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1)
菲利普惊恐地望着她。贝恩斯太太喘着粗气,就好像她一直在那些空房间里搜索,把那些罩子都翻过一遍一样。
她头发凌乱,穿着扣子一直扣到喉咙的裙子,戴着黑色的棉手套,活脱脱像是他梦中那些不敢与其说话的女巫。她的呼吸中有一种陈腐的气息。
“她在这儿,你骗不了我,她在这儿。”她的脸上同时显现出了残忍与凄苦。她想要“给别人颜色看”,可她自己也一直受着折磨。此时她恨不能大声喊出来,但她不敢那样做:这样一来会令他们得到警告。她讨好地回到菲利普僵卧着的床边低声说道:“我没忘记米卡诺组合玩具。你明天就会得到的,菲利普少爷。我们有共同的秘密,不是吗?告诉我他们在哪儿。”
他说不出话来,恐惧像噩梦一般牢牢地攫住了他。她说:“告诉贝恩斯太太吧,菲利普少爷。你是爱你的贝恩斯太太的,对吧?”这实在是太过分了。他虽然说不出话来,但他能动嘴表示出惊恐万状的否认,能咧嘴皱眉地闪躲她那布满尘垢的形象。
她凑到离他更近的地方低声说道:“这等欺骗行为,我要告诉您父亲。等我找到他们后再来跟您好好解决这事儿,你会感到痛的,我要看着你痛苦。”然后她突然不出声了,凝神静听。下面一层楼传来吱嘎一声地板的响动,俄顷,在她俯身在他床边细听时,传来了两个人的低语声,那是在经历了漫长一天后带着欢乐与困倦的低语声。通宵蜡烛摆在镜子旁边,贝恩斯太太可以满含怨愤地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凄苦与残忍交替出现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尘满面,鬓如霜,了无期盼。她呜咽起来,没有泪水,只有一种干涸的、透不过气来的声响,但她身上的残忍是一种骄傲,推动着她继续向前,那是她最好的品质,若是连这都没了,她就只是个可怜虫了。她踮起脚走出门外,摸索着来到楼梯平台。她下楼的脚步那么轻柔,屋里的人隔着门断断是听不到的。接下来便是一片死寂。菲利普能动了,他抬起膝盖,他在床上坐了起来。他想要死。这不公平,横亘在他的世界与他们的世界之间的墙又一次倒下了。这次比上次成年人硬要与他分享欢乐还要糟糕,这次是一种在屋子里四处涌动的激烈情感,他能分明地感受到,却无法理解。
这不公平,但他欠贝恩斯很多很多:动物园之行、姜汁汽水、回家的巴士之旅,即便是那顿晚餐也在呼唤着他的忠诚。但他怕极了,他正在触碰的是他在梦里触碰的东西:流血的脑袋,狼群,敲、敲、敲,不停的敲门声。生活如此凶猛地砸落到他头上,若他在今后的六十年中再也未能直面生活,你可不能责怪他。他起身下床,凭着习惯小心翼翼地穿上卧室的拖鞋,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下面的楼梯平台上并不算暗,因为窗帘已经摘下来去洗了,街上的灯光从高高的窗户中透了进来。贝恩斯太太把手放在玻璃门把手球上,她正在小心翼翼地转动着。他叫了起来:“贝恩斯,贝恩斯!”
贝恩斯太太转过头来,看见他正穿着睡衣在楼梯栏杆边瑟瑟发抖。他很无助,甚至比贝恩斯还要无助。贝恩斯太太身上的残忍在她看到菲利普后渐渐占了上风,驱策着她沿着楼梯向上走来。噩梦重又魇住了他,他浑身动弹不得。他再也没有一点点勇气剩下,他已将其消耗净尽,没有得到时间来重新滋生勇气,没有经年累月的时间来让他慢慢坚强起来。他甚至连叫都叫不出来。
但刚才那最初的一声喊已经将贝恩斯叫出了最好的一间空着的卧室,而他在行动上是要比他太太更为敏捷的。还没等她来到楼梯顶端,他就已经抱住了她的腰。她举起手中的黑色棉布手套照着他的脸抽去,他一下咬住了她的手。他没有时间思考,像个陌生人那样凶狠地跟她交手,但她的还击却怀着由来已久的恨意。他们三个她都要给点教训,因此先从哪个开始是无所谓的。他们全都欺骗了她。但镜子里那个年老的形象就在她身旁,告诉她她必须得不失体面,她已经不够年轻去做出不顾体面的事了。她可以打他的脸,但她绝不会咬人;她可以推搡,但她绝不会用脚踢。
尘满面、鬓如霜、了无期盼是她的阻碍。她翻出了栏杆,化作一缕黑衣服的风,跌落到了客厅里。她躺在前门边,像一袋应该送往地下室的煤。菲利普看见了,艾米看见了。她突然瘫坐在最好的那间空着的卧室门口,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疲惫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贝恩斯缓慢地下到了客厅里。
菲利普要逃跑并不是什么难事,他们已经把他完全给忘了。因为贝恩斯太太在客厅里,他从后面仆人用的楼梯下楼。他不明白她躺在那里干什么。就像没有人给他念过的一本书中那些吓人的图画,这些他所不理解的事令他感到恐惧。整栋房子已经变成了大人的世界。他在儿童房中已经不安全了,它已经被大人们的激烈情感给淹没了。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离开,从后楼梯下去,再上到门侧的空地,然后再也不回来了。你不能去想什么天冷啊,想要吃饭睡觉啊,只要一小时就似乎有可能永远从人们身边逃开了。
他踏进门前的广场时还穿着睡衣和卧室里的拖鞋,但是没有人来看他。对一个居住区来说,这会儿正是所有人都上剧院看戏或躲在家里的时刻。他翻过铁栏杆进到小花园里,梧桐树伸展开它们巨大的浅色手掌,遮挡在他与天空之间。他或许跑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森林。他屈膝躲在一棵树干后面,狼群退去了。他置身在小小的铁座椅和树干之间,觉得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了。他有点高兴,又有点自怜,这两种情绪叠加到一起让他很不舒服,不由得哭了起来。他迷失了。再也不会有秘密需要他保守了,他永永远远地放弃了责任。让大人守着他们的世界,他要守着他自己的,安安全全地待在这个小花园里,待在梧桐树之间。“在犹大失落的童年,耶稣被出卖了。”你几乎可以眼见那张小小的尚未定型的脸一点点变成了一张带着深深的浅薄与自私的大人脸。
没过多久,48号的门打开了,贝恩斯探出头来左右张望着,然后他做了个手势,艾米出现了。他们的样子就像掐着点赶上火车那样,连话别的机会都没有。她急匆匆地走了过去,像月台上看到的火车车窗后一掠而过的一张脸,苍白,悲戚,不愿别离。贝恩斯走回房子里关上了门。地下室里亮着灯,一个警察在广场上转圈,四下里巡看着。只要看看二楼窗帘后面的灯光,便能知道有多少家家中有人了。
菲利普探索了一下花园,这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小花园二十码见方,主要是灌木和梧桐、两把铁座椅、一条砾石铺就的小径、两头各一扇带挂锁的门、一把清扫落叶用的耙子。但他不能在此久留,灌木丛里有东西在动,两只亮闪闪的眼睛在丛中窥着他,像是一只西伯利亚狼,而且他还想,要是贝恩斯太太在这里找到他的话,那该有多可怕啊。他不会有时间翻栏杆的,她会从后面一把抓住自己。
他从不太热闹的一头离开了广场,马上便置身在了一片炸鱼薯条店、卖小型台球的小文具店和敞着门的出租屋与脏兮兮的小旅馆之中。周围人很少,因为酒吧还没有打烊,但一个拎着包袱的邋遢女人从街对面大声地召唤他,而要不是他因此过了马路的话,就会被站在电影院外面的一个门警给拦下。他向更深处走去,在这里你会比在梧桐树间走得更远,更完全地迷失自己。在广场的边缘,他面临被拦下、被带回的危险。他属于哪里,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但随着他走得越来越深,他失去了那些表明他出处的印记。这是一个温暖的夜,任何一个生活在那些无拘无束地区里的孩子都有可能没在床上规规矩矩地睡觉。他甚至在大人们当中也找到了一种友情。在他匆匆走过的时候,他也许会是某个邻居家的孩子,但他们并不准备告发他,他们自己也曾经年轻过。在人行道上走了半天后,尘土为他披上了一层保护装,而喷着火从背后经过的火车又为他披上一层煤烟。有一次他碰到一群孩子正在逃离某样东西或是某个人,他们将他裹挟了进去,边跑边笑,他陷在他们的旋涡里转过一个街角后才被抛下,手里多了一颗黏糊糊的熟落的果子。
他已经变得无法更加迷茫了,但他没有毅力将这种状态维持下去。刚开始的时候他怕有人会拦下他,一个小时以后他盼着有人能拦下他。他找不到回家的路,而且再怎么说他也不敢独自回家。他害怕贝恩斯太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怕。贝恩斯是他朋友,但发生了某件事,这使得贝恩斯太太占尽了上风。他开始东游西逛,想要被人注意到,但没人注意到他。一家家人都在门口做最后的休息,垃圾桶全都摆到了外面,一片片的卷心菜梗弄脏了他的拖鞋。空气中充满了人声,但他被隔绝了,这些人是陌生人,而且永远都会是陌生人。贝恩斯太太在他们身上都做了标记,他羞怯地躲开他们,躲进了深深的阶级意识中。他以前一直都怕警察,但现在他想要有个警察来带他回家,就连贝恩斯太太也会对警察奈何不得。他悄悄走过一个正在指挥交通的警察,但他太忙了,根本无暇注意到他。菲利普靠着一堵墙坐下,哭了起来。
他一点都没想到这其实就是最容易的办法,你所需要做的就是投降,表现出你被打败了,愿意接受善意……满满的善意马上就来了,来自两个女人和一位当铺老板。又一位警察出现了,这是个年轻人,脸一看上去就是对什么都信不过的样子。他摆出一副把见到的一切都写进了口袋里的小本本并且得出了结论的样子。有个女人主动提出要送菲利普回家,但他信不过她:她绝对不是躺在客厅里一动不动的贝恩斯太太的对手。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地址给她,他说他害怕回家,他有自己的办法,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保护。“我来送他去车站吧。”那个警察说。他笨拙地牵着菲利普的手(他还没结婚,他要先在事业上干出点名堂来),领着他转过街角,沿着石头楼梯走进那个小小的、没有什么摆设、暖气开得太足的房间,贾斯蒂斯 [5] 正在那里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