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道义1(2/2)
兴忠禾其实是洪义联分拆出来的组织。五年前,洪义联雄霸九龙,但在前任油尖区老大意外去世后,高级干部之间为了争地盘而水火不容。理论上,继任人该是刚去世的老大的左右手、人称“乐爷”的任德乐,没想到擅长要手段的左汉强暗中笼络了其他分区的老大,令乐爷失势,虽然当时乐爷已经六十岁,但在洪义联中仍有不少支持者,组织内更有一些“反左”的派系,于是乐爷决定另起炉灶,举旗建立新组织兴忠禾。任德乐跟左汉强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他仍有老一辈黑道的道义,如果左汉强没有暗中夺权,堂堂正正地反对他继任老大,他会忍下去继续待在洪义联甘心当第二号人物,而左汉强以卑鄙手段成为老大,他也以防内哄为由,带着异见者脱离组织,没有来场火拼,斗过你死我活。
不过,对豺狼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兴忠禾成立初时,左汉强表示尊重,又冠冕堂皇地说“兴忠禾从洪义联分出去,也算是一家人,部分生意让乐爷继续做,更是双得益彰”;结果一年后,左汉强就千方百计,一点一滴地吞食兴忠禾的据点,短短五年间,双方势力便从原来的五五对立变成八二之比。
警方相信,任德乐在洪义联担当重要角色多年,他掌握了大量情报,只要兴忠禾势力消减,眼看组织要被吞并,就会逼虎跳墙,反咬左汉强一口。反黑组知道乐爷这种老黑道不屑利用警方打击敌人,但可以期待他利用黑道的人脉牵制左汉强。左汉强在油尖区独大,有足够财力招兵买马,就能威胁其他老大的地盘——乐爷实力虽弱,但凭著深厚的江湖资历,他在黑道还有一定影响力,只要他向其他老大求援,左汉强就有所忌惮。
可是警方误判了,他们忽视了岁月对一个人的影响。
任德乐渐渐对江湖事厌倦。毕竟他已经是个六十五岁的老人,几年间,斗志都磨光了。兴忠禾的成员渐减少,转投洪义联的、金盘洗手的大不乏人,而乐爷似是默许手下离开组织。今天任德乐手下只余下追随多年的干部,以及一些对老大忠心耿耿、不齿左汉强行径骄横跋扈的小弟。
油尖区洪义联前任老大当‘坐馆’?时,警方仍能有效管治该区,但左汉强上场后,警方头痛得不得了。左汉强城府很深,出席电影首映礼,演艺圈活动、慈善筹款晚宴时都笑容满脸,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但暗中耍的手段卑劣霸道。娱乐圈有过不少传闻,像某新晋导演在电影中嘲讽丑化左汉强力捧的女模特儿,结果该导演在夜店中被不明人物掌掴教训,及后向左汉强斟茶道歉才平息风波。警方调查后,曾拘捕掌掴导演的犯人,但他们都一口咬定自己不认识左汉强,独自扛下刑责,女明星被禁锢、电台名嘴被恐吓等传闻时有闻之,当然案件都不会连结到左汉强身上——曾有杂志专题报导,指左汉强乃幕后主使人,左汉强反而以诽谤罪控告杂志,最后杂志要刊登道歉声明,并且赔偿一大笔款项。
然而,这些浮出表面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警方和黑道所认识的左汉强,比一般人所看到的:心狠手辣十倍。
左汉强当上老大后,警方发现不少线民意外丧生,有的是车祸,有的是失踪,更有不少是因为吸毒过量而猝死。不少线民是瘾君子,氯胺酮、可卡因、海洛因、冰毒等等都是他们的必需品,为了有足够的金钱购买,于是当上“边缘人”,向警方提供情报:可是这些线民在左汉强掌权后,都不约而同地“意外使用毒品过量”致死,情报科深信这里面大有文章,但苦无证据,无法展开调查。
换句话说,左汉强是警方眼中的一根刺,而警方只能以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去对付。
可是,骆小明没料到连“山蠖行动”这个“治标”的方法也失败了。
“师傅,这个世界该是邪不能胜正吧?像左汉强这种披着正当商人外皮的人渣,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被送上法庭吧?”骆小明把手中的啤酒干了后,说道。
“依我看,这种城府如此深的家伙,很难被人抓住把柄。”关振铎平淡地说:“他不会笨得留下明显的犯罪证据,就算有,他也会打点手下,或利用手段对住证人的嘴巴。没有人愿意冒险得罪恶名昭彰的左老板站上证人台,左汉强当上黑道头目,只能说是社会的不幸。”
“但我们身为执法人员,明知对方涉及多宗案件,为什么不干脆抓他回来盘问?就算无法治他的罪,至少可以威吓他一下,让他知道警方不会对他客气……”
“明知徒劳无功,随便抓左汉强回来,又有何用?而且在缺乏罪证之下,惹上左汉强这种家伙,只会落得被警监会?盯上的下场,然后让自己的个人档案添上一笔笔难看的纪录。左汉强擅长利用法律作挡箭牌,没有伙计会笨得押上自己的前途,去赌一局没有胜算的牌局。”
“连师傅都这样说,我们无法对付他吗?唉……什么鬼”山蝰行动“,现在真的打草惊蛇了,或许左汉强早知道我们想对付他,但现在更知道我们无力对付他。这一局,输得太难看,连以后的底牌也被对手看穿,我真的不知道将来怎办。”
骆小明没想过,调职油尖区重案组会是这样的一个烫手山芋。特别职务队无法找到左汉强贩毒的证据,反黑组手上的情报都没能指证左汉强,重案组则只能调查那些吸毒过量致死的线民和被不明人物掌掴的艺人。除非左汉强的亲信或熟悉洪义联内部运作的干部愿意作证,否则,左汉强定能继续只手遮天,当油尖区的地下皇帝。
“不要心急,你刚当上小队指挥官,慢慢学习慢慢适应就好。别让手下看出你的困惑,连头儿都失去信心的话,部下就会无所适从。”关振铎拍了拍徒弟的肩膀,“而且钓大鱼要有耐性,现在看不到上钩的可能,就只好静心等待,留意水面的变化,抓紧一瞬即逝的机会……”
“有这种机会就好了。”骆小明苦笑了一下。“对了师傅,别老是谈我,你最近的工作如何?”
?坐馆:香港黑社会用语,指组织的领导者。
?警监会:投诉警方独立监察委员会的简称,是负责监察和覆检警方投诉及内部调查科的独立政府机构。二○○九年改名“独立监察警方处理投诉委员会”,简称“监警会”。
“还不是差不多,就是在总部cib、o记?,毒品调查科等等帮忙。”关振铎在九七年退休后,以特殊顾问身分效力警队,名义上隶属情报科,但哪一个部门或分区有需要,他就跑到哪儿,虽然理论上警队不会跟五十五岁以上的人员续约,可是关振铎的分析力和破案能力仍旧超卓,上级希望他以这种身分继续协助。
“总部的毒品调查科也有找你吗师傅?有没有什么情报可以给我?”当出现跨区或涉及境外的严重案件,或是地区警署无法有效地进行侦查时,总部的部门就会插手。骆小明知道,自己跟总部之间还隔了一个西九龙总区和油尖分区,如果没有师傅这条“内线”,他根本无法想像总部那些“高层人物”在干什么。事实上,就连他在总部情报科当小卒的三年间,他也只是跟随指示行动,了解的不过是任务的冰山一角。
“小明,你知道老规矩,除非我判断对调查有帮助,我不能透露其他部门的情报嘛。”关振铎摘下头上那顶边缘已磨破、帽舌右方绣有一个小小灰色标靶图案的黑色棒球帽,用手梳弄一下略带灰白的头发,笑道:“你也不想我把你的牢骚告诉小刘吧?”
骆小明尴尬地笑了一下。刘警司是西九龙总区刑事部主管,是骆小明的上司的上司,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吃不完兜著走。
“哎,还是回去吧。”关振铎站直身子,左手握拳捶了后腰两下。“我太晚回家,你师母又会罗罗唆唆地在念了——虽然她发觉我关节痛还喝酒,也一样会念吧。小明,别想太多,时机总会来临的。”
“嗯。”骆小明无奈地点点头。从去年开始,他察觉师傅真的老了,除了头发变得灰白外,他以前从没听过师傅埋怨身体有毛病。骆小明知道,警员比一般人早退休,其中一个原因是在职时承受的压力异于常人——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经常面对生死、无时无刻把身体锻炼得像精钢一样,这样的生活对四、五十岁的人来说是种折磨。
关振铎住在太子道西,从麦花臣球场步行十数分钟就能回家,而骆小明住在港岛,今天没有驾车,要坐小巴?回去。
“迟些见囉。”关振铎戴回帽子,拄著拐杖·缓步往亚皆老街的方向走去。
二人告别后,骆小明往弥敦道走去,在山东街附近走上一辆停在路旁,标示著往港岛筲箕湾的小巴。车上只有三名乘客,司机在驾驶席上看着杂志,等候十六个座位全满才开车,车上的扩音器播放著电台的音乐,混杂着dj们的闲谈和讪笑。
骆小明透过车窗,望向街上。
旺角的夜晚,一如往常璀璨。色彩缤纷的霓虹灯、五光十色的橱窗、摩肩接踵的行人,宛如一座不夜城。这繁华的面貌,就像是香港的缩影,靠经济和消费支撑著这城市的生命,而这些支柱,却不如一般人所想般坚固,近几年失业率上升、经济放缓、政府施政失当,几乎戳穿这张名为蓬勃的包装纸。旺角就像一副不会停止运作的引擎,白天的燃料是金钱,黑夜的燃料也是金钱——当来自合法交易的“燃料”消灭,就容易让不合法的趁虚而入。
左汉强吞掉油尖区所有据点后,就会染指旺角——骆小明心里暗忖。旺角近年已成为一个努力混乱的地区,左汉强大概会耍更狠毒的招数,打击对手,抢下全部毒品市场……“……我们先听一首新曲吧!是唐颖candy的新歌《baby baby baby》,大碟将于本月三十号上市……”
?有组织犯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anized cr and triad bureau )的简称。
?小巴:小型公共巴士。
骆小明听到这一句,不由得在心里泛起一股嫌恶感。虽然扩音器传来节奏轻快的乐曲,歌手的声线也很甜美,但他只感到恶心。
他记得这个叫“唐颖”的女孩子,正是属于左汉强的星夜娱乐公司的。
那歌声就像闪亮的白色糖霜,覆蓋著下面那层黑色的,满布蛆虫的腐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