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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久他乡是故乡(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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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刘金福来说,五十年来就等这刻,要不是当年亲自把主子的眼挖下来,主子今日不会在此徘徊,早就找到黄泉路,投胎转世,成为好人家。可是这眼珠子真顽强,脑壳破了,脑浆喷了,它顶多快蹦出眼眶。他还有方法,眼窝内有泪腺通到鼻腔。他捏住口鼻,把气逼出,一股气经过泪腺冲入眼眶,把左眼珠子撞出来。同样逼出另一颗眼时,一股外力笼罩过来,强悍但充满温柔之力,让他什么别的也看不见,更不用想了,最后睡了。

那是帕,裸身的他从古树后头闪出来,又快又急,抱上去,暖暖地裹住鬼魂。刘金福睡了,嘴角挂血,夜风在脑勺与空洞的眼眶里打哨响,表情却是孩子大年夜领到红包的喜悦。接着,帕用衣服把满地的血水与脑浆沾了起,连同先前搜集的泪水拧进去,用竹壳当脑壳贴上,以山棕为缝线,还给老战士一个完整有尊严的魂体。抱起刘金福,往山沟的小溪走去,那里的溪水汹涌像火炬。鬼王跟来,他哭了,没眼珠子的人流泪只是一种心情。

“都过去了,去你该去的地方了。”帕把他阿公的鬼魂放在水面。竹壳缝流出脑汁与泪水,整条溪水触之发光,看得出它在黑暗中如何流向远方。虫子被光吸引,盘桓在水面,发出激烈的翅声。帕放手,溪水接手了,带走那老灵魂。溪流穿过月桃与野姜的地盘,来到长满蕨类的山壁绕两匝,接着在一株山黄麻底下勾个弯,切开大山而去。刘金福的鬼魂也走了,只剩山谷响亮的水声。

“我也要转家了,带我走吧!”鬼王说。

帕在大石碑边往下挖,下头有一副龙骨,不见其他残骸。龙骨被凝固的黑水包裹。黑水是三十六条义军的辫子,黑鲁鲁、亮啾啾,它们五十多年来缠着鬼王,吸收他肉体朽颓的汁液,仍成长个不停。帕拈了一根发丝,一抖就数丈长,随风起伏,把风的波浪都画出来。他坐上大石碑,将整理后的辫子放在大腿上抟发绳,揉成了十丈长的黑绳,他手一甩,绳子辣爆一响,有着三十六人齐一发出的怒吼。

帕又把那一副龙骨拿去洗。寻月光染满的小溪,将鬼骨沉入,挑尽骨缝中的沙土。帕还挑出三颗铁丸,斑驳残薄,一捏就酥。月光下,水中的骨头温润如玉,多少的愤慨此刻都没了,多少的感叹都随水流走。这时树上停了几只猫头鹰叫,扑破溪鸣,成了最佳的见证者。帕脱下衣,洗净扭干,擦去骨头上的水渍,把它摊在溪流石上用月光晒干,最后用柳条串起中空的龙骨,挂在胸前带走。

帕拨开菅草,循小径走回大石碑。鬼王已坐上大石碑,无笑也无语,将发辫缠绕在颈根,辫尾叼上嘴。现在,帕要把大石碑也带走,不过他嫌鬼王碍事,叫不走,便搬走他。他左手在石碑上摩挲好一会,寻个下手的所在,等他挺起身,就把石碑拔起,背上背了,再连忙用义军的发绳把大石碑系稳。帕大力跺地,要那些孤魂野鬼出来送行,但是现场冷清,符合坟场风格。鬼王说话了,他要帕不要视鬼为无物,鬼与人不只是差在肉体,更在于它们常常胆怯。阴暗里的猫眼,永远比太阳下的老虎更可怕,人们就是把猫当作鬼。他说,也不要以神的态度对待鬼,那些蹲在庙堂成天由人服侍、吃吃喝喝的神,哪懂得鬼的心思。帕反而问鬼王,该用怎样的方法对待鬼。鬼王笑说,用人方法,它们是人的灵魂。“再会了,各位兄弟,我先回家去穿新衣了。”鬼王拍拍手。坟场很快飘出一缕缕的手,向鬼王挥手说再见,有点像水中的红蚯蚓在摆动。帕背了鬼王走过手阵时,壮观得让人掉疙瘩皮,不敢多留,直呼这些猫真恐怖。

走下山,帕沿着马路走,硬飕飕的风中,火车从后方来了。这身后的大石碑还不重,但磨着背痛,总算有便车可以搭了。帕跳上火车,大石碑卡在门上,他爬到车顶,跳过每节的厢顶,最后躲在机关车上头,排烟板让那里的风速与烟害少了些。帕探头望了炉间,那是一名他不认识的司炉在抛煤。帕恍惚以为下一刻之后赵阿涂就在那,事实上他人已在东北,还寄了信与一张亚细亚号的手绘图。图挂在山屋的墙上。赵阿涂在信上说,东北就像一头病牛,战后攻来的苏联兵到处劫杀,剥了一层牛皮,后来的国军再撕一层,早就残破不堪,大家甚至挖道路的沥青来烧炉火。他现在铁路局从事祖国灾后的复建工作,并且读大连中学夜间部,短期不回台湾了。赵阿涂还在信上说了一个亚细亚号的故事:一九四六年三月,他搭船到北京,再坐火车到东北,那到处是苏联兵。他说,他前往满铁的大连厂找亚细亚号,那里的铁轨被拆掉很多,据说是道班房拆的,防止苏联兵把火车抢回去西伯利亚。他靠近厂房时,几个驿夫仔拿铁条阻止,不让他进入。他掏出关金与手表贿赂,却激怒了对方,可是当他说他是来自台湾时,台湾,这个词像有魔咒。驿夫仔有些愣着,说你终于来了。然后用铁条撬开锁,让赵阿涂去参观那些因为太平洋战而改漆成黑色的亚细亚号,都不是蓝色的亚细亚号。之后驿夫仔又带他去几百公尺外的隐秘厂区,边走边说,日本输了之后,有一个日本人没日没夜地躲在这里上油漆,并且交代他们,有一天会有个台湾来的赵姓小伙子来看亚细亚号,带他来。之后来抢东西的苏联兵用机关枪把锁打开,也把那个日本中年人打死。驿夫仔说罢,带赵阿涂来到那间小厂房,里头有一部蓝色漆装的亚细亚号机关车,全新的,崭亮的,好像女娲补天掉下来的一块蓝彩就藏在那,好像火车要从那一刻闯出去,有了新旅程。

“帕西纳,我来了。”赵阿涂有些激动地喃喃自语,然后对它大喊,“市山桑,我是赵阿涂,我来看你了。”

火车离开关牛窝时,笛声响起,吓坏了车顶的鬼王,说这是哪种牛在叫?帕说他们正在火车上头,靠近车牛头的鼻孔附近。鬼王俯身摸了一把,这确实是关牛窝那台巨大的铁锯子,他不知被锯坏过几回。

“真希望能看到这东西。”鬼王说,“我从来没看过火轮车。”

“没问题,这不难。”帕说。

帕从口袋拿出卷成团的姑婆芋,从里头拿出一颗眼睛。那是刘金福敲下来的。帕把它塞进鬼王的眼窟窿,过程粗暴。鬼王还没适应这一切,眼眶不断冒出泪水,怪罪起风大,刮得眼睛痛。这时火车经过关牛窝车站,停留载客,又往下一站驶去。在离别时刻,鬼王终于看出他逗留数年的村落,如此新奇,却不耐看。路灯会螫人眼,车站建筑硬邦邦,花种在水泥台内,而且一群孩子在榕树下打架,穿的衣服像是从善书的地狱图剪下来的。火车快跑,他失去关牛窝,也失去他还是瞎子时把关牛窝摸透的朦胧美。接着他的头越来越痛,泪水多得流入鼻腔内,猛咳嗽起来,用手指要把眼珠挖出来。帕要鬼王忍着点,火车煤烟就是这么坏,会让人流泪,还会咳个不停。

鬼王没看清楚火车是什么,坐在车里,怎会知道火车模样。他说,现在这颗目珠让他觉得地狱不远了,他原本能看到外头,但很快失去视觉,看到的是刘金福留在里头的记忆,屈辱、不满与惭秽都浓缩成小药丸,有毒的那种。他说,真正的刘金福早死在五十年前的八卦山,活下来的不过是愤怒。鬼王好不容易挖下眼珠,帕又塞回去。这是他阿公馈赠的,鬼王再不喜欢,也不能当着孙子的面丢掉。在一番拉扯后,帕气得收回来,塞入自己瞎掉的左眼,混乱的影像瞬间爆开来,他的脑袋有两股记忆交缠,一组是他的,一组刘金福的,要是不赶快拔下插头,强大的电流会烧坏他的脑神经线路。帕的头猛往车顶撞去,眼珠掉出来,一阵风卷走了,往荒野飘去,什么也没有了。

刘金福的眼珠搞得大家头晕目眩,要是再坐着这辆跳动的三节铁板凳,人会疯的。帕跳下火车,循着路跑,也比火车快多了。背部的伤口又被石碑磨痛了,渐渐转而麻痹,一旦停下来,会更加疼痛。帕跑过了每个村落,月光洒在路面,轻便车铁道发亮,生锈招牌在风中轻撞。有人朝屋外泼水,一阵清风中,村民看见一个背墓碑的少年而惊讶。在某个狭窄的谷口,强风和溪水在此激烈撞击,翻出滔滔声浪。风中还有一股歌声。鬼王听了松开手,从帕背后翻落地,循着歌声,走过吊桥,往山谷的村落去。鬼王问帕,这是哪?谁在那唱歌。帕说,这是出磺坑。

出磺坑,素以生产硫磺油(石油)闻名,旧称硫磺窟。鬼王闻到空气中的臭油味,更加深了自己的评断。他对帕说,那时候,刘铭传设油矿局抽硫磺油,请洋人来勘地脉。地方人说,这硫磺窟的山形如龙脉,洋人故意找个龙穴凿,分明是要抽干龙血凤髓,便要知县上呈朝廷好挡下这件事,但是在台湾府就被按下来了,斥为无稽。现下想来,言犹在耳,不胜唏嘘。

夜色下,这个依山而建的村落竖立无数的路灯,大放光明,好像罩着一层光膜,高脊的山脉可见。鬼王在村口徘徊,帕却一步步跨入这巨大的陷阱。说是陷阱,因为附近十几座山的昆虫,全死在这。虫蛾在电火球下飞悬,洒下斑驳的黑影,安静地撞击,安静地死去。街道下起昆虫雨。帕可以轻易捞起街上死亡的蜻蜓、树蝉以及飞鸟,全放入口袋,直到鼓满。这是神的所在吗?帕想,这些跟太阳偷来的光,使睡眠不存在,唯有死亡如此安静。帕走过炼油机房,巨大的机器轰隆隆运转,像村子的心脏。酒馆、工作寮、住宅都装上电火球,没有黑暗,连建筑都被光照透得变薄。工人在酒醉中高声唱歌,把酒瓶往窗外摔碎,或者睡在马路上,嘴上叼一罐酒。他终于想到刚刚鬼王说的,那些硫磺油都是龙血,在地底暗伏千万年,吸收日月精华,触火为光,让万物炫迷。人也会如此疯狂。

鬼王呢?帕和他失联了,大吼:“死老货仔,你在哪?”帕走过每条街,太亮了,太多人了,帕担心鬼王在强光下蒸发了。他背上的大碑石沉重起来,伤口传来痛楚。帕跑过每条街,嘶声吼叫。大家探出头,看着少年狂叫,以及那块沾血的墓碑,他们用酒瓶或石头丢他,嫌帕背上的大石碑够晦气。帕撞开几个要来赶走他的大汉仔,杀出重围,在街的尽头,便是河川,他看见鬼王站在开白花的甜根子草间。

路灯加速了那片河草的开花,它们现在开得闹,有无比冷艳的白絮。河风吹拂下,草甩着长叶,弥漫草絮。鬼王坐在石上,草浪几乎让他像在大洪流中的一尊蜡烛,而且亮光。帕可就心烦意乱了,他看到鬼王在拆自己肉体的零件。鬼王先从下肢拆掉,剥掉皮,撕掉肉,把骨头拆下后嚼碎,当风扬其灰。要不是说从自杀的游戏能得到快感,就是死意甚坚,这下真的想求好死。鬼王再陆续摘下耳朵、鼻子、发丝,又大力地敞开肚胸,掏出五脏六腑,肠子一丈丈地抽出,全丢入风中。对于这样拆脏器式的自杀,他有好几次经验,苦恼的不是事后怎么塞回去,是再生能力。他死不了,也活得不耐烦。这次他拆得彻底,连帕也不忍看下去。

“那些歌声让我想起了当年与义军弟兄,在沙场上如何把酒言欢。可是,众军勇都不在了,歌曲真折磨人。”鬼王说。

“那也不用这样,把肝胆都拿出来玩。”

“就到这了,我不转家去了。”鬼王扯下自己的脸皮,拿来手里,说,“当初带了三千子弟兵打日寇,全死了,我怎么有脸回去见江东父老?”

“那我去牵头牛,你藏在牛里,转家去,谁也看不出你。”

“那又如何?我心愧歉,身为牛也是。我轮回千世万世,做牛做马,都报答不了父老之情,我连一个子弟兵都带不回去。”鬼王又从耳后拔下一根发簪,又说,“这是当年上战场时,辅娘(妻子)给的,就让它代替我回去吧!让它回去告诉她,我连她的梦中都无法回去了。”

帕拿来发簪,抚摸一遍。簪子是黑檀木配上银钿云纹,簪脚钝了,菱状的簪盘刻着诗:“入山看到藤缠树,出山看到树缠藤;树死藤生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帕看不懂诗义,不过这支插遍关牛窝的小牙签,是怎么也忘不了。之前有一回,鬼王突然想念起妻子的状况,托了帕回家探看,顺道把这支发簪插在她的发上,她的梦里便有了鬼王。帕回到鬼王家乡找来找去,只找到一口井,便把发簪插在井缘。这道理是他妻子在他战亡后,也投井殉情了。帕之后拿了发簪回去交差,撒了谎,先是说妻子改嫁,后又说改嫁的丈夫又死了,她最近出家了,跟释迦牟尼佛过得快乐极了。鬼王哪会理帕的鬼话连篇,但是他把发簪插入脑壳,看见一座老古井的譬喻时便知道妻子的心意了。如今,帕反而把发簪交还给鬼王,将他妻子已死的实情说了。鬼王听了更对求死有加分作用,他在二十八岁死去后,就数现在对死亡最乐观。

帕懂了,他卸下大石碑,拍碎胸前的那串龙骨,用一片锐利骨头割断自己的手腕动脉。他要鬼王喝下他的血,血又热又呛,很快便腐蚀身体。鬼王闷着头喝饱了血,感到一股醉意,也感到血流得好快,他无法形容那种感觉,仿佛热血沸腾得快爆炸,肉体逐渐融化,血珠子渗出来。

“革命。这是我刚学到的词,多么令人沸腾。这一仗没完咧!义军在哪,我也跟去哪。他们在地府,我也要向阎王爷一个个讨出来。不给,我杀得地府鸡犬不宁。”鬼王笑着说,“帕,带我下地狱吧!”

“没问题。我是烂人,最后也会下地狱的。”

“那好,我帮你铺好路,将来下地府,要革阎王的命,要革神的命,我陪你去。”

帕点点头,把大石碑扳正,要在风渍的碑面重新刻名字,吼一声:“喝,关牛窝的死老货仔报上名来。”

“就叫我鬼王吧!”

帕下好了字迹,抓起大石碑,往鬼王冲去。那一刻鬼王把发簪插入自己的心脏深处,对鬼而言那是最迷人的记忆中心。呔的一吼,分不清是谁吼的,大石碑往鬼王砸去。碑石化为碎屑,鬼王也是。就在帕跃起的那一刻,他捡来放入裤袋的昆虫翻弄出来,撒了一地。一阵风来,所有的甜根子草晃起来,昆虫活了,努力地抖翅膀。唧一声,像暴开的豪雨,哗啦啦又哗啦啦,像炸开的玻璃,哗啦啦又哗啦啦,所有的昆虫重生似活了,翅膀晶亮,飞入夜空。有那么一刻,帕感到自己浮了起来,越来越贴近那星空,肉体成为某个星座。然后汽笛响起,火车正经过山谷,发出规律的节奏。帕睁开眼,仍盘坐在溪石上,有一阵子搞不清楚自己身在哪。不过那不重要了,他心绪盈满,有些承受不住,决定待在这里慢慢消化,直到天亮才起身。可是离天亮还很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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