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屋是穷人的乐园(2/2)
敬启者:
贵子弟xxx因为军务需求,日前已调往xx地区服务,一切平安。本军团本着爱护子弟的心,视如己出,全力保护他的安全,慎勿挂念。
中华民国陆军少尉刘兴帕
好亮的墙呀!每封信的字句疏密有致,每个字烧起来似,充满力量。能挑剔的是用了低廉信纸,吸了墨水,字缘有些紧皱,也不够平坦。帕检视每个字的笔画有没有错,他会写,不会念,会念也是用日文汉字的发音。这封信的内容不是出自他的手,他对国语没辙,程度跟幼儿园的小孩一样糟。这封信是他求教旅馆中的某位老先生,代价是劈三捆柴。
至于那些三百零八张的求救纸条中,要是只留电话,可折煞了帕。旅馆的电话在走廊尽头的纱门边,即使刘金福把发绳放长,帕奋力往前扯仍有六公尺距离。多亏为什么男孩把电话拉过来。电话是先进的拨盘式,不是手摇式的,幸好又有男孩教导。电话通了后,他没有说明事由,含糊地说自己是某某的同学,想写信给他,你说他去当兵了,这样喔,那方便给个赐教处,好日后联络之类的理由搪塞。帕不敢当着电话陈述纸条上的意思,会不知所措。还是写信好,简洁明白,不必遭对方问个半死半活,自己却插不上嘴。
然后阳光从墙上洒下,慢慢往窗口收回去,一厘厘,一寸寸。冬天寒冷,帕随着那块温煦的光毯移动,坐在里头写毛笔。有时不写了,他愣着看那块阳光照落的地方有什么微物。那是全新的小世界,有着他没注意过的细节,也许是墙角泛着七彩的蜘蛛网,也许是染灰的弹珠,或万国博览会门票,角落有两张过期报纸和欧米杂货的型录,反复阅读直到破裂。或墙角的红渍,他舔了一下好确定那盐味独属于血;木板有刻痕,每道有来意,能分辨是鞋跟、刀尖或落物造成的。帕还透过地板缝,看到架高通风用的屋底有猫走过,或说不上什么的鬼影忽然嗖了过去,窜得快,或许是日本鬼跑出来梦游?然后,他发现一株植物从木缝钻出芽尖,他趴下去瞧,好美呀,用玻璃杯罩着,避免踩坏。有时候他褪尽衫服,躺着像狗摩擦地板给自己搔背,阳光落不停,直往身上揉呀捶地按摩,舒服极了。难怪扶桑花少年着迷于此道,每日到院子里泡阳光。之后,越近中午,阳光越辣,帕全身渗出小汗珠,冒着蒸汽,蔚为壮观,他感到自己就要挥发为一朵又白又凉的云,心无罣碍,亦无阻拦。
到了午后,阳光跃出窗外,慢慢地移过菜园。帕会趁傍晚日头没太烈时,举锄整理,锄到的石头会朝河那边挥棒打去,石头飞好远,阳光也撤得好远。天色逐渐暗下来,夜来了,远方有些灯,招牌或路灯之类的。帕这时走到厕所,从水箱接出水,抖瑟瑟地冲冷水澡,用菜瓜布大力搓皮肤直到发红发烫。随意抹干身体,回房内,旋开灯,就着一盏小灯盘坐,这时身体便有股回甘的暖意。他在等刘金福回来。有时要等好晚,刘金福才拎着帕隔天的早、午餐回来,通常是干粮类的饭团。帕一天也只吃这两餐。
不要以为两子阿孙只会干瞪眼,把时间当酷刑,有项“空袭”的游戏,颇适合合家欢,这么说是连鸡猪也能加入。它们谁要是赢了,可以随刘金福去台北逛街。牲畜巴不得每天能玩,天才亮就在门边骚动,恨不得有手能开门进来,也恨不得有喉咙能大喊,我们等不及了,来玩吧。它们都知道关在后院没趣味,那不过是较大的牢笼,能走出鬼屋放风多好。游戏约半个月玩一次。玩游戏时,刘金福开门,欢迎猪鸡进房内,撒些面包、豆饼之类的东西犒赏。鸡拍翅膀,猪呶着鼻子,争食声不绝。吃饱了,刘金福站在床上,敲响饭锅,宣告游戏开始了:他闭眼,深深地呼吸,发出b29轰炸机沉闷的引擎声,听起来像刷萝卜的剉签器活刨人的头皮。原本欢快的牲畜板起脸,身体发抖,死亡的阴影笼罩脸庞,看得出战争的后遗症不是小得可怜的伤疤,几乎是从骨髓中抽汁的恐惧。然后,它们陷入想象的深渊,大火蔓延,灰尘猛下,弥漫焦味与哀号,热空气太多,大力喘的话,气管会烫伤。
倏忽,刘金福敲饭锅,大喊“轰炸了”。这一喊非同小可,浑身哆嗦的牲畜跳了起来,往床铺底下钻,过程还用尽心机,推挤拉扯,连拐子都用上,谁先占了床下的中心位置就赢。胜者获得一朵扶桑花。输者也有赚到,它们借由每次的轰炸游戏,释放内心的旧记忆。不然烧夷弹烧成烤肉或炸成肉饼的画面会化成噩梦,传输超出了神经线的负荷。游戏结束,刘金福拍拍手,把输者赶回后院,要帕把胜者带到厕所洗,猪蹄缝与鸡腋下都好好刷。帕把赢者挽进厕所,不忘说,来,给你个沙密斯(service)了。厕所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服务真特别,几乎是拆骨头的马杀鸡,难怪牲畜乐得发出哀号声。最后,由刘金福带干干净净的胜利者去逛街。
出了门的牲畜再也没回来鬼屋,是乐不思蜀?抑或是逃窜?这是其他牲畜的困惑。不过这种困惑对动物来说只维持一天,接下来的日子,它们开始思念轰炸游戏,想念游戏的前菜面包,想象出门前的马杀鸡多么诱人。到了一月底,寒风来袭,哈出去的气几乎瞬间变成霜,一只鸡扑飞到了屋檐下的气窗口避寒,目睹了房内的真相。那时结束了轰炸游戏,帕衣服脱光光,只戴个飞行镜,把胜者带入厕所,果真来个马杀鸡,杀得那头猪骨头酥软,哀号不绝。
在欢愉的最高潮时,猪死了。帕从后头夹着猪下肢,用断肢勒猪脖子,另一手持刀插入它的咽喉,直到断气。猪血放入锡桶,又剖开猪肚掏出内脏。脏器很新鲜,肠胃还蠕动着。没有一项是浪费的,猪肠的粪便冲入马桶,充当后园的菜肥,连猪毛都可以转换成台北摩登小姐的假睫毛。没错,刘金福每日出游得花费,携带的钱财与变卖家当所得的资款,仍赶不上物价上扬,牲畜便是最佳存款,它们也随着物价上涨,而且价格好到不行。轰炸游戏后,刘金福用箩筐挑着杀得干干净净的胜利者到街上卖,出门前对后院方向大喊:“舒爽吧!带你出去玩了。”
那只躲在气窗边的鸡害怕无比,随即转为愤怒,它信奉的皇帝竟然如此对待它们,残害、虐杀与分尸,连空气都被玷污了。盛怒冲上脑门,让它头晕目眩,双脚发软,从高处重重摔落,摔得什么都忘了,只记得该死的轰炸游戏呢!第二天凌晨两点多,它早就醒来了,扑上围墙,高声嘶啼,几条巷子内的鸡都学它大叫,都知道它多么期待要玩轰炸游戏。
帕在这游戏中扮演屠夫角色,杀死曾在国军抓兵行动中救他的牲畜。他不敢想太多,屠夫要是有感情,沾血的屠刀就能盛开出莲花,成佛了。他杀完猪,用菜瓜布刷干净身体,抹上肥皂,务必不留下血腥味,免得屋后那些畜生闻了想太多了。对帕而言,他只能干这些事,待在屋里杀鸡杀猪,如果刘金福没解开发绳,也许一辈子待这,慢慢地病倒,最后在床边死成一副枯骨,让鬼屋又添了一位成员。
不过事情有了转圜。隔天中午,鬼屋有了骚动,走廊有人细声说“阿山仔”来收钱了。过了不久,房东带两个警察上门,门没敲就闯入帕的房间,看他盘坐在窗口射落的阳光中写毛笔字。房东来收房租,警察则收地盘费。帕从口袋揣出一沓纸钞,拍在地板上,警察弯身去取。一旁的房东窃笑,心想要是这头水牛没点头,谁也别想占便宜。果不其然,帕连忙用笔头压住那沓纸钞,凭两个警察的蛮力,连纸钞角都撕不下来。警察哪肯松开快掉到嘴巴里的肉,他们踢断笔管,扑身抢。帕这时改成用一根手指头压住钱。警察火大了,现在他们不是为了钱,是为了面子,谁敢让他脸上挂不住就别想在这里混下去。帕理解他们的心思,当下放手,把钞票散一地。他这么做是有道理,要是现场乱了,毁了后头墙上的数十封信,吃亏的是他,还要再抄一个月久。年轻的警察曲腰去捡钱时,被资深的警察喝止,扬言还会再来拜访,要是不乖些,那就要先练练把皮绷紧一些的功夫。说罢,甩门离开了。
房东耸耸肩,说这些阿山仔不好搞,你有天大的才调,恶搞下去,也准备剉咧等。说罢,把钱一张张拾起,随着手中纸钞变厚,干涸的表情也丰厚了,最后给帕下个通牒:下个月房租涨三倍。这么收也是合理,他是二房东,那个头家连长要多收,他也只好跟着水涨船高。
“如果我不给呢!”帕说。
“只好把你的份算在别间,由他们多缴补足。”房东说完离去。
帕不在乎房东怎么做,在这旅馆,他不欠谁了。上次扶桑花少年把男高音的日本鬼搞哑了,房内安静了几天,房东连忙赶过来涨房租。在后院种菜的帕得知了,拿锄头在墙角往下掘一公尺,找到了骨骸。那是日本警官的残骸,警衣烂得差不多,脑壳上有一根快锈掉的铁钉。日本鬼多次恳求帕掘开后院,帮它拔掉脑壳上的刺,化成厉鬼恐吓都没用。现在帕自动掘出骨头,心狠手辣些,在它脑门多下根钉子,再用绳子勒紧喉咙。男高音跑出来了,白天也哀号了,旅馆顿时传出凄厉的鬼叫,激烈回荡,房子微微颤动,仿佛每根木梁起痟了,蛀虫与白蚁全都落地死亡。房东吓坏,白日撞鬼不成,二话不说冲出门,很快地带回三牲酒礼祭拜,猛烧冥纸与香炷求饶,照三餐拜,连续三天,似乎这些宗教用品不用钱买的样子。
到了二月初,帕出关的日子来了。
空气中充满淡水河的味道,衣服是,头发是,连房里的每根木头都有。帕认真地嗅,怀疑那是上一次大淹水留下的吗。这时候,门外传来敲门声,没等到回应就闯进来,为什么男孩就站在门口,眼睛红润,鼻头酸楚,双手放在小腹像苍蝇脚搓着,全天下最能打动人心的孩子模样就是如此了。帕叹气,从床板下的缝里拿出萝卜干当零食请他。男孩吃完了,大哭起来,说他不能住这了,没钱付房租,月底要走了。帕再请他吃一片萝卜干。男孩吃完大哭,说他哥哥陷入昏迷了,大概快死了,没办法医治了。男孩说完,得不到帕的响应又眼泪溃堤,用力哭不停,泪水之多,泪腺从膀胱通上来似的,他最后说:“我哭得透心肝,你怎么没有再请我吃萝卜干?”帕耸耸肩,表示如果再给零食,换来的仍是哭声,他不喜欢有人哭哭啼啼的,不像男子汉。更无奈的是,帕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够穷,也许过几天会把靴子煮来吃。他也不是医生,是屠夫,绝症者来找他结束性命还行得通。男孩深知帕是铁石心肠,根本说不动他,骗上几片萝卜干也许可以。哭过一场,男孩也动了友情,从口袋掏出酒瓶盖送给帕。
“这是我最有价格的财产,就送给你了。”他指着满墙的信,说,“你有很多朋友要说话,这酒矸仔盖能帮你。”
帕翻过齿缘的瓶盖,盖内塞了两张邮票,心中油然升起暖意,说出心中一直想说的话:“行,我们出门寄信去,顺便想个赚钱的办法。”前一句话是说给自己的,后一句则是给男孩的犒赏。这个瓶盖,值得帕这样付出。
“赚钱,我啥咪都不晓?”
“那好,你负责帮我带路。”
“没问题,少尉大人。”男孩立正,敬个举手礼,“但是我啥咪都不晓,做你的小兵好了。”
“你什么都不会,做将军最好。”
“没问题,我们出门去。”男孩讲完就懊恼了。谁都知道帕是属于宅男,成天窝在房间,旅馆的人私下取笑他不是打手铳就是睡懒觉。最烦恼的是,帕只要离开房间过远,霎时被一双隐形的日本鬼弹簧手勒死着,呼吸困难,整颗头红得快渗血了。
帕老早想走出鬼屋散心,心中已谋算好久。他把大窗脱轨拿下,又将大眠床扛起,从窗口打斜出去,过程难免仔细得像孕妇生子,免得床或窗框剉伤了。男孩看了,先是说这眠床这么轻,是日本纸糊的吧!又看见大床落到院子时,是扎实的,四脚磕出巨响,也碰出上斤的尘土。男孩骇呆了,也不知道站在后院是要干吗的。
帕把床扛过菜园,一边磕在墙上,一边放地上,将床形成斜坡,他站在墙头对男孩大喊,上来吧!将军,这床是你的宝座,我得随身带着呀!为什么男孩眼睛红润,鼻头酸楚,全天下最可爱的孩子模样就是如此了。他又叫又跳,蹦上大眠床去了。帕没有多费力气,一拍,一翻,一耸的,莫非武松来了,床便瘫在他头上像个孬种的吊眼白额大虫,足足有五百来公斤。男孩在床上翻滚,快活得很,引领帕来到河边,从床缘翻下头,用颠倒的姿势对帕说:“台北在河对面,我们过桥去。”
帕始终没进台北城,只差一条河。原来那天看到的桥是误会,这也难怪,看到铁制桁架桥就以为是跨越基隆河的明治桥,看到吊桥就误认为跨越新店溪的昭和桥,都是知名度太高引起的误会,害他以为大台北只有这两座桥。
帕望着淡水河,野风大,把衣领翻弄。江上有数只白鹭鸶,逆风而飞,过了好久也没多大进展。河的对岸,便是啮状的天际线,由高高低低的黑瓦屋、洋房组合而成。桥在哪?帕往上游看去,大桥在上游数公里远,真远啊!简直像瘦巴巴的小骨头。巴格野鹿,帕咒骂一声,要桥时它却躲得这么远,那就自己过江去吧!他在河堤边随意拔了一管的麻竹,用牙齿撕去骨节上的枝。之后便把飞行衣脱下,将两封欲寄的信塞入里头,交给男孩保管,一身只晾着日本丁字裤。过了泥滩,迎面来的是冰河水,帕迎面而去的是用沸腾的热血。他把眠床滑入河,单手使劲地撑竹篙,便航向对岸了。床到江心了,河水汤汤,冬洋乍暖,人生多么畅意无比呢!
“过桥?呵!我等不及了。”帕大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