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2)
“有个s……?”
“……ep。”
“那是什么?”
“别人的问题 [4] 。”
“哦,很好,”亚瑟说,放松下来。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感觉起来已经跟他没关系了——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就在那儿,”福特继续手指白屏眼看比赛场。
“哪儿?”亚瑟说。
“那儿!”福特说。
“我明白了 [5] ,”亚瑟说,其实不然。
“你看见了?”福特说。
“什么?”亚瑟说。
“你能看见,”福特耐心地说,“那个sep?”
“你不是说那是别人的问题吗?”
“没错。”
亚瑟点点头,动作缓慢而谨慎,还带着一丝无比愚蠢的气质。
“而我想知道的是,”福特说,“你是不是能看见它。”
“你能吗?”
“能。”
“那东西,”亚瑟说,“应该是什么样子?”
“天哪,你白痴啊,我怎么知道?”福特喊道。“如果你能看见,请告诉我。”
亚瑟又体验到了太阳穴背后那种发钝的抽痛感,经过和福特那么多次的对话之后,这已经成了标志性的特点。他的大脑像是在狗窝里受了惊吓的小狗一般乱窜。福特抓住他的胳膊。
“所谓sep,”他说,“就是我们无法看见、或者视而不见、或者大脑不让我们看见的东西,因为我们认为那是别人的问题。这正是sep的含义。别人的问题。大脑把它过滤掉了,就像个视觉盲点。除非你确切知道那是什么,否则摆在眼前也看不见。你唯一的希望是用眼角余光意外捕捉到它。”
“啊,”亚瑟说,“所以你才……”
“是的,”福特已经知道了亚瑟打算说什么。
“……一直在上蹿……”
“是的。”
“……下跳,还眨眼睛……”
“是的。”
“……还……”
“我觉得你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能看见啊,”亚瑟说,“是艘太空船。”
这句话激起的反应吓得亚瑟一时间动弹不得。人群爆发出阵阵咆哮,各个方向都有人在奔跑、喊叫、嘶吼、互相磕绊,乱哄哄闹成了一锅粥。他震惊得踉跄后退,惊恐地扫视周围。接着,他在更上一层楼的震惊中再次扫视周围。
“激动人心,对吧?”有个鬼影子说。鬼影子在亚瑟眼前摇曳不定,虽说事实多半是亚瑟的眼睛在鬼影子面前摇曳不定,他的嘴唇也同样摇曳不定。
“我……我……我……我……”他的嘴巴说。
“我想你的队伍刚刚获胜了,”鬼影子说。
“我……我……我……我……”亚瑟重复道,他每摇晃一次,手指就戳一下福特·大老爷的后背。福特战战兢兢地望着球场的骚乱。
“你是英国人,对吧?”鬼影子说。
“我……我……我……我……是的,”亚瑟说。
“那就好,你的队伍,正如我所说,刚刚获胜了。赢了这场比赛。意味着他们卫冕灰烬杯成功。你一定非常高兴吧。必须承认,我相当喜欢板球,尽管不喜欢这颗星球之外的人听见我这么说——喔,天哪,绝对不能被别人听见!”
鬼影子露出一个看似淘气坏笑的表情,但很难说清到底是不是,因为太阳就位于他的正背后,在脑袋四周营造出炫目的光环,照亮了银色须发,让他显得十分可敬而辉煌,很难和淘气坏笑联系在一起。
“不过,”他说,“再过几天就全结束了,对吧?尽管上次和你见面的时候,我说过我非常惋惜。然而,必将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会发生。”
亚瑟想说话,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不可能成功的挣扎。他又戳戳福特。
“我觉得肯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福特说,“但似乎只是比赛结束了啊。咱们该走了。哦,哈啰,银辟法斯特,你在这儿干什么?”
“哦,混日子,混日子而已,”老人庄重地说。
“那是你的飞船吗?能搭我们一程吗?随便去哪儿都行。”
“耐心,要有耐心,”老人责备道。
“好吧,”福特说。“只是这颗星球马上就要被摧毁了。”
“我知道,”银辟法斯特说。
“呃,好吧,我只是想提醒你注意这一点而已,”福特说。
“收到你的提醒了。”
“如果你这会儿真还想在板球场附近晃悠……”
“的确想。”
“这么说,那是你的飞船。”
“是的。”
“我想也是。”说着说着,福特猛地转过身去。
“哈啰,银辟法斯特,”亚瑟终于开了口。
“哈啰,地球人,”银辟法斯特说。
“反正,”福特说,“我们也只能死一次。”
老人没有搭话,而是直勾勾地瞪着赛场,眼睛里跃动的情绪和场地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似乎没有半点关系。场地里发生的事情是:人群绕着赛场中心围成了一个大圈;而银辟法斯特从中看出了什么,那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福特在哼什么小调,但只是断断续续重复着一个音符。他希望有谁能问他在哼什么,但谁也不肯问他。如果有谁问,他会说他在一遍又一遍地哼唱诺埃尔·科沃德 [6] 的歌曲《为那男孩疯狂》的头一句。听见的人应该向他指出,他只唱了一个音符,而他会答道,出于一些想必众所周知的原因,他删除了“为那男孩”这几个字。可惜谁也不问他,福特很是恼火。
“只不过,”他终于爆发了,“如果咱们不马上离开,就会再次陷入那桩烂事当中。没有什么比眼看一颗行星遭到毁灭更让我情绪低落的了,遭到毁灭时我还在那颗星球上除外。或者,”他低声补充道,“在板球赛场附近逗留。”
“耐心,”银辟法斯特重复道。“马上要出大事了。”
“上次见面你也这么说,”亚瑟说。
“是真的,”银辟法斯特说。
“是啊,确实如此,”亚瑟承认道。
然而,马上要发生的似乎只是什么庆祝仪式。主办方专门为电视转播搭建了庆功台,却没怎么考虑现场观众;从福特、亚瑟和银辟法斯特站立的地方,唯有通过附近的收音机才能了解到正在发生什么。福特缺乏兴趣到了盛气凌人的地步。
听见收音机里说灰烬杯即将在赛场中被交给英格兰队的队长,福特开始焦躁不安;听见这是因为他们第多少次赢了锦标赛,他变得暴跳如雷;得知灰烬杯实际上是仨门柱中一柱的残骸时,他恼怒得狂吼不已;待到听见主持人居然请他想想如下事实——所说的这截木桩是1882年在澳洲墨尔本被焚毁的,为了彰示“英国板球的死亡”——他猛地转身面对银辟法斯特,深吸一口气,却没有捞到说话的机会,因为老人已经不在原处了。银辟法斯特大踏步地走上球场,步态、头发、胡子和背后飘飞的长袍都透着强烈的自信,怎么看怎么像摩西,但前提是西奈山并非世人通常认为的喷吐浓烟的山峰,而是一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
“他说去飞船等他,”亚瑟说。
“扎昆操的乖乖儿子啊,那老傻瓜在干什么?”福特怒喝道。
“两分钟后去飞船等他,”亚瑟耸耸肩,表示完全放弃了思考。他们迈步走向飞船。奇怪的声音传入耳中。他们努力不去听,但忍不住还是注意到银辟法斯特正在火冒三丈地要求别人把装着灰烬杯的银壶递给他,老先生说这东西“对银河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安全至关重要”,他的话引得大家笑了个前仰后合。他们下定决心忽视这件事。
但接下来却发生了他们无法忽视的事情。随着十万人齐声大喊“呜噗”的巨响,一艘闪着冰冷亮光的白色飞船忽然在板球场正上方出现,像是凭空把自己制造了出来,然后带着无穷无尽的恶意和轻微的嗡嗡声悬在了半空中。
接着,飞船有一小会儿什么也没有做,仿佛希望所有人继续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别去理会头顶上悬着什么。
接着,飞船做了一件极其特殊的事情。更确切地说,飞船打开了,让一些非常特殊的东西掉了出来——十一个非常特殊的东西。
机器人,白色机器人。
这些机器人身上最特殊的地方在于,他们都为这个场合盛装打扮。不仅因为它们都通体白色 [7] ,更是因为他们都拿着看似板球拍的东西,这还不算什么,他们也带着看似板球的东西,甚至连双腿下半截都没忘记戴上白色护胫。最后这部分之所以特殊,是因为护胫里似乎装有喷射器,能帮助这些装扮古怪的机器人飞下盘旋半空的飞船,开始屠杀人群——而这正是它们此刻正在做的事情。
“喂,”亚瑟说,“似乎出事了。”
“上飞船,”福特喊道。“我不想知道,我不想看到,我不想听见,”他边跑边喊,“这不是我的星球,我没有选择要待在这里,我不想卷入任何事情,让我离开这儿就行,带我去参加派对,去找跟我有来往的那些人!”
赛场上烟雾腾腾,火光熊熊。
“不错啊,超自然现象今天成群结队而来……”收音机自顾自地胡说八道。
“我只想要,”福特喊道,像是要澄清前面说的话,“一杯够劲的酒,和一群相称的朋友。”他继续奔跑,中间只停下了一次,抓住亚瑟的胳膊,拽着亚瑟和他一起奔跑。亚瑟再次陷入他在危急关头通常扮演的角色,也就是傻站在那里,下巴松垮垮地大张着,任凭所有一切淹没自己。
“他们在打板球,”亚瑟一边嘟囔,一边跟着福特跌跌撞撞地奔跑。“我敢发誓,他们在打板球。不知道他们为啥这么做,但他们确实正在这么做。他们不止在杀人,还把人们炸上天,”他喊道,“福特,他们在把我们炸上天!”
在过去的旅程中,亚瑟零敲碎打地搞清楚了银河历史的部分内容,你所知道的若是不比他多上很多,恐怕很难不去相信这件事情。你能看见那些犹如幽魂但凶恶非凡的影子在浓烟中移动,一气呵成的怪异动作像是在模仿大力挥拍,区别在于他们击出的每个球无论落在哪里都会立刻爆炸。这些球里的第一个驱散了亚瑟的最初反应,他原以为这整件事情大概只是澳大利亚人造黄油制造商的宣传表演。
这时候,事情忽然结束了,结束和开始一样突兀。十一个白色机器人以整齐的队形开始上升,穿过翻腾的烟雾,伴着最后几簇火光,钻进了仍在上空盘旋的白色飞船腹部;飞船发出十万人齐声说“呜噗”的声音,消失在了它“呜噗”一声出现的半空中。
接下来有那么一小会儿,可怖的寂静笼罩了震惊的人群,烟雾仍在飘荡,其中浮现出一个人影,那是面色苍白的银辟法斯特,他的模样更像摩西了,因为尽管山峰未能及时赶到,但此刻他至少在大步走过一片喷吐浓烟的修建得整整齐齐的草坪。
他的眼神狂乱地四处扫视,终于找到了匆忙奔跑的亚瑟·邓特和福特·大老爷,两人挤在朝相反方向狂拥的惊恐人潮里,正忙着奋勇搏击。人群显然暗自下了判断,今天正在变成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但还不特别清楚正在朝哪个方向(假如真有什么确切方向的话)变化。
银辟法斯特对福特和亚瑟急切地猛打手势,大喊大叫。三个人渐渐在他的飞船前会合,那艘飞船还停在白屏背后,狂乱的人群在经过飞船时显然依然没有注意到它,他们此时此刻大概都有足够的问题需要应付吧。
“他们起子了黑基呸!”银辟法斯特用他虚弱颤抖的声音喊道。
“他说什么?”福特一边用手肘分开人群,一边气喘吁吁地说。
亚瑟摇摇头。
“他们……啥啥了啥啥啥,”他说。
“他们掐总了呼就呸!”银辟法斯特又喊道。
福特和亚瑟相视摇头。
“听起来很紧急,”亚瑟说。他停下脚步,喊了起来。“什么?”
“他们起走了飞烬杯!”银辟法斯特喊道,他还在对福特和亚瑟不停挥手。
“他说,”亚瑟说,“他们抢走了灰烬杯。我觉得他是这么说的。”两人继续奔跑。
“什么杯?”福特问。
“灰烬杯,”亚瑟飞快答道。“板球三门柱之一烧剩下的桩子。它是比赛锦标。它……”他气喘吁吁,“显然……是……他们……来抢的……东西。”他微微摇头,像是想叫大脑在头壳里安生点儿。
“真是奇怪,居然要跟我们说这个,”福特打断了亚瑟的话。
“真是奇怪,居然要抢那东西。”
“真是奇怪的飞船啊。”
他们跑到了飞船前。这艘飞船的第二稀奇之处是“别人的问题”场运行时的样子。福特和亚瑟现在能看清飞船,只是因为他们知道飞船就在这里。然而,其他人显然都看不到。这并不是因为飞船真的隐形了,或者是发生了类似的超级不可能的事情。想让任何东西隐形,所牵涉的技术复杂得难以想象,以至于十亿种情形中有九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种还不如干脆把那东西拿走更加简单和高效。
乌戈的艾弗拉法科斯,超级著名的科学魔法师,曾经拿性命跟别人打赌:给他一年时间,他能让超级大山玛格拉茂彻底隐形。他把这一年的大部分时间耗在了最顶尖的勒克斯真空管、折射抵消器和光谱旁路仪上,却在还剩九个钟头的时候意识到他无法完成任务。
就这样,他和他的朋友、他朋友的朋友、他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他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还有几个不怎么朋友但凑巧拥有一家大型星际运输公司的朋友,投入了现在被认为是史上最艰难的一夜辛劳,结果嘛,到了第二天,玛格拉茂还真的不见了踪影。艾弗拉法科斯输掉了赌局,因此也丢了性命,这只是因为有个迂腐的裁判官注意到:第一,绕着玛格拉茂应该存在的区域行走时,他既没绊跤,也没在任何东西上撞破鼻子;第二,天上多了一个模样可疑的卫星。
“别人的问题”场则更加简单和高效,更何况单靠一节手电筒电池运转时间就能超过一百年。这是因为它依赖于人们的天生秉性,也就是看不见不想看见、不期待看见和不能解释的东西。如果艾弗拉法科斯把大山漆成粉色,再给它弄上一个便宜又简单的“别人的问题”场,人们就会径直经过、绕过甚至爬过大山,但就是注意不到那儿还有一座山。
这正是银辟法斯特的飞船遇到的情形。飞船并非粉色,但即便真是粉色,那也只是它诸多视觉问题中排在最后的一个,人们反正还是会视若无睹。
这艘飞船最稀奇的地方在于,其模样只有一部分像是带导流翼、火箭发动机和逃生口以及诸如此类东西的飞船,还有很大一部分像个上下颠倒的意大利小酒馆。
福特和亚瑟怀着惊奇抬头盯着它,感性受到了深深的冒犯。
“是的,我知道,”银辟法斯特这时也急匆匆地赶到,上气不接下气,焦躁不安,“但这是有原因的。快,咱们必须动身了。古老的噩梦再次降临。必死的命运挑战你我。吾等须得立即出发。”
“带我去个阳光灿烂的地方,”福特说。
福特和亚瑟跟着银辟法斯特钻进飞船,所见所闻弄得两人不知所措,完全没有注意到外面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一艘飞船,这又是另外一艘飞船,一艘修长的银色飞船徐徐降落在赛场上,悄无声息,不慌不忙,修长的起落架轻轻放下,像是跳了一段舒缓的科技芭蕾。
飞船盈盈落地。飞船伸出短短的舷梯。一个高挑的灰绿色人影精神抖擞地大步走下舷梯,走近聚在赛场中央的一小撮人,他们正在照料刚才那场怪异血案中的伤员。人影用平静而自不待言的权威气势让人们分开,最后来到躺在血泊里的男人面前,那血泊让人一看就会断绝希望,地球医药显然已经救不回这名伤员了,他拼命喘息,咳出最后几口气。人影在他身边静静跪下。
“亚瑟·菲利普·迪奥达特?”人影问。
伤员的眼中透出惊恐和困惑,微弱地点点头。
“你是个没用的废物点心,”来者悄声说。“我认为你在辞世前有必要知道这一点。”
[1] 板球场按传统有专供贵宾观看比赛的看台,称为pavilion。——译者
[2] 白屏(sight screen):板球场上,为击球员看清球而设于球场两端可移动的白色屏幕。——译者
[3] 干净到家(ho and dry):英国俚语,指顺利结束、大功告成。——译者
[4] 原文为body else’s proble,缩写sep。——译者
[5] see既有“明白”的意思,也有“看见”的意思。——译者
[6] 诺埃尔·科沃德爵士(sir no?l ward,1899—1973):英国演员、剧作家、流行音乐作曲家。《为那男孩疯狂》写于1932年,歌中的“男孩”是好莱坞著名影星加里·格兰特(gary grant)。——译者
[7] 板球锦标赛的标准衣着是白色。——译者