩命的人’。”科利亚鄙夷地冷笑一下。“这都是铁路上那件事引起的。”
“啊哟,我们也听说了您那件事!”上尉大声说,“您当时躺在那儿有什么感觉?您躺在火车下面,难道您真的一点儿也不害怕吗?您害怕吗?”
上尉在科利亚面前做出一副奉承讨好的样子。
“不太害怕!”科利亚若无其事地回答,“这方面主要是那只可恶的呆鹅败坏了我的名誉。”他又转身对伊柳沙说。虽然他说话的时候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毕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因此似乎常常会走调。
“哎哟,关于呆鹅的那件事我也听说了!”伊柳沙笑了起来,容光焕发。“有人对我讲过,但我没有搞懂,难道您真的被法官审讯过吗?”
“那是一件最愚蠢、最无聊的小事,可我们这里却照例把它吹成大事。”科利亚漫不经心地说。“有一次我在这里的广场上走着,恰好赶来一群鹅。我停下来看那些鹅。突然本地的一个小伙子,现在在普洛特尼科夫店里当伙计的维什尼亚科夫,看着我,他问:‘你干吗看这些鹅?’我看了看他:一张傻乎乎的圆脸,二十多岁,你们知道,我从来都不嫌弃人民。我喜欢和人民在一起……我们落后于人民——这是一条公理。——您好像在笑话我吧,卡拉马佐夫?”
“没有,绝对没有,我在专心听您说话。”阿廖沙非常诚恳地回答,敏感的科利亚一下子来劲了。
“我的理论,卡拉马佐夫,是简单明了的,”他马上又高兴地急忙往下说。“我相信人民,我总是乐意给他们一个公正的评价,但绝对不娇惯他们,这是先决条件……噢,对了,我是在讲鹅的事情,当时我就转身对那个傻瓜说:‘我在捉摸鹅在想什么。’他傻乎乎地看着我说:‘你说那鹅在想些什么呢?’‘你瞧,一辆载着燕麦的大车停在那里。燕麦从麻袋里撒出来,一只鹅伸长了脖子在车轮底下啄麦粒,你看到了没有?’他说:‘我看得很清楚。’我说:‘要是这辆大车稍稍向前移动一下,车轮会不会碾断鹅的脖子呢?’他说:‘会压断的。’说着他咧开嘴笑了,笑得十分开心。我说:‘小伙子,那咱们就试一试吧。’他说:‘好的。’我们一会儿就做好了准备:他悄悄地站到了马笼头旁边,而我就在一边赶鹅。这时候那乡下人走了神,正在跟另一个人说话,我也根本没有去赶那只鹅,它自动地伸长脖子去啄麦粒,那脖子刚巧就在大车车轮底下。我对那小伙子使了个眼色,他把马笼头一拉——只听得咔嚓一声,鹅的脖子就压成了两段!但要命的是恰好这时候其他乡下人都看见我们了,他们一下子嚷嚷起来:‘你这是故意的!’‘不,不是故意的。’‘是故意的!’大家起哄说:‘带他去见民事法官!’他们把我也带去了,说:‘你也有份,你是帮手,整个市场的人都认识你。’不知道为什么,整个市场上的人真的全认识我。”科利亚又自负地补充说。“我们一伙人都去见民事法官,鹅也带去了。我一看那小伙子害怕了,他开始大声嚷嚷,真的,像女人那样号叫。那个卖鹅人大声说:‘用这种办法再多的鹅也会压死的!’当然,还有不少人作证。民事法官一下子就了结了这案子:赔一个卢布给卖鹅人,死鹅归小伙子,以后决不允许再这样胡闹。那小伙子还像女人似的大喊大叫:‘这不是我干的,这是他教我干的。’一边说一边还指着我。我镇定自若地回答说,我绝对没有教他干,我只是表示了基本的想法,我说的只是个初步设想。民事法官涅菲多夫一听就笑了,但过后又生气了,他说:‘我立即通知你们学校,今后您要好好读书、做功课,千万别再出这类馊主意。’后来他也没有向校方告我,那是开玩笑,但事情确实传开了,很快传到了校方的耳朵里:我们这里的人耳朵是很长的!语文教师卡尔巴斯尼科夫特别起劲,出来替我讲话的又是达尔达涅洛夫。现在卡尔巴斯尼科夫见到我们就发脾气,简直像头犟驴。伊柳沙,你听说了没有,他已经结婚了,从米哈伊洛夫家得到了一千卢布的陪嫁,可新娘却是天下第一号丑八怪。三年级的学生立即编了首打油诗:
“三年级学生听到了惊人的新闻,
“邋遢鬼卡尔巴斯尼科夫结了婚。
“下面当然还有,非常好笑,我以后带给你看。关于达尔达涅洛夫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一个有学问的人,有真才实学的人。我尊敬这种人,倒不是因为他保护了我才尊敬他……”
“但在谁建立了特洛伊城这个问题上,你不是也把他难住了吗!”斯穆罗夫突然插嘴说,此刻他为克拉索特金而感到十分自豪。他很喜欢那个关于鹅的故事。
“难道您真的把他难住了吗?”上尉讨好地附和说,“就是谁建立了特洛伊这个问题吧?这件事我们已经听说过了,您难住了他。伊柳沙当时就对我说了……”
“爸爸,他什么都知道,比我们所有的人都强!”伊柳沙也附和说。“他只是故意装成这个样子的,其实他在我们学校里各门功课都考第一……”
伊柳沙无比欣喜地看着科利亚。
“关于特洛伊的问题全是胡扯,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本人认为这个问题毫无意思。”科利亚带着一种既自豪又谦逊的神情回答。他已经完全能够把握住自己了,虽然多少还有点不安:他感到自己过于兴奋,譬如,关于鹅的事情他已经讲得太投入,而阿廖沙在听他讲述的时候却一直保持沉默,神情非常严肃。这个自负的男孩渐渐感到忐忑不安起来:“是不是他蔑视我,以为我希望得到他的夸奖,因此才一声不吭吗?要是他竟敢这样想,那我就……”
“我认为这个问题确实是毫无意思的。”他再次傲慢地断言。
“我知道是谁建立了特洛伊。”一个至今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小男孩完全出人意料地突然说道。他生来不爱说话,看上去很腼腆,长得很漂亮,十一岁左右,姓卡尔塔绍夫。他坐在门口。科利亚惊讶而傲慢地看了看他。事情是这样的:“是谁建立了特洛伊?”这个问题在各个班级真的成了秘密,要解开这秘密就必须读斯马拉格多夫的著作。但除了科利亚,谁也没有斯马拉格多夫的著作。可是有一次,趁科利亚转过身去的机会,卡尔塔绍夫连忙悄悄地打开放在他的许多书中间的那本斯马拉格多夫的著作,恰好翻到了叙述特洛伊城建立者的地方。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他似乎不好意思,下不了决心公开说出他知道是谁建立了特洛伊,因为他怕出事,怕科利亚使他难堪。而现在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忍不住,竟说了出来。其实他早就想这样做了。
“那究竟是谁建立的?”科利亚傲慢地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转身问他,但根据脸色他就猜到他真的知道,因此他马上作好了应付一切后果的准备,大家的情绪出现了一种所谓不协调的情形。
“建立特洛伊的是捷夫克尔、达尔丹、伊柳斯和特罗斯,”小男孩说得十分干脆利落,他的脸刷地涨得通红,连看着他都觉得可怜。但所有男孩子的目光都紧紧盯着他,盯了整整一分钟,然后这些紧盯着他的目光又突然一下子转到了科利亚身上。科利亚依然用那种轻蔑的镇定态度继续打量着那个大胆的小男孩。
“怎么说是他们建立的?”他终算开口说话了。“而且一般地说,所谓建立一座城市或一个国家是什么意思呢?他们干了些什么呢?他们跑来每人砌了一块砖,是不是这样?”
大家哄堂大笑。羞愧的小男孩的脸色由淡红变成了鲜红。他一句话也不说,眼看快要哭出来了。科利亚又考验了他约摸一分钟。
“要解释诸如建立一个民族这样的历史事件,首先应该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厉声教训说,“不过,我并不重视这类娘儿们编的神话,而且一般说来我也不太尊重世界史。”他突然又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这已经是对大家说的了。
“您说的是世界史吗?”上尉突然惊恐地问道。
“是的,世界史无非是研究人类一系列的愚蠢行为罢了,别无其他。我只尊重数学和自然科学。”科利亚一面夸夸其谈,一面对阿廖沙瞥了一眼:他在这里只害怕阿廖沙一个人的意见。但阿廖沙一直不吭声,还像原来那样一脸严肃。如果阿廖沙现在能说点什么,那么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但阿廖沙保持着沉默,而“他的沉默可能表示蔑视”,于是科利亚真的生气了。
“现在我们还在学这些古典语言:简直是发疯,别无其他……看样子您又不同意我的意见喽,卡拉马佐夫?”
“不同意。”阿廖沙微微一笑说。
“如果您想知道我对古典语言的全部意见,那么它们是一种警察手段,这是开设这些课程的唯一目的。”科利亚的呼吸又逐渐变得急促起来。“设置这些课程就是因为它们枯燥乏味,就是因为它们能使头脑愚笨。本来已经够枯燥乏味了,那怎样才能更加枯燥乏味呢?本来已经够糊涂的了,那怎样才能更糊涂呢?于是人们便想出了古典语言。这就是我对它们的全部见解,我希望我永远不改变这一见解。”科利亚干脆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他的面颊上泛起了两点红晕。
“说得好。”认真地听着的斯穆罗夫突然以响亮而又坚决的声调表示同意。
“可他自己拉丁文的成绩却是第一!”一个小男孩从人群中突然叫道。
“是的,爸爸,他说是这样说,可他的拉丁文在我们班里学得最好。”伊柳沙也应声说。
“这又算得了什么?”科利亚认为需要防卫了,虽然这种夸奖使他感到非常愉快。“拉丁文我是死记硬背的,因为需要这样,因为我向母亲保证要完成学业。我认为,既然做了,那就得做好,但我心里对古文以及所有这些下流东西深恶痛绝……您不同意吗,卡拉马佐夫?”
“何必说成‘下流东西’呢?”阿廖沙又微微一笑。
“得了吧,古典作家的作品全都被译成了各种语言,因此学拉丁文根本不是为了研究古典作家,仅仅是一种警察手段,是为了扼杀学生的才智。这样做难道还不下流吗?”
“所有这些是谁教给您的?”阿廖沙终于惊讶得叫了起来。
“第一,我自己也能理解,不需要别人教;第二,您要知道,我刚才跟你们说的古典作家的作品已经全部翻译过来的话,卡尔巴斯尼科夫老师本人曾对三年级学生公开讲过……”
“医生来了!”一直沉默着的尼娜奇卡突然叫了起来。
果然,霍赫拉科娃太太的那辆马车已经驶到了大门口。整个早晨都在等候医生到来的上尉拼命向大门奔去迎接他。“孩子他妈”把身上收拾一下,故意作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阿廖沙走到伊柳沙跟前,替他整理枕头。坐在扶手椅里的尼娜奇卡不安地看着他整理床铺。孩子们开始匆匆告别,有几个答应晚上再来,科利亚朝佩列兹翁吆喝一声,它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
“我不走,我不走!”科利亚赶紧对伊柳沙说,“我在前室等着,等医生走了以后,我再进来,和佩列兹翁一起进来。”
医生已经走了进来,他神气十足,穿着熊皮大衣,一脸深色的连鬓胡子,下巴刮得光光的。他跨过门槛,又突然站住,似乎呆住了,他大概以为走错了地方:“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到了哪儿呀!”——他喃喃地说,既没有从肩上脱下大衣,也没有从头上摘下那顶带海狗皮硬帽檐的海狗皮帽子。嘈杂的人群,寒碜的房间,墙角里晾在绳子上的内衣,这一切把他弄糊涂了。上尉向他深深地鞠了个躬。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他谄媚地喃喃说道,“就是在这里,您就是来舍下的……”
“斯涅——吉——廖夫?”医生傲慢地大声说,“您就是斯涅吉廖夫先生吗?”
“就是我!”
“啊!”
医生再一次厌恶地打量了一下房间,从身上脱下了大衣。挂在脖子上的那个闪闪发亮的显赫勋章映入了大家的眼帘。上尉赶忙接过大衣,医生摘下了帽子。
“病人在哪儿?”他大声而又坚决地问。
六、早熟
“您认为医生会对他说些什么呢?”科利亚说得很快,“不过,他那副嘴脸真令人恶心,不是这样吗?我最讨厌医学!”
“伊柳沙会死的。我觉得这是肯定无疑的。”阿廖沙悲伤地回答。
“骗子!医学全是骗人的!不过我很高兴认识了您,卡拉马佐夫。我早就想认识您了。遗憾的是我们的会面竟是那么令人伤心……”
科利亚很想说一些更加热情,更加富有感情色彩的话,但似乎难于启口。阿廖沙觉察到了这一点,微微一笑,握了握他的手。
“我早就知道应该尊重像您这样一个难能可贵的人。”科利亚又喃喃说,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了。“我听说,您是神秘主义者,进过修道院,我知道您是神秘主义者,但……这并不能阻止我。接触现实就能使您摆脱……像您这样的人往往都是这种情况。”
“您所谓的神秘主义者是什么意思?摆脱什么?”阿廖沙有点惊讶。
“就是上帝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
“什么,难道您不信上帝吗?”
“正相反,我一点也不反对上帝。当然,上帝只是一种假设……但我承认,他是需要的,为了秩序……为了世界秩序,等等……如果他不存在,那也应该造一个出来。”科利亚说,他的脸开始红了。他突然觉得阿廖沙马上认为他想卖弄自己的知识,装成一个“大人”。“可我根本不想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知识。”科利亚气愤地想道。突然他感到非常懊恼。
“老实说,我最讨厌参与这类争吵。”他断然说道,“即使不信上帝同样也可以爱人类,您说呢?伏尔泰不信上帝,他不是照样爱人类吗?”(“又来了,又来了!”他暗自想了想。)
“伏尔泰是信仰上帝的,但好像不那么坚定,他爱人类好像也不那么深,”阿廖沙含蓄而又非常自然地轻声说道,似乎是在跟自己年龄相仿,甚至比自己年长的人交谈。最使科利亚感到惊讶的,正是阿廖沙在评价伏尔泰的时候似乎缺乏自信,以及他提出这个问题似乎就是要让他小科利亚去解决。
“莫非您读过伏尔泰的著作吗?”阿廖沙说。
“不,不能说读过……不过我读了《老实人》的俄译本……错误百出,蹩脚可笑的老译本……”(又来了,又来了!)
“您读懂了吗?”
“是的,全懂了……就是说……为什么您以为我可能读不懂呢?当然,那里有许多淫秽的内容……当然,我能够理解,这是一部哲理小说,是为了宣传一种思想而写的……”科利亚已经完全乱了方寸。“我是社会主义者,卡拉马佐夫,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社会主义者。”他突然莫名其妙地不说下去了。
“社会主义者?”阿廖沙笑了起来,“您怎么来得及成为社会主义者呀?您好像还只有十三岁吧,是吗?”
这么一说,科利亚凉了半截。
“首先,不是十三,而是十四,过两周就满十四了。”他的脸涨得通红。“第二,我一点也不明白,这跟我的年龄有什么关系?关键在于我的信念是什么,而不在于我多大岁数,不是吗?”
“等您年岁大一些,您自己就会明白年龄对于信念有多么重要。我还感到,您说的不是自己的话。”阿廖沙谦虚而平静地回答说,但科利亚激动地打断了他。
“得了吧,您需要的是修行和神秘主义。您总得承认,例如,基督教只是为富人和权贵服务,目的是使下层人民处于被奴役的地位,对不对?”
“唉,我知道,您这是在什么书里读到的,肯定有人教过您!”阿廖沙大声说道。
“得了吧,为什么一定是我从书上读到的呢?也绝对没有人教过我。我自己就能……也可以说,我不反对基督。他是一个非常人道的人,假如他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他简直会加入革命者的行列,也许还会起显著的作用……这甚至是肯定无疑的。”
“您这一套是从哪儿,从哪儿学来的?您跟哪一个傻瓜有联系?”阿廖沙大声说。
“得了吧,真理是掩盖不了的。当然,由于某种原因我经常与拉基京先生交谈,但是……据说别林斯基老人也说过这样的话。”
“别林斯基?我不记得了。他从来没有写过这类言论。”
“即使他没有写过,那么据说他是讲过的。我是听一个人说的……不过,管它呢……”
“您读过别林斯基吗?”
“您瞧……没有……我不能说读过,但关于塔季雅娜那一段,为什么她不跟奥涅金走的那一段,我是读过的。”
“怎么她没有跟奥涅金走?难道您已经……能理解了?”
“得了吧,您大概把我当做像斯穆罗夫那样的小孩子了。”科利亚恼怒地咧开嘴大笑,“不过请您别以为我已经是这样的革命者了。我常常与拉基京先生有分歧。如果我谈论塔季雅娜,那么我根本不主张妇女解放。我承认妇女是处于从属地位的生物,妇女应该听话。女人的事情就是编织,就像拿破仑所说的那样。”科利亚不知为什么微微一笑。“至少在这个问题上我与这位假伟人的观点完全一致。我也认为,例如,离开祖国到美洲去是卑鄙行为,甚至比卑鄙更糟糕,简直是愚蠢。既然在我们国内也可以为人类作出许多有益的贡献,何必要去美洲?尤其是现在,正可以做许许多多富有成果的工作。我就是这样回答的。”
“您是怎样回答的?回答谁?难道已经有人请您去美洲吗?”
“说实话,有人鼓动我,但我拒绝了。这当然只能在你我之间说说,卡拉马佐夫,您听见没有,千万不能对别人露半点风声。我只对您一个人说。我可不愿意落入第三厅的魔掌,到铁索桥旁边的大楼去上课。
“你应该永远记得,铁索桥旁的那幢大楼!
“您记得吗?太妙了!您笑什么呀?莫非您以为我都在对您瞎吹吗?”(“如果他知道我父亲的书柜里总共只有一期《钟声》,此外我什么也没有读过,那可怎么办?”这想法虽然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却令他胆战心惊。)
“噢,不,我没有笑,也根本不认为您在跟我瞎吹。我确实没有这样想,因为所有这一切,唉,都是大实话!请您告诉我,您读过普希金的《奥涅金》没有?……您刚才不是提到了塔季雅娜吗?”
“不,我还没有读过,但想读一读。我是没有成见的,卡拉马佐夫。我愿意听到正反两方面的意见。您为什么要这样问?”
“随便问问。”
“请您告诉我,卡拉马佐夫,您是不是非常蔑视我?”科利亚突然说,在阿廖沙面前挺直了身子,好像摆开了架势似的。“请您直说吧,不要转弯抹角。”
“我蔑视您?”阿廖沙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要蔑视呢?我只是感到悲哀,因为像您这样的人还没有开始生活,您的美好的天性就已经被所有这些浅薄的谬论扭曲了。”
“对我的天性您倒不必操心,”科利亚不无自负地打断了他,“至于您说我多疑,这是事实。我多疑到愚蠢、粗俗的地步。您刚才笑了一下,我觉得您似乎……”
“哎哟,我笑的完全是另一件事。我笑的是这么一件事:不久前我读了一篇评论我国青年学生现状的文章,作者是一位在俄国呆过的德国人。他写道:‘您给俄国学生看一幅星象图,虽然他对此一窍不通,但第二天还给您的时候这幅图已做了改动,无知加狂妄——这就是德国人对俄国学生的评价。’”
“啊,这话说得太正确了!”科利亚突然大笑起来,“简直好极了,一针见血!德国人真行!可是德国佬也忽略了好的方面,您说呢?狂妄——这也没什么,因为年轻嘛,如果需要纠正,是可以纠正的,但这体现了独立的精神,差不多从小就富有独立精神,体现了思想和信念上的勇敢精神,而不是他们那种在权威面前卡尔巴斯尼科夫式的卑躬屈膝的奴性……不过这个德国人还是说得好极了!德国人真棒!虽然还是应该把德国人掐死。尽管他们在科学方面很强,但还是应该掐死他们……”
“为什么要掐死他们呢?”阿廖沙笑了。
“好,我承认,也许我是信口开河。我有时候完全像孩子,我一高兴就忍不住要信口胡说。不过您听我说,咱们尽在这里闲扯,而那个医生在里面怎么呆了这么久?也许他在顺便给伊柳沙的妈妈和尼娜奇卡看病。您知道吗,我很喜欢这个尼娜奇卡。我进去时,她突然悄悄对我说:‘为什么您不早些来?’口气中还带点责备的意思!我觉得她非常善良,非常可怜。”
“对,对!要是您以后常来,就会看到她是个怎么样的人。了解这些人对您大有好处,会使您珍惜许多其他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也只有结识这些人之后才能发现。”阿廖沙热情地说,“这是改造您的最好办法。”
“唉,可惜我没有早些来,这事只能怪我自己了!”科利亚伤心地感叹道。
“是的,非常遗憾!您亲眼见到了,您对这可怜的孩子产生了多么愉快的印象!他在等待您的过程中内心是多么痛苦啊!”
“请您别说了!您这样说使我心里更难受。不过我也是活该:我没有来是由于虚荣心,由于自私的虚荣心和卑鄙的蛮横,这是我一辈子都改不了的脾气,虽然我一辈子都在改正自己。刚才我看清楚了,我在许多方面是个卑鄙的人,卡拉马佐夫!”
“不,您天性美好,只是被扭曲了。我非常理解,为什么您能对这个高尚而过于敏感的孩子具有这么大的影响!”阿廖沙热烈地回答。
“您居然还对我说这种话!”科利亚叫了起来,“您要知道,我还以为您瞧不起我,这种想法已经出现过好多次,就是刚才到这里以后还这样认为呢!您要知道我是多么尊重您的意见啊!”
“难道您真是这样多疑吗?而且是在这样的年龄!您瞧,刚才在房间里看着您讲话的时候,我心里就在想,您肯定是非常多疑的。”
“您已经这样想过了吗?您瞧瞧,您瞧瞧,您的眼力多厉害!我可以打赌,这肯定是在我讲鹅的时候。恰巧也是在这时候我猜想您非常瞧不起我,因为我急于充好汉,当时我甚至突然因此而恨您,于是便胡说八道起来了。后来,就是刚才,在这儿,就是我讲到‘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么要造一个出来’的时候,我就想我太急于卖弄自己的学问了,何况这句话我是从书本上读到的。但我向您起誓,我这样急于表现自己不是出于虚荣,而是情不自禁的,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由于高兴吧,真的好像是由于高兴……虽然一个人由于高兴而扑上去拥抱任何人是一种极为可耻的缺点。这我知道。但我现在确信,您没有蔑视我,所有这一切都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啊,卡拉马佐夫,我非常不幸。我有时天知道会想些什么,有时候会想到所有的人都在取笑我,全世界都在笑话我,那时候我简直就要想毁灭现存的一切。”
“您还折磨周围的人。”阿廖沙微笑着说。
“我是常常折磨周围的人,特别是我母亲。卡拉马佐夫,您说我现在很可笑吗?”
“您别去想这些,完全不要去想!”阿廖沙大声说,“究竟什么叫可笑?一个人显得可笑或者好像显得可笑的情况还少吗?何况现在一切有才华的人都非常害怕成为可笑的人,这是他们的不幸。使我感到惊讶的只是您小小年纪就有了这种感觉,虽然我早已发现了这种现象,而且也不止您一个。现在甚至连小孩子都开始犯这种毛病。这简直是疯了。魔鬼化为自负,附到了整整一代人身上。就是魔鬼附身。”阿廖沙补充了一句,根本没有嘲笑的意思,而专注地看着他的科利亚却以为他在嘲笑他。“您和大家一样,”阿廖沙最后说,“就是和许许多多人一样,但是恰恰不应该和大家一样,这才是最主要的。”
“即使大家都那样也不用管吗?”
“是的,即使大家都那样,您也别去管。您千万别那样。事实上您也已经和大家不一样了:您现在敢于承认自己卑劣,甚至可笑。现在有谁认识到这一点?一个人也没有,连自我谴责都认为没有必要了。您不该和大家同流合污,哪怕只有您一个人与众不同也没有关系,您决不能那样。”
“好极了!我没有把您看错。您善于安慰人。啊,我是多么想跟您交往呀,卡拉马佐夫,我早就在寻找与您见面的机会了!难道您也想过我吗?您刚才说您也曾经想到过我?”
“是的,我听说过您的情况,也曾经想到过您……即使在某种程度上您是出于自负才这样问我,那也没有关系。”
“您知道吗,卡拉马佐夫,我们的谈话简直像是表白爱情,”科利亚以一种柔声柔气而又羞怯的口气说,“这不可笑吗,不可笑吗?”
“一点儿也不可笑,即使可笑,那也没关系,因为这是件好事。”阿廖沙露出开朗的微笑。
“您知道吗,卡拉马佐夫,您得承认,现在您和我在一起连您自己也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从您的眼神里可以看得出来。”科利亚笑着说,他的微笑中似乎藏有一丝狡黠,但又几乎充满了幸福。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那您为什么脸红了?”
“那是您的行为使我红脸了!”阿廖沙笑了起来,真的满脸通红。“是啊,是有些不好意思,天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喃喃地说,简直显得非常尴尬。
“啊,此刻我是多么爱您,敬重您,因为您跟我在一起也感到有点害羞!因为您跟我一模一样!”科利亚欣喜若狂地大声说。他的两颊通红,双眼闪闪发亮。
“您听我说,科利亚,您在今后的生活中将是个非常不幸的人。”阿廖沙不知为什么突然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事您事先都知道的!”科利亚立即表示同意。
“但总体上说最后您还是会感谢生活的。”
“正是这样!乌拉!您是先知!啊,我们会合得来的,卡拉马佐夫。您知道吗,最使我赞赏的就是您对我的态度完全平等。而实际上我们不是平等的,不,我们不是平等的,您比我高尚!但我们一定合得来。您知道吗,最近这个月我一直在对自己说:‘或者是我与他一见如故,永远成为朋友,或者是初次见面就成为仇敌,直到进棺材!’”
“您这样说表明,您肯定是爱我的!”阿廖沙高兴地笑了。
“我是爱您的,非常爱,我爱您,我想您!您怎么连这些也能猜到!瞧,医生出来了。天哪,他会说什么呢?您瞧他那副样子!”
七、伊柳沙
医生走出小屋时已经重新穿上了大衣,头上戴着帽子。他脸上的表情几乎是生气而厌恶的,似乎总怕碰到什么脏东西。他匆匆朝外面打量了一下,严厉地看了看阿廖沙和科利亚。阿廖沙向门外的马车夫招了招手,刚才送医生来的那辆马车就驶到了大门口。上尉急急忙忙跟在医生后面跑出来,低头哈腰,几乎哀求似的拦住他,请他再说最后一句话。这个可怜的人满脸愁容,眼光充满了恐惧。
“阁下,阁下……难道真是?……”他刚开始说了一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绝望地举起双手一拍,虽然他还是苦苦哀求看着医生,好像医生现在说一句话还能改变对这个可怜的孩子的判决。
“没有办法!我又不是上帝。”医生漫不经心地,但又像平时那样威严地回答说。
“医生……阁下……这快了吗?快了吗?”
“您要作好最——后——的——准——备。”医生一字一顿地说,然后垂下眼睛,准备跨过门槛,走向马车。
“阁下,请您看在基督的分上!”上尉惊恐地再次拦住了他。“阁下!……难道现在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一点没有办法救他了吗?”
“现在不取决于我,”医生不耐烦地说,“不过嘛,嗯——”他突然稍稍停顿了一下,“如果您,譬如说,可以把您的病人……送到……马上送,一刻也不能耽误(“马上送,一刻也不能耽误”这句话医生说得不仅严厉,而且近乎愤怒,因此上尉不禁打了个哆嗦)送到锡——拉——库——萨——去,那么……由于新的、良——好——的——气——候——条件……可能会出现……”
“到锡拉库萨去!”上尉叫了起来,似乎什么也还没有听明白。
“锡拉库萨——这是在西西里岛。”科利亚突然大声地向他解释说。医生看了他一眼。
“到西西里去!老爷,阁下,”上尉不知所措了,“您不是都看到了吗!”他双手向周围比划了一下,指着自己的环境,“那孩子他妈怎么办?全家老小怎么办?”
“不,不是全家人都到西西里,您家里的人到高加索,要一开春就去……让您的女儿到高加索,至于您太太……因为她患关节炎,也要到高加索用矿泉水治疗,治完一个疗程以后……马上送到巴黎,进精神病医生列佩利列季耶的医院,我可以给您写一封信,那样……也许会……”
“医生,医生!您不都看到了吗!”上尉突然又摊开手,绝望地指着原木搭成的前室里光秃秃的墙壁。
“啊,这可不关我的事了,”医生苦笑着说,“您问我还有什么办法,我就讲了科——学所能提供的回答,至于其他……我很遗憾……”
“请放心,郎中先生,我的狗不会咬您的。”科利亚看到医生不安地望着站在门口的佩列兹翁,便大声说道,他的语气中流露出愤懑。他故意不叫他“医生”,而叫他“郎中先生”,后来他自己对别人说,那是“为了侮辱他才这样说的”。
“什——么?”医生抬起头来,注视着科利亚。“你是谁?”他突然问阿廖沙,似乎要他解说清楚。
“我是佩列兹翁的主人,郎中先生,对我个人的情况您就甭操心了。”科利亚又干脆地说。
“兹翁?”医生反问道,他不明白佩列兹翁是什么。
“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再见了,郎中先生,到锡拉库萨我们再见面吧。”
“他是谁?是谁?谁?”医生突然火冒三丈。
“他是这里的一个学生,医生,他很顽皮,请别在意。”阿廖沙皱着眉头很快地说,“科利亚,别说了!”他对克拉索特金喊了一声。“不必在意,医生。”他又重复了一句,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应该揍他,揍他一顿,狠狠揍他!”医生不知为什么大发雷霆,跺着脚说。
“您知道,郎中先生,我的佩列兹翁也许真会咬人!”科利亚脸色刷白,眼睛发光,连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嘘,佩列兹翁!”
“科利亚,要是您再说一句话,那我就和您永远绝交!”阿廖沙威严地喝道。
“郎中先生,在全世界只有一个人才能够对尼古拉·克拉索特金发号施令,那就是这一位。”科利亚指着阿廖沙说,“我服从他,再见了!”
他一下子离开原地,推开门,很快走进房间。佩列兹翁紧跟着他。医生看着阿廖沙,犯傻似的又站了大约五秒钟,然后突然啐了一口,快步走向马车,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大声说:“这个,这个,这个,我不知道这算什么!”上尉跑过去扶他上车。阿廖沙跟着科利亚走进了房间。科利亚已经站在伊柳沙的床前。伊柳沙抓住他的手,呼唤父亲。过了一会儿,上尉也回来了。
“爸爸,爸爸,你过来……我们……”伊柳沙喃喃地说,情绪特别激动,但显然无力继续说下去,突然伸出两只枯瘦的小手,竭尽全力地紧紧把科利亚和父亲两人抱在一起,把他们搂在自己怀抱里,自己也紧贴在他们身上。上尉由于无声的痛哭而突然浑身打战,而科利亚的嘴唇和下巴都开始哆嗦了。
“爸爸,爸爸!我是多么可怜您啊,爸爸!”伊柳沙痛苦地呻吟着说。
“伊柳沙……宝贝……医生说……你会好的……我们会幸福的……医生……”上尉开始说。
“唉,爸爸!我知道新来的医生是怎样讲我的病……我都看到了!”伊柳沙大声说,又用尽全力紧紧地抱住他们俩,把自己的脸埋在爸爸的肩膀上。
“爸爸,别哭……我死了以后,你就找一个好的男孩,另外一个……从他们所有的人中间亲自挑一个好的,管他叫伊柳沙,把他当做我一样爱他……”
“别说了,老头儿,你一定会好的!”克拉索特金突然生气似的大声说道。
“至于我嘛,爸爸,你永远也不要忘记我。”伊柳沙继续说,“你要常常到坟上来看我……还有,爸爸,你就把我埋在那块大石头旁边,我们不是常到那里去散步的吗,你在傍晚时和克拉索特金一起来……把佩列兹翁也带上……我等着你们……爸爸,爸爸!”
他的声音中断了,三个人拥抱在一起,默默无言。尼娜奇卡坐在扶手椅里低声哭泣;看到大家都在哭,母亲也泪流满面。
“伊柳沙!伊柳沙!”她大声叫着。
克拉索特金突然从伊柳沙的拥抱中挣脱出来。
“再见,老头儿,我妈等我回去吃中饭呢。”他很快说,“很可惜,我没有事先通知她!她会非常担心的……但吃完中饭我马上到你这儿来呆一整天,呆一个晚上,我还要给你讲许许多多事情!佩列兹翁我也带来,不过现在我把它带走,因为我不在它会乱叫的,妨碍你休息。再见!”
他说完就向前室跑去。他不愿意放声大哭,但到了前室他还是哭了起来。他这模样正好被阿廖沙出来看到了。
“科利亚,您一定要信守诺言来看他,要不然他会非常难受的。”阿廖沙再三强调说。
“我一定来!啊,我真恨我自己怎么没有早些来。”科利亚哭着喃喃说,他不再为哭泣而感到难为情了。这时候上尉突然从房间里跑了出来,随手关上了房门。他一脸发呆的表情,嘴唇在颤抖。他站在两个年轻人面前,双手向上一举。
“我不要好的男孩子!我不要别的男孩子!”他发狂似的咬着牙悄声说道,“如果我忘了你,耶路撒冷,就让我的舌头……”
他似乎噎住了,没有把话说完,接着便颓然瘫倒在木长凳前面。他双手握拳,紧紧按住自己的脑袋,不禁放声痛哭,狂呼乱叫,同时却又拼命克制自己,尽量不让小屋里的人听到他的号叫。科利亚冲出了大门。
“再见了,卡拉马佐夫!您自己也来吗?”科利亚对阿廖沙生硬地愤然嚷道。
“晚上我一定来。”
“他说的耶路撒冷是怎么一回事……又有什么新的花样?”
“这是《圣经》上的话:‘如果忘记你,耶路撒冷,’意思是如果我忘记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如果我用它来换取别的什么,那就惩罚我吧……”
“我懂了,您别说了!您自己一定要来呀!嘘,佩列兹翁!”他恶狠狠地对狗吆喝一声,大步流星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