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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久违的温柔(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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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新仁的笑里藏刀确让陆南才提高了对七十六号的警惕,用心估算一下形势,错综复杂,不可不稍加防范。

日本、南京、重庆,各有各的香港堂口联系,鬼子的眼线主要在新界和九龙,像“和顺堂”的客家明,横行元朗,是土霸王,有大片农地,干掉了谁,随手挖个坑掩埋,谁都休想找得到。有南京撑腰的是“洪福社”的薯仔茂,以港岛东的筲箕湾和北角为根据地,是福建帮老大,枪法奇准,自称能用一把步枪隔远射死坐在海中船上的仇家。陆南才的孙兴社,以及张志谦的堂口,占据湾仔及西环,替杜先生办事早已不是秘密,江湖看似秘密重重,其实大部分秘密像屁,即使看不见亦可嗅到气味,只是心照不宣,放屁的人被发现了,只要若无其事,便不痛不痒,完全不受影响。真正的秘密是江湖人的心底秘密,那可得用性命去保护,生死攸关。

堂口偶为不同的理由刀来枪往,但杀了又谈,谈完再杀,老大之间似有默契,太平盛世绝非江湖之福,世愈乱,江湖的饭碗才愈大,胜败乃兵家常事,龙头的责任并非保住弟兄平安,而是让大家有饱饭可吃,提着脑袋做买卖,在木杨城前斩过鸡头的人,没资格贪生怕死。而陆南才既是龙头,一对肩膀扛负几百个弟兄家庭的吃饭生计,当然得额外谨慎,他嘱咐哨牙炳多调几支火枪到麻雀馆,自己亦较多时间留在馆内跟弟兄们打牌喝酒,好久没跟他们团聚作乐,认真地端详他们的脸,奇怪怎么忽然觉得都沧桑了、老了,连孩子脸的萧家俊的额上亦多了皱纹,眼神更是疲惫,或许时势如刀,时势愈紧张,刀痕愈紧凑,刀刀见血,再斫下去,恐必见骨。

不打牌的时候,或牌局结束得早,陆南才喜欢到仙蒂的酒吧喝几杯威士忌,坐在无灯的暗角里,偷看吧女跟酒客撩拨调情。在这里他觉得安全,尤其有仙蒂,客人不多时她会坐下,但通常只就坐着,各喝各的酒,眼神接触之际,展露一个浅而温暖的微笑,仿佛互相告诉对方,我懂得的,不要紧,我懂。有几回仙蒂把头靠在陆南才肩上饮泣,什么也没说,他也没问,哭完抬脸,妆都溶了,一双眼睛像流出黑色的泪水,捣和了脸颊的胭脂,似翻倒的调色盘,在昏暗里看去,跟在床上醒来见到的安娜一样,像一只从阎罗王手里逃出的小鬼。

陆南才也哭过一回,但仙蒂不知道,他咬唇忍着,下唇都破皮流血了,却仍忍着,他忍得下去,而且必须忍。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想哭便哭,没人管你,你也不必管人,但现在他是龙头,他管着几百个弟兄,哭泣是软弱,他怎么可以在人前哭泣。那回原先是仙蒂在哭,不知何故,陆南才忽然觉得心里非常空洞,仿佛在等待些什么,不知道是等人抑或事情,总之是空空浮浮,让他记起曾经搭乘缆车从中环往山顶,半途上,缆车突然停顿,不上不下地卡在铁轨中间,窗外只有风声鸟声,车厢里的乘客沉默无语,似都明白什么都做不了,唯有静静等待,他抬头望向窗外,是个晴朗的好天气,白云蓝天像混沌初开已经在此,他从原始的混沌等到眼前的混沌,混沌之后仍是混沌,以为能有改变,其实一直相同,所有期盼皆徒劳,唯一存在的是右臂上文的那行字:举头三尺有神明。

张志谦问过陆南才为什么文这行字,陆南才笑道:“捞偏门的人,就算不信神,至少得敬神。”张志谦称赞他做事有分寸,怪不得杜先生付诸重任。

杜月笙交托的事情仍是接人和送货,主要由张志谦转达,说是“西南运输公司”又有货来了,需要手足帮忙到码头押运,表面说是食物,顶多是枪支,但陆南才心知肚明一盒盒木箱里放的其实是土烟,戴笠那边的人跟杜先生合作,肥水不流外人田,把土烟从云南运来香港,有烟斯有财,狠狠赚它一票。陆南才的弟兄从湾仔码头接到土烟,再送到上环的信记公司,由信谦堂的弟兄想办法经陆路转到福建厦门一带,陆南才觉得自己不仅在帮杜月笙,亦是帮张志谦,帮得心甘情愿。

有一回两人谈完正事,饭也吃过了,瞄瞄手表,心血来潮,陆南才建议张志谦到仙蒂的酒吧坐坐。陆南才觉得酒吧是有安全感的地方,他忽然希望在这样的地方听张志谦说说上海滩。张志谦同意,到酒吧后,仙蒂热情招呼,心里好奇他们是何关系,低声问陆南才:“好朋友?你不是钟意鬼佬咩?”陆南才腼腆地说:“朋友,只是普通朋友。”仙蒂瞅他一眼,笑道:“哦,是吗?那让我看看你们有多普通!”

仙蒂坐到张志谦旁边,天南地北打开话匣子,他们都是健谈开朗的人,又有酒精和音乐助兴,很快便熟络而至亲昵。仙蒂昔年在花艇跟南来老衬学过几句上海话,此时刻意卖弄,尽管说得歪七乱八,也足把张志谦逗得高兴。张志谦认真地逐字纠正她,并对陆南才道:“仙蒂的语言天分比你高!”

陆南才道:“当然!她什么天分都高!有许多事情,她是我的启蒙老师!”然后隔着张志谦对仙蒂眨一下右眼,笑得诡异。

张志谦竟然执起仙蒂双手,神情夸张地说:“仙蒂大人,也让我拜在你门下,认你当老师吧!”陆南才微感错愕,此刻的张志谦不像洪门堂主,只似一个顽皮的孩子,或许男人一旦发情了,都变得顽皮,就算是神,亦是顽皮的红孩儿。

聊笑之际,张志谦略略谈了身世,八年前原配肺病去世,他再娶,现下妻子和原配的孩子都在重庆,他跟随杜先生留港为党国办事。张志谦喝了好几杯威士忌,脸已红,忽对陆南才感叹道:“南才兄,你知道全国洪门和青帮弟兄的人数相加,可能比党员还多?国有国法,帮也有帮规。我们其实亦是另一个党国。”说毕,抿紧嘴唇,仿佛在等待掌声。陆南才并未鼓掌,只全心全意望着他的脸,想象张志谦昔年站在黄浦滩旁的英伟雄姿。

仙蒂偷瞄陆南才,见他忡忡入神,忍不住掩嘴而笑。陆南才知道被发现窘态,马上端杯喝酒,仙蒂为了减轻他的尴尬,改向张志谦探问时局动静,张志谦道:“日本人会来的,但终究也会离开。未来的日子不容易熬,得忍耐了。”

“说忍耐,女人的本领可大呢。到时候看谁先喊受不了。”仙蒂故意挑衅道。

张志谦趁着酒意,在仙蒂面前自夸道:“熬,可难不倒我。吃江湖这口饭的人,最大的能耐便是熬,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至于向谁屈,向谁伸,是大学问,成败关键便在这判断上面。”张志谦用右手食指在吧台上咚咚笃两下,然后沾一沾桌面上的水滴,在桌上断断续续地画出一个椭圆心形,并对仙蒂展露暧昧笑容。

仙蒂也笑了,把酒杯压到张志谦的手指上,他佯痛喊叫。仙蒂道:“连这也受不了,还熬什么呀!”

张志谦缩手,假装报复地把仙蒂揽进怀里,要抓她的手。仙蒂并不回避,反把左手搭在他大腿上,轻轻扫抚。张志谦眼里只有仙蒂,仙蒂则用眼睛的余光扫向陆南才,眼神半是调侃,半是同情。

陆南才一口喝光杯里的酒,托词尿急,离座步往厕所,站在粪坑旁拔出鸡巴,朝坑射出激烈的黄尿。酒喝多了,连尿都有威士忌的味道,尿液像机关枪的子弹般把沾在坑上的臭粪冲走,让他有莫名的痛快。陆南才告诉自己,无所谓的,张志谦是不是“这类人”,有什么关系?他本来就没有预想他是。这样更好,他可以把张志谦放在一个安全的位置,不远不近,永远当他的神,背叛只出现在亲近的人之间,他不稀罕。他昔日期盼的是一个能够保护自己的神,如今明白神的存在只是为了被保护,你必须一直崇敬他、膜拜他,神才会一直是神。保护神,等于保护自己的感觉,神,只能是一种感觉。低头望向软绵绵的鸡巴,陆南才忽然想念他的臣。

尿完,陆南才从厕所旁的后门离开了酒吧,他知道张志谦和仙蒂都不需要他了。仙蒂后来告诉他,张志谦再去了几次酒吧找她,但也找其他吧女,有好几个姐妹曾经跟他到六国酒店,那个牛高马大的安娜亦去过,事后都暗示张志谦是银样镴枪头。

张志谦倒从吧女们身上得了好处。两个月后,一位吧女向张志谦告密,南京七十六号不满宋庆龄在香港搞抗日,派遣特务收买了她的司机,打算制造假车祸,酬劳五万元,先付两万。司机把几扎钞票拿回家,丢在桌上,向老婆耀武扬威,妻子嘴巴不密,向亲姐漏了讯息,亲姐曾是花艇女,又告诉了其他姐妹,吧女辗转得知,因为崇拜宋庆龄,担心她的安危,特地找张志谦出手拦阻。张志谦透过王新仁在警察局的内线,找借口把司机关起来,再在拘留所把他活活打死。仙蒂过了一些日子始把此事转告陆南才,他忿忿不平地说:“刁那妈!这么好的情报,早点让我知道,便可以到杜先生那边领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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