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好色之徒(2/2)
“你们这些耶稣会员,都给我滚出去!”他冲着仆人吼道。“斯梅尔佳科夫,你出去。我答应你的十个卢布,今天就给你。格里戈里,你别伤心,你回到玛尔法那儿,她会宽慰你,让你躺下睡觉的。”仆人遵命立即离开后,他竟然恼怒地说:“这两个混蛋,就是不让人饭后太太平平坐一会儿。斯梅尔佳科夫现在每次开饭的时候总要钻到这儿来。他对你很感兴趣,你使了什么花招让他跟你这么亲热?”他问伊凡·费奥多罗维奇。
“什么花招也没有,”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回答,“是他突然想起要尊敬我的。他是个奴才和下流坯。不过话说回来,时候一到,他倒可以充当打冲锋的炮灰。”
“打冲锋?”
“当然也会有另外一种比他好点的人,但是这种人肯定会有的。开始冲在前面的就是这些人,然后才是好点的人。”
“什么时候会出现这种情况?”
“信号弹会亮起来的,而且也许不会熄灭。老百姓暂时还不太爱听这些厨子的话。”
“原来是这样,孩子,怪不得这头‘巴兰驴’老是在想呀,想呀,鬼知道他能想出什么名堂。”
“他会积累起许许多多的想法。”伊凡冷笑了一下。
“你瞧,我知道他连我也看不顺眼,对所有的人都看不顺眼,对你也一样,尽管你觉得他‘突然想起了要尊敬你’。阿廖沙就更不要说了,他瞧不起阿廖沙,不过,他不偷东西,不会造谣,不会多嘴,也不会把家里的丑事张扬出去。他能烤一手好馅饼。别的管他个屁。老实说,有必要去议论他吗?”
“当然不值得。”
“至于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那么总的说来俄国的庄稼汉都应该挨打,我一直是这么主张的。我们的农民全是骗子,用不着去怜悯他们,好在现在有时候还可以揍他们一顿。俄罗斯大地之所以结实,就因为桦树多。要是把树木都砍光了,那么俄国的土地也就完蛋了。我赞成聪明人的办法,我们不再殴打农民,这是很聪明的办法,而他们还在继续自己打自己,这样很好。这就叫‘你们用什么量器量给人,也必用什么量器量给你们,’或者别的什么说法……总而言之,以样学样。俄罗斯是个肮脏的猪圈。我的朋友,你要知道我是多么憎恨俄罗斯……不是恨俄罗斯,而是恨所有这些罪恶……也许也恨俄罗斯。这一切都肮脏不堪。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我喜欢俏皮话。”
“您又喝了一杯。最好别喝了。”
“别忙,我还要喝一杯,接下来再喝一杯,以后就不喝了。不,你别忙,你打断了我的话头。我路过莫克罗耶的时候,问过一位老头,他对我说:‘我们最喜欢揍那些受责罚的姑娘,我们都是让小伙子们去动手。小伙子今天刚把那姑娘揍了一顿,第二天就会娶她当老婆。所以我们这儿的姑娘还挺乐意挨揍呢。’这不就像德·萨德侯爵笔下那些人物吗?不管怎么说,还是挺风趣的。咱们最好到那儿去看看,怎么样,阿廖沙?你脸红了吗?别害臊,孩子。可惜我刚才没在院长那儿坐下来吃饭,也没有把莫克罗耶姑娘们的故事说给修士们听。阿廖沙,我刚才得罪了你的院长,你别为这件事生气。孩子,那是我在气头上说的。假如上帝是有的,确实存在的,那我当然错了,甘愿受罚。假如根本没有上帝,那还要你那些神甫干什么?那样的话,就是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也不解恨,因为他们妨碍进步。你信不信,伊凡,这个问题一直搅得我心神不安。不,你不相信,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不相信。你相信别人的话,认为我只是个小丑而已。阿廖沙,你相信我不仅仅是个小丑吧?”
“我相信你不仅仅是个小丑。”
“我相信你是相信的,你说的是真心话。你真心实意地这样认为,真心实意地这样说。可伊凡不是这样。伊凡很傲慢……尽管如此,我还是恨不得毁掉你那个修道院,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这些神秘的东西从俄国土地上消灭干净,让所有的傻瓜彻底醒悟。到时候会有多少金子银子进入造币厂!”
“为什么要消灭呢?”伊凡问。
“为了让真理尽快大放光芒。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要是这个真理大放光芒,那么您首先第一个就会被抢劫一空……然后被消灭。”
“啊,也许你说得有道理。唉,我真是头蠢驴。”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突然喊道,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好吧,阿廖沙,既然这样,那就让你的修道院保留下来吧,而我们这些聪明人就坐在暖和的房间里舒舒服服地喝白兰地。你知道吗,伊凡,这肯定是上帝自己故意这样安排的。伊凡,你告诉我,到底有没有上帝?先别急着回答,你要说得很肯定,不能含糊!为什么你又笑了?”
“我感到好笑,因为刚才斯梅尔佳科夫说他相信有两位长老能够移动高山的时候,您说过很机智的话。”
“难道现在的情况跟刚才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吗?”
“非常相似。”
“这么说来,我也是俄罗斯人,我身上也有俄罗斯人的特征,而在你这位哲学家身上也可以找到类似情况。要是你愿意,我可以找出来。咱们来打个赌,明天我就可以找出来。不过你还得告诉我:到底有没有上帝?你要认真说!我现在要你说真话。”
“没有,上帝是没有的。”
“阿廖沙,有上帝吗?”
“上帝是有的。”
“伊凡,那么有没有灵魂不朽这回事,哪怕是很小的,极小的一部分?”
“灵魂不朽也是不存在的。”
“绝对没有?”
“绝对没有。”
“你是说绝对的零还是有那么一点儿?也许总还有那么一点儿吧?总不至于一点也没有吧?”
“绝对的零。”
“阿廖沙,有没有灵魂不朽这回事?”
“不仅有上帝,也有灵魂不朽。有了上帝就有灵魂不朽。”
“嗯,很可能伊凡是对的。天哪,你们只要想一想,人们献出了多少信仰,为这个理想白白花费了多少心血,而且已经这样做了几千年。究竟是谁在嘲弄人类?是伊凡吗?我最后一次十分明确地问你们:到底有没有上帝?我这是最后一次问你们!”
“我也是最后一次回答说没有。”
“那么究竟是谁在嘲弄人类呢,伊凡?”
“也许是魔鬼吧。”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冷冷一笑。
“那有没有魔鬼呢?”
“没有,也没有魔鬼。”
“可惜。真见鬼了,要是这样,看我怎样收拾那个首先想出上帝的人。就是把他吊死在苦杨树上也还便宜了他。”
“假如没有想出上帝来,那就根本不会有文明。”“不会有文明?你是说没有上帝就没有文明?”
“是的。连白兰地也不会有。不过没有办法,这瓶白兰地只能从您这儿拿走了。”
“等一等,等一等,等一等,亲爱的,让我再喝一杯。我刚才得罪了阿廖沙,你不生气吧,阿列克谢?我亲爱的阿列克谢,我的好孩子!”
“不,我不生气。我知道您的想法。您的心肠比头脑好。”
“我的心肠比头脑好吗?天哪,这话又是谁说的呀?伊凡,你爱阿廖沙吗?”
“我爱他。”
“你要爱他(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已经醉得很厉害了)。你听我说,阿廖沙,我刚才对你的那位长老态度粗暴了点儿,当时我太激动了。这位长老挺机智的,你说是吗,伊凡?”
“也许是这样。”
“是的,是的,有点皮龙的味道。他是耶稣会教士,当然是俄国式的。作为一个高尚的人,他心里一定在暗暗痛恨自己必须演戏……必须披上一件神圣的外衣。”
“可他是相信上帝的呀!”
“一点儿也不相信。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他亲口对大家说的,当然不是对所有人,而是对所有到他那儿去的聪明人说的。他对省长舒尔茨坦率地说,我有信仰,但不知道信仰什么。”
“不见得吧?”
“正是这样说的。但我尊敬他,他这人有点靡菲斯特的味道,或者说得正确些,像《当代英雄》的那个……阿尔贝宁还是叫别的什么来着……也就是说,他是个好色之徒。简直色胆包天,如果我的女儿或妻子到他那儿去忏悔,我真会替她们担忧的。你知道他一说起那些事情就眉飞色舞……前年他让我们去喝茶,顺便还喝蜜酒(太太们常给他送些蜜酒),他大谈特谈过去的往事,把我们的肚子都笑破了……特别有趣的是他详细描述了自己怎样治好了一名体质十分虚弱的女人!他说:‘要不是两条腿有病,我真可以给你们跳一个舞!’怎么样,他真有两下子吧?他说:‘我这一辈子荒唐事干了不少!’他从商人杰米多夫手里得到了六万卢布。”
“怎么,是偷的吗?”
“那商人把他当成好人,把钱送到他手里,说:‘你替我保管一下,老兄,明天他们要来搜查我的家。’于是他就收下来替他保管。后来他却说:‘这钱是捐给教会的!’我对他说:你真卑鄙。他说,不,这不是卑鄙,这是豪放……不过这不是他说的……。这是另外一个人说的,我把这两个人搞混了……我没有发现。给我再来一杯,喝完就不喝了。伊凡,你把酒瓶拿走。我在胡说,你干吗不制止我,伊凡……干吗不告诉我在胡说?”
“我知道您自己会停下来的。”
“你撒谎,你这样做是因为恨我,完全是因为恨我。你瞧不起我。你回到我这儿,住在我家里,却又瞧不起我。”
“我会离开的。你这是喝白兰地喝多了。”
“我以上帝基督的名义请你到契尔马什尼亚去……两天。可你就是不去。”
“既然您坚持要我去,那我明天就走。”
“你不会去的,你要留在这儿监视我,这就是你的想法。你不怀好意,所以你不愿意去,是吧?”
老头儿喋喋不休。他已经醉得很厉害了,即使平时安分守己的人这时候也会大发酒疯,耍一番威风的。
“你干吗这样看我?瞧你那双眼睛!你的眼睛看着我,那目光在对我说:‘瞧你这副醉鬼的嘴脸。’你的眼睛在表示怀疑,你的眼睛在表示轻蔑……你到这儿来有自己的打算。你看阿廖沙也瞅着我,可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阿廖沙并没有瞧不起我,阿列克谢,你别爱伊凡……”
“您不要生哥哥的气!也别再惹他生气。”阿廖沙突然坚决地说。
“那好吧,算了。唉,我头疼。伊凡,把白兰地拿走,我这是说第三遍了。”他沉思了一会儿,脸上又突然露出长久而狡猾的笑容。“伊凡,你别跟我这糟老头子怄气。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不管怎么样,你不要生我的气。我确实也没有什么值得你爱的地方。你到契尔马什尼亚去一趟,我随后就来,给你带点小礼物。我要让你看一个小妞,我早就已经看中了她。暂时她还赤着脚。不要嫌赤脚的小妞,不要瞧不起她们——她们是珍珠……”
他咂的一声吻了吻自己的手。
“对我来说,”一接触到喜欢的话题,他突然浑身活跃起来,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了。“对我来说……咳,你们呀,还只是孩子!娃娃!小猪仔……对我来说,甚至一辈子都没有觉得哪一个女人是难看的,这就是我的准则。你们能理解这一点吗?你们又怎么能理解呢?你们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奶。你们还是没有钻出蛋壳的雏儿!根据我的准则,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可以找到一种极其有趣的东西,这在其他女人身上是无论如何找不到的——但是要善于发现,这是关键!这是一种天才!对我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丑陋的女人;只要她是女人,那事情就成功了一半……你们哪里能明白这其中的奥妙呢!即使是那些老处女,在她们身上有时候你也能找到种种妙处,而且你会感到奇怪:那些傻瓜怎么白白让她们人老珠黄,居然至今没有发现她们!对赤脚的女人和丑陋的女人,首先第一步要使她们惊讶——要对她们下手,一开始就得采取这个办法。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她看到突然还有一位老爷爱上她这样的丑八怪,那她一定会惊讶到狂喜、心悸、害羞的地步。好在世界上永远有奴才和主子,永远有擦地板的丑陋女人,永远有玩弄她的老爷,而为了享受人生的幸福就需要这样的安排!等一等……阿廖沙,你听我说,你那死去的母亲,我总是使她感到惊讶,不过用的是另一种办法。我平时从来不跟她亲热,可是遇到合适的机会,我会突然瘫倒在她面前,跪着爬过去吻她的脚,总是——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总是能引她发出一阵阵轻轻的笑声。那笑声不高,但很清脆,带点神经质,却又别有韵味。只有她才会发出那样的笑声。我知道,她这么一笑,过后就要开始犯病了,第二天就会大喊大叫地犯起癫痫病,而眼前她发出的这一阵阵笑声并不意味着真正的快感。尽管仅仅是假象,但总还是一种愉悦吧。这就是善于在每个人身上发现特点的本领!我们这儿有位富裕的美男子别里亚夫斯基追求她,常常到我家来,有一次就在我家里,又当着她的面,他突然打了我一记耳光。她平时驯顺得像头绵羊,可这时候却对我大发雷霆,我甚至以为她要动手打我了。她冲着我大喊大叫:‘你这窝囊废,饭桶,竟让他打耳光!你把我出卖给他了……他居然敢当着我的面打你!从今以后不许你挨近我,绝对不许!你得立即去找他决斗……’为了使她安静下来,当时我就把她带到修道院,让神甫们开导开导她,可是平心而论,阿廖沙,我从来没有欺负过那疯癫女人!最多只有一次,那还是在结婚第一年,当时她对祷告十分虔诚,尤其在圣母节期间严格遵守教规,把我赶到书房里睡觉。我就想:让我打掉她身上那种神秘的观念!我说:‘你瞧,你瞧,这是你的圣像,你看我把它取下来。你看着,你以为它可以创造奇迹,可我要当着你的面啐它,我照样没事!……’她看着我这样做了,我还以为她会来跟我拼命的,可是她却猛地站了起来,惊讶得举起双手拍了一下,接着又突然用双手捂住脸,浑身哆嗦,倒在地上……就这样瘫倒了……阿廖沙,阿廖沙!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老头儿吓了一跳。自从父亲谈起母亲以后,阿廖沙的面色就开始变了。他满脸通红,眼睛发亮,嘴唇哆嗦……喝醉了酒的老头只顾自己唾沫横飞地大谈往事,居然毫无察觉,直到刚才谈到那癫痫女人犯病情形的时候才注意到阿廖沙出现了某种非常奇怪,与他母亲一模一样的症状。阿廖沙突然从饭桌旁站起来,完全像他母亲当初那样,举起双手拍了一下,然后又用双手捂住脸,像一茎砍断的草那样瘫倒在椅子上,歇斯底里地浑身抽搐,眼睛里突然扑簌簌滚出一串串无声的泪珠。这种与他母亲极其相像的症状使老头儿大吃一惊。
“伊凡,伊凡!赶快给他喷水!这跟他母亲当时的症状完全一模一样!你用嘴往他脸上喷水,我当时对他母亲就是这样做的!他这是替他母亲难受,替他母亲……”他嘟囔着对伊凡说。
“我想他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吧,您说呢?”伊凡突然怀着难以抑制的愤怒和轻蔑说道。他那冒火的目光使老头不寒而栗。可这时候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尽管只是一刹那的时间:老头儿似乎真的失去了思考能力,忘记了阿廖沙的母亲也是伊凡的母亲……
“怎么是你母亲?”他莫名其妙地嘟囔着。“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说的是哪个母亲?难道她……咳,真见鬼了!她的确也是你母亲!咳,真是见鬼了!我这是一时糊涂,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糊涂过……对不起,孩子,我还以为,伊凡……嘿—嘿—嘿!”他停住不说了。那一声长长的醉醺醺地傻笑将他的脸舒展开来。就在这一刹那间,厢房里突然传来一阵可怕的喧闹和巨响。随着一阵疯狂的喊叫,只听得砰的一声门打开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冲进了客厅。老头儿吓得朝伊凡扑去。
“他要杀人啦,要杀人啦!别让他杀我,你拦住他!”他大声喊了起来,双手紧紧拽住伊凡·费奥多罗维奇。
九、色鬼
格里戈里和斯梅尔佳科夫也紧随着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冲进客厅。刚才厢房里就是他们在阻拦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不让他进来(这是几天前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亲自向他们下达的命令)。趁着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闯进客厅停下来向四周打量的一瞬间,格里戈里连忙绕过餐桌,关上了正门对面那两扇通往内室的门,叉开双手堵住门口,摆出死守的架势,就像通常所说的,准备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见到这阵势,德米特里不是一般的喊叫,简直是尖声号叫着向格里戈里扑过去。
“看样子,她在里面!把她藏起来了!滚开,混蛋!”他想揪住格里戈里,可是被对方推开了。德米特里盛怒之下抡起拳头拼命向格里戈里打去。老人像一根割断的草那样倒了下去。德米特里从他身上跳过去,一下子冲进门里。斯梅尔佳科夫留在客厅的另一头,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紧紧地护着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
“她在这儿。”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喊道。“我刚才亲眼看到她拐了进来,只是我没追上。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德米特里刚才那一声“她在这儿”的喊叫,对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产生了不可理喻的作用:他的全部恐惧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抓住他!抓住他!”他咆哮着去追赶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这时候格里戈里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但是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和阿廖沙跑过去追赶父亲。只听得第三个房间里突然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哐啷一声碎了:那是放在大理石底座上的一只玻璃大花瓶(不很值钱的那种),被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冲进去的时候撞倒了。
“抓住他!”老头儿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啊!”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和阿廖沙最后终于追上了老头儿,硬把他拉回到客厅里。
“您干吗去追他呢!他真的会把您杀死的!”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冲着父亲发火。
“瓦涅奇卡·廖舍奇卡,没准她真的在这里,格鲁申卡就在这儿,他说他亲眼看到她跑进来的……”
他气都喘不过来了。他没有料到格鲁申卡这时候会来,现在突然听说她在这儿,一下子就失去了理智。他浑身哆嗦,好像发了疯似的。
“您不是自己也看到她没有来吗!”伊凡吼道。
“说不定是从后门进来的呢?”
“后门是锁着的,钥匙在您手里……”
德米特里突然又出现在客厅里。他发现后门上了锁,而门锁的钥匙确实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口袋里。所有房间的窗户都紧紧关着,格鲁申卡无论从哪儿都进不来,也出不去。
“抓住他!”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见到德米特里,又立即尖声叫起来。“他把我卧室里的钱偷走了!”他挣脱了伊凡,再次向德米特里扑去。德米特里举起双手,突然抓住老头仅有的两绺鬓发,使劲一推,把他摔倒在地上。接着又上去用脚跟在倒下的父亲脸上踹了两三下。老头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虽然不像哥哥德米特里那样有力气,可还是双手抱住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从老头儿身上拉走了。阿廖沙竭尽全力地帮助伊凡从前面抱住大哥。
“你这疯子,你这样要闹出人命的!”伊凡喊道。
“这是他活该!”德米特里气喘吁吁地喊道。“这次没打死他,下次还要来打死他。你们防不住的。”
“德米特里!马上离开这儿!”阿廖沙威严地喊道。
“阿列克谢!你得告诉我,我只相信你一个人:刚才她到底有没有来过?我亲眼见她沿着篱笆从胡同里溜到这边来了。我喊了一声,她就跑了……”
“我敢向你发誓,她没到这儿来过,这儿也根本没有人在等她!”
“可我看见她……她肯定……我马上能打听到她在哪儿……再见,阿列克谢!关于钱的事情现在一句话也别跟伊索提起。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你一定要立刻就去:‘他吩咐我向您致意,向您致意,致意!致意并告别!’你把刚才的场面也详细告诉她。”
这时候伊凡和格里戈里已经把老头儿扶了起来,让他坐到了软椅上。他满脸是血,可神志清醒,贪婪地倾听着德米特里的喊叫。他依然认为格鲁申卡真的躲在这座房子的某个地方。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临走时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并不后悔让你流了血!”他大声说。“当心点,老东西,收起你的梦想,因为我也有自己的梦想!我亲口诅咒你,跟你彻底断绝关系……”
他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她在这里,她肯定在这里!斯梅尔佳科夫,斯梅尔佳科夫!”老头儿一面用嘶哑、微弱得几乎难以听清楚的声音说,一面伸出一只手指招呼斯梅尔佳科夫。
“她不在这儿,不在,您这疯老头儿。”伊凡恶狠狠地冲着他喊道。“瞧,他晕过去了!拿水来,毛巾!快去,斯梅尔佳科夫!”
斯梅尔佳科夫跑去取水。最后终于给老头儿脱掉了衣服,抬进卧室,放到床上,用湿毛巾裹住他的脑袋。他刚喝过白兰地,感情上经历了强烈的震动,又挨了一顿毒打,身体十分虚弱,因此头刚挨到枕头就立即闭上眼睛昏昏入睡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和阿廖沙回到客厅里。斯梅尔佳科夫在收拾打碎的花瓶碎片,而格里戈里垂头丧气地站在桌子旁边。
“要不要给你头上也裹块湿毛巾?到床上躺一会儿?”阿廖沙问格里戈里。“我们会在这儿照看他的。哥哥刚才打你也打得够狠的……往你的脑袋上打。”
“他竟敢打起我来了!”格里戈里阴沉着脸,一字一顿地说。
“他连父亲也‘敢打’,不要说你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撇着嘴说。
“我给他在洗衣盆里洗过澡……他竟敢打我!”格里戈里又说了一遍。
“见鬼,要不是我把他拉开,说不定真把他打死了。伊索经得起打吗?”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悄悄对阿廖沙说。
“上帝保佑!”阿廖沙大声说。
“干吗要保佑?”伊凡恶狠狠地撇了撇嘴,依然压低了声音说。“一条毒蛇咬死另一条毒蛇,这是他们两人应得的下场!”
阿廖沙听了一愣。
“当然,我决不允许闹出人命案子,就像刚才那样。你留在这儿,阿廖沙,我到外面院子里走一走。我头疼。”
阿廖沙到父亲的卧室里,在屏风后面的床头边坐了约摸一小时。老头突然睁开眼睛,长久而默默地望着阿廖沙,显然是在回想并思考什么。突然,他脸上出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激动表情。
“阿廖沙,”他提心吊胆地低声说道,“伊凡在哪儿?”
“在院子里,他头疼。他在替我们望风。”
“把小镜子递给我,瞧,就在那儿放着。递给我!”
阿廖沙把放在衣柜上的一面可折叠的小圆镜递给他。老头照了照镜子,只见鼻子肿得很厉害,额头左侧眉毛上方有一大块明显的紫血印。
“伊凡说了什么?阿廖沙,亲爱的,我唯一的儿子,我怕伊凡,最怕他,比怕那家伙还厉害,只有你一个人我不怕……”
“您也别怕伊凡。伊凡生气了,可是他会保护您的。”
“阿廖沙,那家伙呢?肯定去找格鲁申卡了!可爱的天使,你给我说实话:刚才格鲁申卡到底来过没有?”
“谁也没有看见她。那是一场误会,她没来过!”
“米佳那家伙打算娶她,想跟她结婚!”
“她不会嫁给他的。”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老头儿高兴得浑身来了精神,仿佛这是此刻最能使他振奋的消息。他欣喜若狂地抓起阿廖沙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胸口,他的眼睛里甚至闪动着喜悦的泪花。“那个圣像,就是前几天我跟你说过的圣母像,你拿去吧,把它带走吧!就是回修道院的事,我也答应你……刚才我是说着玩的,你别生气。我头疼,阿廖沙……廖沙,你得帮我去掉这块心病,行行好,跟我说实话!”
“您说的还是她究竟有没有来过这件事吧?”阿廖沙伤心地问。
“不,不,不,我相信你,我指的是另一件事:你亲自到格鲁申卡那儿去一次,或者想办法见一见她。你快去问个明白,越快越好,你用自己的目光判断一下:她究竟愿意跟谁,跟我还是跟他。这样行吗?怎么样?你能不能办到?”
“要是我见到她,就一定问她。”阿廖沙不好意思地支吾着说。
“不行,她不会告诉你的。”老头儿打断他。“她是个不安分的女人,她也会亲吻你,说她愿意嫁给你。她是个骗子,是个没羞没臊的女人。不行,你不能到她那儿去,不能去!”
“我去也不合适,爸爸,很不合适。”
“他刚才临走的时候高喊‘你去一次’,他这是要你去哪儿?”
“他让我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儿。”
“去取钱吗?向她要钱吗?”
“不,不是为了钱。”
“他没有钱,一个子儿也没有。听我说,阿廖沙,让我躺一个晚上,仔细想一想,现在你走吧。也许还能碰到她……只是明天早上你一定要到我这儿来,一定要来。明天我要给你说句要紧的话。你来吗?”
“来。”
“要是你来的话,你就装作是自己来的,是来探望我的,对任何人也别说是我叫你来的,对伊凡也一句别说。”
“好的。”
“再见,我的天使。刚才你出来保护我,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明天我要对你说一句话……不过还需要考虑一下……”
“现在您身体觉得怎么样?”
“明天,明天就可以起来走动了,完全健康,完全健康,完全健康!……”
走过院子的时候,阿廖沙看到二哥伊凡坐在大门边的长椅上。他在那儿正用铅笔往记事本上记着什么。阿廖沙告诉伊凡,老人醒了,神志清楚,让他回修道院睡觉。
“阿廖沙,我很想明天早上跟你见个面。”伊凡欠起身,非常客气地说道,客气得完全出乎阿廖沙的预料。
“我明天要到霍赫拉科娃家去。”阿廖沙回答。“要是今天见不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明天也许还要去一次……”
“现在你不是要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儿去吗?这是去跟她‘告别’吧?”伊凡突然微微一笑。阿廖沙十分尴尬。
“刚才争争吵吵的那些话,我好像都明白了,以前的那些事情多少也明白了一点。德米特里大概是要你去向她转告,说他……嗯……嗯……总而言之,向她告别,对不对?”
“哥哥!父亲和德米特里之间这种可怕的冲突会闹出什么结果啊?”阿廖沙感慨说。
“难以预料。也许什么结果也没有,事情会慢慢过去的。那女人是头野兽。不管怎么说,应该把老头儿关在家里。也不能放德米特里进这个家门。”
“哥哥,请允许我再问你个问题:难道任何人都有权利决定别人配不配活下去吗?”
“为什么要扯到谁配谁不配这个问题呢?这问题往往是在人们内心解决的,完全不是根据谁好谁坏这标准,而是根据另外一些更加现实的原因。至于说到权利,那谁没有表示愿望的权利呢?”
“总不至于希望别人死吧?”
“即使希望别人死又怎么样呢?既然大家都这么活着,而且也许不可能有别的活法,那么何必要自欺欺人呢?你这是指我刚才说的‘两条毒蛇互相咬死’那句话吧?既然这样,那我也问你一句:你是不是认为我跟德米特里一样,也能让伊索流血,也就是杀死他?”
“你这是什么话,伊凡!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就是德米特里我也并不认为……”
“就凭你这句话我也得谢谢你。”伊凡笑了笑。“告诉你,我始终会保护他的。至于我内心的愿望,那我保留充分的自由。明天见。你别责备我,也别把我看成坏蛋。”他微笑着补充了一句。
他们互相紧紧地握了握手,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阿廖沙觉得是哥哥首先主动向他靠拢了一步。他这样做是有目的的,肯定有某种用意。
十、两个女人在一起
阿廖沙从父亲家里出来,心情比刚才进来的时候更加忧郁和懊丧。他的思想似乎被碾成了一堆零乱的碎片,同时他又害怕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从今天所经历的种种痛苦的矛盾中清理出一个头绪。阿廖沙内心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有个至关紧要却又无法解决的重要问题像座大山那样压在他心头:为了这个可怕的女人,父亲和德米特里哥哥之间会闹出什么结果呢?现在他自己成了他们争风吃醋的见证人。刚才他自己也在场,亲眼目睹了那种你死我活的场面,但是,最不幸、最倒霉的只能是德米特里哥哥,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正等着他。还有许多其他人也牵连了进去,他们卷入的程度也许比阿廖沙想象的还要深得多。甚至出现了某种神秘的事情。伊凡哥哥主动向他靠近了一步,这本来是阿廖沙早就盼望的,可现在却不知为什么觉得这接近的一步使他感到惧怕。至于那两个女人呢?事情真奇怪:刚才他一想到要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儿去的时候心里就觉得特别别扭,可现在这种感觉一点也没有了,甚至恰恰相反,他自己急着要去找她,仿佛期待着得到她的指教。不过,要向她传话显然比刚才更困难了:那三千卢布的事已成定局,德米特里哥哥现在认为自己已经名誉扫地,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当然会在堕落的道路上越滑越远。更何况他还吩咐要把发生在父亲家里的那场戏转告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呢。
阿廖沙前往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儿的时候已经七点钟,天快黑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租的那座十分宽敞舒适的房子位于大街上,阿廖沙知道她跟两位姨妈住在一起。不过一位姨妈只是姐姐阿加菲娅·伊凡诺芙娜的姨妈,在父亲家里她是一声不吭的角色,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从学校回家以后,这位姨妈和她姐姐就一起服侍她。另一位姨妈虽然也是贫寒出身,却是一位很有风度、神态傲慢的莫斯科太太。听说她们俩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百依百顺,陪伴在她身边只是为了礼仪的需要,而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只听命于自己的恩人,也就是那位将军夫人。将军夫人因病留在莫斯科,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必须每星期写两封信向她详细报告自己的情况。
正当阿廖沙走过前室,请为他开门的女仆进去向主人通报的时候,客厅里的人显然已经知道他来了(也许从窗口里看到的),不过阿廖沙还是听到里面突然响起一阵忙乱的声音:女人奔跑的脚步声和衣裙摆动的窸窣声,好像有两三个女人跑了出去。阿廖沙感到非常奇怪,他的到来竟会引起这样的慌乱。尽管如此,他还是立即被引到了客厅里。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陈设高雅,丝毫没有外省的俗气。放置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沙发、茶几和躺椅,墙上挂着几幅画,桌子上放着花瓶和台灯,花瓶里插满了鲜花,窗台前还有一只金鱼缸。暮色之中房间里显得有点暗。阿廖沙看到沙发上摊着一件丝绸长袍,显然刚才有人在那儿坐过。沙发前的茶几上有两杯尚未喝完的巧克力茶,几片饼干,一个水晶玻璃盘里放着绿莹莹的葡萄干,另一个盘里放着糖果。看样子在招待什么客人。阿廖沙猜到他正巧碰到人家在招待客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就在这时候,门帘掀起,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急匆匆快步走了进来。她春风满面地朝阿廖沙伸出双手。这时候女仆拿着两支点燃的蜡烛走进来放到桌子上。
“谢天谢地,您终于来了!整整一天我都在求上帝让您到我这儿来!您请坐。”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美貌早就使阿廖沙感到惊讶,那还是在三个星期之前,德米特里按照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本人的强烈要求第一次带他去跟她见面和认识。可是那次见面,他俩没怎么说话。卡捷琳娜看到阿廖沙非常腼腆,所以好像故意怜悯他,一直在跟德米特里说话。阿廖沙没有插嘴,但许多事情他都看出来了。令他惊讶的是这位傲慢女郎那种盛气凌人、目空一切、自以为是的态度。而这一切都是明白无疑的。阿廖沙觉得自己并没有夸张。他发觉她那双又大又黑、闪闪发亮的眼睛非常美,跟她那张苍白的甚至略微带黄的鹅蛋脸特别般配。但是这双眼睛,就像她那美妙的棱角分明的嘴唇一样,蕴藏着一种可以使德米特里一见倾心然而却又无法长久陶醉的东西。那次拜访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之后,德米特里硬是缠住他,再三恳求他不要隐瞒见了他未婚妻后所得到的印象。当时他几乎直截了当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德米特里。
“你跟她会幸福的,但是也许……不会太平。”
“你说得很对,老弟,有些人的性格是不会改变的。他们永远不会向命运屈服,那么你认为我永远不可能爱她?”
“不是的,也许你会永远爱她,但是你跟她在一起也许不会永远幸福……”
阿廖沙当时说出自己看法的时候脸涨得通红,他怪自己顶不住哥哥的再三恳求,说出了这些“愚蠢的”想法。因为他当时把这些想法刚一说出口,立即就觉得自己的看法愚蠢到了极点。况且对于一个女人发表这种武断的看法,他也觉得不好意思。正因为如此,现在他看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向他匆匆跑来的时候,他怀着更加惶恐的心情感到自己当初的看法也许是十分错误的。这一次她脸上洋溢着毫无造作的淳朴和善良,不加掩饰的热情和真诚,原来那种曾经使阿廖沙十分惊讶的“傲慢和骄横”如今却成了一种勇敢而高尚的毅力和强烈而明确的自信。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从听她说第一句话开始,阿廖沙立即明白,她所深深爱恋的那个男人给她造成的悲剧性处境,对她来说完全不是秘密,她也许什么都知道了,而且知道得非常详细。尽管如此,她的神色依然那么开朗,对前途充满了信心。阿廖沙突然感到自己在她面前好像是个有意犯了严重过失的人。他一下子被征服了,迷住了。除此以外,从她说的最初几句话开始,他就发觉她处于一种高度兴奋状态,兴奋到近乎狂喜的程度——这在她身上也许是非常少有的。
“我这样急切地盼望您来,是因为我只有从您一个人口中才能了解到全部的真实情况——别人绝不会跟我说实话!”
“我是来……我……他派我来……”阿廖沙语无伦次地喃喃说道。
“噢,是他派您来的,这我早就有预感了。现在我全明白了,全明白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大声说道,两眼突然炯炯发亮。“请您等一等,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让我先告诉您,我为什么这样盼望您来。您瞧,我知道的情况也许比您还要多得多,我不是要从您这里打听什么消息。我从您这儿需要了解的是这么一件事:我想知道您本人对他的最终印象。我希望您能用最坦率的、不加任何修饰的,甚至是粗鲁的方式(噢,不管怎样粗鲁都行!)详细告诉我——今天您跟他见面后,您本人现在怎样看他,怎样看待他的处境?这也许比我自己跟他面谈更好,因为他现在再也不愿上我这儿来了。您明白我要您做什么吗?现在您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派您来(我早就知道他会派你来的!),——请您说得简单扼要,拣最重要的说……”
“他吩咐我向您……致意,说他再也不到您这儿来了……向您致意!”
“致意?他是这么说的吗?这是他的原话吗?”
“是的。”
“也许是随便说的,无意中说的,是用词不当吧?”
“不,他就是这么吩咐我的,他要我转达的就是‘致意’这个词儿,为了让我不要忘记转达,他连说了三遍。”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现在请您帮个忙,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现在我正需要您帮忙。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您,而您就只要对我说一声:我的想法对不对。您听着,假如他是随随便便地吩咐向我致意,没有坚持要您原原本本地加以转达,没有强调这个词,那么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但是假如他特别坚持要您转达这句话,假如他特别叮嘱您不要忘记代他向我致意,那么他也许是由于一时的冲动,也许是因为无法控制自己。他作出了决定,但又被这决定吓坏了!他不是迈着坚定的脚步离开我的,而是从山上跌下去的!强调这个词儿只能说明他要硬充好汉!……”
“是这样,是这样!”阿廖沙热烈地加以肯定。“现在我自己也这样认为。”
“既然如此,那他还不是无可救药!他只是处在绝望中,我还能救他。请等一等:他有没有要您转告有关钱的事,三千卢布的事?”
“他不仅说了,而且这件事也许最使他痛苦不堪了。他说他现在已经名誉扫地,对什么都无所谓了。”阿廖沙热心地回答说,他打心底里感到自己心中又升起了一线希望,他大哥真的还有一条出路,真的还有救。“可是难道您……知道这笔钱的下落吗?”他补充了一句,又突然不说下去了。
“我早就知道了,而且知道得很清楚。我打电报问过莫斯科,早知道这笔钱没收到。他没有把钱寄出,可我没有吭声,最近一个星期我得知他又急需一笔钱……我这样做的唯一目的是想让他知道,究竟应该回到谁身边,谁是他最忠诚的朋友。不,他不愿意相信我是他最忠诚的朋友,他不想真正了解我,他只把我当一般女人看待。整整这一个星期我一直在煞费苦心地思考:用什么办法才能使他不至于因为挥霍了这三千卢布而在我面前感到羞愧?也就是说让他在所有人面前感到羞愧,也为自己感到羞愧,但不要在我面前感到羞愧。因为他向上帝忏悔的时候总不至于感到羞愧吧。为什么直到如今他还不知道我为了他什么都可以忍受呢?为什么他不了解我?经过了以往种种事情之后他怎么还不了解我呢?我想永远拯救他。让他忘记我是他的未婚妻!可他却在我面前为自己的名誉扫地感到担忧!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他总不至于不敢对您说实话吧?那为什么我至今还没有这个资格呢?”
最后这句话她是噙着眼泪说的,泪水从眼睛里夺眶而出。
“我必须告诉您,”阿廖沙说话的声音也颤抖了,“刚才他跟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他一五一十地说了刚才那场争论,详细说了他怎样被派去取钱,哥哥德米特里怎样突然闯了进来,怎样把父亲打了一顿,后来又怎样特别坚决地再次要求他阿廖沙去向她“致意”……“他到那个女人那儿去了。”阿廖沙轻轻地补充了一句。
“难道您以为那个女人我就无法忍受了吗?他以为我无法忍受吗?但是他不会娶她的。”她突然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难道卡拉马佐夫家的人能永远保持这种火一般炽烈的感情吗?这不是爱情,而是情欲。他不会娶她的,因为她不会嫁给他……”卡捷琳娜·伊凡诺美娜突然又奇怪地冷笑一声。
“他也许会娶的。”阿廖沙垂着眼睛忧伤地说。
“我可以告诉您,他不会娶她的!那姑娘是天使,这您知道吗?您应该知道!”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突然热情异常地扬声说道。“她是最最奇特的人物!我知道她非常迷人,但我也知道她非常善良、坚强、高尚。您为什么这样看我,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也许您对我这些话感到奇怪,也许您不相信我?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我的天使!”她突然大声喊人,眼睛望着另一个房间。“请您过来,这是阿廖沙,一个可爱的人。咱们的事情他全知道,请您出来见他!”
“我在门帘后面正等着您叫我呢。”一个温柔的甚至略带甜腻的女人声音说道。
门帘一掀,只见……格鲁申卡本人笑嘻嘻乐呵呵地走到桌子跟前。阿廖沙愣了一下。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再也无法移开了。啊,这就是她!就是那个可怕的女人——那头“野兽”,就像半小时前伊凡哥哥谈起她的时候脱口所说的那样。可是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初看上去似乎极普通极平常——善良而可爱,即使漂亮,那么也跟所有其他漂亮而又“平常”的女人一模一样!她的确很美,甚至非常美——俄罗斯式的美,使许多人为之倾倒的美!这个女人身材高挑,不过比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略矮些(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是名副其实的高个子),体态丰满,动作轻盈,温柔到特别甜美的程度,就像她的声音一样,她走进来的时候不像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样迈着有力的朝气勃勃的步伐,恰恰相反,几乎悄无声息,她的脚踩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她轻轻地坐到圈椅上,轻轻地带动那条蓬松的黑色长绸裙发出窸窣声,娇弱无力地将一条名贵的黑色羊毛围巾裹住白嫩、丰满的脖子和宽阔的肩膀。她二十二岁,她的容貌焕发着青春气息,白皙的脸上浮着两朵淡淡的红晕。她的脸部轮廓似乎过于宽阔了些,下颏甚至有点儿向外突出。上嘴唇薄,下嘴唇微微翘起,比上唇丰润一倍,看上去似乎有点浮肿。然而那头漂亮的深褐色浓发,那两道乌黑的眉毛,那美妙的长睫毛,那蓝灰色的眸子,一定会使任何人,哪怕是最无动于衷、最漫不经心的人,即使在拥挤的人堆里,在熙熙攘攘的游艺会上,在摩肩接踵的人海中,也会在这张脸面前突然驻足,而且久久无法忘怀。最使阿廖沙惊讶的是这张脸上那种孩子般天真无邪的神情。她看人的目光像孩子,她高兴的模样像孩子,她兴冲冲走到桌子跟前的时候,完全像孩子那样怀着急切而又轻信的好奇心理期待着什么。她的目光可以愉悦人的心灵——阿廖沙感到了这一点。她身上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也许已经不知不觉地对他产生了影响的东西,那便是她一举一动间那种轻盈和温柔,以及行动时猫一般的悄无声息。尽管如此,她的躯体却是强壮而丰满的。围巾下面隐约可见那宽阔浑圆的肩膀以及高耸的乳房。这躯体也许预示着将会再现米罗的维纳斯女神的风姿,虽然现在就可以断定其比例略微失调——这是可以预感到的。深谙俄罗斯女性美的行家看了格鲁申卡之后可以准确无误地预言,这位鲜嫩的、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美女到三十多岁的时候便会失去和谐,逐渐发胖,脸上的皮肤变得松弛、粗糙,并且呈现出暗红色斑,眼角和额头会很快出现皱纹,——总而言之,这是一种短暂的美,瞬息即逝的美,那种只有在俄罗斯女人身上才能看到的美。阿廖沙自然没有想到这一层,虽然她的美貌使他迷醉,但他还是怀着一种不舒服的甚至惋惜的感觉问自己:她说话何必要这样拉长声调?不可以说得自然些吗?她显然认为这样拉长声调娇声嗲气说话是一种美。这当然只是一种醉心于不良风度的坏习惯,无非说明教养低下以及从小养成了对于高雅的庸俗理解罢了。不过,阿廖沙觉得这样说话的腔调跟她脸上那种天真烂漫的乐呵呵表情,跟她那婴儿般宁静、幸福、明亮的目光几乎形成了无法调和的矛盾!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立即把她安排在阿廖沙对面的软椅上坐下,兴高采烈地一连数次吻她那嬉笑着的嘴唇,仿佛爱上了她似的。
“我们这是初次见面,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兴奋地说,“我想认识她,见见她,想去找她,可是她一听说我有这个愿望,就亲自来了。我早就知道,我和她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一切问题!我心里早就有这种预感……大家劝我不要走这一步,可我预感到了结果,而且果然没错。格鲁申卡把什么都向我解释清楚了,把她所有的打算都告诉我了,她像善良的天使那样飞到了这儿,带来了安宁和欢乐……”
“您没有嫌弃我,可爱而高尚的小姐。”格鲁申卡拉长了声音说,脸上一直挂着那种亲切、愉快的笑容。
“千万别跟我说这种话,我可爱的会施魔法的美人儿!您这样的人哪能嫌弃呢?让我再吻一下您的下嘴唇,您的下嘴唇似乎有点肿,就让它肿得更厉害些吧,更厉害些,更厉害些……您看,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她笑得多可爱,看着这样的天使,真是打心眼里高兴……”阿廖沙的脸渐渐红了,浑身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
“您这是宠爱我,亲爱的小姐,也许我根本就不配消受您的爱。”
“怎么不配!她怎么不配!”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依然用充满热情的语气大声说道。“您要知道,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我们都有一颗富有幻想的头脑,我们都有一颗任性而高傲的心灵!我们高尚,我们宽容,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这您知道吗?我们只是遭受了不幸,我们过于仓促地准备为一个不体面的或者也许是轻率的人作出牺牲。有一个人,也是一位军官,我们爱上了他,我们为他作出了一切牺牲。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五年以前的事,而他却把我们忘了,他跟另一个女人结婚了。现在他死了妻子,写信说要到这儿来——您该知道,迄今为止我们只爱他一个并且爱了他一辈子。他一来,格鲁申卡就会重新获得幸福,而这五年她是不幸的。可又有谁能指责她呢?谁能夸耀自己得到过她的青睐呢?只有那个瘸腿的老头儿,那个商人,——但他不如说是我们的父亲,我们的朋友,我们的保护人。他遇到我们的时候,我们正处在绝望之中,处在痛苦之中,当时刚好是被我们真心相爱的那个人抛弃了……要知道当时她甚至想投河自尽,是那个老头儿救了她,救了她的命!”
“您这是过于袒护我了,亲爱的小姐,您做什么事都过于性急了!”格鲁申卡又拖长了声调说。
“我袒护您?用得着我们来袒护吗?再说我们敢袒护吗?格鲁申卡,我的天使,请把您的手伸给我。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请您看一看这只饱满的美丽的小手,您看见没有,是这只手给我带来了幸福,使我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我现在就要吻这只手,吻手背,吻手心,就这样,这样,这样!”她仿佛陶醉似的接连三次吻了格鲁申卡这只确实很美,但也许过胖的手。而那一位呢,她伸出一只手,神经质地发出清脆悦耳的笑声,注视着“亲爱的小姐”。显然,她因为自己的手被人这样不断地亲吻而感到愉快。“也许过于兴奋了吧?”——阿廖沙脑海里闪过这个想法。他脸红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内心一直极度不安。
“亲爱的小姐,您这样当着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的面吻我的手,岂不是让我感到惭愧吗?”
“难道我这样做是要让您感到惭愧吗?”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略感奇怪地说。“啊,亲爱的,您太不理解我了!”
“可是您也许同样没有完全理解我,亲爱的小姐,我也许比您从表面上看到的要坏得多!我心眼不好,我任性,我当初把可怜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迷住,仅仅是想捉弄他。”
“可现在您会拯救他。您已经答应了。您会使他恢复理智,您会跟他说清楚的,您爱的是另一个人,而且早就爱上了,那个人正在向您求婚……”
“啊,不,我没有这样答应过您。这都是您自己说的,我没有答应过。”
“也许我没有领会您的意思,”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轻声说道,脸色有些发白,“您答应……”
“啊,不,天使小姐,我什么也没答应过您。”格鲁申卡不慌不忙地轻声打断她,脸上依然是那种快活的天真无邪的神情。“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了吧,高贵的小姐,在您面前我是个多么可恶、多么蛮横的女人。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刚才我说不定曾经答应过您什么,可现在再一想:要是我又突然喜欢上米佳呢——有一次我可是真的非常喜欢他,喜欢过将近整整一个小时呢。您看,我也许会马上就去找他,而且马上告诉他,让他从今天开始就留在我那儿……您看我多么反复无常……”
“刚才您说的……完全不是这样。”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好不容易才挤出了这样一句话。
“唉,什么刚才不刚才!我是个软心肠的蠢女人。您想一想,他为我受了多少罪!要是我回到家里又突然可怜起他呢——那怎么办?”
“我没料到……”
“哎呀,小姐,您对待我是多么善良,多么高尚。可现在,您也许因为我这样的脾气而不再爱我这个傻瓜了。请把您那可爱的小手伸给我,天使小姐。”她娇滴滴地请求道,似乎怀着尊敬的心情抓起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手。“亲爱的小姐,现在让我握住您的手并且亲吻它,就像您刚才那样,您吻了我三遍,那我要吻上三百遍才能报答您。就这么办,以后的事就交给上帝安排,也许我会完全成为您的奴隶,甘心情愿为您效劳。上帝怎样安排,我们都照办。我们之间根本不用任何协商和许诺。您的手,您的手真可爱,您的手美极了!小姐您可爱极了。漂亮极了,漂亮得难以想象!”
她轻轻地把那只手拉到自己嘴边,真的出于一个奇怪的目的,用亲吻进行“报答”。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没有抽回手,她怀着一线微弱的希望听完了格鲁申卡最后那句十分奇怪的甘愿奴隶般为她“效劳”的诺言。她神色紧张地凝视着格鲁申卡的眼睛:她发现她的目光依然充满了那种坦诚和信任,那种明显的喜悦……“也许她太天真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心中闪过一线希望。这时候,似乎被那“可爱的小手”所陶醉的格鲁申卡慢慢地把它举到自己的嘴边。可是就在快要接触到嘴唇的时候,她又突然停了两三秒钟,好像在犹豫什么。
“您听我说,天使小姐,”她突然柔声细气地说,“是这么回事,我偏偏不想吻您的手了。”她乐不可支地轻轻笑了起来。
“随您的便……您怎么啦?”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突然愣住了。
“我要让您好好记住:您吻了我的手,可我没有吻过您的手。”她的眼睛突然闪过一道亮光。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
“无耻!”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突然说道,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脸涨得通红,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格鲁申卡也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
“我这就去告诉米佳,说您怎样一遍遍地吻我的手,可我呢,一次也没吻过您的手。他肯定会哈哈大笑的!”
“贱货,滚!”
“哎呀,我的小姐,您也不嫌害臊,哎呀,您真的不嫌害臊。您说这样的话不是有失身份吗?亲爱的小姐!”
“滚出去,你这出卖肉体的畜生!”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吼道。她那气得变了形的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在哆嗦。
“就算我出卖肉体吧,可您这位千金小姐自己不也是在天黑以后跑到男人那儿去讨钱,去出卖自己的色相,您以为我不知道吗?”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尖叫着向她扑去。阿廖沙硬把她拦住了。
“一步也别动!一句话也别说!不要说话,什么也不要回答,她会离开的,马上就会离开的。”
这时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两位亲戚听到了喊叫声也跑了过来,连女仆也赶来了,大家都奔到她身边。
“我这就走。”格鲁申卡说着从沙发上拿起长袍。“阿廖沙,亲爱的,你送送我!”
“您走吧,您快走吧!”阿廖沙交叉着双手拦住她,央求道。
“亲爱的阿廖沙,你送送我吧!待会儿到路上我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话要告诉你!我是为了你才演这场戏的,你送送我吧,宝贝,以后你会喜欢的。”
阿廖沙转过身,不停地绞着手。格鲁申卡笑着跑了出去。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气得几乎丧失了理智。她号啕大哭,浑身抽搐。大家围着她忙作一团。
“我早就提醒过您,”大姨妈对她说,“我劝您别走这一步……您也太冲动了……怎么可以走这一步呢!您不了解这些畜生,人家都说这女人最坏……是的,您太任性了!”
“她是吃人的母老虎!”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吼道。“您干吗拦住我,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我真想狠狠揍她,揍扁她!”
在阿廖沙面前她无法控制自己,也许也不想控制自己。
“应该用鞭子抽她,送上断头台,让刽子手来对付她,在大庭广众面前!……”
阿廖沙向门口退去。
“天哪!”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突然举起双手大声嚷道。“这是他干的!这种不讲信誉、不讲人性的事他是干得出来的!是他把那件在那倒霉的、永远值得诅咒的一天发生的事情告诉给这畜生的!‘是您送上门去出卖色相的,亲爱的小姐!’她知道了!您哥哥是混蛋,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
阿廖沙真想说点什么,但是他找不到合适的话。他的心难受得一阵阵抽搐。
“您走吧,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我感到耻辱,我感到可怕!明天……我要跪下来求您,明天您一定要来。您别指责我,您要饶恕我,我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阿廖沙来到街上,仿佛脚步也变得踉踉跄跄的了。他真想像她那样痛哭一场,突然,女仆追了上来。
“小姐忘了把霍赫拉科娃太太的这封信转交给您。这封信中午的时候就放在小姐那儿了。”
阿廖沙机械地接过一个粉红色的小信封,几乎下意识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十一、又一个丧失了名誉的人
从城里到修道院不过两里多路,阿廖沙急匆匆地沿着这时候已经阒无人影的大路向前走去。天快黑了,三十步开外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半路上有个十字路口。就在十字路口那棵孤零零的爆竹柳下,远远看去隐隐约约有个人影。阿廖沙刚走到十字路口,那人影突然离开原地向他冲过来,大喝一声:
“把钱包交出来,不然就要你的命!”
“原来是你啊,米佳!”阿廖沙被他吓得直打哆嗦。
“哈—哈—哈!你没想到吧?我心里一直在捉摸:上哪儿等你呢?在她家附近吗?那儿有三条路,一不小心会错开的。最后终于决定等在这儿,心想他肯定要经过这儿,回修道院没有别的路可走。好了,你就把实话告诉我吧,不管结果有多糟糕,我都认了……你怎么啦?”
“没什么,哥哥……我这是给吓的。唉,德米特里呀!刚才你把父亲打得血流满面。”阿廖沙哭了。其实他早就想哭了,现在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崩裂了,“你差点没把他打死……还诅咒他……可现在……刚才……你还开玩笑……把钱包交出来,不然就要你的命!”
“那有什么?不像话,是吗?不成体统,是吗?”
“不……我只是……”
“等一等,你瞧今晚这天气,你没见天空阴沉沉的,满天的乌云,还刮起了大风!我躲在这儿的柳树下等你,忽然心想(上帝可以作证!)我干吗还要活在这世上?还等什么呀?瞧,这儿就有一棵柳树,有围巾,有衬衫,马上可以拧成一根绳子,还可以再加一条背带——世界上不就少了一个累赘,我再也用不着为自己无耻的行径而丢人现眼了吗!正在这时候我听到你走过来了——天哪,真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使我清醒过来:这不是还有一个我所爱的人吗!他这不是来了吗,我亲爱的小兄弟!这世界上我最爱的就是他,我只爱他一个人!我深深地爱上了你,在这一刻我是多么的爱你,我甚至想:让我马上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这时候出现了一个愚蠢的想法:让我跟他开个玩笑,吓唬吓唬他!于是我像傻瓜那样大喝一声:‘把钱包交出来!’请你原谅我的愚蠢行为——这不过是胡闹罢了,可我心里……还是挺明白的……算了,你还是说说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她说了些什么?不管结果有多糟,你都告诉我,别怕我受不了!她气疯了吧?”
“不,不是那么回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米佳。那儿……我在那儿一下子遇到了她们俩。”
“哪两个人?”
“格鲁申卡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里。”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听了目瞪口呆。
“不可能!”他大声嚷道。“你这是说梦话!格鲁申卡能去她那儿?”
阿廖沙把他走进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他谈了十分钟左右,不能说他谈得从容不迫,有条有理,但是他把事情说清楚了,抓住了最主要的话,最主要的动作,甚至还三言两语转述了自己的感受。德米特里哥哥听了一声不响,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但是阿廖沙心里很清楚,他已经什么都明白了,领会了事情的实质。不过,越往下讲,他的脸色变得越厉害,不但阴沉,而且非常可怕。他皱着眉,咬着牙,那直愣愣的目光似乎变得更加呆滞、固执、可怕……尤其出人意料的是,他的整个脸,原来露出愤怒和凶狠的脸,突然间完全变了,变化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咧开紧紧闭着的嘴唇,突然发出一阵绝对无法控制、绝对没有做作的大笑,这是名副其实的纵声大笑,笑得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她真的没有吻她的手!真的没吻,就这么跑了!”他终于带着病态的狂喜——也可以说是无耻的狂喜,如果这狂喜并非假装的话——喊叫起来。“那位真的敢骂她是老虎!她确实是只老虎!她说应该把她送上断头台?对,对,应该,应该,我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早就该这么办了!你瞧,弟弟,就算送上断头台,那也得先恢复健康。我了解这个最最无耻的女人,她就是这德性,她的本质在吻手这件事上暴露出来了,这女魔!她是世界上所有能够想象出来的女魔中间的魔王!这也能让我感到一种特殊的痛快!这么说,她跑回家了?那我马上……啊,我这就去找她!阿廖沙,你别怪我,我也认为掐死她还不解恨……”
“那么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呢?”阿廖沙伤心地大声说道。
“那一位我也了解,那一位我也了解得非常透彻,比任何时候更加透彻!这简直等于发现了世界上的四大洲,噢,说错了,是五大洲!她居然迈出了这一步!这只有书生气很重的卡佳才干得出来!她出于拯救父亲这样一个好心的想法,冒着遭受奇耻大辱的风险,竟敢跑到一个粗野荒唐的平民家里!可她是我们的骄傲,她敢于冒险,敢于向命运挑战,向无底深渊挑战!你说她姨妈阻拦她?你知道吗,那位姨妈本人就是个专横的女人!她就是那位莫斯科将军夫人的亲姐姐,原先她比将军夫人更加目中无人,可是后来她丈夫侵吞公款的事情败露了,失去了一切,失去了田产和所有财产,傲慢的太太这才突然降低了调门,从此以后就一蹶不振了。那么是她曾经阻拦过卡佳,可卡佳没听她。她准会说:‘我能战胜一切,一切都得听我的指挥。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制服格鲁申卡!’她太自信,太自负了。这又能怪谁呢?你以为她是故意主动去吻格鲁申卡的手,是出于狡猾的意图吗?不,她是真心诚意的,她真心诚意地迷上了格鲁申卡,我说错了,不是迷上了格鲁申卡,而是迷上了自己的幻想,自己的白日梦——因为这也是我的幻想,我的白日梦!亲爱的阿廖沙,你是怎样摆脱她们的,怎样摆脱那两个女人的?是不是撩起修士长袍,拔腿就溜了?哈—哈—哈!”
“哥哥,你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你使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多么伤心,因为你把那天的事告诉了格鲁申卡。格鲁申卡刚才就当面骂她:‘您自己偷偷跑到男人那儿去出卖色相。’哥哥,还有比这更令人伤心的事吗?”尤其使阿廖沙伤心的是,哥哥简直为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受了侮辱而感到高兴,虽然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事。
“哟!”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突然紧皱眉头,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虽然阿廖沙刚才一股脑儿把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怎么委屈,怎么大骂“您哥哥是混蛋”等等全都讲了,但他直到现在才注意到那件事。“对,可能真的是我把卡佳所说的在那‘倒霉的日子’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格鲁申卡。是的,是这样,我说了,我想起来了!那还是在莫克罗耶的时候,当时我喝醉了,叫了几个茨冈女人唱歌……当时我哭了,跪在地上,向我心目中卡佳的圣像祷告,格鲁申卡也明白我的心思。当时她什么都明白了,我记得她也哭了……唉,真见鬼!现在能不这样吗?当时她哭了,可现在……现在就‘往心窝里捅刀子’!女人都是这个德性!”
他低下头,沉思起来。
“是的,我混蛋!毫无疑问是个卑鄙的混蛋!”他突然伤心地说。“不管我哭了没有,反正都是混蛋。以后请你转告她,我接受这个称呼,如果这能解她心头之恨。好了,再见吧,没什么可谈的!没有令人高兴的事情。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除非到某个关键的时刻。再见了,阿列克谢!”他紧紧握了握阿廖沙的手,依然低眉垂眼,头也不抬,突然像挣脱了锁链似的快步向城里走去。阿廖沙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简直不相信他会这样突然离开。
“等一等,阿列克谢,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人!”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突然又折回来了。“你看着我,仔细看着我:你瞧,就在这儿,就在这儿——正在酝酿一件可怕的不名誉的事情。”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说“就在这儿”的时候,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脯,那模样很怪,仿佛不名誉的事情就保存在他胸口的什么地方,可能在口袋里,或者缝好以后挂在脖子上。“你已经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混蛋,一致公认的混蛋!但是你该知道,我过去、现在或将来所做的一切,跟我眼前,就是此刻我心里想做的这件不名誉的事情相比,简直算不上卑鄙。这件卑鄙透顶的事情就在这儿酝酿,准备实行,我也完全能够加以制止,我可以制止或者实行,这一点你要记住!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一定要实行,我不会加以制止。我刚才什么都跟你说了,就是没说这件事,因为连我自己也还没有卑鄙无耻到这种地步!我还可以悬崖勒马。要是就此止步,那我明天就可以挽回一大半失去的名誉,但是我不可能悬崖勒马,我一定要实现这可耻的阴谋。请你事先当个证人,证明我事先就跟你说清楚了!毁灭和黑暗!没必要加以解释,到时候你会知道的。一条恶臭的胡同和一个女魔!永别了。你不要为我祈祷,我不配,再说也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完全没有必要……我根本不需要!走吧!……”
说完他突然走了,这一次再也没有回来。阿廖沙朝修道院走去。“我怎么会再也见不到他了呢?怎么会呢?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觉得非常奇怪。“明天我无论如何要见他,要找到他,千方百计要找到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绕过修道院,穿过松树林,径直走进隐修室。虽然这时候已经不再放任何人进入,但还是给他开了门。走进长老修道室的时候,他的心在颤抖: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出去?为什么长老要打发他到俗界去?这儿一片宁静,这儿是神圣的地方,可那儿——却混乱不堪,那儿一片黑暗,会使人立即迷失方向,误入歧途……
见习修士波尔菲里和司祭巴伊西神甫还在长老的修道室。巴伊西神甫从早到晚每隔一小时就要来了解一下佐西马长老的病情。阿廖沙惊恐地得悉,长老的病情恶化,连平时与修士们的晚间谈话今天也无法进行了。按例每天晚上,做完功课之后,临睡之前,修道院的全体修士都集中到长老的修道室,每人要出声地向长老忏悔当天的过失,有罪的幻想、念头、诱惑甚至相互间的争吵,如果确实发生过这类争吵的话。有的修士还跪着忏悔。长老则予以宽恕、调解、训示、祝福或强令悔过,然后放他们回去。长老制的敌人竭力反对的就是这种修士的“忏悔”。他们说这是把忏悔这种圣礼歪曲了,简直是亵渎神明,虽然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们甚至上告到教区主管方面,说这样的忏悔非但不能达到良好的目的,而且确实会有意地把人们引导到罪孽和诱惑中去。他们说许多修士本来不愿意到长老那儿去,但因为大家都去,所以也勉强去了,否则要被别人说成骄傲或者有反叛的想法。他们还说有些修士晚上去忏悔的时候,彼此事先约定:“我说今天早晨跟你发了脾气,到时候你就给我证实一下。”这无非是无话找话,敷衍敷衍罢了。阿廖沙知道,有时候确实发生过这类事情。他还知道,修士中间还有人对另外一件事也大为不满,那就是他们收到的家信照例都要先送到长老那儿,由长老首先拆阅。原来设想这应该出于自愿,出于真心诚意,没有强迫的意思,目的是为了自觉自愿的自我克制并接受训诫,拯救灵魂,可实际结果却并非如此,有时候不是出于真心诚意,反而显得做作和虚伪。不过那些年岁比较大,经验比较丰富的修士则坚持说:“凡是真心诚意地进修道院拯救自己灵魂的人,都认为这些修持和苦行能使他们得救,对他们大有裨益。相反,凡是认为这是一种负担并且表示不满的人,那么他们就不成其为修士,他们本来就不该进修道院,他们应该留在俗界。罪孽和魔鬼,不论在俗界还是在修道院,都是无法回避的,因此对它们不该姑息迁就。”
“他非常虚弱,一直昏昏沉沉的,”巴伊西神甫为阿廖沙祝福后悄悄告诉他,“很难把他叫醒,不过也不必叫醒他。刚才他醒过来五分钟,请求向修士们转达他的祝福,还请修士们为他做晚祷,他还打算明天再行一次圣餐礼,他还提起你呢,阿列克谢,问你出去了没有。我们回答说你在城里。‘我正是这样祝福他的,那里才是他应该呆的地方,现在不该留在这里。’——这便是他说的话。他说到你的时候总是流露出爱意和关心。你知道这是多大的荣幸吗?不过他为什么决定让你暂时留在俗界?这意味着他对你的命运已经有所预见了!你要明白,阿列克谢,即使你回到俗界,那也是去完成长老交托给你的一项任务,不是要你去胡作非为,去享受俗界的欢乐……”
巴伊西神甫出去了。长老已经不行了,至多只能拖一两天,阿廖沙对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虽然阿廖沙曾答应还要去见父亲、霍赫拉科娃母女、哥哥和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但他决定明天说什么也不离开修道院,一直守在长老身边,直到他去世为止。他心中燃起一股爱的烈火,他痛心疾首地责怪自己刚才在城里的时候居然一时忘记了那个自己最最崇拜,却被他遗弃在修道院听任死神折磨的人。他走进长老的卧室,跪下来向正在昏睡的老人磕头。长老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睡着,呼吸均匀得几乎难以觉察。他的脸很平静。
阿廖沙回到另一个房间——就是长老每天早晨接见客人的那个房间——只脱去靴子,几乎和衣躺在那张又硬又窄的皮沙发上。很久以来他每天晚上就一直躺在这张沙发上,只加一个枕头。他父亲刚才嚷嚷过的那条褥子,他早就忘了铺垫。他一般只脱下修士长袍盖在身上代替被子。今晚临睡前,他急匆匆跪下来祈祷了很长时间,在热烈的祷词中,他不求上帝为他排忧解难,而是渴望得到一种强烈的愉悦。赞美颂扬上帝之后(这往往是他临睡前祈祷的全部内容),他的内心就会出现这种愉悦的感觉。这种愉悦感觉逐渐把他带进轻松平静的梦乡。现在他也这样祈祷着。他突然无意间在口袋里摸到了刚才由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女仆追上来转交给他的那封小小的粉红色的信。他感到非常尴尬,但还是坚持念完了祷词。然后,经过一番犹豫,他打开了信封。里面装着一封给他的短信,用法文署着丽莎的名字——就是早上当着长老的面讥笑他的那个小女孩,霍赫拉科娃太太的小女儿。
她在信中写道:
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我瞒着所有人,也瞒着妈妈,偷偷给您写这封信。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好,可是如果我不把自己心里产生的想法告诉您,那我就无法活下去。这些想法,除了咱们俩,事先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可是我这些迫切地想告诉您的话又怎么能跟您说呢?人们说,纸张是不会脸红的,可我要告诉您,这是不对的,纸张也会脸红的,就像我现在这样。亲爱的阿廖沙,我爱您,我从小就爱您,早在莫斯科的时候就爱上了您,那时您还完全不像现在这样。我一辈子都爱您。我的心选择了您。我要跟您结合在一起,白头到老,同生共死。当然有个先决条件,就是您得离开修道院。至于我们的年龄,那可以一直等到法律规定的时间。到那时候我一定能恢复健康,可以走路,可以跳舞,这是不用说的。
您看,我什么都考虑过了,只有一件事情还想不出来:您看了这封信之后对我会怎么想?我爱笑,淘气,刚才还惹您生气了,可是请您相信,刚才在我提笔写信之前,我对着圣母像做了祷告,现在还在祷告,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的秘密就掌握在您手里。明天您来了以后我真不知道会怎样看您。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要是明天我还像今天这样看着您,像傻瓜似的忍不住笑起来怎么办?您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喜欢讥笑别人的坏姑娘,您一定不会相信我这封信。因此我恳求您,亲爱的,如果您对我还有同情心的话,那么明天您来了以后就别盯着我看,因为我遇到您的目光,也许会突然哈哈大笑的,况且您还穿着这样的长袍……想到这一点,我现在就不寒而栗,所以您走进来以后暂时别朝我看,您就看妈妈或者看窗外……
您看我居然给您写了情书。天哪,我这是怎么啦!阿廖沙,请您不要瞧不起我,即使我做过什么很不好的事,惹您生气了,那么请您原谅我。现在,这也许使我永远失去名誉的秘密就掌握在您手里。
我今天一定会哭的。再见,到那个可怕的时刻再见!
丽莎。
又及。阿廖沙,您一定要来,一定,一定!丽莎。
阿廖沙不胜惊讶地读完了信,反复读了两遍,想了想,突然轻轻地、甜甜地笑了起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觉得这笑声是有罪的。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笑了,笑得还是那么轻,那么幸福。他慢慢地把信装进信封,画了十字,躺下睡觉。他内心的纷扰忽然消失了。“主啊,你饶恕大家吧,你保佑这些脾气暴躁的不幸的人吧,你给他们指引方向吧!你就引导他们走上正道,拯救他们吧!你就是爱。你也给大家带来欢乐!”阿廖沙喃喃地说,画着十字,逐渐沉入安静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